楔子
夜色暗沉,燭火昏黃,小屋裏,濃重的酒氣漫溢其中。
碰!酒罈子重重地放下,桌面的杯盤跳了起來,他抹去滿臉的酒水,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又是咚地一聲,一隻拳頭用力擊上桌面。
「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一逕地猛捶桌面,大聲嘶吼道:「大哥、二哥!你們告訴我,為什麼霞妹不嫁我?我跟她青梅竹馬啊,我打從她出生看到長大,整整十八年哪!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要我,要去嫁我的表弟嗚嗚……」
說到最後,嘶吼氣勢變得微弱,充滿怒意和不解的眼眸也逐漸黯淡,拳頭卻是握得更緊,更往桌面死死抵住。
「姑丈他家有錢,表弟是鄉里最年輕的舉子,長得又好看,我只是個做買賣的粗人……」他用力眨眼,將眼前的酸澀水霧眨了下去,聲音卻顫抖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嗚,我不哭,我絕對不流淚……」
「三弟,大丈夫何患無妻。」老大拍拍他的肩頭,勸勉道:「你才二十歲,還有大好前程,莫要為這等小事喪志。」
「是啊,三弟,今天喝完這一壇酒,等同正式向你那個不顧多年感情的女人道別。」老二也來好聲勸說,「人家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你應該振作起來……嚇!」
銀光一閃,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握在他手裏,將他喝得通紅的臉孔映出慘白的顏色。
「我不想活了!」他瞪大眼睛,喀地一聲將匕首刺入桌面,悲切地道:「沒了,都沒了,霞妹說過要嫁給我的,嗚!她說過的!」
「三弟,別……別這樣。」老二嚇直了眼,俯身按住靴筒里的短劍。
「來,刀子給我,你這樣會嚇死人。」老大見他神情頹喪,忙跟老二使個眼色,仗膽拿開他的右手,將匕首拔了出來,扔到一邊去。
雙手一空,他無力地趴倒桌上,閉上眼睛,痛苦地低吼道:「霞妹嫁人了,我還剩下什麼甚至我的親哥哥也這樣狠心待我!」
「唉,我們得了消息,聽說你拿不到你父親的遺產,就趕快過來了。」老大瞄了一眼拋在地上的匕首,又伸長腳將它踢得遠遠的。
老二語氣緊張地道:「你哥哥變造遺囑,私吞所有的家產,你可以一狀告上衙門要求拿回來呀。」
「我能告官嗎?」他既是憤慨,又是憂傷,抱起酒罈子灌了一口,紅着眼睛道:「哥哥他還有妻子孩子,一家十幾口人靠他吃飯,告了官,他們會怨我啊……」他伸手亂揪頭髮,終於滾出了淚珠,哀哀哭泣道:「嗚嗚,一年前爹過世時,親口將田產平分給我們兄弟倆,我忙着外頭的生意,將一切事情托哥哥打理。我不希罕我有多少塊田、多少座山,哥哥他要的話,我二話不說就給他了,可是、可是……他怎能說爹氣我成日在外廝混,是不肖子孫,不要我了,所以不願分財產給我……嗚……」
「這樣的親哥哥真是沒情分。」老二安慰一句,抬頭望向若有所思的老大,小聲地道:「這趟拿不到錢了?」
老大皺眉看着又開始灌酒的老三。既然此人已無利用價值,那他們也無需繼續陪這個醉漢耗下去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走。」老大才起身,衣角卻被扯住。
「大哥,你說,這還是親兄弟嗎?」他睜着迷濛醉眼,要哭不哭地,努力瞧向對方。「嗚嗚,你們知道我傷心,特地過來看我……嗚,如今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兩位義結金蘭的哥哥了。」
「三弟,你累了。」老大撥開他的手,老二過來將他扶回去倚靠桌子,「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我不睡!」他跳了起來,大手一張,橫伸到兩個義兄的肩頭,將他們緊緊攬住,噴著酒氣道:「嘻!我們好比桃園三結義,義薄雲天,肝膽相照,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碰到大哥二哥真是我的福氣,你們真好,拉着我一起做賺錢的營生……」
「是是是,很好。」老二驚惶地想甩開他的手。
「三弟,要不你再喝一杯,喝完就睡。」老大鎮定地移來酒罈子。
「你是劉皇叔,二哥是關老爺,我是莽張飛,呃!」他打了一個酒嗝,笑嘻嘻地指來指去,最後一指戳在自己的胸口,愣了片刻,突然抱起酒罈子,豪放地大口灌下,又濺了滿頭滿臉的酒水。
匡當!酒罈子掉落地面,登時四分五裂,散成片片,充斥小屋內的濃重酒香更令人昏然欲醉。
「沒酒了……咦!怎會沒了?」他頭昏眼花,開始胡亂打轉,踩上破裂鋒利的酒罈子碎片也渾然不知,困惑地問道:「我那批價值一萬兩的玉器怎會沒了?真奇怪,怎麼運到一半路程就不見了?」
老大老二對看一眼。老二極為不安,老大機警地道:「已經報官了。三弟你別擔心,大哥二哥派人去追查了。」
「不可能不見的!」他眯着眼,瞧見地上那把白晃晃的匕首,立即撿了起來,凶神惡煞地狂吼道:「可惡!誰敢偷了我們三兄弟的貨,我就要誰好看!」
他披頭散髮,怒目圓睜,眼紅臉也紅,匕首亂揮,手腳亂舞,活像是從陰曹地府跑出來取人性命的惡鬼。
「嚇!」老大老二想跑到門邊,去路卻被他擋住了,兩人緊張得額頭冒汗。「三弟,你快放下刀子,會出人命的,別激動呀。」
「我殺!我殺!殺!殺!殺!」他握緊匕首,往牆壁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戳刺,登時石屑紛紛掉落,堅硬的石牆也被戳出好幾個孔洞。
老大老二汗流浹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照他這種戳法,要是戳在他們身上,早就千瘡百孔,呼嗚哀哉去了。
「三弟,刀劍無眼,別亂戳了。」老二抖著聲音道:「大哥二哥也在想辦法,你現在生氣沒用,當務之急是先拿出一筆錢賠給賣家……」
「啊!」他大叫一聲,轉過臉來,將匕首的鋒芒直直指了出去,「所以你們要我回家一趟,拿田產抵押換現銀……可我不懂,為什麼打從我們結義做買賣以來,總是我在出錢、賠錢?你們卻仍是坐收利潤?」
「三弟,我們是好兄弟呀。」老大壓下吃驚的心情,擠出僵硬的笑容道:「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的資金雄厚……」
「不不,不對。」他拿左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頭顱,似乎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可是他已經醉得迷迷茫茫,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呃……我本想親自運送那批玉器,你們偏不讓我跟,然後回來告訴我,貨在半路被土匪劫走了。可我明明跟在後頭,親眼見到貨物進了城、收了倉。咦!難道是城裏鬧土匪嗎?我沒聽說呀。唉唉,怎麼回事?嗚,偏生聽到霞妹成親的消息,我的心全亂了,我沒辦法仔細想……有些事不對勁……」
碰!裝滿酒水的酒罈子重重砸落,發出硬碰硬的撞擊聲,酒罈破裂開來,他的頭顱也裂出一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又讓當頭澆灌而下的酒水給沖得一臉一身的血。
他瞠大眼眸,張大了嘴,滿臉的不敢置信,手勁鬆開,匕首當一聲落了地,高大的身子晃了又晃,卻是始終沒有倒下。
「老二你」老大驚駭地望向拿着半邊破酒罈的老二。
「嚇!」老二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嚇得立刻丟開兇器,害怕地退後兩步道:「他……他懷疑咱了……他會殺了咱……」
「也罷,一不做二不休。」老大冷凝著臉,撿起匕首,噗地一聲,猛往他肚子刺入。
「啊……」他低下頭,看着插入肚腹、直沒至柄的匕首,嘴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天旋地轉,傷口好痛,心也好痛。
「三弟,很抱歉不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自己上路吧。」老大迅速翻看他的包袱,拿出銀票和幾錠銀子揣入懷裏。
「大……哥……二……」他再也站立不住,砰地倒落在地,又讓散落一地的碎裂陶片給刺出好幾道傷口。
再也感覺不到痛楚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好想抬頭看清真相,可是醉意加上重傷,酒血緩緩淌下,流過他的眼,朦朧了視線,流進他的鼻,嗆得他無法呼吸,流入他的嘴,酒是醇甜的,血是腥鹹的,兩者揉混,舌尖輕嘗,卻是苦澀至極。
他仍聽得到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嗚,老大,他死了,我不想回去吃牢飯啊。」
「不想吃牢飯就快走。這裏很偏僻,等有人發現他時,早變成屍幹了。等等,我給他擺個樣子,人家會以為他是為情所困而自殺。」
有人拿起他的右手,讓他握住匕首把柄,他想反抗,卻是力不從心。
呵呵,他自殺?是啊,他是該自殺啊,人生至此,天道寧論!
青梅竹馬的戀人棄他另嫁;親兄為并吞家產而不顧手足親情;甚至義結金蘭的義兄也可能是處心積慮欺瞞他的騙子……他曾經深深地信任這些人,以為他們能帶給他種種的幸福、平安、滿足,可是──
魂魄緲緲,離恨悠悠,他淌出不甘心的淚水,在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世人皆不可信、不可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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