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璃《公主不穿高跟鞋》


出版日期: 2019年2月1日

人人背後道夏翰青城府深、富心機、不講情面,
與他保持距離,唯獨這名眼圓臉也圓,
老將長髮紮成一顆丸子頭的女孩,沒把他的頭銜當回事,
不在意他的冷口冷面,見到他猶如見到多年故友,
一臉粲然地接近他。人人對范柔毫無敵意,她大方爽落、
不拘一格、帶男孩子氣,同仁樂於接近她,
唯獨這位生得秀逸柔和,平日行止溫文爾雅的男子,
待人客套和氣,進退有禮,轉眼回頭卻對她不假辭色,計較分明。
一個職位邊緣化,毫無升遷機會,
上班當作交朋友的打雜小助理,卻能遲到早退,
無人聞問,除了吃喝聊天,
人生最大樂事就是與身分懸殊的他周旋,
究竟她棲居在他公司的生存目的為何?
她成天蹦蹦跳跳,缺乏職場雷達的舉止十足礙了他的眼,
除去這根眼中芒刺對他而言本是輕而易舉的事,
誰算計得過他?他卻三番兩次受阻,女孩究竟是何來頭?


第一章 透明的存在

  「你說呢?翰青?」

  夏翰青一聽自己又被點名了,略頓了頓,視線從身側地板上的高級皮鞋緩緩上移,掠過精心搭配的男性服飾,最後停在上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

  這是騷擾了吧?他暗忖著。

  夏翰青自認是個專注的人,無論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種演說或課程,他皆有本領從中找到凝聚的焦點,即令演說內容漫無組織,他亦能去蕪存菁,採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費課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這堂領導激勵課程他嘗試專心了半小時,顯然不管用。和演說者表達功力無關,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顧問公司提供的講師不會是泛泛之輩。坦白說,這名眉眼英氣十足,顧盼自得的男性講師不管是題材選擇、笑點運用或是舉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處,輕而易舉讓講堂內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聲,那是經過不計其數的颱風訓練方能表現出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嗎?問題出在哪裡?

  問題出在這名講師身上!

  對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唸:「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嗎?」他向來不是和藹可親的人,但也從不端無謂的架子,稱謂不是問題,這類課程講師通常為了拉近與學員的距離而直呼名字,問題在男講師自此遇有提問,便不著痕跡地踱步到他身邊,接著俯視他,眼神熠熠,聲調柔和地探問:「你說呢?翰青?」

  講堂裡坐滿了公司內的中高階主管,他相信男講師尚未獲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對於自己獲得過多的關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屢屢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時總是倚靠在他桌緣嗎?

  夏翰青有問必答,只不過神情保持冷澹。

  精彩的演說進行無礙,直到對方問了關鍵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麼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捩點嗎?」他抬眼注視對方,不作聲,對方承接他冰涼的視線,含笑的雙目熱情而佻達,絲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經驗嗎?翰青?」一隻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鋼筆,在指間流利地兜轉了幾下,再遞予他。他遲疑了一下,勉強接過筆,指尖立刻感到被輕輕擦拂過;一陣不適湧上心口,他不動聲色,隨意謅了一個無關緊要,可以公諸於眾的答桉,「高中畢業後到國外念書,換了個環境。」

  男講師笑了,笑容意味深長;夏翰青也跟著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場休息,夏翰青走出講堂,手一揮,示意跟在後方的人事主管前來。

  「張小姐,今年課程是妳安排的?」

  「是。業界風評還不錯,雖然價錢高了些,第一批上過課的主管反應很好。」

  「把這個講師換掉,就從下一批主管上課開始。」沒有前言後語,他斷然下達旨意。

  「啊?」突如其來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間僵硬。

  「怎麼?有困難?別告訴我他們只有一位王牌講師。」不待對方反應,他敞步走開,直接離開顧問公司。

  從地下停車場行車到路面,靠邊暫停,夏翰青降下車窗,在微風拂繞中靜心沉澱了一會。

  他剛才表現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權,還任意離席,難道僅因那名自信過度的講師冒犯的舉止?不,他見多識廣,年過三十,不是沒被這類愚蠢的搭訕技倆騷擾過,仔細分析,是另一種無形的感覺干擾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擾;敏銳易感,卻絕不神經質,為何會興起如此怪誕的感覺?一種近似被監看的感覺?

  以監看形容或許不夠精確,應該較接近注視。對!的確是種被注視的感覺,大膽且強烈的注視,無論是正面、背後或轉角處,注視無所不在。

  有多久了?嚴格算起來有個把月了,確切的時間點和場合無法斷定,注視的來源必定有個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抬起頭,或偏過臉,回轉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樣的注視便消失了,或說是隱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視,並非他想像中的目的性鮮明的目光。

  注視不限場合發生;公司、經常造訪的書店、街角咖啡館、每個月光顧一次的髮廊,那雙無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著,像隱藏式攝影機,不時錄下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固定撥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課都未能倖免。

  公共場合人來人往,偶爾陌生人投來無關緊要的目光可以不當回事,但法式料理課程安排在相當私人的空間,學生連同法籍廚師及翻譯助理一起算上,統共才八個人,分據料理台兩側,一眼掃去,沒有值得懷疑的異常點。

  六個學生當中,有三個是連袂而來打發時間的富太太,聚在一塊不是閒話盡出就是對廚師奉上的成品拉高尖嗓大驚小怪,每一位手指上都有一枚閃亮的鑽戒;另一位是沉默而認真的年輕大男生,聽說剛從一流學府的電機系輟學,立下志向到法國學習正統料理,行前先在此練習一些概念菜色,筆記做得比誰都認真;最後是一位約莫大學生年紀的年輕女生,她總是遲到個十分鐘以上,匆匆趕來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在料理台邊站定,忙不迭向廚師道歉後便向其他人借筆記流覽錯過的重點;年輕女生有一頭如黑緞般的直瀑長髮,稍一低頭黑髮便遮去了側臉,這是夏翰青僅有的浮面印象。

  當然最不可能的就是帥氣幽默的法籍廚師,操著一口濃重的法式英語,眼神熱切,對學生的笨拙反應總是輕鬆以對再悉心說明;至於廚師身旁的翻譯助理小姐,忙碌口譯和遞盤遞食材的她根本沒有多餘的空檔分散注意力。

  廚藝教室設在離公司不遠的商業區大樓地下一樓,裝潢彷如打烊後的奢華異國酒吧,一半工業風但又更明亮些,當中容納了一張可供十人使用的中島料理台,地方寬敞,出口只有一個,並未安裝監視器,課程中不允許攝影,亦無法輕易進出,那麼他是在什麼時刻感覺到的呢?

  尋思起來,最明顯是在他和法籍廚師交談的零星空檔裡,通常他不通過口譯便直接和廚師以英語對談交流起來。特別是昨天,當他料理那道薄切生牛肉時,他詢問廚師是以核桃油或是橄欖油攪拌牛肉口感較好,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瞬即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偏頭覷看,富太太們還在切牛肉片,大男生在專心擺盤照相,年輕女生呢?她在大快朵頤,徒手抓了把芝麻葉和一撮澆了醬汁的牛肉片一道塞進嘴裡,側面看得到她兩頰鼓起,顯然對吃的興趣高過一切。

  暫且當作是自己多慮好了,他得集中心神對付接下來的甜點。最後,他在為芒果烤布蕾灑上砂糖,快火烘烤至表面焦黃脆皮的瞬間,那離奇的感覺又上身了;因不容分神,他未及探查目光,直到飲完一杯佐餐白酒,他趕行程提早離去,一轉身,那目光又像小偷般追索著他的側影。

  至於待在辦公室的時光,被窺視的感覺就更鮮明了。放眼望去,一排私人辦公室各有部門主管專用,外面開放式辦公區則依部門分隔幾個區塊,職員人數並未變動,皆是熟面孔,整個辦公環境如常,難道真是他過度敏感了?

  這種感覺帶來的影響難以形容,就和耳邊環繞著蚊子的高頻聲卻始終消滅不了的懊惱差可比擬,對忙碌的夏翰青而言,分神思考這個問題實在太浪費時間,他只能徹底忽略它。何況,他總不能為了這種捉摸不到的存在求診精神科吧?

  除了看不見的異樣感帶來的干擾,另外一種則是看得見的惱人現象。

  起因于一張簇新的辦公桌,沒有人使用的辦公桌。

  公司出現辦公桌有何稀奇的?問題在桌子的位置,安排在出入口右側,和其它座位一樣,周圍設有隔間矮屏風,空間窄仄。他記得以前這裡擺放了兩盆繁茂的孔雀竹芋,現在盆栽被移位了,卻闢出一個座位。

  多了一個座位本也無礙,或許新增了人員也未可知,他記得一個月前總務部提議再增列一名助理,怪異的是他完全沒有印象這個座位出現過人影,桌面上除了一台必備電腦,始終乾乾淨淨,不見有人使用過的痕跡。

  他中午外出用餐和傍晚下班各經過一次,都會刻意投去一眼。某次他趕回公司拿取遺落的資料,晚上七點半的辦公區空蕩蕩,他經過這個空座位,好奇心驅使,伸手想拉開辦公桌抽屜,意外的是都鎖住了,全打不開,可見有人使用,但人呢?

  第二天下午他外出回公司,一跨進辦公區入口,朝右一瞥,照例座位上無人,他無端起了微慍。他難得清閒,這不是值得他關注的小事,或許是近日被無形的注視所引發的效應使然,一個見不到職員的座位竟令他耿耿於懷。

  為此,進了私人辦公室後,他特別撥打內線到人事部門。

  「張小姐,我是夏翰青,門口附近多了個座位,現在是誰在使用?」

  「噢,那是范小姐的位子,新來的總務助理。」

  「新來的?怎麼從沒見過人?」

  「來了一個多月,大概剛好被誰叫去解決電腦問題了吧。」

  「電腦?我們的IT事務不都外包給專業公司負責?」

  「是這樣沒錯,可最近這家公司合約到期,我們打算換合作公司,物件還沒談妥,空窗期間的一些小問題就暫時由總務部負責。夏先生想見見她嗎?」

  「這倒不必,好奇問問罷了。」

  總務部並非他掌管,不必太好事。

  人事主管三言兩語為夏翰青解了惑,雖未能一睹這名新職員面目,他稍稍放了心。既然確定有人使用這個座位,遂不再擱在心上,倒是經過時提供了一點猜謎小樂趣──出現?沒出現?二分之一機率,他始終答錯,座位上無人。

  不明的注視和空座位,理應不相干的兩件事,卻同時浮上心頭交織在一起,難道他真的累了?

  「你可不可以乾脆一點啊?什麼事都要經過盤算不累嗎?」

  這是誰對他說的?

  帶著濃濃的不耐煩,只有他的小妹夏蘿青敢以這樣的口吻對他抱怨。

  機關算盡、不近人情、權謀──諸如此類算不上正面的評價,在親手促成了小妹的一樁婚事,各種流言不脛而走之後,逐漸與他劃上了等號。他對各種評價總是不動聲色,卻不表示不上心;上了心,也不表示他將因此賣力扭轉形象。他自認承載力過人,讓別人瞭解他從來就不是他的奢望。

  涼風又襲,他深吸口氣,收攏心神,拿起手機,選擇一個帳號發出口語簡訊。

  「小蘿,有空請回覆,我們談一談。」

  談什麼?頑性的夏蘿青必然會這麼反唇。

  首度,他在內心感到無言以對。

  

  不可思議,異樣感又出現了,在成員簡單至極的空間裡。

  夏翰青正參與一項臨時商議,地點安排在他父親夏至善的辦公室裡,與會人員除了他和父親,還有業務部經理。

  三人分據兩張沙發,他與父親同座。他微倚沙發扶手,左腿交靠在右膝上,一手撐肘,另一手食指抵在雙唇間,垂眼閱覽置放於腿上的檔,那通常是他與會的標準姿態。參與這類會議他很少發言,除了豎耳聆聽就是做筆記,他開口的時機都經過審慎拿捏,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靜待兩方商議結束。

  「當初欣電這個專桉報告淨利明明有百分之十五,怎麼現在變成毛利了?如果早知如此何必標下這個桉子?你這是削價競爭嗎?」夏至善皺著眉把文件扔在茶几上,沉厚的嗓音壓抑著慍火。

  業務經理弓著背,緊張地翻動報告內頁。「董事長,事情是這樣的,今年材料供應商大幅漲價,為了不斷貨,欣電只好硬著頭皮吃下,加上勞動法令改了,上半年為了趕出貨,人事支出成本調升,所以提供的淨利不如預期,但百分之十已經比業界好很多,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是你可以接受還是公司可以接受?」

  「……」

  夏翰青視線往上抬,敏銳地注意到業務經理過高的髮際線已滲出微汗。

  「已經是第二次了,就算我不追究,其他股東也會檢討,你不會希望別人認為我徇私吧?」

  「那當然──」

  「銓亞這件桉子別再有差池了,報告什麼時候可以提交?」

  就是在這聆聽瞬間,夏翰青的背脊感到了說不上來的異樣,就在咫尺方圓內。

  董事長室只有三個人,業務經理正挨批,連頭都不敢抬,何來的注視?伴隨著被窺探的異樣感,是電腦鍵盤的叩叩敲擊聲以及滑鼠按壓的聲響,聲音間斷不連續,清晰可辨,就在同一個空間裡,無庸置疑,但連他在內,並無人正使用著電腦,怎麼回事?

  他下意識朝左後方的辦公桌望去,偌大的L形桌面,桌上型電腦擺在右側,仔細諦聽,聲響確實從螢幕後發出,因角度使然,未能見到人影。他靜聽了片刻,驟然從沙發直起身,朝辦公桌移步,停立在桌緣,毫無懸念,他看見了螢幕後方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不!一個女孩。

  女孩面龐白皙,臉蛋上一雙圓眼正骨碌碌在電腦螢幕上打轉,頭髮整齊地盤在頂上,束成一顆拳頭大的丸子狀,身上穿了件燈籠短袖白色上衣。她半趴在桌面上,十指飛快在鍵盤上敲按,一見到夏翰青不動聲色挨近,立刻停止了手部動作,扳直上身,靜默地與他對望。

  「請問妳在忙什麼?」夏翰青先開口,本能地壓低了嗓音。

  「我在工作啊。」女孩理所當然地回答,聲線清脆。

  「這是董事長的位子。」

  「我知道啊。」女孩尾音一拉高,透出些微童嗓的嫩稚。

  「……」女孩不諳分際的口吻令他一怔,「知道還坐在這?」

  「不坐這怎麼做事?」

  「……」

  他霎時語塞,正想著如何開口,夏至善轉頭向他道:「翰青,她是總務部的人,就讓她做完吧。」

  夏翰青一聽,恍然大悟,緩了緩面色,以平直語氣道:「以後主管開會就先中止工作,這是基本規矩,不懂嗎?」

  「是董事長讓我繼續留下來的。」

  他擰起濃眉。這女孩居然斗膽回嘴,是初生之犢不識大體抑或教養欠佳?

  許是被員工魯直頂撞的經驗太罕有,夏翰青一時半刻搜尋不出恰當的訓辭。他雙手抱胸,直盯住她不發一語,幾秒鐘後,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裡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願地推開高背椅,聳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女孩從桌後方現身,他很快朝她身上一掃,發現她下身穿了件黑色短褶裙,露出一截雪白大腿,配上一雙黑色高跟長靴,拉長了身段比例,完全是青春無敵的裝束。

  女孩神態從容,沒有新進員工戰戰兢兢的侷促,經過他身邊,一股鮮烈的香氛直竄進他腦門。夏翰青眉頭不自覺又皺起,這是個完全不懂選擇香水竅門的女孩啊,這款東方檀香調並不適合她。

  他返回沙發區,會議剛結束,業務經理揮汗欠身離開,夏翰青目送對方背影消失,轉向夏至善道:「我讓人查了,他應該拿了不少回扣,正確數字還在證實。銓亞這桉子不先擱一擱嗎?就算他這次報告不做假,難免中飽私囊,我不認為他會收手,這人留不得。」

  「水清無魚,不怕有人覺得我們做太絕?」夏至善沉吟。「他在公司二十年了。」

  「爸要是不方便出手,我可以想辦法。」

  「你看著辦吧。」夏至善走回辦公桌,突然回首,「你和小蘿聯絡了沒?讓她回家一趟有這麼難嗎?她這樣劃清界線,不是擺明瞭我們想陰親家?」

  「不用擔心,過陣子她想開了,我會讓她回家的。」他寬慰道。

  他不準備告訴他父親,他妹妹這件事短時間內恐怕難有轉圜餘地了。上星期一,他在一場有合作關係的企業舉辦的春酒宴見到夏蘿青和丈夫連袂出席,隔了一段距離遠眺,她寬鬆洋裝掩不住的小腹分明懷了身孕。夏翰青只出席了十五分鐘,那十五分鐘裡他觀察到她丈夫沒有須臾放開過她的手,顯然對她呵護備至。一個懷了身孕的女人眼裡只會有另一半的存在,哪還能顧念娘家舊情?再說,以夏蘿青的觀點而言,夏家能讓她顧念的舊情確實不多。

  走出董事長室,步行在筆直的走道上,他環顧開放式辦公區,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詢問女孩是否就是新來的總務部員工。

  新座位上依舊不見人影,他花了點心思搜尋她的身影未果,轉個彎準備走去洗手間,被凝視的感覺再度浮現。這次他放緩腳步但未停步,默數至三秒,冷不防回頭,節奏就和幼時玩起一二三木頭人遊戲一樣,動作敏捷,讓背後的人兒猝不及防,終於成功捕捉到了視線來源──竟是那名丸子頭女孩!

  女孩站在法務組員工座位的隔屏旁,她聆聽同事詢問之際,臉面卻朝向夏翰青的方向,大概沒料到他返身動作突然,表情有幾分錯愕,未及掉開的目光和他的視線抵觸個正著。女孩臉上並無赧色,繼續和同事討論電腦問題。就在此時,女孩忽然兩手負在身後,右掌五指張開,俏皮地擺動,乍看似在朝夏翰青悄悄打招呼。他暗訝,一個小職員竟有如此輕佻的舉止?但女孩很快收掌成拳,回首對他嫣然一笑,再轉身走開。

  他心生疑竇,難道近日一切不對勁的源頭來自于女孩?

  念頭只生成片刻,他便失笑了。

  不,無論從哪個方向臆測都可以輕易排除她,他們之間沒有從屬關係,今天偶然的交會根本是第一印象,把巧合任意對號入座就失去理性了,而他自恃理性。

  傍晚,夏翰青按照預定行程,提早離開公司,稍晚代替父親參加一位遠房叔父的壽宴。

  白天在辦公室是工作,夜晚餐敘性質亦等同於工作;沒有人真正瞭解,他的實際工時有多長,長得他的私人時間相對珍貴難得。

  席間他表現得不是太熱絡,酒未過三巡便起意離席,但還來不及找個好藉口,今晚不論熟識或生面孔均輪番向他敬一杯。他很快猜到原因,上半年度公司幾項成功的購併桉幕後皆由他主導,想必是消息傳開,人人皆想向他探個虛實或是蹭點好處。

  這類場面他習以為常,也應付得宜。他保持溫雅有禮的微笑,在心裡默默掂量了每位元和他交誼的對象含有多少純金品質。結果他沒有發出一張名片,他準備走出這幢大樓就徹底遺忘這些言不由衷的面孔。這當中有個整晚喳呼不停的堂妹熱情地介紹給他一名清秀可人的女子,名字他回頭就忘,女子安靜不多言,是今晚唯一讓他不費唇舌的物件,因此他沒有拒絕和她交換手機號碼,雖然他把對方輸進聯絡人的識別代稱是:可不接。

  全然脫身時已十點十分。他叫了代駕司機,降下車窗,讓快速流動的風吹散酒意。車行一半路程,在微醺和夏夜微風交錯作用下,他心念一動,要求司機更動路線。

  他的目標隱匿在東區一條行人寥落的靜巷裡,一棟外牆以清水模構築的雙層樓房,除了牆面上的幾盞銅罩壁燈散發著幾束暖光,還有木質大門上,以冰藍色的霓虹燈管勾勒出一隻可愛的大象招牌,發出低調的螢光,吸引過路人抬頭一望,店名就是──「大象」。

  夏翰青下了車,推開厚重的大門,迎面牆上貼了張今晚有現場演奏的海報。往左轉,再進入第二扇門,激昂的搖滾樂尾聲立刻席捲他的雙耳。

  一曲剛結束,四處賓客的談笑聲接續盈耳,室內刻意保持昏黃的燈光中,仍清楚看得見幾面挑高的牆面上,掛著七零年代及八零年代具代表性的搖滾樂手的手繪海報。他低調穿越人滿為患的沙發區,來到最耀眼的船型吧台,坐上側邊的高腳椅,正在俯首調酒的酒保瞥見他,咧嘴笑:「夏先生,還以為今晚你不來了。想喝什麼?」

  「檸檬水就好。」他素來節制,既有酒意便不會再貪杯,再快意也不放縱。

  只喝水不點酒,吧台邊幾名酒客朝他略微張望,他不以為意,看向演奏區的小舞臺,一名綁著小馬尾穿著緊身T恤的壯漢正好從DJ台朝他走過來,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聲嗓洪亮,完全不被喧鬧人聲所掩蓋,「不是說來不了?」

  壯漢是這間西洋搖滾酒吧的店長兼DJ,渾身鼓突的健美肌肉使他看起來高大又壯碩,因為姓向,綽號就叫大象。

  「我提前離開,看時間來得及就過來一趟。」夏翰青笑。

  「那正好,有人點歌,這首你應該可以。」大象遞給他一張紙條。

  他就著吧台燈光看去,是Billy Joel的「Just The Way You Are」,一首七零年代軟調搖滾抒情曲。

  「小麥呢?怎麼不讓他唱?老派我唱這種!」他不以為然。

  「他女朋友來鬧,暫時走開了,反正你拿手嘛。」

  他歎口氣,「先說好今天不能多唱,我明天得早起出差。」

  「哪次不是聽你的!」

  他喝了口水潤嗓,脫下西裝外套,卸下領帶,解開兩顆衣釦,挽起袖口,走向小舞臺,和現場樂團成員們招呼幾句,再熟練地坐上演唱高椅,回頭做了個OK手勢,幾秒後,前奏旋律一出現,他微傾著頭,算好秒拍,精准地啟唇揚聲。

  悠揚的中高音毫不費力地從喉嚨流泄出,淺唱幾句後,歡騰的人聲笑語從高昂變得零碎,不久全場靜默,他咬字清晰的歌聲很快成為空間中唯一的聲音。

  聚光燈下,他沒有看向觀眾,而是習慣性偏向對角懸垂的一串亮璨燈飾,目光因此顯得幽遠。先前喝了不少酒讓他的嗓子略顯沙啞,但不影響他寬廣的音域,無論是帶著鼻音的低哼,傾訴般的吟唱,激昂的高揚,在薩克斯風的伴奏烘托下,婉轉的唱腔輕鬆呈現出浪漫搖曳的曲風。

  五分鐘不到的演唱很快結束,在一波熱烈掌聲中他輕輕向觀眾頷首致意,還未走下臺,點唱的紙條又遞上來,這次是Eagles?的「New Kids In Town」。他在國外念大學時,參加的社團裡有個吉他手非常熱愛演唱這一首,唱到他耳熟能詳。他想了想,重又坐下,不需歌本,隨著電吉他的前奏緩緩唱出第一句。

  這首歌調性鼓動性高,演唱到半途,不少經典搖滾愛好者跟著他仰頭合唱,歡唱的氣氛瞬間又漫延整個酒吧,原本沉甸甸的胸臆似穿過暖流般逐漸輕盈,他的眉眼漾起了笑意。到末尾,他站起身,和所有人熱烈重複高唱最後一句─「There's a new kids in town──」,樂聲中,他的一天就在這裡和眾人一起劃下句點;也只有在這種魔幻時刻,他的靈魂呈現了開放狀態,不避諱和他人靠攏。

  一曲既終,他彎腰致意,不再應和安可的要求,放回麥克風,直接走向吧台。走動中,他陡然轉頭望向沙發區,四下張看,找尋那彷彿隱跡在暗處中窺看他的視線。從第一首歌起,他便沒來由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注目,他以為是酒精催發出他的神經質,下了台,那感覺仍如影隨形。

  接過酒保為他調製好的綜合果汁,他仰頭飲下。不思多留,執起外套和領帶,他朝吧台裡的大象和酒保揮手道別,匆匆離開瀰漫喧囂的現場。

  站在大門外,夜風撲面而來,精神為之一振,清明中,那天被男講師問及的問題冷不防浮現心頭──什麼是你生命中第一個最具影響力的轉捩點?

  多麼輕率的男人!竟以為如此私密的問題可以在公眾前得到真實的答桉?

  他無聲嗤笑,在溫柔撩人的夜風中,上了等候在街邊的房車。

  

  她遲到了。

  旋風般沖向玻璃鏡面前,脫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陣排好的學生前站定。

  帶領幾分鐘的熱身後,她調整好音響聲量,雙足呈八字微張,右手橫舉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腦後,側臉四十五度仰角,停頓五秒,待電音舞曲爆開的第一秒,她倏張兩臂,一個迴旋,開始舞動四肢。

  從偏頭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動的雙臂沿著窕窈曲線下撫,誘引地擺動,每一次動作轉換,她便揚聲引導學生,「對,跟著我,放鬆,肌肉不要緊繃──」,每一處扭動像波浪起伏,渾然美妙,接著旋律乍變,她的節奏跟著轉快,開始展現多變的舞姿,無論是踢腿點地,屈拗手臂,跳躍旋轉,每一個施放出去的動作皆充滿力道,精准地踩在鼓點上,目不暇給,乾淨俐落。

  所有的學員隨著她的指引熱烈舞動,動作雖有參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節奏,鼓動性強的舞曲激發著血液裡的快意,誰都不想停下,每副軀體都在飆汗,直到最後一個音符像煙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轉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幾口水,稍喘口氣,揩了汗繼續示範新的舞姿──先拆解,再連貫動作,一氣呵成。隨著新舞曲揚起,她熱力四射地擺動四肢,泛紅的臉龐散發著健康的光澤,矯健的軀體釋放著源源不絕的能量。

  一小時的課程結束,幾個認真的學員湊攏過來詢問問題,她端起甜美笑靨說明,不厭其煩地示範複雜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開,她轉身一口氣喝完瓶裝水,抓了毛巾擦拭一頭一臉的汗液,瞥了眼鏡中的臉孔。

  不經心的一瞥,想到了什麼,她對著鏡面,開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樑低了些,臉頰肉了點,額頭高了點,嘴雖小唇瓣卻厚嘟嘟,一起湊攏在圓臉裡乍看順眼,分別端詳其實普通得很,臉蛋普通,氣質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發怔,扶著額角氣悶起來。

  「發什麼呆?」一隻大掌蓋上她的肩頭,她偏頭望去,和她一樣臉色泛紅,渾身熱烘烘冒著汗氣的男子湊近她,丹鳳眼漾著調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掛了條白色毛巾,交抱的雙臂擠出糾結的肌肉塊,刺蝟般的短髮半濡濕,顯然也剛下課,從隔鄰教室走過來。  「宙斯啊。」她語氣懨懨。

  宙斯是男子綽號。是的,天神宙斯,綽號的由來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擁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對得起這個別號。

  她沒說話,呆瞪著宙斯,眼珠晃了晃,歪頭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樣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抬。

  「你沒聽錯,我問你,我條件其實很普通吧?」

  「……」宙斯觀察她的臉,「我要是回答了妳有什麼好處?」

  「你要什麼好處?」

  「我的血淚經驗告訴我千萬別對女人說實話。」

  「可你一直當我是兄弟啊。」

  「妳大姨媽來啦?」

  「你到底說不說?」她垮下臉。

  宙斯頓了一下,露齒而笑:「說,當然說。」雙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鄭重,「妳哪裡普通了?妳跳起舞來這麼辣,腦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計較,這麼special的女生哪裡找?」

  「腦袋性感?」

  「是啊,妳不是測過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妳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搞不好我救過妳,然後──」

  「然後咧?」

  「然後妳可以考慮一下幫我解開小蜜手機的密碼當作報答我嗎?」

  「免談!」她沒好氣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筆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范柔──明天記得幫我代班啊!」

  她揮揮手,沒回頭,嘴裡卻不停咀嚼著那四個字──腦袋性感。

  什麼樣的男人會喜歡性感的腦袋勝過性感的軀體?

  走出舞蹈社,招了計程車,她看著車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著想著,耳根無端發熱。

  計程車在大學校園附近的巷弄間穿梭,終於停駐在一家隱蔽於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車,找到掛在雨簷下低調的招牌,直接走進庭園步道。

  寬闊的舊房舍改頭換面過,現在是一家創意日式料理餐廳,她在櫃檯報了訂位元者名號,隨著服務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間包廂前。服務生輕敲門框兩下,她脫了鞋,上了兩階木梯,進入榻榻米包廂。

  一現身,包廂裡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談闊論,為首方頭大耳理著小平頭的男性最年長,他大嘴一咧,以一口菸嗓大聲招呼:「妹妹來啦!」然後瞪眼將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誇張口吻驚歎:「欸?兩個月沒看到好像又長高嘍。」

  她輕扯嘴角,澹澹喊了一聲:「爸。」便揀了個角落座位盤腿坐下,旁邊一名年輕的瘦個子男趕緊騰出更多空間給她,一邊移動一邊露出拘謹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機警的胖男則直接以尊稱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親斟上清酒的壯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賊忒兮兮的鄙笑,「長高有屁用,長胸才有用啦。」

  「麥戛妹妹開這款玩笑。」她父親笑著喝斥,用力拍一下壯男的臂膀。

  壯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樑高聳,方正的下巴中間有道性格淺溝,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劃的歷史性疤痕,形成斷眉,帶了點戾氣,長相可謂英氣十足。但身為妹妹的她在兄長身上看到的從來不是英氣,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氣。她翻了個白眼,習慣性地不接腔,從背包裡掏出手機,不顧包廂裡四個表情迥異的男人,低頭專心滑起來。

  她大哥見狀,再接再厲撒氣,「爸,你這句話就不對嘍,一家人怎麼不能講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們當一家人,上臺北來吃頓飯還要三催四請,來了連一句話都不講,好像我們欠她錢!拜託,整個臺灣尾誰敢給我們臉色看?就你寶貝女兒啦!你當人家寶貝人家當你莊腳空欸,伊是高貴小公主,搵攏是替伊捧茶的啦──」說到心情益發高亢,嘴裡滑出一連串極溜的台語。

  「麥亂貢,妹妹毋是這款人。」她父親親自盛了碗魚湯笑嘻嘻遞給女兒,「妺妹來!厚呷!」

  「謝謝爸。」她富含敵意地瞟了她大哥一眼,雙手接過碗,當面喝了數口。

  她父親龍心大悅,仰頭飲盡杯中酒液,揮揮手道:「跳舞不要跳太累,輕鬆跳一跳就好啦!有時間轉來厝一趟,上次跟妳說過的張議員介紹的應先生想見見妳啦,有空回來給人家看一下,厚嗯?」國台語夾雜地說著,呵呵笑的同時一面覷看女兒的面色。

  她聞言當耳邊風不作聲,逕自低頭喝著濃郁鮮甜的湯頭。不久,包廂內奇異地安靜下來。她抬眼往左右一瞄,四雙眼睛朝她聚焦,等待著她的回應。

  她暗吸口氣,放下湯碗,扶著前額思索了片刻,正經八百道:「爸,你三番兩次把豬頭介紹給女兒這樣對嗎?你跟我媽上香稟報了沒?有沒有發爐啊?」

  她大哥一聽先炸了鍋,酒杯碰一聲擱下,臉對著妹妹,話卻是說給兩人的父親聽,「爸,汝誇買!貢出這款肖話,攏是爸慣壞的,伊當作伊是鑲金的──」

  「麥激動,妹妹表達意見嘛!」她父親按捺住兒子,轉而對她和顏悅色道:「不中意不要緊,何必戛汝母仔搬出來?」

  她抿了抿嘴,轉移話題道:「爸,上次那件溫泉飯店的合作桉談得怎樣?」

  她父親一愣,「哪欸問這個?還沒談好呐,對方很奸巧,不小心不行,我哪欸不知他們當我是盤仔,尤其對方那個大公子,毋簡單喔!我不欣賞他啦!目睭生在頭頂上,要不是那個董事長有意思,希望合作成功又可以變親家,我哪有這麼憨?半買半送哦?」

  默默咀嚼她父親的話,她垂眼默忖,過一會兒從背包掏出一疊資料遞給父親,「合作計畫我研究過了,我修改了好幾個地方,你用我設定的條件跟他們談,看他們怎麼說。」

  她父親愕然,看著手裡的文件大惑不解,「妳給我偷偷印去看喏?妳有興趣幹嘛不回來幫我咧?」

  未及解釋,她大哥搶先爆出如雷轟笑,扔下酒杯笑得東倒西歪,「爸,麥厚妹妹騙去,別人看不出來,伊根本肖想人家大公子啦!喂,親愛的妹妹,安內毋湯喔,人家大公子也不見得看上妳喔。公司的事不用妳這個外行插手,好好跳妳的舞,有機會我會幫妳說情,看大公子有沒有興趣和妳相親──」

  體內有根繃緊的絃「剝」一聲乍然斷裂,她腦袋隨即發熱,理智停擺;唇一咬,眼一瞪,倏然起身,無預警朝她大哥左肩踹上一腳,她大哥往後跌撞在拉門上,發出巨大聲響,拉門不堪男性壯碩的身軀撞擊,直接從軌道上松脫,整扇門怵目驚心地往走廊傾倒。

  一干人等,連同端著託盤路過的服務生皆大驚失色;她大哥狼狽掙扎兩下,一躍而起,惡狠狠朝禍首沖過去,她父親見苗頭不對急喊:「妹妹緊走!」一胖一瘦兩名跟班上前快速架住她大哥,她大哥兩條長腿使勁踢蹬卻搆不著她,整張臉脹得通紅,只能破口大駡:「好膽麥走!妳皮在癢,看我怎樣教訓妳──」

  她壯著膽拎起背包,不忘提醒站在中央擋架的父親:「麻煩爸爸研究看看。」

  「我會我會,緊走!」她父親緊張地將女兒往外推,深怕攔不住氣急敗壞的兒子。

  她溜出餐廳,走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弄裡彳亍獨行,踢著路邊的小石礫,不為人知地滿懷懊喪。

  破功了。她打定主意不翻臉的,就差那麼一點。宙斯錯了,她不只模樣不夠迷人,腦袋也不夠性感,她連最基本的淑女修養都不及格。

  惱恨不已,她忍不住抓扯頭髮,低吼洩憤。

  躁動驚擾了寂靜的夜色,暗巷裡,只有家戶此起彼落瘋狂吠叫的狗兒回應她。

  

  夏翰青一掀眼,望見床頭投影鐘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時間──六點十分。

  他早起了,比往常早了一小時。

  他沒有賴床的習慣,只要一清醒,他不會多花一分鐘留戀被窩,在清醒的世界裡思考比昏沉在夢境裡更有意義;事實上,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時間。

  起床漱洗,喝下一杯現打果汁,動手做簡單的早膳,花不到半小時。他稍思慮了一下一天的行程,換了運動服便出門。

  他的私人寓所離公司不算遠,沿著公車路線慢跑只需二十分鐘,二十分鐘的輕度體能消耗不致於留太多汗,還可以不被打擾地思考,所以他偏愛一個人的活動,幾乎不上健身房。

  公司大樓警衛見到他時有些訝異,舉手招呼道:「夏先生,今天很早。」

  他微笑應了一聲,沒多作解釋便要進電梯,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警衛道:「對了,今天早到了,公司安全門請幫我解鎖。」

  「噢,夏先生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其他員工到了。」

  他聽了並不驚訝,偶爾會有部門員工寧願早點到公司加班,也不願晚上多滯留。

  出了電梯,公司大門確已敞開,他徐步越過訪客等候區,邁入辦公區,走了幾步,怔住,乍然回首,放慢腳步趨近門口,在那空置多時的新座位旁站定,俯看座位的主人。

  終於現蹤了,在這樣寧靜的清晨時分。

  是個年輕女孩,趴睡在桌面上,一頭絲緞般黑髮如瀑披垂在肩背上,露出睡著的半張側臉,眼睫緊閤,唇微張,不知睡了多久。電腦螢幕呈現暗黑,鍵盤旁邊放了一杯超商販售的咖啡和咬了半截的三明治,她究竟是來公司工作還是來補眠的?

  夏翰青想起那名丸子頭女孩,僅打了一次照面無法讓他百分百確信兩者是否同一人,加以這名女孩的腮幫子幾乎被髮絲遮蓋,可供辨識的特徵有限。不知何故,想確知女孩是誰的念頭霎時滋生。他猶豫幾秒,俯下腰,近距離察看那半張臉;女孩鼻息勻穩,顯然陷入熟睡,黑髮隱隱散逸著洗髮精香甜的氣味,皮膚白皙倒是吻合,側面線條則很難判斷,女孩一樣身穿短裙,桌面下穿著彩色短襪的雙足直接踩踏在地板上,一雙球鞋甩脫在角落,十分隨性。

  近身探視沒多久,女孩那雙密閤的眼無預警掀開,和他俯察的視線迎面相對,錯愕中,雙方同時驟然拉開了距離,夏翰青立刻扳直脊梁,神色轉為嚴正;女孩正襟危坐,雙手使勁搓揉面頰,然後抬頭望向他,一臉懵然。

  果然是丸子頭女孩!不等她出聲,他先聲奪人:「想睡就在家好好睡,何必在公司浪費時間?」說完下一秒轉身離開,沒讓女孩有機會開口。

  這真是個失誤!好奇心的確不該投注在無謂的人事上,知道空座位上是何方神聖對他有何意義?他方才的舉動已失之無聊,甚至有些逾矩。

  他隨手關上辦公室的門,從角落的衣櫃取出備用的一套上班服裝,脫下略微汗濕的運動上衣和內衣,拿起毛巾擦拭胸膛,準備換上乾淨內衣和襯衫;忽然,一張興沖沖的笑臉冷不防探進門內,對他揚聲:「夏先生,需要我幫你帶早餐──」他應聲回頭,雙方再度錯愕。

  前後不到五分鐘,這是今天的第二個失誤,他竟忘了按下門鎖,而這個冒失的女孩連最基本的敲門禮儀也不遵守,一日之初的好心情瞬間盪然無存。

  他不慌不忙套上襯衫,轉身走向還沒回過神的女孩,沉聲道:「不需要。下次記得,看到關上的門請先敲一下,這點不難理解吧?」

  女孩歪了歪頭,轉了轉眼珠子,還打量了一下門扇,極度困惑的表情,「可是,這門剛才明明沒關啊!」

  他按下慍火,當著女孩的面親手將門閤上,「有的,我剛才就是這樣關上的,還有意見嗎?」剛說完,那扇門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在兩人面前輕輕伊呀一聲,從門框彈開了,慢慢洞開到九十度幅寬,直接說明了答桉。

  兩人無言對望,女孩嘴角逸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眼晴還覷瞄他衣襟半敞的胸口。他僵硬著臉道:「正好,妳是總務部的吧?待會通知工人把門鎖修好。」女孩手指圈了個OK手勢,一臉歡樂地離開了。

  夏翰青雖懊惱,這種上不了檯面的小事件不致於影響他接下來的工作效率。

  他泡了壺熱茶,拿出卷宗資料入神研究,直至九點鐘,陸續進辦公室和他商討對策的部門主管佔據了不少時間,得空休息時已屆十一點鐘,他又接聽了幾個電話,安排了明天幾個重要行程。其中一件合作方桉讓他陷入思考,有半小時之久他在合約條文細節上來回斟酌,低首沉思的盤胸坐姿沒有一絲變動,直到前方空氣中莫名浮晃著一種不屬於這個空間的香氛,他不很明白地抬頭搜尋,赫然望見女孩兀立在他辦公桌前。他暗驚,女孩一頭及腰長髮已在頭頂束成一顆丸子,黑白分明的雙眼含笑盯著他,他一時不解,女孩搶先啟口了:「我敲了兩次門,你沒聽見。」

  簡直無言以對。

  門當然是開啟的,如果沒有特別要事密商,夏翰青的辦公室通常呈現開放狀態,歡迎任何同仁前來商討公事,但他入神到有人近身卻沒察覺倒是頭一遭。

  他注意到女孩對他說話從不用敬稱,端詳他的眼神坦蕩直接,沒有新進職員的羞怯畏縮,他從不希望員工表現唯唯諾諾,但也不欣賞不諳分寸的員工,尤其發生了早上那樁小插曲之後。

  「有事?」他冷問。

  「夏先生如果現在方便的話,可以移駕一下讓我工作嗎?主任說你的桌上電腦剛換新,需要加密和安裝的防毒軟體不知妥當了沒?我來檢查一下。」

  他遲疑了一下,頷首同意,起身移步到左側,女孩大方繞過桌面落座,又向他要求:「麻煩給我帳號密碼。」

  夏翰青寫在便條紙上遞給女孩,順口問了句:「叫什麼名字?」

  「我叫範柔。」女孩以小學生被點名般的嘹亮音階高聲朗答,夏翰青不禁一愣──不愧年輕,精神抖擻。

  女孩右手晃動一下滑鼠,螢幕鎖定畫面出現,女孩噗哧笑了一聲,很簡短,夏翰青耳聰目明,不但聽見了也瞥見了她的表情,冷問:「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我只是很意外夏先生喜歡這種長輩圖。」她指一下畫面。

  畫面全體以翠綠的葉片填滿背景,中央一朵碩大的玫瑰,玫瑰半綻放,純白波浪形花瓣滾上霞紅邊,嬌豔欲滴,構圖簡單,毫不出奇。

  夏翰青怎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她毫不掩飾訕笑他的選圖品味。

  「那張照片是我親自拍攝的,是我家園子裡的玫瑰。」他不慍不火解釋,「我栽種了兩年才開成花,這品種叫『西班牙舞孃』,有疑問嗎?」

  「哦?哇!」女孩先是愣住,旋又驚歎,「看不出來夏先生原來是厲害的綠手指耶!」

  坦白說,夏翰青聞言並無欣喜之情,他不在意女孩是衷心讚賞抑或虛意恭維,決定和她保持距離,免於不必要的搭話,遂起身走到客座沙發,讓她獨自完成工作。

  很快地他投入原來的思考,凝神聚精到未曉時間的流逝。一通客戶電話將他從思緒中喚回,他講完電話,頭一抬,女孩已不在他的高背椅座位上,大概已經完成了工作返回所屬部門。可她不打聲招呼就此不聲不響地離開,行徑委實乖異,到底當初是如何被公司錄用的?

  懷著疑竇回到座位,碰觸滑鼠,螢幕畫面立即閃現,他定睛一瞧,怔愣。

  鍾愛的玫瑰記實圖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滑稽的卡通畫片,草原上一隻傻萌的乳牛低頭專心吃牧草,前方有個牛仔一臉無奈在大彈吉他,乳牛頭上有個內心話框,裡頭寫著──「快點唱完給我滾遠一點!」

  他揉了揉糾結的眉心,呵出一口火氣,忍不住抓起話筒,快速按下內線號碼,省去客套前言,「張小姐,我是夏翰青,請教妳一個問題,新來的總務助理當初是誰面試的?」

  「唔──」張小姐在另一端支吾,「沒有安排面試,她是直接來報到的。」

  「沒有面試?總有人推薦吧?」

  「這得問她的主管了,當初缺人缺了好一陣子,總務主任直接把她的資料給我,沒有公開面試。請問有任何問題嗎?范小姐工作表現不好?」

  「……」他思量片刻。不,犯不著小題大作,或許是部門主管用人徇私,若搬上檯面反而不利人和。「沒事,她表現正常。」

  隨口敷衍兩句,擱下電話,他盯著前方大膽揶揄他的畫面,自行按下設定功能,在鎖定畫面選項中預覽其它圖片檔。游標在數幀他拍攝的園藝紀錄照片上遊移,他躊躇了一會,決定保留女孩的傑作──何需反應過度?視而不見才是他應有的高度。

  他按下取消鍵。

    下午四點五十一分,範柔心不在焉。

  並非臨近下班時分令她開始亢奮,而是她腦海裡老是有幾個畫面輪番播放。


  首先是一雙眼睛,一雙從她到這家公司上班以來未曾在她身上認真駐足過的美好眼睛,在那個令人打呵欠的早晨,竟魔幻般地在眼前顯現,與她對望,簡直就是個綺夢!

  她不過是打盹了一會,卻恍如愛麗絲跳進樹洞後的遭遇一樣神奇──那雙琥珀色的瞳仁似一泓森涼的潭水,縱然晨曦穿透亦無暖意,毫無暖意卻有股莫名的吸力;秀挺的鼻樑泛著柔光,呼出熱息;濃密的眼睫似蝶翅眨動,一驚動即霎時飛離。雖說短暫,那美好的影像她捕捉得一清二楚,男人在她因睏倦而趴睡時不知何故起意湊近她,他事後刻意撇清,顯然為此感到尷尬,真有趣!

  然後是她闖了禍,為了展現下屬的貼心,她直接探進他辦公室半敞開的門,目睹她從未想像過的情境──男人正在更衣,裸露了整片背脊。憶及這一刻,她情不自禁掩住雙頰──不後悔!她絕不後悔!

  和那一類猛獸般的大只佬糾結的賁起肌肉不同,他的肩臂和背脊緊實勻秀,略呈倒三角往下收束成窄腰,沒有多餘礙眼的肌肉線條,看得出平日飲食節制,兼有運動的習慣;膚色亦極自然,沒有狂曬成古銅色;重點在他異常鎮定的反應,他冷靜地套上襯衫走向她,沒把洩露春光當一回事,和她說話時,只來得及扣上兩顆鈕釦的衣領微幅敞開,養眼的胸膛若隱若現。

  那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緒就失序一次,心跳跟著漏拍一次,耳根莫名發燙。這絕非好現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轉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剛好踏出會議室,從走廊另一端迎面走來,一身筆挺合襯的優雅西服,加以身材頎長,走動時予人玉樹臨風的印象;他向每個擦肩而過的員工頷首示意,唯獨未待範柔一視同仁,他涼澹的視線橫掃過她,再直視前方離去,神色不起半點波瀾,完全當她是一堵水泥牆。

  很好,再多想那可惡的眼神幾次,她就真的跟水泥牆一樣灰涼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順利,因為一整天下來身旁始終有人呱噪不休,包括這一刻,業務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軟言相求:「拜託妳再試試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著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著桌面,疲憊地斜覷那張苦瓜臉,搖頭不為所動,「我真的盡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檔桉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們的防毒軟體又不是金剛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報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讓他們得逞,公司不允許,再說,付了款也不見得能恢復檔桉。」

  「那些檔桉可千萬不能消失,都是客戶資料──」小林朝四周探頭探腦,壓低了聲音,「被發現我工作可能不保。」

  「誰讓你拜訪那些奇奇怪怪的網站了?」她不以為然嗤一聲。

  「拜託我就去那麼一次──」

  「得了,你當我是肉腳,我雖然解不了你檔桉中的毒,我可看得出來你去了哪些網站逍遙,你是哪根腦神經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發配的電腦逛那些地方。」她眯縮起眼,滿眼譴責。

  「我私人電腦送修了嘛!」

  「個人造業個人擔,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們老大不是問題,會有問題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資安又不歸他管。」

  小林湊近她耳邊,「妳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總經理!」

  「說話可以別那麼浮誇嗎?你沒看他那間特助辦公室只有董事長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總經理辦公室的氣派,裡面的兩張會客小沙發都快沒地方擺了,我上次進去還差點絆跤勒。」

  「就說妳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電腦啊。」

  「妳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資訊部門就是他決定裁撤的,完全交給外面的專業負責,聽說就是資訊部門的主管出紕漏,讓夏先生發現的。」

  「喔……」

  「算了,我約了客戶,沒時間跟妳瞎扯,總之妳先替我想辦法,暫時別上報,妳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說畢兩手一拱,右臂平舉,腿一抬,金雞獨立兩秒,做個武生跑圓場姿勢溜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時間,馬上手忙腳亂收拾桌上隨身雜物,一把掃進大口袋背包裡,再將電腦關機,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竄到總機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邁步。剛穿越玻璃門,一把嬌聲在背後喊住了她:「喂!妳──就是妳!急什麼啊?」

  範柔緩緩回頭,嬌媚的法務部主管一手扠腰瞪著她,另一手拿著牛皮紙袋作揮汗狀,「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虛地解釋:「我跟人事申請過下班時間──」

  「那正好,快!」沒聽範柔說完,紙袋不由分說塞進她手裡,「把這修正過的合約送到停車場給特助,我說的是夏先生,剛才助理拿錯版本給他了,妳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擱!」

  「為什麼不先打電話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樓收不到訊號啊,還不快去!四十七號停車格,他剛下樓。」

  範柔鼻尖被斑斕的蔻丹強勢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電梯之間跳躍,監看樓層數字顯示變化,明知沒實際用處,還是對著按鍵又捶又按。

  十五層樓就算沒其他用戶搭乘電梯,直達地下三樓也得花去不少時間,到時人也跑了。電梯朝下移動時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達一樓,她竄出電梯,疾跑出大廳旋轉門,直奔停車場出入口。

  她估計得沒錯,那輛銀灰色休旅車正通過閘門,就要轉彎。亟欲達成任務的使命感催促著她,她像進行跨欄障礙賽般張開大步幅奔跑,不顧一切沖向休旅車。夏翰青也許眼角餘光瞟到了她,不過是幾秒間隙,緊急煞車的同時她整個人趴伏在車頭上,接著狼狽地一屁股滑坐在地。

  尚未喘過氣,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車,繞到車頭前蹲下察看,驚覺騷動的停車場管理員也尾隨而至。范柔沒見過夏翰青失去調控的刷白面色,一時僵住。他伸出雙手往她身上按壓摸索,從腰腹慌亂地觸探到小腿,一邊詢問:「疼嗎?能動嗎?站得起來嗎?要不要叫救護車?」

  「我沒事,你別摸了,好癢!」她忙不迭閃躲他的手,為免橫生枝節,引起路人圍觀,趕緊撐扶著他的肩站起來。「看!我真的沒事,不用緊張。」她拍拍衣褲上的塵土,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還沖著他咧嘴笑開,跳躍了兩下,管理員見是虛驚一場,立刻掉頭縮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終於回過神,確認眼前的女孩可活動自如、毫髮未傷後,臉色瞬間轉為鐵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陰沉地迸出威脅的字眼:「妳要是給不出好理由為什麼幹這種蠢事,明天就不必來上班了,誰說情都沒有用。」

  這威脅很有恫嚇力,她急忙把手上裝著合約的牛皮紙袋遞到他眼前,「別生氣,你剛才拿錯合約了,這份才是正確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霽,他從她手中抽出紙袋,凜著臉不作聲,淩厲的目光發出有力的責難。範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該如何向他賠不是讓他消消氣,轉念間,他已起身丟下她返回駕駛座,發動引擎駛離車道。

  範柔目送他疾速絕塵而去,呆站一會,偏頭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來這個男人生起氣來是這番模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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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真或是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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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喜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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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記得初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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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是落花水也是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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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是鬼迷心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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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永遠的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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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愛在心如止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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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因為妳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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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是如此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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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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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關於第二把鎖

  範柔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和她說著話的是夏至善,她的視線卻不時瞟向客廳斜對角的單人沙發座。

  她的丈夫夏翰青悄悄換了座位,從三人沙發換到單人沙發。她發現不是那裡光線好,是他們的兩歲兒子再也不能在他身旁跳上竄下,也不能再賴在他身上胡鬧。接著芷青的三歲小女兒也想爬上他的膝蓋,他倒是沒一手把孩子撥開,而是在孩子耳朵旁不知說了什麼,孩子咧嘴笑了,轉身坐到地板上玩拼圖去了。

  得到了清淨,夏翰青顯然松了口氣,繼續看著手邊的資料。

  「小柔,我說的話妳聽見了嗎?」夏至善俯身抱起奔過來的孫子。

  「聽見了,翰青辦公室換了新祕書。」她低聲重述一次。「陳祕書調職了。」

  每次回夏家老宅,和她聊天最盡興的總是夏至善;有人分擔聊天功能,原本寡言的夏翰青便能輕鬆在一角做自己的事。

  「唔,新來的王小姐年輕又能幹,做事很周到。」

  「那很好。」她猜想著夏翰青和芷青孩子到底說了什麼。

  「是很好,好到幫他準備中午的便當,省了不少事。」夏至善低笑。

  「應該的,翰青有時忙到忘了吃飯。」

  「應該?我的下屬要是特地在家做了營養便當帶來公司送我,我可不敢當。」

  她登時一愣,看向夏至善兩秒,再嫣然一笑,「爸,待會我下廚,你嘗嘗看我的手藝,看有沒有比你的廚子好。」

  「今晚有口福嘍。」夏至善親了一下孫子的額角,意有所指道:「翰青真該感謝我,這媳婦還不是我幫他挑得好!」

  範柔笑而不言,她想的是,這老公是我辛苦算計來的呀!

  當晚回到家,她還是心不在焉,哄睡了孩子,回到臥房,夏翰青還在浴室裡,她沒道晚安,逕自上床蒙頭就睡。

  幾分鐘後,一隻手臂伸過來勾住她的腰,她背後頓時貼住一堵溫暖的肉牆。

  「回來都沒聽妳說話,累了嗎?」夏翰青唇抵著她的髮旋,聲音有些模糊。

  「不累,在想事情。」

  「想什麼?」

  「在想,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你一輩子都不會再找我了吧?」背後身軀明顯一僵,她低歎口氣,「有時候想想,我愛你實在比你愛我多太多了,這樣下去不太好──真的不好!」

  「哪裡不好了?」聲音變沉了些。

  「容易老去啊,我要是老了,就沒力氣愛你了,到時有人想拐你,我也只好拱手讓人了。」她口氣認真地推論。

  「……」他沉默了一會,手臂箍得更緊,「要是沒有這個孩子,我們的路雖然會繞得遠一些,但我終究會回頭找到妳。」

  「真的?」她遽然轉過身,張大眼仔細端詳他,「哄我的吧?」

  「我不哄人的。」

  「是嗎?」她噘起嘴,「那你今晚哄芷青女兒什麼了?」

  「嗯?」他尋思一陣,「噢,我說,像妳這麼可愛的小女生,就該乖乖坐好,別像只小猴子到處爬,舅舅喜歡乖女孩。」

  「哦?」她瞪著他,忖度半晌,冷不防翻身而起,跨坐在他腰腹上,雙掌撐在他胸膛,俯看他,長髮懸垂在他耳際,「那我這只猴子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他手掌攏住她後腦勺,朝自己用力一攬,啄吻她的唇。「喜歡,就妳這只猴子例外。」

  她笑了,俯身激烈地吻他,男人沐浴後的香氣刺激著她的感官,無論在一起多久,這個男人始終保持著秀色可餐,誘引她主動溫存。是啊,多半是她主動,他回報,他到底有沒有像她如此渴望對方?還是被動地投桃報李?

  挑逗了一陣,她忽然熄了火,翻身下馬,倒頭便睡。

  「喂!妳這是做什麼?」背後的男人錯愕不已。

  「不玩了。」

  「哪有人半途而廢的?」

  「才剛出發,還不到半途呢,睡吧,反正你也累了。」

  背後半天沒了動靜,果然!她想的沒錯,真是投桃報李。

  她伸出一隻手欲拉被子,手腕忽被掣住,接著一使勁,男人猛然翻身而上,壓制著她,眼底微有怒火。「可是我想玩呢!妳想不想?」

  她先是驚訝,繼而忍著笑,搖頭,「不想──」

  吻落了下來。

  夏翰青在窗外負手佇立,靜靜觀看著教室內最前方領舞的女人。

  那流動的舞姿,熱烈的揮汗,無論觀看多少次,總是看不生膩。他喜歡這時刻的她,那掩不住的光芒和生氣充滿了魅惑,他從來沒有明明白白地透露這一點,他多不希望那魅惑時刻有他人共用。

  課堂結束,她瞥見教室外的他,有些疲倦的臉龐乍亮,東西收拾完立即沖出教室摟住他。她從不管一身汗津津,也不顧他人的目光,即使結了婚,有了孩子,那眼神裡的愛戀仍未褪去半分。

  「快走吧,晚了,今天我下廚。」她牽著他的手快步往外走。

  自從被揭穿有一手好廚藝後,她才開始心甘情願地下廚。

  回到家,她一頭鑽進廚房。他原不以為意,放下公事包,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靜;安靜,有很久不再是這個家的基本氛圍了,他耳邊應該有兒子的嬉鬧聲,保姆的哄慰聲,和範柔來來去去和孩子追逐的朗笑聲。

  他頭探進廚房,詢問:「孩子呢?」

  「媽帶過去玩了。」她頭也不回。

  原來又回夏家老宅了。

  夏太太興起會把孫子連同保姆一起接回老宅過夜;這孩子從不怕生,誰親近都好,在哪都能找到樂子,範柔交託出去沒有不放心過。

  一個和父親面貌相近,性情卻迥然不同的孩子。

  夏翰青常想,這或許是和範柔孕期總是無憂無慮有很大關係──不,貼切地說應是有恃無恐,予取予求!他像照顧一個孩子般縱容了她大半年,累不堪言,坦白說,他私心並不想再來一次,光是上班時的提心吊膽就夠他受了。

  尤其是他心知肚明,範柔絕不是聽話的妻子;為討他歡喜,她表面比誰都柔順,背地裡卻我行我素。她曾經挺著大肚子去跳舞,跳到腿抽筋;趁他出差不顧他的禁令帶著孩子上山下海,樂此不疲;她讓孩子隨意接近貓貓狗狗,毫不設防,包括他向來敬謝不敏的大舅子范剛,怪的是孩子相當喜愛那位粗魯的舅舅,沒被那惡煞臉嚇退過。

  除了要他,她幾乎什麼都不要求,什麼都不介意,連婚戒也不知放哪兒去了。

  婚禮從簡,蜜月省略,到范家提親時,她一馬當先對著她父親范寶田宣告她母子佔兩票,不答應也不行。要說主導,她才是真正主導這個婚姻的人。

  範柔下廚十分俐落,三菜一湯半個小時便上桌,全是下飯的家常菜。範剛說得沒錯,她家鄉的手路菜十分拿手,孩子也偏愛吃她做的菜。

  她照例等他率先舉筷嘗了幾口點頭稱道才露出笑容。

  只喝了幾口湯,範柔便兩手托腮眼巴巴盯著他看,筷子完全沒動。

  他早已習慣她老盯著他瞧的模樣,沒什麼好不自在,吃也吃得順當自然,隨口問了幾句她舞蹈中心的經營情況,她答得漫不經心,幾分鐘後,他瞧出了端倪。

  她似乎有心事,一件讓她心神不寧的事。

  瞧她兩頰泛紅,含水的眼微眯含媚,咬著下唇幾度欲言又止,七分像她夜晚向他求歡的模樣。但現在可才入夜啊,她也不曾在飯桌上動這旖旎念頭,會是他多心嗎?

  「過來。」吃完一碗飯,他終於放下筷子,下了指令。

  她乖順地走過來,站在他兩腿間,滿臉掩不住的喜色。

  「有事要告訴我?」他抬眉,攬住她的腰。

  「新來的祕書來了兩、三個月了?」她問。

  「是啊,怎麼了?」她從不聞問他工作的。

  「還滿意嗎?」

  「……」他看著她炯亮的眼,「滿意。」他沒什麼好避諱的。

  「聽說很周到,連午飯都替你準備。我是說,她從家裡準備好帶來的。」

  「……」他皺起眉頭,「誰告訴妳這些八卦的?斐青?爸爸?」他居然忘了,總有人樂意充當她的耳目。

  「有沒有嘛?」她眯起眼。

  「有。」他實問實答。「我已經讓她別再準備了。」

  她彎起嘴角笑,「好,過關。」

  「過什麼關?妳擔心什麼?」他沒好氣。

  「不擔心,一點都不擔心。」她摟住他脖子,兩腿跨坐在他大腿上,細細密密地吻他的臉。她在家總是如此,不管有無閒雜人等在身邊,想吻他便吻他。「我不會讓自己有機會擔心的。」

  他莞爾,「什麼意思?」擔心?他表現得還不夠讓她放心嗎?

  「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把你當寶。」她直視他,「翰青,你也當我是寶嗎?」

  「妳感覺不出來嗎?」他扣住她的纖腰,回吻她。

  他當她是上天補償他的寶,當她是生命意外之喜。

  「那兒子呢?」她忽然問。

  「嗯?」

  「我老覺得你不喜歡抱兒子,也很少親親他,連讓你幫個忙替他洗個澡兩分鐘就結束了,你不喜歡孩子嗎?」不,不到兩分鐘,他根本象徵性替兒子搓了幾下身子就走開,留下兒子把浴室當作海水浴場來回奔跑搞得一塌糊塗。

  「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不喜歡的?」他反駁。當然他沒說出口的是他的確對兒子佔據了她大把時間有點不是滋味。

  「是嗎?我觀察了很久,想了很久,我發現你對女生較偏心,對男生有偏見。是不是這樣?」

  「胡說。」他嚴正駁斥。

  「是不是胡說再七個月就知道了。」她從他身上跳起來,退回座位,拿起筷子吃起飯來。

  七個月?他瞪著他的妻子,他可不傻,他不是第一次被算計了。

  他坐近她身邊,一本正經地看住她,勉為其難地問:「妳又有了?」

  她不看他,很乾脆地點頭,「嗯。」

  他呆了一下,親耳聽見和揣測的感覺完全不同。這個範柔,說她心無城府誰相信!偏那雙小鹿眼就是騙得了人!「妳不覺得妳該跟我商量一下嗎?」

  「商量什麼?她想來就來啦!你喜歡女孩,我就送你個女孩,你不高興嗎?」她歪著頭打量他。

  「女孩?妳知道了?」能看出性別,她瞞了他多久?

  「今天早上照了超音波,醫生說的。」

  「那妳──剛才還敢跳舞?」他驚愕萬分。

  「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倒立。」她不以為意。

  「範柔──」他大喝一聲。

  她嚇了一跳,縮了縮肩,只見他滿面峻色,怒不可遏。

  她眨了眨眼,下巴抖了抖,淚霎時汪漫眼眶,胸部開始一上一下起伏,小聲地啜泣起來。

  「妳哭什麼?」他又是錯愕。

  「你幹嘛凶我?」她不停拭淚。

  他抬手無奈地搓了搓臉,緩了口氣,「我不是凶妳──」

  「你是!」

  「我不是──」

  「你就是!」

  「──好,我是,下次不會了,別哭了。」

  這就是他最怕的,在她生產之前,他再也不能和她說理,就算說了理,她貌似接受,轉頭即忘,而他卻拿她毫無辦法。如她說過的,她為了他,可以在身上套上第二把鎖、第三把鎖……她實踐得如此徹底,他怎能無動於衷?

  「別哭了!」他張臂環抱住她,她兀自哭不止,他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取了名字沒?妳既然早知道了,應該想了很久了吧?」

  她霍地抬頭,破涕為笑,「取了好幾個,我寫起來了,我進去拿給你看。」她立刻起身奔進書房。

  他長長呵了口氣。

  這就是愛的代價。接下來的日子,他將少了個妻子,多了個孩子,他要照顧幾個孩子?

  他忽然感到很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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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Q
許卿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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