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漪《緋紅》


出版日期:2011/11/10


不是說只要一踏入北境之地,抬頭瞄一眼北境山脈,
必能看見那萬白山頭一點紅——那據說被花妖佔領、
全年綻放赤艷毒花的血色山頭?
怎麼他看到的是——沒有半點紅?
更怪的是,那至毒紅花的香氣卻仍在。
真的有古怪……
唔,有人跟蹤!且是個隱息功夫紮實、戒心強的傢伙……
他當然知道有「毒手神醫」名號的自己是江湖上許多
以毒制人的門派及魔首欲除去的目標,
但,那根本不足為懼。
他擔心的是……那乍然掠過鼻尖的味道,不就是那讓人
聞之即喪命的劇毒香氣?
莫非……他在不自覺的情況下,
將那傳說中的花妖給引下山了?
他希望是,因為那正是他來此的目的。
不過,要他相信眼前平空出現的清麗女子是花妖,
實在很難,非常難。
她,不是吧?!


楔  子

    位於無垠大陸北方的邊陲之境,橫亙著一道難以翻越的險峻山脈;在那終年白雪皚皚的群山之中,卻有一座山頭獨泛異紅。

    據說,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亦不知是如何發生,本該是終年覆雪、寸草不生的山巔,忽在一夕之間冒出了滿山遍野不知名的紅花,令雪白的山頭驟染鮮紅。

    血般的殷紅,讓居住在山腳下的村民異論紛紛、惶恐不安,唯恐此一異象會是上天將要降予災禍的前兆。

    村民的臆測不久後便得到印證。

    就在紅花綻放之後不久,一抹獨特的異香隱隱約約隨著山風拂落,若有似無的香氣逐漸籠罩全村,吸入香氣的村人便漸感渾身無力,像是被吸走精氣般地逐日衰弱。

    定是此山遭到妖魔之流所據、進而作祟所導致的結果。老一輩的村民如是說。

    於是,不甘無故遭此厄運、群情激憤的村民,派出了一群自告奮勇的壯丁組隊進山捉妖,豈知聲勢浩蕩的一行人就此一去不回,甚至在此之後派出去尋找他們的搜救隊也沒人回來過。

    異香依舊縈繞村中久久未散、揮之不去,妖怪傳聞甚囂塵上,殘存的村民一日比一日氣虛體弱,小有積蓄的人家趕忙舉家遷徙避難,但大多數的村民在沒得到真相之前,誰也不肯甘心離開長久以來居住的家園。

    幾個月後,像是上天總算听見了他們的請求、願意回應眾人渴盼的答案般,村民終於等到有人奇蹟似地自山里返回村中──一名當初跟隨搜救隊伍入山搜尋失蹤親人的小伙子。

    只見神志不清的他像是遭受極大的驚嚇般,發瘋似地不斷嘶吼,滿口胡言亂語,眾人只能從他言不及義的片段語句中拼湊出一些線索──

     山里,真的有妖怪!

    一只歹毒的紅發花妖為了吸取此山的靈氣增加道行,選在山頭扎根、繁衍出一朵朵紅花;那紅花本身散發出的毒香,替她杜絕了所有欲闖此山之人接近的可能性,以免打擾她修行。

    紅花遍布的範圍越來越廣,香氣也越來越重,籠罩山頭的濃烈毒香,只要吸進一口便足以致命,而隨風飄散在村中的花香,久而久之積毒成痾,亦會讓人衰亡。

    最後,滿懷絕望與不舍的村民們為了活命,只能選擇離鄉背井,一個接著一個搬離了那座位於山腳下的村落,只求遠離那座可怕的毒山。

    原本和樂融融、與世無爭的山麓村莊,就此成了無人廢村。

    *

     “喔,這麼說來,大嬸正是那花毒的受害者了?”正忙著把脈兼听故事的年輕男子好奇發問。

    “是啊。”大嬸哀怨嘆息。“不過,大概是因為我待在那村子的時間不長,所以癥狀較其他人輕微,可惜我家那口子就沒那麼好運氣了……”一想起過世的丈夫,大嬸不由得紅了眼眶,拉起袖子擦拭眼角。

    “這樣啊……”男子輕斂眉眼,狀似感同身受般傷感,眼底卻沒有一絲同情。

    “唉,倘若當年孫大夫能夠路經北方的話,咱們也用不著落得如今各自四散的下場了。”語氣中滿是惋惜和不甘。

    被稱作孫大夫的男子──孫獨行,僅是淡然一笑。

    “可惜就算當年孫某真有幸路經北方,只怕也會因為學藝不精而橫死該地吧。”

    “這……”大嬸尷尬地笑了聲。

    此刻坐在她眼前的,是個名副其實的成年男子;雖說早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卻至今仍是單身,俊秀的臉孔和那一貫優雅的溫和笑容,令見過他的適婚女子們無不芳心暗許,各地的媒婆一探听到他的行蹤,亦趕緊搶時間要替他說媒牽線……不過,若依照年紀推算,眼前這位神醫,當年確實還只是個孩子。唉,她真是傻了!

    “大嬸貴體無恙,放心吧。”松開診脈的手,孫獨行若無其事地笑著轉移話題︰“看樣子,這花毒似乎只要不中毒過深,是能夠隨著時間淡化自行痊癒的。”

    “咦!、是這樣嗎?”大嬸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可、可我還是動不動就會覺得渾身無力,整個人都提不起勁……”真的沒問題嗎?

    這孫獨行,是這幾年里才崛起的新手神醫。說新手,是因為他的名號是在這幾年內才逐漸廣為人知;稱神醫,是因為他的醫術之精湛,幾乎能與其他聞名已久的神能醫者相媲美。

    凡稱神醫者必有其癖,而孫獨行的原則是──不是中毒者,不醫。

    換言之,他不醫其它大病小痛,只專治各種毒癥,不論是江湖上各幫各派所研制的獨門毒方,甚至是其他醫者束手無策的奇險毒癥都難不倒他。

    只要患者還有一口氣在,他就能救,且從未失手,解毒技術之高超,連其他醫者都望塵莫及。

    於是乎,“毒手神醫”的封號就這麼不脛而走。

    但……就算是神醫,終究還是凡人,不可能看過妖物,亦沒見識過妖毒這玩意兒吧!這孫大夫真有如此神能,任何毒物都難不倒他嗎?大嬸不禁暗自懷疑起傳聞夸大的可能性。

    “大嬸是因為長年心頭不安造成的精神耗弱,多喝幾帖安神的湯藥就沒問題了。”孫獨行轉首提筆寫下藥方。“不過,不知大嬸剛才提到的那唯一一名自山中歸返的村民至今是否安好?”

    “呃……”大嬸的眼神突然有些飄忽,不敢直視他。“這個嘛……我記得當年那小子著魔回來,發狂了一段時間後就、就……”

    “已經不在了嗎?”孫獨行倒是不以為意,繼續隨口提問︰“那麼,大嬸可知當年搬遷的村人如今何在?”

    “這……就我所知,搬到這附近的大概還有兩三戶人家,其他的因為斷了聯絡,也就不知道他們過得如何了。”她盡其所能地知無不答。

    這“毒手神醫”雖說是專治毒癥,卻也不是隨便一只阿貓阿狗中毒他都理會的。要得到他診治,首先得要他看得順眼,而這所謂“順眼”的標準只有他自己知道,至今仍沒人摸得透他的喜好;其次是必須誠實回答所有問題,答得愈詳實愈好,千萬不可有所隱瞞或欺騙,否則……

    “這樣啊……”孫獨行神色愈顯漠然,有些意興闌珊道︰“那麼,大嬸可知那山上的花長何模樣?”

    “這個……因為入山的人都沒回來,所以我想應該是沒人親眼見過那紅花真正的模樣吧。但……”大嬸緊張地咽了咽唾沫。“但是,曾經有幾片紅花花瓣隨著山風飄進村里,我當時是有湊上前去瞄上幾眼……那花瓣通體鮮紅,乍看之下其實滿普通的,細細長長的一片,沒啥特別的。”

    “那花香,是怎樣的氣味呢?”

    “這……”大嬸緊蹙眉頭。“該怎麼說呢……我記得那味道聞起來似乎有絲甜味,卻又帶點微腥……”

    “是嗎?”孫獨行微微一笑,將寫好的藥方遞給她。“那麼,最後一個問題︰那山,只要朝北方走就到得了嗎?”

    *

     異樣花香隨著風勢助長飄散四方,使得北境山脈方圓百里內杳無人煙,成了荒蕪之地。

    皚皚群山之中,點染一抹艷紅,一旦踏入北地荒境,異樣的香氣便迎面撲鼻,淡淡的甜中帶著膩人的腥──

     宛若血的氣味……

    那紅,是生人禁地,只可遠觀,萬萬不可靠近。

    而那座彷佛象徵死墳的紅色山頭,人們為了示警,為它取了個名字──

     眠緋塚。意即讓人長眠不醒的紅色墓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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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人人望之卻步的眠緋冢上,有著遍及整座山頭的艷紅花海,在冰冷的風雪中傲然綻放。

    朵朵碩大的紅花相連而成一片刺眼的紅,皺波狀的花瓣卷曲外翻,露出中心的細長花絲,花朵下方不見半片綠葉,空中隱隱飄散著一股腥味,提醒著人們千古不變的道理──美麗的事物總是潛藏著危機。

    只見一陣寒風吹過,如波擺動的花枝間除了一層薄軟的積雪之外,還隱約露出了幾許森森白骨,令原本如仙境般的美好景致頓時變得陰森詭譎。

    一朵朵看似無害的美麗花朵,卻有著不為人知的危險性。它用美艷的外表迷惑著不知情的生物;醉人的花香帶著魔魅的毒性,輕則昏迷,重則長眠不醒,讓一個個受誘而來的獵物沉睡于無法蘇醒的美夢之中,化為它綻放美麗的養分。

    不帶痛苦的死去,是否也是一種幸福?

    艷紅的花海中佇立著一名白衣女子。強勁的山風拂過,將她一頭醒目的赭色長發翻飛至空中,與地面不斷搖擺的紅花互相輝映,連她那身白色衣裙也恍若沾染上了淡淡的紅。

    花海的正中央有著一方被雪覆蓋的土墳,無碑無名。女子站在土墳前,面無表情地注視那座隆起的墳土。

    良久,她無聲一嘆,淡然拈下一抹紅瓣放入口中,任由酸苦的澀味自舌尖擴散,逐漸化為一股血的腥味……

    ——除了這片冰封的天地,世上再也無處能容得下你,你是無法見容于人前的存在……

    ——你記住,紅兒,不要相信任何人,千萬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們全是將為娘逼迫至此的畜牲,每一個都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取你性命。

    ——一旦對人交付了信任,待你轉過身後,等待你的就只會是遭背叛的萬丈深淵,以及至死也不得解脫的懊悔……

    昂首感受迎面而來的冰寒風動,她合上眼睫,默然不語。

    一支支隨風擺動的紅花都像是在呼喚她。存在娘心中的仇恨太深、太廣,一如這纏繞著血腥味的朵朵紅花永無止境地擴張蔓延,身處其中的她卻過于渺小、薄弱無力……

    徐然睜眼,她緊握藏于袖中的一方木牌,心里有了決定。

    “秋姐姐。”一道銀鈴般的喚聲自她背後響起

    她回首,就見一名約略小她兩、三歲的少女,絲毫不懼地踏入這片危險的花叢中,來到她身後一尺外的距離停下。

    秋彼岸皺眉望向來者,眼神中有著明顯的責備。

    “別擔心,花毒近不了我身的。”寒若冰不以為意地揚笑。

    秋彼岸徐緩垂眸睇向若冰的周圍,只見一朵朵不畏寒風冰雪的嬌艷紅花竟因不知名的凍氣結成了根根冰柱。

    循著她的視線,若冰低頭看著自己的杰作。

    “瞧,我已經能夠控制到這種程度了呢。”爾後歉然道︰“只可惜秋姐姐的花了……”

    她淡然一笑,表示不在意。

    “那個……秋姐姐,你要離開了嗎?”

    她猶豫了會兒,默然點頭。

    “你會回來吧?”若冰面帶不舍地望著她。

    她表情略顯為難,沉默依舊。

    “我會替你看顧好這片赤艷,不會讓人有機會破壞它,所以……”若冰努力把眼淚眨回,不在她面前落下。“請你一定要回來,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好嗎?”

    望著若冰那張泫然欲泣的小臉,她遲疑了。

    “秋姐姐……”

    靜默片刻,回首睇向隱匿于花海中的土墳,她微乎其微地頷首。

    她,會回來的……

    即使回來的,也許只剩一抹孤魂……

    萬白山頭一點紅。只要前往北境山脈,任誰都能一眼認出眠緋冢的所在。因為眠緋冢上的紅花是全年綻放,沒有花季之別,以致于那抹紅艷一直存在著,不曾因為季節更迭而消失。

    所以,一旦踏入北方境界,只消抬頭瞄一眼北境山脈,必能看見那花妖所佔據的血色山頭……

    孫獨行默然直視眼前那綿延數千里的高山峻嶺,默然看著那成片白皚無瑕的山峰──

     沒有半點紅。

    怎麼回事?

    如今已近春末,距離初春融雪已有一段時日,即便是終年白頭的北境山脈,山上的積雪亦會隨著時節變化而有所消退增長,就算那片紅花意外遭逢厚雪覆蓋無法顯現,現在也該要露出頭了吧?

    或者,是山的那一頭起了什麼變化?他不由得蹙眉沉思。

    踏入早已空無一人的廢棄村落,一間間倒塌腐朽的屋子,除了幾只腦袋昏沉、行動緩慢的老鼠聊勝于無的四處覓食外,沒有一只飛禽走獸膽敢在此築巢棲身,真跟死氣沉沉的墳場沒兩樣了。

    他抬頭環顧四周,想找出點什麼蛛絲馬跡。然而,除了確實感受到迎面撲來的淡淡香氣之外,似乎就沒有其它的了。

    不死心地信步探查了好一會兒,他驀地頓足,俯身拾起腳邊的一抹艷紅。

    微帶香氣的紅色花瓣……

    半眯著眼,孫獨行昂首望向前方山頭。

    既是沒找錯方向,那為何他眼中的山巔仍是一片雪白?

    垂眸睇向橫躺在手心的蜷曲皺瓣──瓣尾略干,但端部仍飽含水分,應是才脫離花株不久,加上不住隨風而來、籠罩這村子久久未散的香氣,在在說明了那片傳說中滿山遍野的紅花不僅尚未死絕,甚至應該比當年更為茂盛才是。

    既然如此,那為何距離如此之近,他仍是瞧不見那座傳說中的染血山頭?

    該不會……

    沉思良久,他緩緩從行囊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盒,準備將拾獲的花瓣收起,剎那間略微一頓,不著痕跡地朝四周觀望了下。

    ……是錯覺嗎?

    剛剛,似乎有道視線緊盯著他不放……

    一道白色身影悄然無聲地隱身在某間破屋的牆後。

    應該……沒被發現吧?漠然神色中隱隱浮現一絲微惱。

    她太大意了,本以為所有的村民都已經搬離此處,在踏出北境之前應該不會遇上任何人才是,豈知……

    話說回來,那人又是誰?看他的樣子,並不像是曾居住此處的人,反倒像是在探查什麼……

    探查……她嗎?淡漠眸心閃過一絲冷然。

    雖說久居山巔,對于所謂的世事變化她全然不知,但由于不時會有試圖闖入山中誓言殺她卻反死于她手中的人,讓她多少從那些人口中得知自己遭人影繪成歹毒花妖一事,甚至還有人發布懸賞,只要能夠確實消滅她便可獲得天價賞金;就算失敗,只要能得知她的弱點或其它相關情報,亦可得到一筆可觀報酬。

    她的命竟是如此值錢呢。秋彼岸自嘲地輕勾唇角。

    他也是覬覦賞金的其中一人嗎?

    悄悄地,她從頹圮的土牆後方探眼窺視,只見那人收好方盒後,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完全沒有入山的打算。

    她回頭望了眼雪白的山峰。他之所以會放棄入山,是因為看不見紅花所在的緣故吧?

    若冰體內封印著一塊千年寒玉,一旦能夠自由操控其中的凍氣,甚至能夠喚出霜雪制造幻象。

    為了避免她不在的這段時日讓有心人循著紅花入山,若冰利用寒玉的凍氣罩住整座山頭,並以積雪幻象掩蓋住遍野的艷紅,雖然無法阻止花香飄散,但在沒有花紅的引導下,就算有人欲強行闖上山,多半也會在山徑半途一覺不醒。

    眼下她該在意的,是前方那個人。

    從他小心翼翼收起那片花瓣的模樣看來,大概是打算拿那殘瓣充當情報換取賞金吧。

    那麼,他現在是要前往那人的所在地?只要跟在他後頭,就能見到那個不惜砸下重金也要取她性命的人……

    沒有多余的猶豫,秋彼岸立即無聲無息地提步追上。

    會是誰呢?

    入夜後,未出北境的孫獨行隨意在荒地中露宿。背倚擋風的巨岩,雙眼專注于眼前的火堆,外表看似悠閑毫無防備,其實全身的五感一直處于警戒狀態。

    他知道有人打從他離開那座廢村之後便一直尾隨在他身後,可該人的隱息功夫十分扎實,戒心也強,稍一不留神便會難以捕捉對方的存在,令他無從臆測起對方的身分,也無法得知對方的意圖。

    近年來“毒手神醫”的名號在江湖上逐漸廣為人知,給他帶來了不少麻煩,尤其是專長以毒制人的幾個門派和魔首,在多數獨門毒方被他破解之後,更是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卻因為有所忌憚而不敢隨意出手,只能趁他不留神之際暗中使出下三濫手段……雖然沒有一次成功。

    可現下尾隨在他背後的身影,除了保持一定的距離之外,一直沒有其它的行動。

    既非來滅口,也非來求醫,那會是為了什麼原因、什麼理由?

    瞬間,輕拂而過的夜風令他驀然一頓,打斷了他腦中紊亂的思緒,不由得將所有的意識專注于那抹乍然掠過鼻尖的香氣──

     這氣味……跟籠罩村子的香氣是同一種!

    雖說他在村子里頭待了好一會兒,身上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許花香,但那僅是微乎其微的份量,現下早已消散得差不多了,所以香味不可能是來自他身上。

    那麼,此刻的花香又是從何而來?

    雖說香氣極淡,卻不致淡到足以教他忽視的地步……

    徐然,他的眼底掠過一抹精芒。

    ……有可能嗎?

    難道,他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將那傳聞中的花妖給引下山了?

    秋彼岸藏身在距離孫獨行不遠處的亂石陰影中,愈是觀察他,她眉間的褶痕愈是加深。

    不大對勁……

    一般而言,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即使只是吸入少量花香,亦會無可避免地出現倦怠癥狀,進而松懈戒心;可那人明明在村里待了好一會兒,卻一直不見有任何異狀,雖然他看似漫不經心,但對周遭的警戒卻未曾松懈過……

    換言之,他察覺到她的存在了嗎?

    突如其來的嘈雜聲猛然打斷她的思緒,令她不由得凝神朝前一望──

     怎麼回事?

    只見剛才明明只有他一人的營火前,不知何時冒出了五名彪形大漢,一張張臉上全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一股倒胃的厭惡感油然而生。

    略微思索了會兒,秋彼岸選擇繼續蟄伏暗處,不動聲色地觀望。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毒手神醫’孫獨行吧?”

    聞聲,孫獨行抬頭望向來意不善的五人,淡然一笑。

    “正是孫某。不知諸位有何要事?”

    “沒什麼,只是久仰孫大夫那夸口能解天下萬毒、沒有任何毒物能夠難得倒你‘毒手神醫’的本事,正想前往拜訪見識,沒料到竟會在此巧遇孫大夫……”領頭的大漢嘿嘿一笑。“看樣子,孫大夫應當是沖著眠緋冢的花妖而來吧?那麼,想必現在應是已經有所收獲,準備打道回府了?”

    孫獨行客氣一笑。“是,又如何?”

    “喔,可見孫大夫此趟北方之行收獲頗豐吧?不知能否與咱們兄弟分享一下成果呢?”五人眼中的貪婪之色明顯可見。

    “分享?怎麼,原來諸位也是習醫之人,欲與孫某一同研究這花妖之毒的解毒之方嗎?”

    “嘿嘿,你就別裝了吧!白城郭府的當家為了消滅那只花妖,不惜砸下重金廣召各路好手一事,早就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可惜至今真能闖進山頭的沒幾人,就算成功入山,也不見人有命回來。不過……”領頭的大漢使了個眼色,其它人會意後分別朝旁圍住孫獨行,堵住所有可能的逃脫之路。“江湖上也有傳言,除妖行動之所以會至今毫無進展,乃因鼎鼎大名的‘毒手神醫’未出手相助之故,倘若孫大夫願意幫忙對付這只歹毒難纏的花妖,還怕不手到擒來嗎?”

     前有豺狼,後無退路,面對如此惡境,孫獨行仍是一派悠閑的無謂模樣。

    “所以,諸位是希望孫某能夠代為除妖?”

    “別再裝了吧!既然孫大夫都已自眠緋冢回返,想必如今該是準備前往郭府領賞了吧。”

    “喔……”他仍是一副處變不驚的和氣笑臉。“那麼,依諸位所言,是認為孫某已然消滅了花妖,因而希望孫某能將賞金分與諸位共享,抑或是直接將花妖尸首交予諸位去領賞?”

    “真不愧是孫大夫,挺識時務的嘛!”領頭大漢得意大笑。

    對此,孫獨行則是惋惜一嘆。

    “可惜你們的算計出了差錯,孫某這一趟可是連山都入不了,更遑論除妖了。所以,關于賞金一事,只好請諸位自行多多努力,恕孫某無法奉陪了。”

    被人當頭潑了桶冷水,大漢不由得變了臉色。

    “他娘的!孫獨行,別以為你背後有雙龍堂撐腰就沒人敢動你!乖乖把花妖交出來,否則你今晚就別想活著離開北境!”

    孫獨行眉頭微微上挑。“就憑你們?”

    “就憑咱們!”大漢狡詐笑道︰“你還沒注意到嗎?孫獨行,在這狗不拉屎、雞不下蛋的北境荒原里,就算是號稱解毒一流的你,一時半刻也無法平空變出解藥吧?”

    這正是他們打的主意,即使沒有任何毒物能難得倒他,他也不可能隨身攜帶各式珍貴的解毒藥方吧!既然如此,只要他們先下手為強,對他施以難解的劇毒,就算是神醫,想活命也只得向他們求饒啊!

    “既然對象是有著‘毒手神醫’稱號的你,咱們用的當然不能是搬不上台面的寒酸貨,這‘赤陽’可是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不拿來獻給尊貴的孫神醫試試又怎說得過去呢?是不是?”

    就連剛才對他下手都順利到完全沒被發現,這豈不正是老天存心要這家伙落在他手里嗎?

    大漢不停竊笑,彷佛已經看見財神爺正在朝他招手……

    “……然後?”

    得意的面孔不由得僵了下。

    然後?

    “然、然後,你現在應該已經開始感覺到胸口那股被火焚燒的痛楚了吧!要是一個時辰內不服下解藥,那股心頭火就會擴散至全身,讓你體內真氣暴沖、筋脈俱斷,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要解藥的話,就識相點把花妖交出來!”大漢盡責解釋完畢,接著惡狠狠地警告︰“要是你敢偷動什麼手腳,就休怪咱們毀了解藥,讓你神醫變死醫!”

    “那麼……”很無奈的嘆息。“你看孫某像是中了毒的模樣嗎?”

    大漢聞言,頓時怔愣在原地,與周遭幾對眼珠子一同瞪得老大。

    “你、你……”

    孫獨行撩起笑紋。

    “如此看來,若不是孫某這‘毒手神醫’的封號並非浪得虛名,就是你手中的赤陽其實是假貨吧。”就他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會大一點。

    “你……孫獨行,你找死!兄弟們!用不著跟他客氣,直接砍了他,把花妖搶過來!”大漢惱羞成怒地咆哮,周圍的同伙紛紛舉起手中兵器,不管三七二十一齊往孫獨行身上劈去──

     一股奇異的濃香忽然在眾人周邊擴散開來,只見原本囂張狂妄、目中無人的幾名大漢先是一愣,接著頓感全身氣血狂涌,壓抑不住的猩紅液體爭先恐後地自體表膚孔泉涌而出,撕裂的痛楚自五髒六腑與四肢百骸一同襲來,直至承受不住這股非人的折磨倒地氣絕為止。

    “孫獨行……你這家伙……竟下如此歹惡之毒……”

    然而,被點名的孫獨行對于眼前的慘狀也是一臉愕然。

    他什麼也沒做啊!

    直到最後一名大漢氣絕倒地,彌漫空中的濃厚血味混雜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腥甜,使得眼前的一切景物彷佛失去了真實,甚至在黑暗中逐漸扭曲……

    不對勁!他連忙屏息定氣凝神,拒絕被牽引。

    這不是赤陽之毒會出現的癥狀,所以不可能是這些笨蛋想害人卻反笨到把自己毒死。

    不過,竟能輕易將號稱當今天下第一奇毒的赤陽給比下去……它的毒性果真不容小覷啊。

    徐徐移動目光望向風起處,清楚看見一抹佇立于尸堆之外的白色身影,無溫的冰冷眼曈瞬也不瞬地直盯著他,無語對峙。

    夜風拂過,揚起披垂在她身後的如瀑青絲,墨黑的發色融入同樣沉黯的夜色中……

    她,終于現身了。

    為何出手?

    明明不是她該插手的閑事,為何身體就是不由自主先意識一步有了行動?

    秋彼岸與染血尸堆中的唯一活口默然相對,心中盡是茫然不解。

    另一邊,孫獨行亦不動聲色地打量起眼前平空出現的少女——

    本以為世人口中的花妖,若不是面目猙獰,也該是艷色誘人,這才符合“妖”之名吧!但眼前的女子,充其量不過就是十七八歲的姑娘,清麗的秀容透著一股無可名狀的清靈神韻,猶如未沾俗塵的瑩白霜雪,散發出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寒意……只是不管再怎麼看,都無法讓人將她與傳說中的花妖聯想在一起。

    再者,花妖不是應該有著一頭艷紅似火的紅發嗎?可披垂在她身後的如瀑青絲,卻是足以融入夜色的墨黑……

    她真是花妖?

    尋思良久,他徐然扯出一抹無害的溫和笑意,朝對方拱手道︰“在下孫獨行,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秋彼岸心底警戒頓生。

    一直以來,能自“鬼艷”下生還的人她尚未見過,可他不僅活得好好的,甚且毫發無傷、完全沒事……

    他就是號稱能解天下萬毒、沒有任何毒物能夠難得倒的“毒手神醫”嗎?

    這人,果真大意不得!

    本以為自己運氣好,一下山便遇上了個能夠自動帶路的家伙,豈知竟是個棘手的危險人物……

    “姑娘?”久等不到回應,孫獨行不禁滿腹狐疑,再度出聲輕喚。

    秋彼岸對于他的喚聲充耳未聞,雙眼卻是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敢大意。

    她並不想替自己招惹來更多麻煩。這人太過危險,不該再跟他有所牽扯……

    逃吧。

    當機立斷,她倏然轉身,白色身影隨即隱入幽黑夜色中。

    孫獨行愣了下,立刻起身追了上去。

    “等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自動現身,怎能就此輕易放過!

    黑夜里,一白一青兩條身影前後相逐,然而兩人的速度在伯仲之間,後者雖一時追不上前者,前者卻也無法輕易甩脫後者。

    真是纏人!秋彼岸明顯感受到後頭即將追趕而至的存在,芒刺在背的她只能夠一古腦兒地埋頭向前,根本不敢抽空回頭看。

    怎麼辦?即使在速度方面—時之間分不出上下,但要比體力的話她是絕對沒勝算的,而對方似乎也正有此打算……

    剎那間,她足下一個陷落,身形微墜——

    “小心!”孫獨行見狀,下意識欲上前助援——

    瞬間,他覷見了她微瞥而來的冷然目光,警覺地止步屏息。

    又是那陣毒香!

    “毒手神醫”號稱無毒不解,是因為他擁有一副天生的抗毒體質,加以後天調養修練,這才練就了百毒不侵之軀,即使是號稱天下第一奇毒的赤陽亦無法傷他分毫。可偏偏這花妖使用的毒香十分詭奇,令他難以捉摸其性,明明毒性對他無用,可要是一個不留神,那繚繞的余香便足以引他入魔。

    定了定神,香味已被夜風吹散,他放眼逡巡四周,已不見那花妖的身影。

    ……她是故意的。

    側耳細听夜風拂過亂石林立的北境荒野,他淡哼一聲,不甚甘願地轉身回營地去。

    就在他離去後不久,一塊大石的陰影處徐徐走出一抹白色身影。

    總算是甩開了。

    可見,就算被稱作神醫,依舊會因貪生怕死而下意識避開危險之物。

    雖然鬼艷確實傷不了他,但他還是會有所顧忌地小心避開,而這也讓她順利爭取到了一線生機。

    幸虧她下對了注。

    然而,暗自慶幸的同時,卻又有股不明所以的情緒自心底悄悄蔓延開來……

    她猛地甩頭,不願深思那股情緒從何而來,況且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只不過,想要重新找到有著相同目的地的領路人並不容易,而且應該會浪費不少時間……

    該放棄眼前這人另尋目標嗎?她不禁斂眸沉思。

    他太過危險,為免不必要的麻煩,她不該再與他有所交集,繼續跟著他只會有弊而無益……

    真的該冒險嗎?秋彼岸心中有些舉棋不定。

    無視營火旁發出異味的尸體,孫獨行逕自回到原位落坐,背倚擋風的巨岩,默然無語地緊盯著那即將熄滅的微火。

    不一會兒,緊抿的唇線隱隱勾起。

    ……果然跟來了嗎?她還真是不負他所望啊。

    只是,她之所以會如此鍥而不舍地隱身在暗處尾隨他不放,不知是為了什麼?

    微弱的火光隨著夜風吹拂,在他臉上晃動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鬼魅合影。

    也罷,畢竟她都自己現身了,恰好省了他一番工夫。可惜她想玩捉迷藏,他卻沒多大耐性,尤其在知道對象是她的情況下。

    既然都自己送上門來了,他沒道理該乖乖等她出手吧?

    “噗嗤”一聲,余火驟滅,原存微光照明的荒野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中,余燼前的人影消失了!

    怎會?秋彼岸瞪著那已然空無一人的巨岩前。

    是借由明火驟滅的瞬間所產生的盲點來作掩護嗎?

    看來,若不是她的行蹤被發現,就是她的行動被猜個正著……秋彼岸穩住氣息,全身戒備,不動聲色地放眼遍巡四周。

    這下,可真是自投羅網了。

    “找、到、了。”戲譫的笑聲自她背後響起。

    秋彼岸不由得一震,猛然回身——

    可惜對方早已有所防備,在她行動之前先行一步點了她的穴,讓她定格在半轉身的動作上,動彈不得。

    “失禮了,姑娘。”捉迷藏的游戲結束了。“不知姑娘在剛剛的不告而別後,又回頭來找上孫某,所為何事?”

    可惜眼前的女子並不配合,一逕地冷瞪著他,默不作聲。

    孫獨行也不急,就這麼與她大眼瞪小眼。

    “剛剛姑娘也該嘗試過了,你所使用的毒香對孫某起不了作用,而孫某是以獨門手法封住你的穴道,此穴只有孫某能解,還望姑娘配合。”要不,大家就一起耗在這里比耐力吧。

    聞言,她非但未顯驚懼,清冷的眸底反倒竄過了一抹狠意。

    瞬間,孫獨行心頭一凜,立刻閃身與她拉開距離,卻仍是慢了一步,只覺隱約有股沉悶沌氣倏然竄入他體內,但那股異樣感卻又在眨眼間消失無蹤,速度快的令人摸不著頭緒。

    她做了什麼?

    “孫獨行……”

    忽見她輕啟唇瓣,幽柔的恬淡嗓音流泄而出,頓時不知觸動了什麼,一股無形的力量猝然自他腦部奪走了他自身的主控權,令他無從掙脫。

    怎麼回事?孫獨行瞪大雙眼,極力想對抗體內那股莫名的力量,卻完全不得要領。

    她不是被他點了穴嗎?怎可能……不,不對,她確實是連根指頭都沒有移動半分,他也沒察覺任何異樣氣息,何況他現下動彈不得的感覺也不像是遭人點穴,那究竟……

    她,不過是喚了聲他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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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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