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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小雀《到岸請君回頭望》 [打印本頁]

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19:58     標題: 蔡小雀《到岸請君回頭望》


出版日期:2019-03-08

十三歲那年,薄萸娘成為大闕王朝的太子妃
而她的太子夫君卻是個年僅五歲的黃口小兒
起初她的確是以一個大姊姊保護小弟弟的心情
在危機四伏的深宮裡,耗盡心力與生命守護他
直到歲月催熟了年華,她才明白對他不只是親情
還有怦然心動的愛情,可他卻心悅上了另一名女子
心心念念要和摯愛一同為她養老送終──
她不知為何撒手西歸後,再睜開眼竟是醒在三年後
此時的她重生成了禮部侍郎的千金,芳齡將滿十五……
蒙上天垂憐,她平白無故撿來了活轉一世
原以為父慈母愛,她終於能走一段平淡卻安然的人生路
沒料想命運弄人,一道選秀令讓她步上前世後塵
重回後宮那滿是無聲廝殺血淋淋的戰場……
唉,她的回來攪亂一池春水,也亂了他的心和局
只是他們的緣分早在三年前已被陰陽相隔斷開
她歷經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
偏偏這回看不開的人換成他,執意與她再續前緣……

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19:58


楔子

  她親手養大了她的夫君。

  五歲的太子,十三歲的太子妃,在端華富麗至高無上的皇宮裡,卻一步步走得甚是艱辛。

  深宮危機四伏,東宮風雨飄搖,薄萸娘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和憨勇,護著守著保著身後那個顫抖的小小身軀,一天天,一年年,幸得老天垂憐,居然也在陰謀詭計刀光劍影中拚殺出了一條生路。

  不是她多麼精明厲害,也不是她擁有來自宮外的強大外戚靠山,薄萸娘依恃的不過是一個字——忍。

  忍胯下之辱,忍譏笑怒?,忍用度克扣,忍叵測算計……

  一個懦弱的平民太子妃,一個黃口小兒太子,在廝殺激烈的成年皇子們心中,亦不過是虛占著名頭,只隨意一揮手便能擼下來的牌子罷了。

  ……整整十四年啊!

  期間殫精竭慮、心驚膽顫,種種不堪,萬千苦楚,無人能說。

  終於,在她二十七歲這一年,親眼見證稚嫩漂亮、依戀信賴的小太子,漸漸長成清俊威嚴、機謀深沉的少年天子。

  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滿心激蕩,熱淚縱橫,恍似再看不清前景……

  只覺便是這一刻立時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當晚,溫婉尊貴卻因憂慮與籌謀而提前衰老得掩不住眼角滄桑年歲痕跡的皇后,和高大英逸飛揚挺拔的年輕帝王並坐在宣室殿內的龍榻上,一室大紅喜意洋洋,溫暖寧馨。

  她心跳得很急很快,手足無措,耳朵發燙……

  今朝是他正式登基大典日,也是他倆正式圓房龍鳳合和夜。

  薄萸娘羞澀又慌亂,既感深深喜悅又惶惶不安。

  她的夫君正是年輕力壯猶如旭日東昇,可她在女子之中已屬大齡,青春褪逝,便是他眼神溫柔眷戀孺慕如故,她卻有些害怕……亦有一絲止不住的自慚形穢。

  “皇上……”她喉頭發幹,努力鼓起勇氣,嬌羞輕聲開口。

  “萸娘姊姊,朕心悅上了一個女子,她,是朕平生所見最溫柔良善的好姑娘,便是你瞧見了也定然會很喜歡的。”少年天子雙頰微紅,深邃清亮眸底是她從未見過的激動喜悅。

  薄萸娘呆呆地仰望著他。

  “萸娘姊姊,朕想要迎她進宮,封為貴妃。你身子也不好,日後宮中中饋庶務便交由她來打理,姊姊安心將養身子,將來……”年輕帝王滿眼真摯,感情深刻地執起了她的手——這曾在冬夜為他打井水洗衣,落下了無數凍瘡的粗糙雙手,低啞輕柔地誓言道:“姊姊的百年後,有我們。”

  接下來的話,薄萸娘像是什麼都聽不著了。

  ……大闕王朝幹元初年,樂正貴妃入宮,備受帝寵,來年誕下皇長女。

  同年臘月,薄後薨,帝大慟……

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19:59


第一章

  薄萸娘仿佛還能感覺到自己臨終前的那一刻,掏空了的身子綿軟如敗絮,頭目森森,滯重得連呼吸間多喘一口氣都難。

  她麻木無力的手被人緊緊攥握交扣著,指尖掌心間的冰冷亦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有受傷野獸般的破碎嘶啞低鳴聲在她耳邊響起,可她已然聽不細究,也不想明白……

  到如今是誰在她身邊哭?是真哭假哭?又有什麼差別呢?

  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這一生,每踏一步都像是深陷進隆冬厚雪中,前進也難,停留也難。

  “萸娘姊姊……”男人痛楚至極的哽咽,似熟悉,又異常陌生。“別離開朕……你別走,姊姊不要阿延了嗎?”

  阿延?

  啊,小阿延啊……她灰白得呈現淡淡死氣的憔悴臉龐,恍恍惚惚浮上了一絲溫暖寵溺懷念的笑來。

  ……小阿延最喜歡緊挨著她,幫她卷線頭,還替她呵氣凍得通紅腫脹的手,嗓音奶聲奶氣透著一絲清亮嚴肅,總是說等他長大了一定不叫任何人再敢欺負她……

  “阿……延……”她渾沌的靈台仿佛掙扎著找回了一點清明和力氣,往日黑白分明的溫柔杏眼已然混濁得無法視人,只能靠著聲音來處緩慢困難地望去,仿佛看見了那個脆弱無依的少年……泛紫嘴唇微啟,微弱道:“姊姊……在……不怕……”

  “萸娘姊姊!”男人再也不能自抑地痛哭出聲,熱淚燙濕了她被緊攥著的手。

  是啊,她是阿延的“萸娘姊姊”……

  稚氣的小男孩,長成了少年,再成了長身玉立挺拔的男人……而她已經老了。

  她輕輕地、仿若歎息又像是遺憾地笑了,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阿延啊,下輩子……姊姊不要再遇見你了。

  當薄萸娘再度睜開眼時,幾疑自己身在陰曹地府。

  可眼前沒有奈何橋,也沒有那碗傳說中一飲而盡忘卻前塵的孟婆湯,有的只是漫天大雪……

  臘月天,天地裹盡銀霜。

  京城一隅,禮部侍郎家的十四歲小女兒安魚在重病纏綿病榻一年後,終於清醒過來,前世今生,恍如一夢。

  安魚生得秀氣細緻如小玉人兒,有著一頭烏鴉鴉的好頭髮,越發襯得她雪膚瑩然,小巧清瘦得叫人心疼。

  病癒後,安魚比以往安靜了許多,再不見昔日嬌憨姿態,倒像是一時間長大知事了。

  禮部侍郎安耀是寒門舉子出身,學識豐富謙沖儒雅,一步一腳印地做到了這五品的官職。

  侍郎夫人倒是京城老武定侯的麼女,自幼嬌養,甚至由著自己的心性榜下捉婿,相中了這俊秀探花郎。

  她的夫婿也從未讓她失望過,自成親以來,多年始終相敬如賓不離不棄,只可惜侍郎夫人徐氏至今僅孕一女,便是安魚。

  “大姑娘好些了嗎?”門口人聲響動,丫鬟打起簾子,寒氣隨之撲來。

  坐在榻上的安魚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又是一陣抑不住的低低喘咳起來。

  徐氏跨門而入,見狀忙上前摟住了女兒,心急怒視一干隨侍丫鬟。“你們都幹什麼吃的?怎麼讓大姑娘穿得這般單薄?屋裡的炭爐子怎沒多燒熱幾個?”

  “奴婢該死。”丫鬟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請罪。

  “娘,您別惱。”安魚緩過氣來,輕輕握住了母親的手,溫言道:“她們服侍得極妥當,是……是女兒受不住那炭火煙氣,不怪她們。”

  已年近三十卻嬌媚如二十許人的徐氏杏眼圓睜,對著女兒嗔道:“你這小冤家,就是要讓娘親為你操碎了心嗎?”

  安魚怔怔地看著眼圈兒發紅的美婦人,心下有些發虛,更有深深說不出的歉然。

  ……對不住,我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已不在了……可我亦真不是成心要奪你孩子的軀殼,我也……同樣茫然懵懂,不知為何會在這裡醒來?

  醒在“薄後”薨逝三年後的冬日。

  徐氏見女兒愣怔的模樣,還以為被自己嚇住了,心疼地忙摸著她的額頭道:“好孩子,娘隨口說說罷了,你莫往心裡去啊。對了,娘讓人給你燉了燕窩,你熱熱的吃上一盅,潤肺暖身最是養人——你外祖母昨兒還差侯府大管事親自送了好些來呢,等你大好了以後,可得回侯府好生謝謝你外祖母。”

  武定侯府的太夫人性情剛烈勇毅,當年在阿延……幹元帝繼位登基上,也襄助了一把力氣,全力促成時任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的武定侯,于宮亂中相抗殿前司指揮使司軍隊,斬逆賊竇指揮使于刀下,和上四軍精銳、東山大營齊齊拱衛新帝掌握大局……

  她低聲歎了一口氣。

  ……轉眼不過兩三年,卻已是前生的事。

  只是誰會想到,如今武定侯太夫人竟同她這身子的真正主人有這般血緣牽連的干係。

  她,竟成了太夫人的嫡親外孫女兒。

  “女兒知道,”她眼露感激,溫和地道,“外祖母大恩,女兒當謹記在心。”

  “娘的魚姊兒經這一病,倒是懂事了不少。”徐氏憐惜地摟著她,歎道:“娘這心裡既欣慰又不好受,唉,都是娘這肚子不爭氣,不能給你添個親兄弟做臂助,還不知我魚姊兒將來……”

  “——日子是過出來的,有長輩護著,女兒將來也沒甚可懼怕。”

  她微微一笑,眉眼眸光如山澗般清泠泠乾淨,教人見之,心不自覺為之沉靜了下來,徐氏愣愣地望著自家女兒淡淡地說出老成持重之語。“娘,這人哪,各有緣法,凡事只看眼下,哪裡管他。”

  徐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魚姊兒竟變得這般明事理,娘都有些不敢認你了……”

  安魚——薄萸娘——一愣,蒼白的小臉揚起微笑,四兩撥千斤道:“大病了一場,教爹娘日夜憂心,女兒好不容易好了,自該承歡膝下,學著懂事了,又如何還能像往常那樣懵懵懂懂做小兒狀?”

  安魚三言兩語便將話題撩開了去,待哄得徐氏轉疑為喜,母女倆依偎閒聊好一會兒話,外頭管家娘子來請徐氏出去理事了,安魚望著徐氏背影消失在門簾後,這才緩緩籲出了一口氣,不由暗惱自己的不謹慎。

  她指尖輕壓著隱隱作疼的鬢邊,有些苦澀恍惚茫然。

  自己離驕縱恣意青春歡悅的十四歲年華太遠,已忘卻該如何撒嬌,如何任性爛漫不知事……

  置身東宮十四年,漫長驚悸煎熬蒼涼如一生,薄萸娘早不記得“天真”二字何寫了。

  徐氏回到了主院,才理了一會兒家裡家外的庶務,不忘先命人備下重禮,過兩日待女兒大好了,一齊回趟侯府娘家,也好叫太夫人親眼見見才安心。

  安侍郎官服未除,微提袍擺跨檻而入,清淺書卷味中帶著一絲文官獨有的正氣,越發襯顯出英俊爾雅氣度。

  “老爺回來了。”徐氏美眸一亮,親自起身迎向前,幫著褪去了沾雪的青色大氅交給一旁的丫鬟,接過另一名貼身丫鬟奉上的熱薑茶,塞進自家夫君手裡。“外頭天寒地凍的,快喝碗薑茶暖暖身子……唉,這場大雪也不知下到什麼時候才能算完。”

  安侍郎一碗濃濃的紅糖薑茶下腹,霎時一身寒意驅散了大半,凍得青白的臉色也恢復淡淡紅潤,不禁感激地對愛妻一笑。“有勞夫人了。”

  “貧嘴。”徐氏愛嬌地白了他一眼,挽著他手臂拉上暖榻,從居中的梨花木雕花小幾上拿起了那份禮帖。“來,幫我瞧瞧,這禮帖上可還要再添點兒什麼?照理說娘貴為侯府老太君,什麼好玩意兒沒見過?可這次虧得娘給魚姊兒送的那支百年人參入藥,否則我可憐的魚姊兒恐怕至今猶在病榻醒不過來呢!”

  “岳母心慈仁愛,於小輩每每多加愛護看顧,此次若不是岳母,咱們女兒真真是要吃大苦頭了。”

  安侍郎連連點頭,真誠地道:“旁的貴重之物怕岳母亦不肯收,恰巧聖上今日隆恩賜了一物,拿來轉贈岳母必然最為適宜。”

  徐氏難掩受寵若驚之色,“聖上竟有賞賜獨一份兒給老爺?那定然是老爺平時差事辦得好極,這才——”

  “倒也不為此,”安侍郎微微苦笑,有絲悵然地搖了搖頭。

  “不過是半個月後便是先皇后冥壽大典,禮部尚書王大人今日上朝,被聖上幾句話便問倒了,聖上龍顏震怒,痛斥道先皇后不過仙逝三年,諸臣工竟已無人緬懷先皇后慈恩厚德,寡情至此,教人齒冷。”

  徐氏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驚膽顫地緊張追問:“後、後來呢?”

  “工部樂正尚書斗膽為王大人進言,卻被聖上一句:‘安知卿無有私心否?’嚇得長跪不敢起。”

  想起朝堂上那肅殺驚駭的一幕,安侍郎至今猶冷汗濕透衣,“後來,聖上點了我的名,責問關於先皇后冥壽大典的諸多籌備事宜細節,幸而此事盡數皆經我手,般般樣樣熟爛在胸……總歸不負皇恩,聖上所問,盡皆答上。聖上大悅,便恩賞了我一幅前朝書法大師肇憑之的真跡‘猛虎帖’。”

  竟是當世聞名,珍貴無匹的猛虎帖?!

  徐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激動地蹦了起來,樂開了懷。“聖上英明,聖上宏恩啊!這猛虎帖萬金也難求,我娘早先年得了一幅範揚的臨摹本便已歡喜得了不得,珍而重之地藏在她的書房裡,連我兄長求了好幾回都不肯借看幾眼呢。”

  安侍郎笑了,牽起自家娘子的手回座。“娘子,送岳母這份禮你覺得可還妥當?”

  “老爺同我說笑吧?”徐氏忍不住輕捶了他胸膛一記,又好氣又好笑。“世上自然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大禮了。”

  夫妻倆正說笑間,徐氏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道:“老爺,你覺不覺得咱們家魚姊兒自從大病過後,像是變了個大樣了?”

  安侍郎一怔,想起嫺靜了許多的愛女,憐意大生,歎息道:“久病一年,性子如何不變?不過倒是變得恬靜和婉……越發懂事了。”

  徐氏唏噓不已。“我何嘗不知懂事了?只是心疼我的女兒遭罪,唉,我總寧願魚姊兒永遠被寵得嬌嬌無憂一生才好。”

  安侍郎拍撫徐氏的背以做安撫。“孩子身子康復才是最要緊的。”

  徐氏拭去了感傷的淚,仰頭道:“老爺,魚姊兒是咱倆心頭上的肉,日後無論她嫁給哪家我都不能放心,也唯有嫁進自己親舅舅家才是最穩妥的,所以我盤算著後日攜魚姊兒回侯府,我跟母親好好商量——”

  “魚姊兒還小呢!”安侍郎心一窒,想起寶貝女兒要嫁給某個臭小子,就算那人是侄兒也教人生惱。

  “哪家名門小姐不是十二三歲就相看好人家,交換庚帖?可咱們魚姊兒翻過年都十五及笄了,哪裡還能算小?”徐氏杏眼圓睜,哼哼道:“老爺難不成是看不上我娘家的弦哥兒?我家弦哥兒今年不過十七,就已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素有英勇果敢之名,將來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夫人呀,”安侍郎忙笑勸道:“為夫豈有小看侄兒之理?不過是兒女親事,總也該兩個孩子自己都同意才是。”

  徐氏嘟囔。“弦哥兒英姿煥發,是難得的兒郎,配咱們家的魚姊兒正正好,魚姊兒是我生的,不用問,我也知道她定然沒有不允的。”

  “此事再從長計議吧。”安侍郎笑笑。

  儘管徐氏素來受寵嬌慣,也知道自家夫婿但凡咬定了主意,就沒有那麼輕易撼動的,她也只得暫時把心思歇了。

  一隻小巧的魚耳銅香爐靜靜燃著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滿室。

  安魚手持一卷書,卻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現在怎麼了?

  江山萬里,天下百姓,如今皆歸於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沉重艱?的責任,可朝政繁雜,人心難測,也不知那些個老臣會不會又聯合起來阻撓他施政籌謀、開疆拓土以期興國安民的大計?

  她眉心微蹙,可不經意抬眼間,瞥見銅鏡裡那張陌生小巧的臉龐,一愣,隨即難掩輕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后,只是小小的安魚,又何須操哪門子閒心?

  況且在她病逝前,軍政大權朝野勢力已然盡皆落入他掌心,幹元帝,早已不再是當年風雨飄搖東宮裡人人可欺的小太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機謀老練,帝心難測的年輕英明帝王。

  安魚歎了一口氣,緩緩地收起書卷,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喃喃,堅定自語道:“他是皇帝,高高在上坐擁天下,我們這一生再無任何干係糾葛。”

  她早該放下。

  其實,在她臨終的那一刻,本也就已放下了……

  “小姐,夫人讓您準備一下,一炷香後也該出發前往侯府了。”貼身丫鬟珠兒忙替她取來了外出的大衣裳和大紅羽紗貂皮鶴氅,另一名丫鬟蕊兒也上前服侍她回內室更衣。

  安魚默默被打扮了一番,蕊兒替她一頭青絲半攏起,瀏海輕蓋住雪白光滑的額,在耳後梳綰編成兩隻俏麗典雅的髻,其餘長髮理順了柔潤披散在背後,髻上各別著柄銀旒金鑲瑪瑙釵,貝殼般可愛粉嫩的雙耳墜著小小瑪瑙滴翠耳璫。

  蕊兒又拿起了支攢花寶石分金華勝欲簪上,卻被安魚搖頭拒絕了。

  “是回自己外祖家,又不是要赴宴,不必戴得滿頭沉甸甸的壓得脖子酸。”她微微一笑,“我瞧著足夠了,走吧。”

  “小姐,這也太素了。”

  “是呀,小姐,夫人讓我們好好幫您妝點,氣色見著也更好些,否則太夫人該心疼了。”

  蕊兒和珠兒忍不住雙雙勸道。

  她燦若星辰的眸子瞥來一眼,眸中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威嚴,兩名丫鬟心下一凜,不覺驚出了身冷汗,敬畏地縮肩斂首不敢再言。

  “走吧。”安魚收回目光,恢復溫和沉靜。

  “是。”珠兒、蕊兒恭恭敬敬地緊緊跟隨上去,打傘的打傘,攙扶的攙扶。

  銀粉玉屑,細雪紛飛……

  二門處,兩輛馬車和車夫及僕婦侍立一旁,徐氏也在丫鬟簇擁下款款而來,見著女兒忍不住先摸了摸她的臉頰和手心,確認暖和與否。

  “魚姊兒,你若是怕冷,還是咱們改日天放晴了再回去看你外祖母?”

  “娘,我很好,無事的。”她嫣然一笑。“咱們上車吧,可不能叫外祖母久候。”

  “就知道我家魚姊兒是最孝順的,看哪個還敢說你嬌蠻不懂事……”徐氏沾沾自喜地說完,才驚覺失言,忙道:“湘姊兒她們都是忌妒你最受外祖母寵愛,所以才胡言亂語,你別理她們。”

  安魚對母親說的人半點印象也無,但徐氏這般不管不顧的偏護慣寵,讓她暖心之餘也不免暗暗一哂——

  有這麼嬌寵女兒的母親,看來這安魚往日確實也不是個能按捺壓抑自己性子的小姑娘啊!

  不過有父母親長呵護疼愛的孩子,本來就無須事事委屈吧?

  馬車轆轆而馳,安魚坐在溫暖的車廂內,越近武定侯府,她還是隱隱有些心神不寧。

  她腦中對於安魚的記憶一片空白,雖然早已託辭自己大病一場,忘了許多人與事,但畢竟舉手投足之間,自是和真正的安魚相差甚遠。

  然而安魚芯子裡終究是曾做過皇后的人,頃刻間就穩穩沉下心來,決意相同見招拆招便是。

  武定侯府門前早已有大管事和一干小廝迎在那兒,等著接侯府的小姑奶奶和表小姐進門,二門高高的門檻也卸下了,讓馬車一前一後駛進了侯府。

  安魚和母親在丫鬟僕婦的環侍下,進入武定侯太夫人居住的“靜安堂”,裡頭有地龍暖洋洋地烘托得一室如春,還有撲鼻而來的梅花香氣,更摻雜了濃濃的脂粉香味。

  裡頭吱吱喳喳熱鬧喧嘩,一派富貴歡然氣象。

  “姑奶奶和魚姊兒回來了?”

  她抬頭,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坐在主位珍貴紫檀木大榻上的白髮年老貴婦,年輕的時候想必是位難得的美人,如今雖然老了,卻蒼眉微挑,隱含英氣,慈祥中有著令人畏服的氣勢。

  ……老太太丰采依舊。

  安魚眸底掠過了一絲懷念與感慨。

  太夫人慈愛地對她招了招手,她緩慢從容步履款款來到太夫人身邊,帶著恰到好處的孺慕與溫柔恭敬行儀,淺淺一笑。

  “外祖母。”

  太夫人將她摟到身邊,疼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你大好了,外祖母比什麼都歡喜……”

  “可不是嗎?魚姊兒,你不知道你這一病,你外祖母可心疼了,侯府裡大把大把的人參靈芝蟲草都往裡填,你要是再不好,可就對不起你外祖母和我們侯府這片心了。”武定侯夫人在旁笑咪咪地道,狀似親昵,可在場的誰不是人精,如何聽不出話裡話外的酸刻諷刺?

  徐氏臉拉了下來。“嫂嫂這什麼意思?”

  “我這不是做舅母的也高興姊兒身子好透了嗎?小姑奶奶難道不高興?”武定侯夫人臉上笑意更深,倒令徐氏連發作也不能了。

  太夫人目光如電,冷然掃向兒媳。“老大媳婦,你這是對老身有意見?”

  武定侯夫人心下一凜,臉色白了白,忙欠身連道不敢。

  見太夫人動怒,其餘環侍的二夫人、三夫人和一干金枝玉葉的孫女們也噤聲不語,唯有打頭的一個窈窕嬌俏小姑娘嘻嘻笑了,膽大無比地挨蹭向太夫人,扯著衣袖輕搖。

  “祖母呀,誰讓您疼表妹疼得連我娘都吃醋了?不說我娘,連玥兒這心頭都直冒酸氣兒呢,不過再一想,表妹確實是個可人疼的,又生得這般好模樣,都把我們這些姊姊比到二門外去啦!”

  安魚眸光微挑,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表姊”。

  “你這小妮子,就會胡攪蠻纏……”太夫人豈會不知自家嫡親孫女兒的用意,可這孫女兒向來伶俐聰慧,有她這麼一打趣兒,倒也化解了此際的僵局,不禁滿眼寵溺地笑?道:“虧得你姑母和表妹是自家人不會往心裡去,否則真真該打你兩下子手掌心才甘休呢。”

  徐氏臉一陣紅一陣白,難掩嬌嗔埋怨地看了自家母親一眼——說到底,女兒和外孫女還是親不過親兒媳和親孫女了?

  武定侯太夫人被女兒怨懟受傷的眼神一堵,心下微微酸澀,只能搖搖頭,先故作平靜含笑地讓所有人都各自回院休息,才來好好跟女兒剖析說道。

  安魚默默觀察著這一切,至此也忍不住暗暗喟歎。

  世家名門內宅也不甚太平啊……

  待人一走空,徐氏還是憋不住嚷嚷起來。“娘,大嫂這也太——”

  “住聲!”太夫人恨鐵不成鋼地輕喝止,精神奕奕的老臉浮上了一抹掩不住的疲憊。“難道你要讓人知道,你和自己娘家兄嫂不睦嗎?”

  徐氏眼圈兒一紅,“連母親都不為我撐腰,任憑大嫂欺辱我們母女倆……這侯府還是我的娘家嗎?”

  “你——你——就不能長點心嗎?”太夫人氣得胸口起伏,指著她哆嗦。

  始終在旁邊不說話的安魚,小手一頭牽起外祖母一頭牽起她娘,溫聲開口。

  “外祖母,您息怒。娘親好的壞的都想跟您說說,雖然一時忘了分際,可這正證明娘心中最親近的還是外祖母您……”她話聲慢慢的,卻清脆柔和如風拂翠竹,教人胸中不覺澄澈而安心起來。

  太夫人怒氣一消。

  “……還有娘親,外祖母今日明著護的是侯府,可說到底還不是怕娘親您和舅母因一時口舌之爭,日後萬一種下心結,教舅舅究竟是該護著自家的妹子還是自己的娘子?”她對徐氏半哄半勸地笑笑。

  徐氏愣愣地望著纖秀瘦弱的女兒。

  太夫人則是滿眼欣慰,緊緊地攥緊了安魚的小手,感歎笑道:“好孩子,比你娘還要看得明白,將來必是個有福的。”

  “娘……”徐氏一方面高興女兒被誇讚,一方面又覺得委屈,不由嘟起嘴道:“女兒哪裡是看不明白?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侯府中最大的還是我,有我鎮著,你大嫂只敢酸溜溜撓個幾句,卻也不敢多說多做些什麼,可娘難道能一輩子不死?”

  徐氏也慌了,淚汪汪地扯著太夫人衣袖道:“娘定是長命百歲的,別說那些晦氣的話呀,我、我知道了,以後不跟大嫂賭氣也就是了。”

  太夫人輕撫著小女兒的頭,歎道:“你已是徐家婦,姑爺性子好,倒縱得你和未出閣前一樣嬌嬌任性……現在有娘在,你兄長們對你自然親如手足,可將來各自兒孫多了,疏遠了,最後還能剩下幾分香火情?”

  徐氏默默靠在太夫人身邊流淚,哽咽道:“娘說的我都懂,可明明兩年前大嫂對我家魚姊兒愛若親女,口口聲聲要給弦哥兒定——”

  太夫人微驚,忙重重咳了一聲,轉過頭對安魚親切笑道:“魚姊兒以前最喜歡在園子裡的暖閣賞雪賞湖景了,不如讓姚嬤嬤她們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氣兒吧?來人,把我那只翠金泥滾珠手爐給表小姐,務必伺候好了,若是讓姊兒凍著了,仔細你們的皮。”

  安魚微笑。“謝謝外祖母。有勞姚嬤嬤了。”

  百年侯府,從亭臺樓閣樹木山石間,處處可見其古樸蒼勁底蘊厚重……

  她在珠兒、蕊兒和姚嬤嬤的簇擁下慢慢走過長廊,腳下踏過的每一塊青石磚累積的都是歲月痕跡。

  論理說,武定侯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又是新皇信重的股肱武臣之一,可安魚看著今日靜安堂上鬧的那一幕,心底還是不自禁浮現了一絲唏噓感慨。

  有武定侯夫人這樣心胸狹隘短視的當家主母,勇武剛毅的武定侯將來的青雲路能走多久走多遠?怕還是未知之數。

  安魚正沉思間,忽然前頭出現了個嬌媚身影,阻住了她的腳步。

  她看著眼前面露輕蔑與挑釁的美貌少女,微露疑惑,還來不及開口相問什麼,姚嬤嬤心一緊,已不動聲色地稍稍上前,恭敬一禮。“大小姐。”

  徐湘領著六七個丫鬟,高傲地刻意擋路,聞聲冷冷地瞥了姚嬤嬤一眼。“嬤嬤這是做什麼?別忘了你是誰家的奴才,可別認錯了主子。”

  姚嬤嬤處變不驚地含笑道:“謝大小姐提醒,老奴是太夫人的奴才,自是不會忘的。”

  徐湘美眸微眯,強忍怒氣地怪笑一聲。“所以嬤嬤的意思是,我便不是你的主子了嗎?”

  這話太尖銳,連姚嬤嬤也不好硬頂上,只能四兩撥千斤,語氣放軟地道:“大小姐言重了。若是老奴有什麼做不對的地方,請容老奴先完成了太夫人的交代,待會兒再好好跟您領罪。”

  “姚嬤嬤,我不過想找表妹說說話,你擔心個什麼勁兒?”徐湘高高挑眉,眼色一瞄,身後的兩個丫鬟不由分說地擠上來“攙扶”住了姚嬤嬤,下一刻,安魚的手腕被徐湘狠狠地攥住,扯著就往外走。

  安魚身子單薄,又是大病初愈,不由自主被扯得腳步踉蹌……

  “小姐!”珠兒、蕊兒大驚,上前想搶回自家小姐,可徐湘今日早有準備,一旁丫鬟如狼似虎地撲來,牢牢架住了珠兒、蕊兒。

  安魚萬萬沒想到武定侯府竟然還有這一號囂張跋扈人物,她被硬生生扯到了冒著寒氣的湖邊,努力掙扎著,也惱了。

  “你這是要殺人嗎?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徐湘狠狠一把將她推跌在地,囂張高傲地蔑視道:“小賤人,你不過是個外姓人,還敢在我面前充什麼阿物兒?我武定侯府位高權重,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攀附得上的……我大哥哥將來可是要娶真正金枝玉葉的郡主娘娘,至於你,我呸!”

  安魚跌進了積雪猶深的地面上,凍了個深深地寒顫,顧不得摔疼的手腳,努力站挺身,目光直勾勾對上徐湘。

  “武定侯府向來忠君愛國赤膽忠肝,徐大小姐卻是滿口穢言手段蠻橫,難道就不怕玷污了侯府百年正氣家風嗎?”

  徐湘聞言臉色都黑了,揚手就想掌摑。“你個區區五品小官兒的女兒竟敢辱?我堂堂侯府千金?今兒本小姐就代替姑母教訓你這個以下犯上的東西——”

  安魚又驚又怒,正欲抓住她揮來的手臂,沒想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威嚴又急敗壞的怒喝——

  “住手!”

  徐湘一僵,臉色閃過一絲退縮和不甘願,重重哼了聲,抬眼正想搶先告狀,卻一呆,兇狠驕氣的美麗小臉霎時紅透了……

  眼前和爹爹站在一起的,那高大俊美龍章鳳姿的貴公子是誰呀?

  俊眼修眉,瀲灩深邃……嘴角似笑非笑,有著令人深深心悸的霸氣和不自禁為之神迷的慵懶……

  向來以京城第一貴女美人自居的徐湘破天荒地羞澀了起來。

  可相較她的心神蕩漾,魁梧英偉的武定侯卻是盛怒中難掩隱隱惶懼,心底不由有些氣惱起這個平時最受他寵愛的大女兒來。

  原想著這大女兒自有一股尋常閨秀沒有的嬌驕銳氣,平常總對她格外另眼相看且多疼愛了些,可萬萬沒想到今日卻見她跋扈至此,而且還被貴客撞見了個正著!

  氣氛有一瞬奇異的僵滯凝結——

  然而場中最為震驚的人,卻莫過於安魚了。

  面前熟悉卻又陌生的俊美男人……仿佛是踏破陰陽兩隔,自她的前世走近而來。

  她臉色蒼白如紙,旋即平靜地低下頭,閉上眼,不願再見。

  ——呵,記得曾有句詩是怎麼說來著?

  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我從前與你心,付與他人可!

  她臨終前已懂了,也學會了。

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19:59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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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20:00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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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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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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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20:01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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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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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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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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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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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21-1-17 20:02


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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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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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lizewei    時間: 2021-2-4 22:12

謝謝
作者: granrine    時間: 2021-4-11 19:50

谢谢分享,(๑•́ ₃ •̀๑)
作者: huiknows    時間: 2021-10-1 10:30

謝謝
作者: huiknows    時間: 2021-10-1 10:59

謝謝
作者: zetang    時間: 2021-10-2 01:03

Thanks
作者: 0515    時間: 2021-10-11 13:49

謝謝你
作者: huiknows    時間: 2022-6-11 00:49

谢谢
作者: andrea0900118    時間: 2022-6-14 20:21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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