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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吳夏娃《早安,失憶小姐》 [打印本頁]

作者: shek    時間: 2024-4-3 23:32     標題: 吳夏娃《早安,失憶小姐》


出版日期: 2017-02-10

第一次,她猜老媽把她抵押給苦寒行這個外科醫生,
是因為愛打麻將欠下巨額債務,賣房賣車都還不了只好賣女兒,
第二次,她猜這是一種新的相親手段,
就為了把都三十歲了卻沒戀愛經驗的她銷出去,
第三次,她猜對方是和她分別被收養的雙胞胎哥哥,
是想要兄妹團聚,所謂抵押,只是老媽為了逗她玩的把戲,
可誰知道,等她被打包送到苦家,揭曉的答案是──
她只不過叫了他幾聲「哥」,那個大色狼就發神經吻了她,
被她賞了一巴掌後,還反過來控訴她在他心里留下了傷痕……
可問題是,苦寒行俊美得簡直要讓她窒息加一見鐘情,
發現他不是她哥時,她還有點小竊喜,
這種人不說結了仇,光是見過,她就不可能會忘記,
除非……他們的過去,存在于她失去的那些記憶里……

作者: shek    時間: 2024-4-3 23:32


楔子

  「這到底是……」

  宋盈盈剛下班,帶了宋爸愛吃的紅酒葡萄全麥麵包回來,才進門就被宋媽拖上樓,一家三口跪在祖宗牌位前給祖先上香跪拜。

  「媽……我們家破產了?」眼望父母臉色凝重,宋爸對著祖先,嘴裡念念有詞,好像在拜別。

  她剛才到家就發現不太對勁,家裡門窗緊閉,眼下……地上有木炭、汽油桶、麻繩、打火機。

  終於……該來的還是來了。

  宋爸愛玩股票,宋媽愛打麻將,她早知道會出事,他們終於還是把家裡搞到山窮水盡了。

  「嗚嗚嗚……爸爸……對不起妳。」三人拜完祖先,宋爸抱著女兒依依不捨,泣不成聲。

  「還好啦,您敗光的都是祖產,本來就不屬於我的。爸,我有工作,現在麵包店的生意還算穩定,以後我們省一點花用,日子還過得去,你們不要想不開。」父女兩人一般高,宋盈盈拍拍父親的背安慰他。

  宋家住的是花園洋房,車庫裡停著父親的跑車和母親的轎車,家裡本來靠著祖父留下來的幾棟房子收租,後來都賣光了。

  「嗚嗚……我的女兒真是孝順。不過……」

  「爸,哭也不能解決問題,我們欠人多少錢?把車子、房子都賣掉夠還嗎?我明天先去找房子,你們以前給我的錢我都留著,還夠我們租房子。」宋盈盈心裡開始計算存簿裡的存款能撐多久?哪裡有便宜的房子出租……

  「傻盈盈,媽一天到晚跟妳說,家裡不缺錢,妳爸是理財專家,眼光精準,從來沒賠過錢;麻將是國粹,近來有醫學研究說老年人玩麻將可以預防老人癡呆症,所以媽才玩玩衛生麻將,純娛樂性質。妳爺爺留下的那些房子剛好在都市土地開發的範圍內,我們只是賣掉轉投資。給妳的零用錢不要存著,不要一天到晚守在那間麵包店,年輕人該多往外面走,妳杞人憂天的性格什麼時候才改得掉?」宋媽摸著女兒的臉,明明做父母的都很努力玩給女兒看,怎麼這個女兒玩樂的本事學不會,淨想著「收拾善後」。

  「媽,沒有人會把地契擺在衛生麻將桌上,而且我上次已經看到妳輸掉一張房契。」

  「那是我跟妳周阿姨開玩笑。」

  「這些東西也是開玩笑?」緊閉的門窗,尋短的道具,愚人節都過大半年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寶貝女兒,爸、媽有不得已的苦衷,已經把妳抵押給一個外科醫生了。他叫苦寒行,我們答應他,讓妳搬去跟他住。女兒,我們宋家是最講信用的,如果妳不肯去,我跟妳爸也沒臉見人了。」

  抵押她?

  家裡破產沒有嚇到宋盈盈,被父母抵押出去,這才讓宋盈盈張大嘴巴。

  「難道……賣了車子、房子也不夠還嗎?」

  「嗚嗚嗚……盈盈,不是這樣的,家裡一切都好,妳不用擔心。讓妳搬去苦家……跟苦醫生住,是有其他原因……爸爸知道的時候,妳媽都已經答應人家了,都是爸爸不好,爸爸無力阻止,也不知道這對妳……嗚嗚嗚,只好由著妳媽決定……嗚嗚,爸爸對不起妳。」宋爸望著女兒心情很複雜,只希望宋家祖先未來能夠保佑在外的女兒健康幸福。

  「爸,你不要哭……那個有黑道背景,利用醫生名義掩護非法,開賭間、賺黑錢,專做違法勾當一臉奸險腦滿腸肥叫苦寒行的萬惡老院長拐騙媽多少錢?媽,在法治國家裡押人抵債是違法的,我們去報警。」宋盈盈對非法行為深惡痛絕。

  「寶貝女兒,妳還真有聯想力,這個苦寒行要真是妳形容的這種人,媽也就放心了……媽是說妳猜錯了,這個醫生和妳同年齡,長相也不差,單是這外表,媽都覺得,媽再年輕幾歲就把自己抵押給他了。妳放心,要論財力,媽還比較有能力養小白臉,我們家沒欠人家一毛錢。」宋媽再次向女兒保證家裡一切安好,沒有破產這回事。

  宋爸也在一旁點頭。

  在宋盈盈的眼裡,母親早就信用破產了,不過父親從來不騙人。

  如果家裡真的還沒有破產,宋媽把她抵押給一個空有外表的外科醫生,那麼,這情況無非是……

  又來了!

  「對方是整型外科?媽妳這年紀已經保養得很好了,不用急著找一個整型醫生當女婿吧?」

  這回,宋盈盈猜,表面上說是抵押,實際上是變相逼婚。

  這幾年,宋媽像是怕她嫁不出去似的,拉著她到處相親,但現在她三十歲了還爽爽的待在家,恐怕是把宋媽逼急了,她才會使出最後手段,自己找一個滿意的女婿,直接把女兒給送上門去。

  「女兒,這麼好的主意,妳怎麼現在才提,早點提醒媽就好了。想我年紀也到了,有個整型醫生當女婿的確是方便多了……唔,不過若是要用職業來幫妳挑選對象,媽其實比較想找一個賭王來當我的女婿。」

  「媽,牌技爛的人,就算找賭王來教,也是沒有救的。」宋盈盈老聽宋媽在輸牌,她當女兒的哪能不未雨綢繆。

  「聽說想要牌技好,就要懂得算牌、看眼色,這麼費腦筋的事我哪做得來。我要找賭王當女婿,不是為了學打牌。妳說,有哪一個女婿敢贏丈母娘的錢?我有賭王當女婿,以後我就可以跟人家說,我的牌技沒什麼,就是贏了賭王的程度而已。」母女兩人的想法天差地遠,宋媽專挑捷徑走。

  其實宋媽的意思是,這個叫苦寒行的醫生,不是她的女婿人選,沒有女兒想的逼婚這回事。

  「不是破產,也不是相親?可是您平常提一桶水拖地都嫌重,現在木炭、汽油桶都搬出來了……媽,我不猜了,您直接說吧?」

  「媽也想跟妳說清楚,但是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媽是有口難言,因為媽為了幫妳留後路,和對方談好條件,哪一天妳能自己找到妳被抵押給他的真相,妳就能離開他……相信媽,把妳送到他身邊去,媽是有苦衷的。」宋媽眼底流露複雜的情緒,走在人生道路上,永遠都在做抉擇,未來是好、是壞、是否有意外,誰也沒有把握,但是這一步必須踏出去,才能夠繼續前進。

  「嗚嗚嗚……盈盈,爸爸也想把妳留在身邊,但是……嗚嗚……爸爸對不起妳!」

  宋媽雖然一臉笑容,但是緊握她的雙手卻是顫抖的,宋爸滿臉的眼淚始終沒停過……兩人雖然是她的養父母,不過他們之間的感情就是一家人。

  宋盈盈在十五歲那年被宋家收養,在此之前的記憶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過去十五年不算短的歲月裡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的親生父母是誰?

  還有她,為何失去記憶?

  宋爸、宋媽曾說,等時候到了,會讓她知道自己的過去。

  現在,宋媽說把她抵押給人,還要她搬去同住,這情況莫非是……時候到了?

  那個醫生和她同年齡……

  「媽,那個人生日和我同一天嗎?」

  「妳怎麼知道?」宋媽嚇一跳,以為她想起什麼,心驚膽跳……

  「第六感告訴我的,我聽說雙胞胎都有心電感應。」

  果然……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外科醫生,八九不離十就是她的雙胞胎哥哥了。

  因為家庭驟變,父母雙亡,她可能因此受到刺激而失憶,當時年紀小的哥哥無力照顧她,只好把她送人,或者他們兄妹分別被領養。

  現在哥哥當上醫生,生活有餘力,想念雙胞胎妹妹,來請求她的養父母讓他們兄妹團聚。

  宋媽老是喜歡在生活中找樂趣,抵押的把戲應該就是這麼來的。

  宋爸哭紅了眼睛,大概是擔心她跟雙胞胎哥哥團聚以後,離開宋家吧?

  「雙……」宋媽望著女兒,一顆險些被嚇出來的心臟慢慢歸位,看女兒又自己在編故事了,有點無言。

  「爸、媽,你們別擔心,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女兒,我去住一段時間就回來,爸你別哭了。」

  「盈盈,妳真乖,不過妳真的要改掉胡思亂想的毛病,不然……媽真是為妳的將來擔心。」宋媽嘆了一口氣。

  「盈盈,爸爸……爸爸拜託妳,盡量離那個醫生遠一點,那個醫生對妳來說……太危險了,妳別太靠近他,知道嗎?」

  宋爸似乎對這個叫苦寒行的醫生很感冒?

  「嗯,我知道了。」

  危險的醫生嗎……

  宋盈盈想,有血緣的雙胞胎哥哥,和她是斬不斷的血親關係,如若哥哥堅持要把妹妹留在身邊,她這個做妹妹的難免陷入抉擇。

  這對於領養她的養父母來說,的確是個威脅。

作者: shek    時間: 2024-4-3 23:33


第一章

  當年的大地震,震垮半山腰上的希望社區,接踵而來的風災、雨災,土石沖刷,導致希望社區的重建之路遙遙無期,十幾戶人家陸續搬到只剩下一戶,就是夾在一排倒塌、損毀的樓房中間,勉強尚稱完好還能夠居住的林家。

  林家女主人在地震中過世,傷心的男主人帶著年僅五歲的女兒守在女主人生前最愛的家,一晃眼七年過去了。

  林家房子後面是一條溪,叫喜鵲溪;隔著無法跨越的溪流,沿岸是一條長滿雜草的石子路,這條小路可以通到快樂小學後門,是天鵝哥哥和小鴨妹妹上學的捷徑。

  每天早晨,從林家的房子就能聽到這對兄妹的聲音……

  「等我……等等我啦——喂!苦寒行!」

  「苦寒行是妳叫的?」

  「哥——哥——兒!妹妹我的畫你哪裡不滿意?你喜歡花朵大一點,還是綠葉多一點?你不要黑色花瓣,我幫你改桃紅色好不好?」

  整個希望社區已經像廢墟,林家後面的窗戶玻璃破掉後就直接用木板封起來,聽到外面的聲音,有一雙眼睛通過木板的隙縫瞅著這對兄妹的互動。

  小溪邊,小鴨妹妹奔跑追上天鵝哥哥,一頭撞進哥哥的懷裡,大力的擁抱,這對兄妹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令人羨慕。

  「妳不要搞錯重點,我的書包不是妳的畫布。」

  「可是你快畢業了,上國中以後就換新書包,這幅野菊花是妹妹我的愛心,送給我親愛哥哥的畢業禮物。爸爸也說,我送了美好的童年回憶給你。」小鴨妹妹指著天鵝哥哥書包上的塗鴉,神情好得意。

  「無聊的東西不用裝進腦袋裡。」

  「爸爸說,回憶是用心收藏,所以佔用不到你寶貴的腦容量。我親愛哥哥兒的腦袋是用來裝智慧的。」小鴨妹妹又撲進哥哥懷裡。

  「想灌迷湯模糊焦點,妳還早得很。妳真會製造麻煩,學期才剛開始,離我畢業還有好幾個月,妳明天得把我的書包洗乾淨,不然後天開始妳就沒有親愛哥哥了。」晨曦的光暈照亮天鵝哥哥美麗的臉龐,讓天鵝哥哥清透的肌膚看起來更加白裡透紅,連生氣都很迷人。

  「你不當我的哥哥,那你要當我的新郎嗎?」小鴨妹妹小小黑黑的,早晨的美好陽光也穿不透那層黑入骨裡的皮膚,只有那雙溜溜轉的淘氣眼神特別靈亮,顯得與眾不同。

  「我要當妳的惡魔哥哥,哪天妳庭院那些寶貝花朵突然枯萎了,希望妳能想起妳今天做的好事。」天鵝哥哥掐住小鴨妹妹的臉,一句話就讓妹妹扁嘴投降。

  「哥哥——兒,明天放假我就含著眼淚奮力刷洗,抹掉我送給哥哥的愛心,還我親愛哥哥一個乾淨的書包。」小鴨妹妹環著哥哥的手臂,扭曲嘴角一副要哭的表情。

  「妳的愛心可以畫在我的牆壁,但是不要再打我書包的主意。還有,兄妹不能結婚,要我說幾次?」天鵝哥哥拖著妹妹往學校走。

  「但是三舅說他不要結婚,他說只要你當他的兒子,你跟著他姓孟就不是我哥哥,就可以當我的新郎了。哥哥——兒,你去當三舅的兒子吧?」小鴨妹妹天真的童言童語,一點都看不出來兄妹兩人只差一歲。

  「妳怎麼老是被三舅耍著玩呢?我不可能去當三舅的兒子,就算去了我也還是妳哥哥,妳不要聽三舅胡說八道。」

  「那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能當我的新郎呢?哥哥——兒!」

  「重新投胎轉世。」

  「要怎麼重新投胎轉世?」

  「死一遍,人生再來過。」

  「哇啊……這麼恐怖……」

  天鵝哥哥一隻手拖著妹妹的兩隻手,小鴨妹妹獨享被哥哥拖著走的快樂。

  噗哧。

  眼看那一對兄妹走遠了,藏在木板後面的視線才依依不捨拉回來。

  這對兄妹兩人的對話總是讓她忍俊不住。

  她是林語歌,每天早晨刷牙洗臉的時間,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因為這個時候,是苦家兄妹上學經過的時間。

  隔著喜鵲溪,隔出兩個世界,對岸的快樂村有車聲、有人聲,入夜後燈火通明,而幾乎被遺忘的希望社區只有孤零零一盞燈。

  林語歌很羨慕小鴨妹妹,聽到小鴨妹妹總是「哥哥兒、哥哥兒」的叫,她也好想有一個哥哥,好希望能有一個像天鵝哥哥那樣寵妹妹、疼愛妹妹,拉著妹妹一起走的好哥哥。

  「等……等一下,等一下啦……喂!苦寒行!」

  鳳凰花開落,快樂小學又送走一群畢業生,放暑假了。

  苦寒行從小學畢業,即將進入國中,快樂村學區的國小和國中只隔著一道木圍牆,而圖書館就在隔壁。

  七月炎炎夏日,苦寒行和幾個同學到學校打球,順便把書帶去還。

  一群同學打完球已經是日落黃昏。

  苦寒行今天是騎車到學校,約好單車要借同學幾天,回程是抄近路回家。

  走慣了的溪邊小路,整條路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卻聽到有人喊他?

  這個暑假,整天像小麻雀一樣吵雜的妹妹和表妹相約到祖母住的梅子山去玩了。

  沒有吵鬧的妹妹在,苦寒行就不會待在房間看課外讀物,所以才把小說拿回去還,今天剛還的那套書,書名叫《鬼約黃昏》,故事內容講的就是每到黃昏會從水裡冒出來的一隻女鬼。

  女鬼會喊人名,被喊名字的人一旦應聲,就會被女鬼控制意識,自己走入水裡,活活淹死……

  苦寒行站在溪邊,眼前滿天霞紅,夕陽彷彿鮮紅的蛋黃打在天空上,他的影子又斜又長倒入溪流裡,昨天剛下過大雨,溪水高漲,潺潺流水載浮著黑影有如鬼魅般如影隨形,此時,聲音又傳來——

  「科咯……呵呵呵呵……苦——寒——行……」

  剛準備升國中的小男生,雖然心智比同齡的孩子成熟,未來的志願是外科醫生,但是他有一個連妹妹都不知道的弱點,那就是怕鬼。

  苦寒行有個外號叫苦大膽,因為他經常在下課時間翻看鬼怪小說,同學都以為他把恐怖當有趣,殊不知他是為了克服內心的恐懼,為消除自己的弱點而去看的。

  選在課餘時間翻,也是因為他不敢一個人在房間看,必須在旁邊有人的時候才敢看,因此招來誤會。

  「科……呵呵呵……喂,天……」天鵝哥哥,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小鴨妹妹呢?

  林語歌沒想到上個廁所,隨意瞇眼從木板隙縫往外瞧,機緣巧合就讓她撞見天鵝哥哥。

  以為要過一個暑假才能再見到的人突然出現,林語歌太開心了,忍不住興奮的笑聲。

  因為沒有小鴨妹妹拖住哥哥的腳步,天鵝哥哥走得很快,她來不及多看一眼,心急之下就出聲喊他了。

  林語歌沒有多想,也許她只是希望和天鵝哥哥打個招呼,希望能夠客串一下小鴨妹妹的角色,如此……而已……

  但是,林語歌才剛開口,一句「天鵝哥哥」都還沒喊完,喜鵲溪的對岸,只剩下鴨叫聲。

  「……天鵝哥哥走得好快,肚子餓了嗎?」林語歌眼見天鵝哥哥突然像火箭一樣衝走,看到天空暗下來……她得趕快煮飯了。

  剁剁剁!

  剁剁剁剁……

  隔天傍晚,火紅夕陽當空照,一條人影慢慢靠近溪邊……

  「喂……出來吧!」

  昨晚苦寒行跑回家,冒出一身冷汗,事後想想,他連個鬼影都沒見著,只是聽見聲音就發抖,實在太丟人了,這讓苦寒行覺得自己很孬種,幸好妹妹這個時候不在家。

  認真說起來,他這個年紀的小孩怕鬼,也不是多大的事。

  壞就壞在,他為了克服心理恐懼而招來的誤會,他認為是小事,選擇不解釋,結果莫名其妙撈了一個「苦大膽」的外號,班上女同學還一臉崇拜看著他,真的把他當成「苦大膽」。

  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澄清,接著又礙於面子說不出口,後果就是變成困擾。

  如今能化解這個困擾只有兩個辦法,一是他當著同學們的面承認自己其實很怕鬼……但是他還有個妹妹,要是傳到妹妹耳裡去,他這個哥哥以後在妹妹面前還抬得起頭來嗎?

  那麼,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練膽量」。

  所以苦寒行又來到溪邊,為了強化心志,鍛鍊膽量,克服心理障礙。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神,或者是他自己嚇自己,這是一個很好的求證機會。

  苦寒行認為與其怕鬼怕得要死,不如挺身面對,倘若溪裡真有女鬼,大不了重新投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況且,大白天的……

  「喂!昨天喊我的……不管妳是人、是鬼,我都不怕妳,現身吧!」苦寒行是有備而來,聲音又大又響。

  剁剁剁……

  林家的廚房和浴室連在一塊兒,林語歌正在煮晚餐,外面突然傳來天鵝哥哥的聲音,她趕緊放下菜刀,跑進浴室瞧。

  她瞇著眼睛湊近木板隙縫一看……傻眼了。

  「喂!妳幹麼不出聲?妳出來!」

  林語歌眼見天鵝哥哥左手抓著十字架和蒜頭,右手拿著符咒和三清鈴,手裡全是對付「鬼」的武器,他還低頭瞪著喜鵲溪叫囂。

  天鵝哥哥難道是以為——

  昨天出聲喊他的……她,是鬼?

  「……哼,叫了半天也不敢出來,妳是怕了?」苦寒行慘白的面色隨著寧靜的溪流慢慢恢復血色。

  林語歌嘴巴張得好開,腦袋裡哐啷一聲,本來映在鏡面上閃閃發亮的天鵝哥哥,隨著鏡子碎裂成片,一副完美的形象也跟著打碎幻滅。

  當苦寒行以為他過去看鬼怪小說修練有成,鬼怕了他手上的武器,不敢出來,得意的嘴角正上揚時……

  「我是怕……我出聲又嚇到你。我都不知道你怕鬼……原來你跟妹妹說你不怕鬼,你只怕煩人的『膽小鬼』,都是虛張聲勢,虧我聽得滿心崇拜。」

  林語歌聲音幽幽慢慢的飄到喜鵲溪對岸,正當她隔著溪水輕輕嘆了一口氣——

  苦寒行嚇得往後跌,一屁股坐在地上,簡直嚇破膽!

  這條小路是他和妹妹上學必經之路,每天早晨兄妹兩人的對話竟然——都被鬼聽了!

  「唉……我心目中天鵝哥哥的形象是天不怕、地不怕,鬼來也不怕的,他永遠都能把妹妹保護好……不料他自己就是那個怕鬼的膽小鬼。唉……小鴨妹妹知道後是什麼心情呢?」

  鬼扯些什麼?

  這隻鬼在自言自語?

  「妳……妳現身吧!我才不怕妳!」苦寒行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兩手仍然緊握驅鬼的武器。

  「苦寒行,你把人當鬼已經很失禮了,還一直聽不出來我是人,不是鬼,我的聲音有那麼像鬼嗎?」林語歌自認她的聲音沒有特別好聽,但也不至於難聽到像鬼哭號。

  鬼說自己是人,但苦寒行四處張望,卻連個鬼影都沒有——

  「對面,我在你對面的房子裡,窗戶釘木板這一間,看到了嗎?」

  溪流對面一排廢墟,苦寒行終於看到……從木板的隙縫鑽出幾根手指頭,在那裡撩動著。

  不看還好,看到那幾根手指頭,苦寒行眼睛瞪大,臉色更蒼白,分不清——那到底是人的手指頭,還是鬼指頭?

  「妳……妳是人的話,幹麼躲在廢墟裡裝神弄鬼,妳想幹什麼?」

  「躲在廢墟裡裝神弄鬼,那是什麼意思?」林語歌手指頭扳住木板,還很天真地反問他。

  直到她想起自己住的希望社區盡是屋瓦殘骸,腦袋才轉過來,頓時臉熱生氣道:「苦寒行,這裡是我家,你說我家是廢墟太失禮了,而且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你還怪別人。」

  苦寒行詫異,他並不知道廢墟裡面有住人……

  少了怪笑聲,她的聲音清楚多了,聽起來和班上的女生差不多——換句話說,他狼狽的模樣都被一個年紀相仿的女生看見了!

  做人,都有包袱的。

  苦寒行是不曾刻意塑造形象,不過好形象就是跟著他。

  因為底下還有一個妹妹,他得做個好榜樣,所以他在學校各方面都盡力做到好,力求完美的結果就是不知不覺變成一個德、智、體、群、美樣樣都行的優等生,還成為校園的白馬王子,連妹妹都吵著嫁給他。

  如今,苦寒行竟被一個女生撞見他怕鬼怕得雙腿直發抖,還跌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這麼難堪的場面,以前不曾發生過,今天還是第一次!

  苦寒行頓時面紅耳赤,窘迫羞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是惱羞成怒,瞪著眼睛,狠狠一眼瞪過去!

  「你……幹麼這麼兇?你眼睛大就可以隨便瞪人嗎?是你自己把我當鬼看,還拿那些東西想來對付鬼;我跟你說,十字架和蒜頭是用來對付吸血鬼的,那是西方的鬼;還有,符咒和三清鈴那是道士趕殭屍用的,也不是用來驅鬼。你以為溪裡有鬼,那是水鬼。小鴨妹妹都說你很聰明,那麼崇拜你,你連這些都搞不清楚?至於水鬼怕什麼,我跟你說……」要把鬼細分來說,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林語歌愈說愈起勁,一開口就滔滔不絕。

  苦寒行手裡還緊抓著以為是驅鬼的武器,卻被一一的指正,這時候他丟也不是,拿也不是,薄臉皮愈垂愈低。

  抓在兩手的東西,蒜頭是廚房拿的,這還可以丟,十字架是從母親首飾盒裡借出來的,還得默默歸位,符咒和三清鈴是愛看恐怖片的母親的收藏品,要是扔了,只怕他也會被放生。

  苦寒行兩手默默收到身後……

  好吧,反正他只是來確認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現在證實了,起碼溪裡沒有鬼,今天練膽量的任務圓滿結束,他「苦大膽」的修練又上一層樓,晚上總算可以安心睡一覺,沒事了……回家。

  「苦寒行……喂!天鵝哥哥,我話還沒說完你——」

  多陪她聊一會兒嘛。

  好不容易有個同年齡的說話對象,林語歌眼巴巴望著喜鵲溪的對岸幾隻麻雀飛過,吱吱叫了兩聲,隨著天色暗去,天鵝哥哥理都不理她就走了。

  廢墟……原來她住的希望社區已經被叫做廢墟。

  希望……爸爸不知道這件事。

  「語歌,妳在廁所?」

  「嗯!爸,你回來了……」林語歌趕緊出來,看到父親幫她關掉爐火,湯已經滾到冒泡了。

  「爸你要不要先去洗澡,再等一下就可以吃飯了。」

  她的爸爸是個很溫柔的人,這個家充滿媽媽的回憶,還有媽媽的靈魂,爸爸離不開,她也是……她只剩下爸爸一個親人,只要有爸爸在身邊就好了。

  苦家幾年前才搬到快樂村來,房子是向村長租的,前面的平房是苦家父親開的中醫診所,中間隔著小庭園,後頭兩層樓房住著一家四口。

  「媽,喜鵲溪對面那片廢墟還有人住嗎?」苦家妹妹去祖母家過暑假,晚上的餐桌剩下一家三口,少了吱吱喳喳的聲音,苦家餐桌上的對話可以少很多力氣。

  「哦,那裡啊……那地方叫『希望社區』,茶葉行的李大嬸告訴我,那裡還有一個林老師帶女兒住著,他女兒年紀跟你一樣大。」苦媽正在給丈夫剝蝦子,烹飪、做家事和伺候丈夫是她的樂趣。

  苦媽最近把一頭短髮燙捲,圓潤的臉龐充滿笑容,個子不高,難得有一雙修長的腿,雖然身材略顯豐腴,皮膚一曬就黑,不過因為她和善的氣質,燦爛的笑容,熱情親切的態度,自然而然就從內在散發出美麗的光芒,她走到哪兒都充滿歡樂笑聲,更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很迷人。

  「寒行,既然是有人住的地方,以後不可以隨便叫廢墟。」苦醫生對長子的教育是隨時隨地,而且比較嚴格。

  自從快樂村來了苦醫生,立刻就帶動女裝店、美髮店、美容院的生意,就連七、八十歲的婆婆到診所來,也會特別塗口紅,穿上最好看的衣服。

  苦醫生本身的存在和影響力,讓快樂村整個村子達到數十年以來美化環境的巔峰。

  「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那裡還有人住,我會改過來。」苦寒行馬上道歉,心底卻是一聲慘。

  住在希望社區的女生年紀和他一樣,就是同年級。希望社區的學區在和平小學,跟他不同校。

  不過,附近只有一所國中,開學勢必會碰上。

  在苦寒行的印象裡面,女生普遍都很碎嘴,好比家裡的苦媽和苦妹,每天都要把學校和家裡發生的事說一遍,想必那女孩也不例外。

  恐怕他今天的糗態一到開學就會傳遍整個校園,剛升上國中,「苦大膽」就變成「苦沒膽」,未來三年混不下去了,眼前唯一一條路,只有去三舅家寄宿辦轉學一途!

  苦寒行鼓著嘴巴嚼著肉,吃得沒滋沒味,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肉。

  「我聽米店的張婆婆說,以前林家夫妻感情非常好,雖然林太太身體不好,還是堅持要幫丈夫生一個孩子,真是不容易。」苦媽把剝好的蝦子放進丈夫碗裡。

  「難得夫妻情深,只是辛苦林太太了。」苦醫生晚上還要看診,只有用餐時比較有時間陪妻子聊天。

  「是啊,林太太真的是拚了命才把女兒生下來,她擔心自己活不到孩子長大,懷孕時就開始給女兒寫食譜、寫家事筆記,還錄音留言給女兒。林太太從女兒很小就訓練她獨立,從女兒會走路就開始教她自食其力。」苦媽剝完蝦子,又給丈夫盛湯。

  「母愛真是偉大。」苦醫生夾菜時,也會把菜夾進苦媽碗裡。

  「不過很令人遺憾,林太太挺過生產,卻沒能挺過一場大地震,林太太走的時候,林老師抱著妻子的遺體哭得肝腸寸斷,聽說那時候在場的人都跟著哭了。」

  「唉……」

  「幸好林太太幫林老師留下一個女兒,早餐店的周大媽說,那個小女孩實在是惹人疼,從小就很聰明伶俐,四歲就會幫忙做家事,地震發生後,林老師整個崩潰了,多虧有這個女兒照顧,那時候小女生才五歲,那麼小的年紀就能擔起家務,寸步不離陪在父親身邊,實在是少見,真是難得的好孩子。」

  「環境逼使一個小孩不得不成長,不過這女孩是難能可貴,林家有女如此,可說是林太太留給林老師最好的禮物。」

  苦寒行一心只想著轉學的事,沒想到會聽到這番話,內心很震撼。

  一個和他同年齡的女孩,一路成長過來的辛酸卻是他難以想像!

  不過……

  當苦寒行又回想起鑽出木板隙縫撩動的幾根手指頭,還有那串怪笑聲和教訓他的那些話,總覺得這女生……

  怎麼想都跟母親形容的形象沾不上邊。

  畢竟母親只是聽來的,而他已經跟那女孩接觸過,就他的感覺,應該是街坊鄰居把女孩誇大、神化了。

  只能說……傳聞不可盡信,謠言止於智者吧?

  「就是說啊,我只要一想到我們家兩個孩子還在搶布丁的年紀,一個小女生已經會煮飯了,我都想是不是要把女兒拖進廚房徹底教育。」苦媽每回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很長進,就想改造自己家的孩子,不過每次都是說說而已,她還是由著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們女兒是家裡的開心果,這樣就夠了。」苦醫生最寵的就是長得像老婆的女兒。

  苦家夫妻相視微笑,孩子都生兩個了,兩人還是很恩愛。

  苦寒行坐在餐桌上,覺得自己像孤兒,他的父母動不動就過起「兩人世界」,讓他想轉學一直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媽……」

  「對了,我一直都忘了提呢,林老師以前是教小學,發生那場地震之後,一直無法走出傷痛,把自己關在家裡,後來就沒教書了,現在改做饅頭,你們早上吃的南瓜饅頭、地瓜饅頭,就是林老師做的。」苦媽的個性就是一旦起了頭,就要有始有終,提起林家,就不能不提林老師的饅頭。

  苦寒行本來準備拜託父母讓他搬去三舅那兒住,才開口又被母親打斷,他只好繼續扒飯配肉,等母親說完。

  「我喜歡買周大媽早餐店的饅頭,有次聊天才知道原來這饅頭是有來頭的,快樂村都管周大媽早餐店的饅頭叫『林老師的饅頭』。」

  「唔……嗯……早上的饅頭確實是好吃,別有一番風味,林先生應該是下足功夫。」只是叫「林老師的饅頭」,經由妻子的嘴裡說出來,苦醫生總覺得不太順耳。

  「呵呵呵……是啊,做饅頭基本材料就是水、酵母、麵粉,這林老師的饅頭口感和味道就是特別有層次,是加了山泉水,還是老麵的關係?不過這些我都加過,就是做不出像林老師的饅頭這種好味道來。我聽說林老師自己也有種菜,偶爾會拿來做饅頭。林家的女兒真的是很乖巧,她擔心林老師一個人在家,不肯去學校,後來林老師幫女兒申請在家自學,每天親自教她念書,林老師自己也慢慢振作起來。前陣子我聽說林家的女兒國中也申請在家自學了,他女兒好像很喜歡揉麵糰,林老師的饅頭是跟女兒一起做的。

  「林老師的饅頭天然健康,沒有人工添加物,賣得又便宜,真是佛心。我自從買到林老師的饅頭,就不再自己揉麵糰蒸饅頭,每次去買都抱著感恩的心情,感謝林老師做出這麼好吃又營養的良心饅頭,省下我不少時間呢。」苦媽偶爾也是很愛整丈夫的,明知道老公對「林老師的饅頭」這叫法有微詞,她偏偏口口聲聲提林老師的饅頭。

  因為女兒不在家,苦醫生也就沒有出聲。他心裡慶幸的是,還好女兒不在家,不然又要跟著學……壞了。

  苦媽說了一長串,對苦寒行來說,只有一句最中聽,那就是林老師的女兒是在家自學,國中也不會到學校上課!

  「媽,您對周遭的人事物悉心了解關心,對我們的飲食深入研究,煞費苦心,真感激您。」一整天直到現在,苦家的長子終於有了笑容。

  「哇啊……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說話這麼中聽,要媽買什麼給你?」苦媽久久才聽兒子讚美一次,聽得可開心了。

  「沒這回事。媽,今天的牛肉很入味,真好吃。」苦寒行眼底一道光亮爬過,嘴裡終於吃到紅燒牛肉的美味。

  「是吧?媽燉了好久呢。老公,女兒不在,你多吃點。」苦媽趕緊拿起碗,又給苦醫生盛了一碗。

  苦家夫妻的筷子夾來夾去,就從來沒夾進兒女的碗裡;身為苦家的子女,有一對如此恩愛的父母,苦寒行已經習慣家庭幸福的畫面,只是少了妹妹哇哇叫的聲音,這時候就有點想念妹妹了。

  原來那個女孩……是在家自學,一直不曾到過學校,也不會入國中就學,如此一來他就不用轉學了。

  不過那個裝神弄鬼的女生……顯然對他們兄妹很了解,到底是……

  「喂!偷窺狂,妳出來。」

  「……你叫誰?不會是叫我吧?」

  「就是叫妳。偷窺狂,妳以前都躲在窗口偷聽我們兄妹說話吧?妳是什麼意思?」

  隔著窗口木板,隔著喜鵲溪,快接近中午的陽光照在白皙俊秀的帥臉上,面對男孩的怒氣,女孩臉紅紅,沉默幾秒鐘,聲音才羞答答地從隙縫鑽出來……

  「我……我有名字的,我叫林語歌,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你們講話……這個社區剩下我家一戶,平常都靜悄悄的,房子隔音也不好,裡外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這樣而已。」女孩的聲音小了、弱了。

  「妳真會給自己找台階,如果只是偷聽我們說話,小鴨妹妹這個綽號又是怎麼來的?」男孩沉著一張臉拆她的台。

  「那是……因為你們兄妹的對話很逗趣,我很好奇想看看你們的樣子,所以我就從隙縫看了幾眼,看到你和你妹妹長得很不像,你妹妹在你身邊就像安徒生童話〈醜小鴨〉裡的主角,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所以才隨口叫你們『天鵝和小鴨』兄妹,就是這樣……科咯咯咯呵呵呵,你一聽就知道小鴨妹妹的意思,可見我取得很貼切。」女孩自己想了想都忍不住發笑。

  聽到她那一串怪笑聲,男孩皺起眉頭。

  從母親那兒聽完林家女兒的「神話故事」,對於隔著喜鵲溪,藏在窗口木板後面的女孩長什麼模樣,難道男孩就沒有好奇心?

  先不管傳聞是否誇大,在他和妹妹過著快樂童年時,女孩經歷大地震,因此失去母親,為了陪伴父親而選擇在家自學,這些都是事實。

  到底人心是肉做的,想到這些事,面對女孩,總難免打心底湧起一股熱流,但是女孩一串怪笑聲,卻足以把男孩內心翻湧的浪潮打散,讓那股感動的熱流變冷流。

  男孩光是聽到這笑聲,真是可以毫無遺憾地說——相見不如懷念,林家窗口這木板封得好。

  「偷窺狂,妳自己承認妳偷窺我們兄妹,還有什麼話說?」

  「……我沒有惡意。」女孩看到男孩不高興的一張臉,想到楚門的世界,就笑不出來了。

  「甩人巴掌,事後才說我不是故意就能扯平,這個天下就太平了。」男孩聲音冷冷的。

  「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我跟你道歉。」女孩的聲音充滿歉意。

  「我可以接受妳的道歉,不過妳必須把昨天的事情全忘掉,妳得發誓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就既往不咎。」男孩傲氣的開出條件。

  「昨天不能提的事情是什麼……是指你怕鬼,還是你把人當成鬼?或者是你根本連水鬼、吸血鬼和殭屍都搞不清楚,或是說你嚇得站不起來這件事?」在女孩一成不變的日子裡,和天鵝哥哥的一場邂逅只有雀躍和驚喜,是充滿餘韻的甜美回憶,她早已把昨天的一幕幕細細品味,收藏在她回味千遍也不厭倦的回憶寶箱裡。

  「妳——每、一、件——都忘掉!」女孩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男孩漲紅了臉,瞬間來氣,惱火得一字一句從齒縫迸出來。

  「……哦。」女孩被澆了一桶冷水,冷靜下來才看見男孩的氣急敗壞,這才想起小鴨妹妹對哥哥的崇拜,還有被她發現他其實是「苦沒膽」時,天鵝哥哥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龜裂的那一刻……

  女孩頓時看明白了。

  天鵝哥哥特地來找她,硬是把偷窺的罪名扣在她身上,逼得她道歉,提出交換條件,叫她忘掉昨天的事情。

  因為被她看見他的膽小怯弱,這對薄臉皮的天鵝哥哥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所以特地跑來警告她保守祕密不准說出去。

  女孩從學會走路開始就被母親訓練要獨立自主,要自立自強,在地震中失去母親,她謹記母親的話,一個人扛著「一家之主」的重擔支撐著父親挺過來,她有小女生天真的一面,也有大女生的幹練,可不是省油的燈。

  「唔……可是我現在沒空陪你聊天,我在煮菜,一會兒我爸就要回來吃飯了,你的提議我會考慮看看,我們明天再聊吧,拜拜。」發現天鵝哥哥生氣的不是偷窺這件事,而且竟拿偷窺當幌子企圖施壓,大女生發威了,回頭炒菜去。

  「妳……跟妳真是有理說不清!偷窺狂,我不是來跟妳聊天的……」男孩很惱火,對著溪流嗆了半天,木板後面靜悄悄,回答他的只剩下喜鵲溪的潺潺流水聲。

  「喂……偷窺狂!」

  「喂——林……」偷窺狂說她叫林什麼來著?

  男孩想喊她的名字,他卻沒記住女孩的名字,等了半天,女孩都沒有聲音。

  只好……明天再來一趟。

  「真是……會找麻煩。」

  女孩趁著炒菜的空檔,又跑到窗口隙縫張望,只見男孩氣呼呼地走了。

  女孩摸著嘴角下不去的笑容,她真的好開心……因為明天,她還能見到天鵝哥哥。

  在她和爸爸的書房裡,四面牆壁擺滿了書,有爸爸買的書,還有圖書館借來的書,爸爸愛看鬼故事,她就跟著看,她自己則很愛看童話書,其中還有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唔,她得想想,該怎麼和天鵝哥哥說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科……咯咯……咯咯咯……

  「……妳給我糖果做什麼?」

  男孩又來到喜鵲溪畔,女孩特地拿美工刀把木板隙縫挖寬,剛好夠一根釣竿鑽出來,魚鉤上掛了一顆糖果,穿過喜鵲溪,遞給男孩。

  「你吃吃看,這顆糖是什麼味道?」

  「我不愛吃糖。」

  「哦……」女孩有點失望,附近本來有步行的竹橋,但每次颱風一來就沖毀,社區的人都搬走以後就沒有再修復,要到對岸得繞好大一段路,為了分享這顆糖果她傷透腦筋,昨晚東翻西找,找到爸爸以前用過的釣竿,一大早就爬起來挖洞,試了好幾次,才順利把釣竿鑽出去。

  「喂,偷窺狂,昨天的——」

  「我叫林語歌。」

  「……林語歌,昨天跟妳商量的事情考慮好了嗎?」

  男孩急於得到承諾走人,女孩希望和天鵝哥哥多聊幾句,她絞盡腦汁遞出去的糖果派不上用場,讓她心急了。

  「我剛剛想到了,我爸也說他不愛吃糖,是因為男生不愛吃糖嗎?那小鴨妹妹呢?等開學的時候,小鴨妹妹經過這裡,我再拿糖果給小鴨妹妹吃,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聊天鵝哥哥……」

  女孩話還沒說完,見男孩臭著臉,打開透明夾鏈袋,把那顆茶褐色糖果塞進嘴裡。

  女孩對男孩有點抱歉,她不該抓住男孩的弱點威脅他,這種行為很卑鄙,其實就算天鵝哥哥轉頭就走,她也不會說出去,她只是希望和小鴨妹妹一樣,有個天鵝哥哥陪伴而已。

  「那個……我是胡說的,我不會……」

  「呸!呸呸呸……偷窺狂,妳故意整我!」男孩把糖果含進嘴裡不久馬上吐掉了,整張臉像吃了苦瓜一樣苦。

  「是不是?你也覺得很苦吧?」女孩的道歉被打斷,看見男孩的表情,她興奮得像找到知音似的。

  「……我舌頭又沒出問題,苦茶糖當然是苦的!」被女孩看見丟臉的場面,又被女孩惡作劇,男孩已經沒了平常的風度,氣得火都冒上來。

  「苦茶糖當然是苦的?但是,天使蛋糕裡面沒有住著天使,魔鬼蛋糕裡面也沒有魔鬼,苦茶糖為什麼當然是苦的?」女孩聲音裡充滿困惑。

  男孩愈來愈感覺女孩是故意整他了,不過家裡已經有一個整人精,女孩這種正面說法是「突破思維的反問」,講難聽是「強詞奪理」的說法,還整不到男孩。

  「那是因為人們把顏色賦予善惡,用白色來代表天使,用黑色來形容魔鬼,天使蛋糕只使用蛋白,做出來的成品比較白,魔鬼蛋糕因為是巧克力蛋糕,顏色很深,這大概是發明人想要強調成分和顏色的不同,想出來的命名方式。但是苦茶糖是用苦茶製作,苦茶的味道就是苦,才叫苦茶,這是常識。」男孩的意思就是說,女孩沒有常識。

  「我媽生前常拿苦茶糖給我吃……當時我還小,一吃馬上就吐掉了,我說很苦,但是我母親說很甜,她說嚐到最後面就是甜的,我不信邪,所以每天都為了跟母親爭論苦茶糖到底是甜、還是苦,天天都吃掉一顆苦茶糖,但是一直都沒有嚐到甜頭。」

  「謝謝妳讓我知道,天底下果然有笨蛋。」一聽就知道是大人騙小孩慣用的手段,現在的小孩很聰明,三歲就不會上當了,這個傻瓜還天天吃。

  「苦茶是苦的我知道,但是苦茶糖裡面還有加糖,這就變成是個人味蕾的問題,我媽說苦茶糖是人生的滋味,有苦也有甜。我媽過世後,我每天含一顆苦瓜糖,希望能跟我媽一樣吃到甜味,這樣在給她上香時,我就能夠開開心心的跟她說:『媽,妳說得對,苦瓜糖是甜的呢!』……」女孩說到後來,想起母親還在世時全家好歡樂,聲音不禁有些沙啞。

  她沉默了會兒,重新開口又恢復爽朗,笑著跟男孩說:「我每天嚐,苦茶糖都還是苦的,現在你也這麼說,我又加一票了,明天燒香時我要跟我媽說,根本是她的舌頭有問題。」

  苦茶糖是人生的滋味,失去母親的女孩被迫提早長大,小小的年紀就擔起家庭主婦的工作,雖然沒有荒廢學業,但是不曾體驗過團體生活,沒有同年齡的朋友,在周圍一片廢墟的房子裡成長,沒有一般小孩的歡樂童年,苦茶糖哪來的……甜味?

  男孩本來是振振有詞,聽完女孩的話,胸口莫名的梗塞,低頭看著被他吐掉的糖果,有一股罪惡感。

  「我……剛才只嚐了一口,也不是那麼準確,也許……妳母親的話才是對的,畢竟我們都還活不到大人的年齡,人生才在剛開始的階段,在一個被大人管的世界裡學習摸索著,就……暫時先相信他們的話,繼續嘗試,也許等我們到大人的年紀,就能嚐到苦茶糖的甜味了。」

  「等到大人的年紀還要很久呢……還要等那麼久……明天你要一起來試嗎?」女孩想起小鴨妹妹總是和哥哥撒嬌,她也試了試,希望明天還能見到天鵝哥哥,希望天鵝哥哥像寵小鴨妹妹一樣答應她。

  正午陽光灑下來,周圍亮晃晃的,連溪水都閃著光芒,只有對面廢墟一片陰暗,男孩難以窺見被釘在木板後面那個嚐盡苦難的小小人影,只能想像比他還瘦小的肩膀卻扛著比他還重的擔子,像他妹妹一樣又黑又乾的小臉撐著堅強,在無數個冷清和孤寂的日子裡被重擔壓著,個子也許比他妹妹還嬌小,身上長不出一絲肉來,是人……都有同情心的。

  何況,苦家有善良的基因。

  「……嗯,也許可以吧,反正我會去圖書館……明天我經過時,到時候再叫妳,偷窺——」

  「我叫林語歌。」女孩聲音好振奮。

  「嗯……林語歌。」

  「科……咯咯咯咯……那明天見了,天鵝哥哥!」女孩一興奮過度,就發出怪笑聲。

  「……我叫苦寒行。」男孩一聽到怪笑聲,就想後悔了。

  「嗯!我知道,天鵝哥哥,我得去煮飯了,拜拜!」

  男孩的意思是,女孩別再喊他天鵝哥哥,聽著很彆扭,但是兩人沒有默契,女孩聽不明白。

  男孩對著那扇窗口木板看了一會兒,女孩好像進去煮飯了,而他……是不是也該回去幫他母親洗洗菜?或者幫忙掃個地板也好。

  男孩沿著喜鵲溪畔走到一半,突然又回頭望——忘記了,他今天是來警告偷……呃,林語歌,叫她把那天看到的一切忘掉。

  不過人家正忙著煮飯……算了,反正明天會再來,明天再說。

作者: shek    時間: 2024-4-3 23:3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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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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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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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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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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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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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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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好睇 https://happyfunnyland.com 好睇

作者: shek    時間: 2024-4-3 23:38


林老師小劇場

  我是老林,我有個女兒,她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孩,我給她取名為語歌。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的女兒林語歌今天起十五歲了,一早就有個男孩子來找她。

  「爸,他就是我常跟你說的天鵝哥哥……」我女兒像獻寶似的,介紹著這個外型很亮眼的男孩子,身為父親,我的心情可真復雜。

  「恭喜新年好。林伯伯,我是苦寒行。」

  這個男孩不僅外型好看,又有禮貌,看得出來很喜歡我女兒,這下我的內心更加嘆息了。

  「嗯,新年快樂,怪不得你叫天鵝哥哥,妹妹叫小鴨啊……」提起他那小鴨妹妹,我忍不住笑,這對兄妹真是各有特色。

  「科科呵呵……爸,你不要一直看著天鵝哥哥,他會害臊啦。」

  「哈哈……妳整張臉都是紅的,我看是妳比較害羞。」看著我女兒美麗的臉龐因為這個男孩子的出現,美得像暈紅的花朵,想到再過三年我女兒就十八歲,我忍不住開始擔心了。

  「科呵呵……因為天鵝哥哥第一次來我們家嘛……」

  「唔……我怎麼常聽到這種話?每次看妳臉紅,我一問,妳就說,因為第一次看到天鵝哥哥的臉。因為第一次和天鵝哥哥通電話,因為要和天鵝哥哥第一次見面。因為第一次要到天鵝哥哥家。」這麼說起來,我女兒好像把所有的第一次都保留給這個男孩。

      這下我更緊張了。

  「爸,你怎麼可以洩漏我的秘密,我們要出門了啦。」女兒背起紅色小鉤包,穿上我給她買的新鞋。

  「林伯伯,那下次……」

  「你們今天上哪兒去?」不好,我女兒今天這麼漂亮,跟一個男孩子單獨出去太危險了。

  「我們要去搭火車,先去老街,再去古城。」

  「搭火車?大年初一,火車上人擠人,多不方便,還是我開車載你們去吧。」是啊,我女兒才十五歲,要跟男孩子單獨出去,等十八歲再說吧!

  「爸……」

  「林伯伯,不好意思麻煩您,我們自己搭車就……」

  「等我、等我,我換件衣服馬上來。」

  以上,老林小劇場,硬是要擠入女兒的約會中,最後三人出門。

  同上,「熱心」的老林一再、一再把情節重復上演,所以和未來女婿愈混愈熟,最後才甘心在喜鵲溪搭起便橋,讓女兒和苦寒行一起上學去……結束。

  同上,作者我想跟老林說,大年初一開車出門會比搭火車方便,你沒事吧?

  作者內心小劇場︰為了老林你,我內心很受傷,所以聖誕節陪著你,元旦連假也把一群樂活的伙伴拋棄,連每年固定舉行的交換禮物都沒參加,想想你也值得了,就請你一路好走吧。

  其實我很想說,我以後再也不干殺人放火的事,但是冷靜下來想,劇情需要的話我還是……偶一為之,久久久久久……一次,還可以,太常寫這種戲,說實話,非常傷身,寫到我壓力大耳鳴又犯,忍不住想大吐苦水。

  總之,這本書除了老林,其他人我都寫得很快樂,也因為老林的犧牲,我寫得太入戲,邊寫邊哭,眼淚都流乾了,所以請把書買回家吧。(最後這句是重點,請畫線。)

  哈哈,希望大家喜歡這本書。

  下一本,沒有意外的話,我想寫個女村長的故事。

  新的一年,祝福大家開心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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