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引皇城,歡聲雷動,百姓自鬼市夾道歡迎班師回朝的鬼將軍,隊伍直排到皇宮北御門前。
「陛下有旨,宣鬼將軍玄搖光入殿!」
北御門內,太監唱吟著,一聲報過一聲。
去年被先帝冊封為鬼將軍的玄搖光,一身墨黑戰甲,腰間懸著一把墨黑短匕,徐步踏進宣天殿內,單膝跪下。
「臣,見過陛下,陛下萬福。」
「愛卿平身。」女帝晏蘭噙著溫柔笑意,頭上玉冠垂落的珠簾遮掩不了她臉上與生俱有的燒疤。
「謝陛下。」玄搖光揚笑起身,長髮束起,露出秀麗五官,凜然英氣凝在濃黑柳眉間,如沐春風的笑則掛在嘴邊,任誰也想不到如此溫婉佳人竟是個戰無不勝的鬼將軍。
殿內早已入席的百官臉上莫不揚起以她為榮的眸光,給予她絕對的肯定。
「賜花。」玄蘭笑說。
貼身太監隨即取出一盆綻放得正艷麗的花,交到玄搖光面前。
「這是……」大紅色蛛狀花辦的花朵盛放絕艷。
「搖光,這是曼珠沙華,被喻為天界之花,朕賞賜給你,喻你為落在西引的天界之花。」
話落,殿內隨即揚起陣陣掌聲。
玄搖光受寵若驚地搔了搔臉。「陛下,臣看起來像朵花嗎?」她長年隨軍征戰,若不看面容,光就她的行為舉止判斷,通常都會教人以為她是個男孩兒。
「搖光將滿二十歲,正值盛放年華,要不是你早與舒仲尹婚配,朕還想為你指婚呢。」西引王朝內,按律例女子滿二十前必得出閣,身份要是高一點的,還能納三夫迎四爺,只是實際上真正這麼做的西引女子,只有極少數。
「……臣以為臣大概沒人要,只好請仲尹幫個忙,趕緊和臣定下,才不會太折騰百官家中的少爺們。」意思就是說,免得大家很努力地推派出一位名門公子來娶她回家,那太勉強了。
畢竟,大概也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自己的妻子是個鬼將軍吧?這名號可是會壓垮每個男人的威風的。
不過,仲尹是例外,因為他是西引首富,唯一領有各國通行證,不受戰爭波及的遊國商人。她和他是青梅竹馬,他早說過他不在意這一點。
玄蘭勾笑,不置一詞,玉手輕擺,殿前太監隨即拔尖喊著,「賜酒,開筵!」
爆女、太監在宣天殿內伺候著百官,殿外列坐的樂宮則彈奏起祥和的宮樂,頓時間,宮裡宮外皆因為這一次征戰北岩,踏破北岩半邊國上一事而歡騰不休。
已有千年歷史的中域之地在幾次世代交替之下,有些王朝早已成為傳說,更有些新出頭的王朝四處征戰掠地,當然,還有些王朝仍舊屹立千年不搖,好比西引王朝。
殿內百官談論著鬼將軍料事如神、用兵如鬼的精準,絕對可以媲美初代鬼將軍玄夜爻,又從鬼將軍不滅的傳說,說起了鬼將軍之妻晏搖光,如何在死而復生後登基為女帝,又是如何治國有方,自此徹底顛覆西引男尊女卑的傳統,奠定了西引千年的富庶神話。
那些老掉牙的歷史,在皇城裡隨便抓個小娃都知道。
只因,太過神話。
千年來死而復生的,也不過就那麼一個,而那一個,踫巧是西引第一女帝。
而她,很幸運的,也叫搖光。
「將軍,如果我一樣還是個孤兒,是不是今天就會少一點孤兒?」坐在初代鬼將軍的石鋼雕像面前,玄搖光抬眼問著從不會回答她的石鋼雕像。
她是個孤兒,據說當年先帝御駕親征時,路經一處破廟,只見破廟內燭火搖曳生光,入內後便發現了她,因為搖曳的光引先帝入內,於是才將她賜名為搖光,帶回西引收為義女,和玄蘭、玄芸兩位姊姊一同接受宮中教育。
而她之所以會成為將軍,乃是因為她仰慕鬼將軍的驚人功績,於是追隨他而成為千年來的第二個鬼將軍,她腰間的鬼將之刃,更是因此得來的。
原以為上戰場就可以保國衛民,從此之後不會再有戰地孤兒,可一旦上過戰場之後,她才明白,她只是製造了其他國家的戰地孤兒而已。
可是就算明白,也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將軍,當初你征戰四方時,是否也和我一樣,每每征戰之後便心痛欲死?」她瀟灑地以壺對口,大喝了口酒後,豪邁的以乎背抹去唇邊酒漬。
每當戰勝回宮赴宴,酒過數巡之後,她都會受不了殿內熱絡的氛圍,最後拎壺酒就逃到玉德殿,窩在石鋼雕像下暫喘口氣。
她戰無不勝,百官歡喜,可是……她卻很痛苦,要是不大醉一場,根本無法入睡。
「搖光。」
聽見有人輕喚,她抬起微醺的水眸,看向殿口,那背光的纖弱姿態,教她不由得揚笑。
「玄芸。」
「就知道你又跑到這兒來了。」西引王朝二皇女玄芸,在先帝駕崩之後,受封為敏親王。
「唉,知我者,玄芸也。」她笑著,提壺又灌了一大口。
「怎麼,瞧你好像一點都不開心似的?你明明立下了一件大功啊。」玄芸一身大紅錦織翻領袍,外頭罩了件御寒的裘袍。
「我很開心啊。」她咧嘴呵呵笑。
「騙人。」
瞅了她一眼,玄搖光低低笑說︰「有將軍陪我,我真的很開心。」在她苦悶的時候,只要到玉德殿看看這座離像,心裡頭的悶意似乎就會散盡。
小時候在宮中,她聽過鬼將軍和第一女帝之間的故事,鬼將軍無故失蹤,女帝為追憶鬼將軍而以石鋼雕塑出鬼將軍的英姿,這樣的做法,即使在千年之後,還是一樁美談。
石鋼質硬難塑,但是第一女帝卻能夠將鬼將軍的五宮和神韻雕塑得栩栩如生,哪怕是現在的雕匠也自嘆不如,她想,必定是極深的感情,才能讓第一女帝將情感全都塑進雕像裡吧。
那樣的情感,總教她悵然,常常站在雕像前一站就是一個下午,就這樣呆呆的盯著雕像,怎麼看也看不膩。
「你是怎麼著?打小時候便愛進玉德殿,有時還誇張到睡在雕像邊,該不會待會醉了還要窩在這兒睡吧?」
「那也不錯。」有將軍陪伴,相信她一定可以一夜好眠。
「你傻啦?!不過是個雕像,你再看它也不會變成人。」玄芸好笑地看著她,伸手輕拍她的頭。「搖光,你要是真累了,就跟皇姊說一聲,別再出征了。」
垂睫細忖半刻,玄搖光隨即咧開爽朗笑容。「沒的事,我一點都不累,精神好得很。」話落起身,一手提著已空的酒壺往外走。「玄芸,我要到殿上再拿壺酒,你去不去?」
「你還喝啊?」玄芸瞪她,緩步走到她身邊,一把牽著她的手。「給我回將軍府去!你渾身酒味,給我回去好好睡著。」
「我沒醉。」她太清醒,心還痛著。
「皇姊不是賜了你幾壺《醉千日》,讓你帶回府慢慢喝?那樣好歹醉倒了是在家中,不是在玉德殿裡。」玄芸就連罵聲都輕緩悅耳。「好好睡一場吧,你征戰數月,肯定累壞了。」
「我不累……不然讓我再多看將軍兩眼?」唉,別一直趕她走嘛。
「真不知道這雕像有什麼好看的?皇姊向來不進玉德殿,要不是老祖宗明文詳載著玉德殿的鬼將軍雕像是鎮國之寶,說不準早就被皇姊給扔了。」
「那多可惜,要扔的話,不如讓我搬回家。」她多垂涎哪,有一次還大膽地偷摸將軍的臉,好幾天都捨不得洗手。
「……你會不會太迷這座雕像了?」
「會嗎?」
「你都不怕仲尹會吃味嗎?」
「……沒想過。」
「你呀……」玄芸沒轍的搖頭。
她一臉傷腦筋的表情讓玄搖光忍不住大笑,然而也只是一下子,因為——
「將軍,你穿得這麼單薄,不怕著涼嗎?!」西引天官善天,穿著一身直領灰白交織的長衫,手裡捧著一件裘帔,狹長美眸正凝著淡淡惱意。
「……你不是在陛下那兒忙著?」玄搖光不禁哀嚎出聲。
先來一個管家婆玄芸,再來一個管家公善天,她的頭好痛呀!
「我瞧見將軍往玉德殿方向走來。」他不由分說地將裘帔往她肩頭一披。「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
玄搖光只能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乖乖由著他替她繫好繩結。
她和善天打小在宮中一道長大,情比手足,他之於她,就像大哥一樣。
可是就算親如家人,她也有想要獨處的時候,也有想要暢快喝酒的時候啊……
「不知道能否請親王送將軍回府?」善天轉身一揖。
「我正有此意。」她笑答。
聞言,玄搖光不禁嘆氣乖乖被押送回鬼將軍府。
「早點休息。」玄芸盯著她上床,再將女帝親賜的曼珠沙華擱在她的床邊花架上,才溫聲說。
「好。」她淡淡笑著,請總管送敏親王出府後,要人送上陛下賞賜的醉千日,一個人坐在床畔,看著那盆花,低聲自問︰「天界之花?」她像嗎?
也許有點像吧,那艷紅的色澤,像極了她戰甲上的鮮血,像在提醒她,她犯下了多少罪業。
「該怎麼做,才能還清這些罪業?」玄搖光大口飲酒,腦袋益發昏沉的靠在床柱上,醉眼瞅著那抹鮮紅的花影。「我不是花……我不配……我只是個不斷造就戰地孤兒的惡鬼……
誰來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夠贖罪?」
她喃著,淚水不自覺滑落,最後還沒更衣,鬼將之刀還插在腰帶上,就往床上一躺,跌入黑暗中。
***
向來陰風惻惻、寒氣逼人的冥府,如今鬼火處處,笙歌不墜,只因今日是冥府無間王千年壽誕。
紅瓦白牆的無間宮殿位於冥府中央,展翅飛簷底下回廊穿渡,廊外不見花草,卻聞其香。
閻羅十殿環繞著無間宮殿,每殿中皆有闐合渡道相通,然而今日,每條渡道皆掛上風燈,燈內鬼火七彩閃耀著。
玄搖光站在渡道上,前後左右看了一圈之後,研究起沒有日月星辰的天空,再看向風燈裡七彩的火光,再見有人自對面走來……對方長得有點「偷工減料」,少了一隻眼睛,可她沒有驚愕,反而奇異的明白了自己身在可方。
「你是新魂?」多了一隻眼的男人正是冥府鬼差,在各殿之間忙碌著。
「呃……」
原來……她死啦?還以為她只是作夢,夢到遊地府而已,原來她是真的死了。
玄搖光柳眉不禁微攬。自己該不會是醉死的吧?!要真是如此,玄芸肯定恨死她了。
她傷腦筋地抹了抹臉,卻發現自己的身上似乎泛著淡淡的銀白光芒,但是她還摸得到自已,壓根不像民間傳說裡的魂魄那樣虛無。
「你走錯地方了,應該先去閻羅一殿。」鬼差好心說,隨即又自顧自地抱怨起來。「真是的,怎麼沒有鬼差帶你?該不會是王的千年壽辰,教大夥都玩樂去了,連正事都忘了辦?」
亡魂從生死門入,而生死門與無間宮殿相差數里遠,從右手邊的渡道向右走,便可依序從一殿呈圓狀走到十殿。
「喔……」玄搖光潤亮的瞳眸轉了圈。「原來是這樣子,我還在想說怎麼一睡醒就在這兒。」
聽說人死後,都有鬼差來帶路,哪像她這樣迷迷糊糊就來到這裡,連怎麼來的都不知道。
「你知道閻羅一殿怎麼去嗎?」
「請大哥指點迷津。」她笑得爽朗,雙手一拱。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欣然接受吧。
那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她一點都不像新來的。「你往這邊走,繞往後頭的長廊,就可以通往閻羅一殿。」無間王千壽,十殿閻羅全在無間宮殿祝賀,當差的自然得要繃緊神經,加倍工作。
鬼差心想,大概只要略微指點方向即可,畢竟魂魄進入冥府後,就算沒有鬼差引路,也會有自然的吸引力將新魂帶往閻羅一殿,不至於出了岔子。
「多謝大哥。」玄搖光感恩地頷首,隨即朝他指引的方向而去。
只是當她繞過長廊,要往後走時,卻突地瞥見一抹紅——火狐?
她隨即回身,然而才眨眼工夫,那抹紅就倏地消失不見。
「跑哪去了?」她喃喃自語。
火狐是相當難得一見的狐種,渾身通紅,毛色非常漂亮,皇宮內曾養過一隻,但最後卻因為水上下服死了,如今在西引境內早已絕跡,沒想到在冥府裡居然有火狐?!
忍不住想多看一眼,於是她放棄原本的路徑,轉而往前頭走去,途中身體像是穿過了一層薄膜,教她疑惑的回頭看了眼。
沒多細想,她又往前方而去,只見遠處左手邊的廣場上流洩著不明不暗的燈火。
她走上前,好奇的躲在石柱旁,聽見野獸般的撕叫聲,才發現廣場中間有兩隻猛獸在打鬥,外圍則有數個男人圍坐在席上,而首位面向她的男人,斜倚在寬敞金紅雙色的錦楊把手上,一頭長髮未束,身上玄色銀紋錦袍敞開,露出厚實分勻的胸膛,有個美艷的姑娘就偎在他身邊。
玄搖光猛然想起剛才那位大哥提起過什麼王的千年壽辰……難不成這就是他們的餘興節目?
她抿了抿唇,烏靈大眼流轉之間,看清了面向她的男子。
她登時定住不動。
盡管距離如此遙遠,可是她卻看得非常清晰,男子面無表情的臉上,竟有著令人調轉不了視線的俊魅,那是有如魔物般的妖美。
他長髮未束,面白如玉,濃眉飛揚下是沉不見底的烏瞳,濃纖長睫綴飾得瞳眸更加深邃,唇形優美而鮮紅,然而波瀾不興的臉上,卻是教人無法動彈的冰冷。
遠遠看來,他就像具沒有生命的精致人偶,有著野蠻尊貴之氣,卻美而無魂。
然而,這些都不是讓她轉不開眼的主因,而是他——那男人仿彿察覺她的視線,抬眼與她對上,烏瞳冷峻,教她心頭莫名一緊,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已經被一道不可抗拒的力量給拖引到廣場上。
霎時,席上有人低抽一聲。
「王,這八成走錯路的新魂!」二話不說,判官白蘿立即起身走向玄搖光。
無間王面無表情地覷向他,眸底有著淡淡質問。
白蘿馬上定住不動,對上玄搖光不解的眸,只能硬生生地閉上眼。
「……是屬下錯看了。」他攬眉說。
他怎麼會蠢得以為王沒發現她並非一般人魂?
可是不能下無間的星子,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無間宮殿位處冥府中央,一般魂魄根本進不了,為何她竟踏得進來?
難道……命盤又亂了嗎?
思及此,他立刻看向末席的十殿轉輪王,只見他和他一樣驚愕。
「轉輪,為何千年一輪回的破軍星會在陽壽未盡時,出現在無間?」無間王問得冷淡。
他身為無間王,執掌人間生死,統管冥間死魂及惡鬼道,卻無權掌管星子輪迴。
「……屬下不清楚。」轉輪王掐指輕算,神色遽變。「星子命盤出了差錯,她是意外踏進無間,請讓屬下趕緊將她送回人間。」
千年宿命再次重疊,曾有過的牽繫最終總是要還,只是……命盤上原本不是這樣,不知道為什麼卻硬是出了岔。
「不急。」無間王出聲阻止。
「可是,王,她是星子,不宜久留無間——」
「那又如何?」他緩緩看向來者有神的眉眼,再見她周身微弱的星光。「來者是客,現下又適逢本王千壽,就讓本王好好招待她吧。」
「可是,這樣一來,恐怕會損及她的陽壽——」
「那與本王何干?」清冷沉嗓狀似平淡無味,但與他相處許久的人皆知,他的情緒似乎莫名的開始惡化。
「王!她是星子!」白蘿也趕忙阻止。
該是一個朱妲就夠他膽戰心驚,現在連破軍星都跑來了……他好怕無間空間不再能封鎖王的記憶,讓千年前的記憶再次回流。
無間王俊美的臉龐淡凝起肅殺。「本王向來討厭高高在上的天界,要是能親手讓掛在天上的星子墜跌入黑暗中,會是本王過壽最好的禮物。」
白蘿怔住,頓時頭皮發麻,說不出話。
這下可糟了,王向來對天界頗有微詞,如今忘了千年前的記憶,該不會打算要把這恨意算在破軍星頭上吧?
玄搖光壓根沒在聽他們的對話,水凝的瞳眸像是凝著無限愛慕和不可置信的狂喜,有著無法掩飾的感動。
這樣大膽無禮的注視,教無間王烏瞳一凝——一陣勁風立時衝向玄搖光,她下意識地抬起雙臂擋著。
瞬地,風自她身邊颳過,只拂動她束起的長髮。
這樣的結果,讓無間王先是微訝的揚眉,隨即又意會過來。
她身為星子,自然比一般魂魄要堅軔許多……這樣也好,才能讓他玩得盡興。
「你叫什麼名字?」
「我蒙先帝賜名為玄搖光。」她的目光依舊追逐著他。
不能怪她太失禮,實在是……他長得太像玉德殿內的石鋼雕像了!
那雕像威風凜凜,透著邪氣卻又柔目深情,就算閉著眼,她也能夠勾勒出它的樣貌,沒想到現在居然可以看見一張與它如此相似的臉,簡直就像是具有生命的石鋼雕像。
無間王眉一蹙,莫名感到有些熟悉。「玄……搖光?」
她身穿交領月牙白錦袍,腰束革帶,繫著綬環與短匕,那短匕,似有靈氣般吸引著他的目光。
白蘿痛苦的閉了閉眼。
「搖光可是西引第一女帝的名字,很有福氣,她的光芒會永遠照耀著西引,千年不衰。」
玄搖光解釋著,不斷回味眼前人喚她名字的聲音,沒來由的,心頭竟泛起酸楚。
那種急躁和感動揉合的痛,教她心悸,也教她不解。
「西引第一女帝?」無間王很快拋下錯覺,漫不經心地問著回到身旁的白蘿。「何時西引出了女帝?」
身為無間王,統管冥府惡鬼,只管生死,人的禍福興衰也會從四面八方湧來,要他做出生死聖裁,所以他知道哪些王朝改朝換代,興盛遞嬗,卻不至於連王朝內務都一清二楚。
「……屬下也不清楚。」白蘿乾笑著,眼神亂飄。
「喔?」他沒看向他,聲音中卻已表現出不滿。
「屬下只是王身邊的判官,天天跟在王身旁,哪管陽間出了什麼事?」白蘿笑瞇黑眸,唇角卻勾得很僵硬。
「西引第一女帝晏搖光,是開啟西引第一個盛世的女帝,這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玄搖光淺笑著主動解惑。
聞言,白蘿清俊的臉龐幾乎垮下,只能瞪向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女人。
那件事過後,都相安無事千年了,為何在王的壽誕時又起波瀾?
「西引女帝晏搖光?」無間王低喃,恍惚了下。
「不不,我不是西引女帝晏搖光,而是西引鬼將軍的玄搖光。」以為他聽錯,她趕忙澄清。
一眨眼,無間王的烏瞳再度回復平靜無波的暗色,直瞅著她。
「前些日子,是你率軍攻入北岩,平了擾境之亂?」
「欸,你怎麼知道?」她微愕。
「本王執掌陽間人之生死,豈會不知?」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眸色深沉得教人猜不透他的思緒。「只是……西引是怎麼了,已落魄到非要派個女將軍上場?」
「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在咱們西引不論男女,只論能力,有本事的人,誰都能在朝堂間佔有一席之地,那是咱們西引第一女帝設下的律例。」她朗笑,壓根不在意他話中刻意的嘲諷。
「這麼說來,你很有本事?」
「呃……算是吧。」她天生力大無窮,算不算有本事?
「那好。」無間王忽地一彈指。
玄搖光還搞不清楚狀況,便聽見身後讓人發毛的吼叫聲,略略往後探去,就看見兩頭看起來……很不可愛的猛獸身上。
不對,那不是猛獸,那是……什麼東西啊?!
兩頭野獸身上有著火焰般的色澤,可是她完全看不出那是老虎還是熊。
剛才在對打的,該不會就是這兩隻吧?
這一想,她才驀地發現自己是身處在圈子里頭,剛才只顧著貪看男色,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在何方。
「就讓本王瞧瞧,你多有本事。」無間王好整以地說。
本事不應該是這樣瞧的吧……「依我看……」
「放肆,在無間王面前,豈可如此無禮?!」白蘿突地打岔斥責,隨即轉向無間王,「王,她確實是顆惹人厭的星子,兩隻鬼獸與她對打有何樂趣可言?倒不如讓屬下將她帶往忘川,瞧瞧這顆星子到底能不能淨化忘川的污穢腥臭。」
玄搖光疑惑地瞪著說話之人的背影。
雖然她一直聽不太懂他們的對話,什麼星子、什麼淨化來著,但就是覺得這樣的提議一點都不有趣,自己好像正被陷害中。
只是,她和他們,應該不可能有什麼過節吧?
無間王點頭,卻說︰「等她玩完兩隻鬼獸後再說。」
白蘿臉色發白。還玩啊?!他只是想要把她帶往忘川,再趁機把她送回陽間去而已,沒打算整她的。
「那個……如果我觸怒了……王,我道歉,可是我剛才是追著一隻火狐來的,只是想看看那隻火狐而已,真的無意侵犯王的領域。」她不想滋事,更不想莫名再添殺業。
「你想見我,我就得讓你見嗎?」偎坐在無間王身邊的妖艷女子懶懶開口。
「嗄?」玄搖光一愣。
她看見的是火狐,而這人是個非常妖美的女子,這……
「朱妲,沒你的事,閉嘴!」白蘿立即橫眼瞪向她。
「朱妲?」玄搖光一怔。「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只是……我看到的是一隻火狐……」
朱妲聞聲,火紅瞳眸眨也不眨地直瞅著她,總覺得眼前人溫柔的口吻,有股熟悉的氣息,一種使人懷念的氣味。
玄搖光仔細地看著朱妲,發現她容貌冶艷,紅髮紅眼,狐媚的眸確實有幾分酷似火狐…?
她想了下。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何況這裡是冥府,就算朱妲是狐妖,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
「既然我的心願已了,那麼請問……閻羅一殿要往哪走?」她拱拳問另一邊席上身穿交領官服的男子們,卻見他們一個個別開眼,沒人要理她。
於是,她的視線繞了一圈,又停留在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然後忍不住貪婪地多停留一會,但這一會,便讓對方微瞇起眼,一彈指,倏地,她感覺到背後有兩股風勁逼近,連忙旋身閃過。
「你的心願已了,本王的心願可還沒。」無間王眸色極冷地注視著她,施法將鬼獸往她身上丟。
「喂!」她閃得狼狽,左閃右避,只差沒連滾帶爬。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她心目中的鬼將軍可不是這樣子的!不要讓她的幻想徹底幻滅好嗎?!雖說她已經死了,可是又一點死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好真實,自己好像還活得好好的,正被逼著跟鬼獸對打。她好喘,覺得這裡的空氣好稀埂薄,讓她的腳步很沉重。
隱約之間,她聽見一股奇怪的聲響,仿彿有人在求救,不斷的說著——「殺了我、殺了我……」
痛苦的求死哀嚎隨著鬼獸逼近而益發清晰,她驀地停下腳步,根本不管鬼獸已經咬上她的身。
被咬的地方有點痛,但她還可以忍受。她不是很在意地垂眼瞅著咬上她手臂的兩隻鬼獸,結果,她看見它們的獸眼不染血腥,彷彿只是奉命行事,彷彿被什麼困著,痛苦不已,她不自覺的伸出手,輕撫它們的額。
「不要緊,反正我沒有很痛,你們可以咬。」她輕笑,心疼的輕撫著鬼獸,卻見它們原本醜陋的外貌緩緩起了變化,最後化成正常的猛獸,甚至鬆開了口,蹲伏在她身旁。
此景少讓在場人莫不震懾。
沉淪在獸道的畜牲,久經冥府洗禮而成的鬼獸,竟然會因為她的撫摸便受到淨化,洗去它們原該領受的罪業?
「唉,原來你們這麼可愛呀!」玄搖光忍不住用雙手輕拍它們的頭,笑得像個孩子般。
她的動作看得朱妲一愣一愣,彷彿在許久以前,也有個人曾經如此愛憐地輕摸她……
「欸!」驀地,蹲伏在玄搖光身旁的兩隻猛獸瞬間不見,她愣了下,下意識地問向臉色似乎更難看了的男人。「它們跑去哪了?」
「好個憐憫之星,你想到一殿,是想要受冥府審判嗎?」無間王眸色寒冽,直接忽視她的問題。
玄搖光想了下,笑得滿足。「聽說世間人只要死了,都得要下冥府審判,如今我已經在這裡,當然要接受審判,好好贖罪。」
許是老天聽見了她的心聲,知道她一心想要贖罪,所以直接讓她下冥府吧,那麼不管是要上刀山還是下油鍋,她都甘心受罰。
無間王支手托腮,瞅著她思考過後的爽朗笑意,無端覺得異常礙眼。「你知道死後之魂要由誰來審嗎?」
「先前我遇見一位大哥,他說我應該往閻羅一殿去。」所以肯定是閻羅王來審她了。
她一說到閻羅一殿,另一邊席上的十人隨即有一人憑空消失,不想被牽扯進這淌渾水。
無間王回頭,烏瞳掃過其餘九殿閻羅。「他們還不夠格審理你,要審……就讓本王來審。」
「啊?」這麼說來,他是比閻羅王還要了不起的王?
疑問尚未出口,她隨即被一記力道壓得往地面趴。
「王!」白蘿驚吼。
* * *
西引,鬼將軍府。
「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玄芸在玄搖光房內來回急走,清麗粉顏布滿焦躁。
爆宴之後,北方邊防又傳來消息,說被擊退數十里遠的北岩大軍又卷土重來,於是她奉命特地走了趟皇城北御門外的鬼將軍府,原以為搖光還在昏睡,可仔細探向她的鼻息,才發現她幾乎沒了氣,於是趕緊差來宮中太醫診治。
豈料,太醫會診之下,竟然查不出病因,她只好又要人去請天官到鬼將軍府一趟。
「親王,天官到了。」房門外,隨侍輕聲傳報。
聞言,玄芸趕忙回頭。「快請!」
房門一開,善天一身灰白交織長衫,長髮整齊束起,清冷面容盡是擔憂。
「善天,你快過來瞧瞧搖光,太醫說搖光沒病,可是她就快要沒有呼息了!」不管身份,她抓著他一把衝到床前。
善天垂眼瞅著玄搖光熟寐的神態,長指采向她的鼻端,疑惑地攢起濃眉,忽地嗅到淡淡花香,下意識瞥向擺在花架上盛放的曼珠沙華。
「……搖光怎會把花給擱在這裡?」他狀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美眸卻眨也不眨地直盯著那花。
「是我擺的,那是陛下賜給搖光的花,說是天界之花,用來稱贊搖光的。」那時她也在宣天殿,所以知道這事。「這跟搖光昏迷不醒有關嗎?」
善天垂眼不語,纖長的指揪住盛放的花朵揉個粉碎,正色道︰「親王,下官必須趕緊為將軍設壇祈福。」召回遙光走進冥府的魂魄!
後頭這句話,他沒說出口,因為不想把玄芸給攪進這麻煩裡。
照這個狀況看來,他已經可以確定遙光功高震主,恐怕是威脅到陛下的權信,才教陛下暗下殺手了。
「啊——」
肩上彷彿有什麼重物不斷加重再加重,讓玄搖光毫無反抗能力地被壓進地面,力道之重,讓地面都碎裂出一個窟窿,她不禁痛得大叫。
無間王眸色清冷地看著她雙臂橫在胸前,模樣痛苦,卻仍要尋找時機再撐起的樣子,冷哼著一彈指。
玄搖光再次發出哀嚎,地面發出咱啦的碎裂聲,她可以感覺到地面不斷下陷,身體似乎正逐漸四散,意識漸漸模糊……
席上九殿閻羅見狀,不著痕跡地和白蘿交換了個眼神,接著十人共力一震,勉強解除她身上的壓力。
無間王只是冷冷地環視著他們,冷峻的眸色透露他的不悅。
「為什麼?」大口喘著氣,玄搖光不解地看向無間王。
「王乃是統領冥府十殿閻羅的無間王,自然有權可以懲罰你。」像是讀出她的疑問,白蘿沉聲說︰「當你被壓得愈深,就代表你的罪業愈深重!」
雖說不懂王為何萌生置她魂飛魄散的念頭,但保住她是眼前首重之事。
她輕呀了聲,有些明白了。「原來如此,這就是我贖罪的方式?」
無間王沉冷注視著白蘿,只見他飛步來到面前。
「王,既然她想贖罪,就讓她好好贖罪吧。」他試著不讓情緒外顯。「就這樣整得她魂飛魄散多無趣?倒不如將她帶到忘川,讓她嘗嘗浸在忘川,被濁氣侵蝕的痛楚。」
反正,找到機會送她走就對了!
無間王不置可否,長睫輕斂,掩去眸底的思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