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二子《只想看見你》


出版日期:2011/02/18
    初見時,他說他是爹找來經營她家寶貴坊的。
    可她從沒見過他呀,
    況且那當時爹娘已死於一把無情火,家業又盡毀。
    是天爺憐她頓成孤女,遣人來為她頂天?
    唉!不該結成義兄妹的,瞧他當得多認真!
    不只為她扛起家傳營生,還一個勁兒幫她物色夫婿人選。
    還記得爹娘去世時她天天哭,後來不哭,是因為有他。
    心安,歡喜,都因為他;可是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咦?怎地他突然說不做她兄長,改做她丈夫?
    且是那般倉卒……
    原來他娶她不是因為喜愛,而是因為偷聽到了她的心意,
    不願讓她苦候。也罷,嫁都嫁了!
    只待他有了真心喜愛的女子,她便讓出正妻位置。
    可嘆天不從人願,那女子尚未出現,
    她的眼力就已日漸迷離……


楔子

  京師南隅,清鹿巷紀宅裡,花園廊榭走過兩人,前頭那人驀然停下腳步,撫額喟嘆。

  “唉!唉!來人,快去幫小姐擦擦。”身形福泰的紀老爺忙指使一個婢女過去。

  跟在紀老爺後頭的南若臨循著婢女跑去的方向看,只見五丈遠處瓜棚下,一個粉嫩少女躺在紅木榻上安睡。

  她身穿鵝黃衣裳,嬌艷欲滴的櫻唇微啟,唇邊垂下一道銀絲,顯然睡得正香甜。

  怕擾醒荳蔻少女,婢女拂拭的動作輕柔,而那少女只是微皺黛眉,青蔥玉指撓過粉頰,絛唇一噘,翻個身繼續睡。

  雖只一眼,但那模樣兒生得極好,長長的眼睫緊掩,秀鼻如鑾,肌膚賽雪,看來芳華正俏,任性率真,擄掠了他一瞬心神。

  “讓南老弟見笑了。那是我獨生女兒,叫曉笙。她別的不會,就會玩,偶爾學她娘畫點兒首飾圖,除此之外,女孩家的活兒一竅不通,我天天叨念也沒用。如果她能有老弟你一半聰明,我就不必擔心啦。”

  不宜再瞧,他收回目光。“令嬡看來天真可愛,很好。”

  “很好?最好是羅!我就怕沒人敢要她,到老還得奶她一個長不大的娃娃,晚年可要辛苦羅!”

  “不會的,最慢明年,貴府就會收到要求合八字的求親帖,屆時您只會舍不得。”

  “這麼篤定?怎麼,你打算明年來遞帖?”

  他微愕,一笑。“南老爺太看得起我了。”

  “哈哈!你這小子我滿意,如果你來,我不多話,馬上就把人丟給你去煩。”

  他溫溫一哂,沒說什麼。

  紀老爺豪邁揚手一請,帶領他往書房去。

  要折離花園時,他又往瓜棚下瞧過片刻才舉步跟上。

  半年後。

  矗滿繁華巍峨建築的京師大街後方,紫玉巷內,一個約莫十五歲的姑娘正抱著兩紙地契哭泣,前方建築壓下的巨影,將她纖細身子籠罩得黯淡無采,仿佛曠海中無依、不知該往何方的漂木。

  忽地,一名男子出現在巷口。

  男子幾番張望後瞧見她,倉皇容色這才弛緩。

  “是紀姑娘嗎?生於春晨,令堂懷你時還常夢見有人吹笙作樂?”

  “唔。”這是她名字的由來,只有爹娘與她知道的。

  她抹淚仰首,對上一雙暖目。這人誰啊?

  溫善的男人笑道:“我是南錢莊二當家,讓你久等了。”

  她抽抽鼻子,想了會兒,很確定地說:“我剛剛才被南錢莊的大當家趕出來,那伙計攆我走的時候,沒說要我等你啊。”

  “我還未告訴大哥要幫忙紀家,顯然紀老爺與紀夫人也尚未告訴你。”頓了頓,溫聲再道:“我是你爹找來經營寶貴坊的人,先前有事出城一趟,昨兒才回來。遲了兩個月,你受累了。”

  她沒見過他,但出事前,爹爹的確曾嚷過要找個懂營商的人才,所以,是他?

  “爹娘跟寶貴坊已經……已經沒有了。”眼眶一熱,才掉下的淚立即被接住。

  他捏碎掌裡濕意,拍拍她的頭。“放心,從今而後,我會替你打理一切。”

  她訝然睜眸,看他蹲在跟前分擔她內心的晦澀。

  他像個兄長般拍她的背脊安慰,在她耳邊告訴她他的名字。

  南若臨。

  她輕吟著,然後,不知是已至極限還是出於看到希望,終於放聲哭泣,哇哇一陣哭累後,軟睡在他臂彎裡。

  不用再煩,只需相信他,她快活過日就行。耳邊,依稀聽見他這麼說。

  她才不信!哪可能忽然冒出個人來替她頂天。若天爺待她這般好,豈會奪走她雙親,任由紀家家業盡毀?

  可是,從此她這愛哭的嬌弱性子,除了想起爹娘外,竟真沒再生過淚。

  翩翩若臨,煦如春臨。她的日子,自與他相遇後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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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沁涼如水,該是萬物俱歇的時刻,清鹿巷底的金虎園中,右側與隔壁紀府相通的梅林裡,一個人影邊扶著樹,緩而謹慎地往前。

  “大哥不必多勸,我心意已決,暫時不回南家。”

  人影停下腳步,與今晚眉月一般弧度的彎彎柳眉,因為聽見這道熟悉嗓音而顰起。

  梅林之末的八角亭中,南若臨清顏帶笑,和緩堅定。

  “年才剛過你大娘就趕你出府,是她不對,但你也不能真搬出來啊。”

  “不搬,大娘心裡不舒服,她老提防我,何來寧日?”

  南方磊被這話堵得一窒,只能嘆息。“她是不願意承認,要不早就能看出你無奪權意圖。按理說她也不過帶嫁妝來,真正振興南家的是爹,只要是爹的親生兒,都該能分到錢莊股權與財產,她不該總以為是她的。”

  “南家能有今日,確實是大娘嫁妝的功勞,何況大娘這般做也是在維護您。”

  “唉,罷了,她容不下你,你不待在府裡也好,就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但我娘就請大哥多照看著。”

  “我自懂得,二娘的事你甭擔心。倒是你搬歸搬,錢莊裡的事不准擱下哪。”

  南若臨苦笑。“您還沒休息夠麼?”

  南方磊抬眉,旋即撫胸。“咳咳咳咳!其實……為兄上個月又嘔血了,大夫還是那句老話,過度操勞啊。若非如此,為兄哪舍得讓寶貝弟弟去惹銅臭?為兄本是希望自個兒操勞就好,無奈為兄這身子實在沒用……咳咳咳……”

  “那我只好繼續擔著了。”無奈淺笑,招人備轎。“晚了,為您身子好,您還是先請回吧。”

  南方磊笑得極是愉快。“阿臨果然愛護我,那我就不打擾了。”起身,臨前又回頭。“對了,我讓鐵護衛也跟來了,有他伴你,我安心些。”

  “我會讓他留下。”

  “就知道你聽話。”滿意點了頭,下一刻卻眸光閃爍,夾帶興味。“你哪邊宅子不買,偏挑上紀家隔壁,是為了那女娃娃吧?要不這麼華貴的宅子你怎肯買呢。”

  南若臨微蹙眉頭。“曉笙都是能嫁人的年紀了,不是女娃娃。”

  “你還知道她能嫁啦!”曖昧擠眼。“差五歲也不算多,何況那娃娃相貌生得好,性子又討人喜歡,你哪天決定要帶回府了,通知一聲,鳳冠、紅燭、紅莽袍,不勞你動一根指頭,為兄全給你辦置好。”

  南若臨先是驚訝,而後笑出。“曉笙與我不是那般關系,何況日前還認了義兄妹,不是大哥想的那回事。”

  “還認了義兄妹啊……嘖嘖,這是想把人綁在身邊,還是綁住你自個兒?”

  “她雙親亡故又無親戚,需要有人照料,僅此而已,您別想太偏。”

  “當局者迷,我不與你辯,就看你這君子要做到何時。”南方磊哈哈笑,離開時刻意駝背,記起來要多咳幾聲給他聽。

  見那佝僂背影,南若臨不免失笑。送走人後坐回亭裡,徐徐飲酒。

  鐵石入亭,見主子斜坐斟酒,正是愜意時分,卻也只能打斷。

  “二少,林裡有人。”

  南若臨將酒壺蓋子塞回。“多久了?”

  “約莫一刻。”

  聞言,林裡的紀曉笙一僵。她耳力本就極好,方才事情又全聽得一清二楚,除了女兒心受打擊外,還聽見南家家務事啊!思及此,忙走回紀宅——

  “曉笙?”

  唉,真真慘也。

  南若臨已然踏葉而來,站在她左後方。

  紀曉笙斂裙轉身,頷首施禮道:“二公子。”

  南若臨淡笑。“既是義兄妹,怎不叫哥哥?”

  “咳。”她眼神閃爍,低頭搔搔鼻子。“那個……我還叫不慣……”

  “可我聽不慣。”

  她不禁抬頭,傻愣愣對上他暖如春風的俊顏。

  兩人結拜為義兄妹也才五天,這之前的兩年她都叫他二公子,哪是這麼容易改過來。

  忽地,左掌竟被握住。

  他理所當然道:“你眼力差,林子又暗,讓哥哥陪你走吧。”

  “……咳,多謝哥哥。”

  掌好燙。

  是她發暈緣故,還是因為他喝了酒?

  “不必謝。倒是你手挺涼,下回夜游記得多添件衣裳,要不我若與大哥再談下去,你可會著涼。”

  “咳嗯……妹妹原是想上杏園摘花,聽見哥哥與大當家談話,全屬意外,哥哥莫怪啊。”

  “三更摘花,曉笙挺有興致,但這習慣不好。”

  “噯,我……再改改。”乖順點頭,想起五天前來這空園散步散得正暢快,剛巧遇上他搬來,驚愕之際,他提議結為兄妹,讓她又是一驚。

  能更近他一些是好,但哪知今夜一聽,他是全把她當妹妹看。只是妹妹啊……

  “金虎園往後就只有我與鐵石兩個男人,你別再亂闖才好。”

  “是。要瞧男人自有相公堂子兔兒爺,曉笙哪敢打擾哥哥……”

  “……你是真走進去了,還是走過而已?”

  “呵,自然是經過,我沒忘記要保住大家閨秀的模樣啊。”這些年他擔心她無人管束,偶爾提聲叮嚀,要她至少不負紀姓。對她,對爹娘,他真是比誰都用心了。

  他吁口氣。“那就好。”

  她笑。妹妹又如何,她總是能獨占他的目光與關心,這就夠了。

  “前些日子畫完樣圖,師娘就說從前的花樓姐妹手邊有罕見銀飾,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不過是在去的路上順道瞧幾眼相公堂子門口而已。”

  “梁師傅的夫人麼?”那就不至出亂子。安下心繼續邊走邊道:“既有暇上花街,那到李府應當不成問題了。”

  “李府?”

  “當今皇太後的娘家。如今李家作主的是皇太後妹妹,李太夫人。”

  “若是那家,幼時我跟著娘去過幾回,李家兩位小姐都很喜歡娘做的首飾呢。”

  “就是如此才出問題。”他笑,另有所指。

  “唔,李太夫人猜出是我了?”

  “還沒。但她打算狀告春曉閣侵占紀夫人遺物。梁師傅雖解釋首飾是他所做,但李太夫人不信,她清楚寶貴坊的師傅有幾分能耐。”

  “唔,李家春曉閣惹不起啊……”她偏頭沉吟。“不如我去李府一趟,說明因由,只是哥哥得替我提防,別讓人把我的身分透露出去。”

  他溫眸審慎,仿佛看著最貴重的秘密。

  “你既同意,我會安排。”

  “那曉笙就全靠哥哥了。”

  他皺眉,看她像男孩子似地拱手作揖,那俯身時露出的白皙鵝頸,微微困擾了他。

  “……已到紀府,你早歇,天亮前別再出房。”

  “是。”紀曉笙直起身,卻只望見他的背影。

  怎麼走這麼快?

  疑惑地又瞧了一會兒,直到連點影子都望不見才回屋。

  進門沒多久,薄門就響起兩聲。

  “誰?”

  “小的鐵石,奉二少命令,把杏花放在門口,請姑娘自取。二少交代,請姑娘早歇,切莫為樣圖傷神,花若謝了,傳人再送便是。”

  “鐵護衛請留步。”開門,撲鼻一陣清香。“他知道我摘花是為樣圖?”

  “二少說姑娘多半是新款要用杏花樣兒,想要參考,命我盡速送來,以免小姐掛心。”

  她喜,齒頰生津。“請替我謝過哥哥,告訴他過幾日我便能交出樣圖。”

  “是,小的告退。”

  “嗯。”拾起杏枝嗅聞,雙眸染醉。“杏花清雅,卻遠不如哥哥的質氣呢……”

  爾雅溫文,教她懸心啊。

  李府。

  南若臨暗自與李太夫人使了眼色,李太夫人隨即將送香茗的婢女遣下去。

  “茶燙,當心別灑了。”

  “多謝哥哥。”紀曉笙小心啜了口。

  “唉,你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姊妹,認個義兄也是好的。”李太夫人略知一二,乍聽這稱呼也就不意外,只是想起過往,感傷起來。

  “蒙太夫人記得,曉笙真是福氣了,但望太夫人別再為難春曉閣呢。”

  “我是瞧著春曉閣幾件東西像寶貴兒所做,以為東西被占才會興事,如今知道是誤會,當然就不刁難。倒是曉笙做出來的東西,與你娘所做真是像,不愧是母女呢!若你爹娘還在……唉,看看街上那些珠寶鋪,哪個能與你們紀家比擬!我老太婆實在懷念寶貴坊還興旺的日子哪。”

  “其實太夫人想的沒錯,春曉閣的鳳凰簪、芙蓉篦,都是母親畫過的款樣,曉笙只改了幾處。”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看便覺熟悉。”

  南若臨捧茗淡哂。“春曉閣能有今日,全靠曉笙的聰慧與巧手,可惜我能力有限,無法讓曉笙的首飾聞名天下,幸得京裡如太夫人這般識貨的人不少,好東西才沒給埋沒。”

  “噯,要揚名有何難啊,讓太後戴戴曉笙做的首飾,春曉閣的門檻還怕不給踏破嗎?這點事情,交給我老太婆去辦就行。”

  她聽得心驚,卻見南若臨雅貴笑開,正要道謝了。“太夫人,宮裡用度都有專人張羅,要不也還有御用商號,您萬萬不可干礙內宮啊。”

  “噯,瞧你說的!宮裡的首飾是由皇後指定的藍沁坊提供沒錯,但藍沁坊變不出新意,後宮早有不滿;上月姊姊已發話要內府采辦換間商號,我去春曉閣,為的也是幫忙看看,挑揀挑揀。”

  “既是宮裡要用,可得謹慎。”南若臨側頭看她。“曉笙認為當今天下,哪間商號可擔重任?”

  “這……”雖然覺得自家春曉閣當之無愧,但是她工作很繁重了呀。“第一珠寶鋪如何?”

  “第一珠寶鋪?”南若臨徐緩揚聲,極溫潤地笑開,持平中肯道:“第一珠寶鋪立號三十年,做得也不錯,的確還算適合。”

  李太夫人搖頭。“這可不是立號久就成。藍沁坊屹立百年還不久嗎?不仍是給換下來。要我說,久不久不是問題,要能入得了眼呀!要是這點,你們春曉閣就還不錯。”

  “太夫人謬贊了,我們春曉閣小號小店的……”她不要哇!

  “這樣吧,我這一鬧也給春曉閣生了不少事,總不能欺負你們小輩。我老太婆就修封信給太後,請她讓負責御店的秋公公上春曉閣轉轉,給他留個印像,之後若按往例辦起御店競賽,你們才不比老店吃虧。”

  南若臨暖笑頷首。“勞太夫人費心,晚輩感激不盡。”

  唉。“……謝太夫人。”

  聲裡的沒精打采讓南若臨聽了出來,他旋即面露擔憂,一手貼她額上。

  “曉笙不舒服?”

  毅容清目在前,僅咫尺距離,她不爭氣地臉紅躲開。

  “多半是連日畫樣圖忙累了吧。太夫人,可否讓若臨先帶曉笙回去,日後再來拜訪?”

  “好好!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去歇著,得空了再來看我老太婆啊。”李太夫人和藹擺手,讓兩個小輩拜別。

  南若臨扶她離去,甫出廳堂便彎身抱起她。

  “這個……哥哥,我還能走啦!而且……很多人在看哪!”

  跟在後頭送客的管家、端盤婢女、掃地長工,沒一個不在瞧!

  “你身子要緊。”南若臨嚴肅道,見她面紅如血,步伐更是加快。

  她無奈嘆氣,把快丟光的臉埋靠他肩頭,胸口怦怦,心音好響。

  唉,什麼時候他才會知道,他就是她三不五時發作的熱症根源啊?

  以最快速度,南若臨直接將她送到順安醫館。

  劉老大夫正巧從外頭回來,見紀曉笙被抱下車,滿面通紅又慌亂搖頭,立馬知道情況,笑呵呵道:“紀姑娘又受寒啦?”

  “對!勞煩您,將那個……什麼花、什麼草的藥方開一開,也不必診啦,我喝完兩帖就會沒事,不敢耽誤大夫時間。”

  南若臨蹙眉。“胡鬧。你這怕大夫的孩子心性要收收。”朝劉大夫頷首,請他瞧過。

  見劉大夫滿面春風走來,她方寸慌亂,吶吶開口:“大……大夫……請您……咳,務必手下留情。”在大夫切脈時擠眉弄眼,不知情的人還當她極為痛苦,至少一旁的南若臨就神色困惱。

  “哈!紀姑娘不用擔心,挨幾針就行了。姑娘近日過度操勞,虛耗身子,眼睛也有些干澀發紅,這針無論如何得扎。再說了,如此一來……南二爺不就會更照顧姑娘了嗎?”身為她的主治大夫,自當知道她熱症為何發作。

  “這……”她牙一咬,豁命別過頭。“麻煩大夫了!”

  診治完,南若臨親自送她回紀府,反覆交代她好好休息才回隔壁金虎園。

  接下來三日,每回財嬸煎好藥送來,她聞著那難聞味道,舀起一匙匙黑水,想到這回不僅治“熱症”,還要補養身子眼睛,也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吞光。

  某日深夜,兩名灰衣藍褲兵丁提著燈籠走過,渾然不覺有影子在櫛比鱗次的屋頂上翻飛進入剛巡視完的清鹿巷。

  紀宅裡,紀曉笙仍在忙碌,筆下杏花維妙維肖,俏麗妝點在步搖上。

  她挽袖拭汗,黛眉未解,又將紙揉成一團,重新攤張紙,窸窸窣窣地書。

  喀啦。

  她抬頭,還來不及反應,便被從窗口躍入的黑衣人蒙住雙眼。

  “紀家就一對老僕,你要嚷了人來,咱可不保證他們會不會出事。”

  “就是就是!你識相點,乖乖聽話,咱不會——哎呀,是盧老板,盧老板說他絕不會虧待你啦!所以你有什麼圖啊畫的,就一並帶上,跟咱們走吧!”

  就知道沾上御店沒好事。

  “圖都在桌上,大哥們要就拿去,別為難我與兩位老人家。”穩著聲,就怕他們去找財叔財嬸麻煩。

  蒙頭大漢睇了眼,把桌上紙張拽入懷裡。

  “這些沒畫完,還有其它的吧?藏哪了?”

  一陣汗臭刺鼻,她忍住厭惡道:“東西……不在這裡。”

  “不在?”

  “我總要防人搶圖啊,所以平常都把圖藏在梅林邊的八角亭,那裡的石椅有機關,圖全在裡頭。”

  “好!咱們帶你去取。你要敢使詭計,就別怪我趁那對老僕熟睡,往床鋪刺窟窿!”

  兩個漢子問過涼亭地點,輕功伶俐,沒一會兒便攜著她到亭邊。

  “嘔——嘔!”被顧得頭暈,紀曉笙單手捧胸,扶著不知是柱還是欄杆干嘔。

  “咦?沒東西呀!喂,你是不是訛人啦!”年輕些的男嗓吼來。

  “咳……椅身的龍形雕紋上有機關……用力按下便可打開暗格。”

  在她身後挾持的漢子按捺不住。“你看著她,我來!”

  “噯。”換年輕的來守。

  大漢敲打一陣,不住抱怨,她只得道:“我來吧,石椅上的機關不好找,除我以外還沒人能開過。”

  大漢幾度猶豫,還是解開她眼上黑布讓她動手。

  一能視物,紀曉笙倒有幾分後悔。這兩人裹頭蒙面,從身形與露出的半張臉判斷,一是年約十七八的清瘦小哥,另一個是年過三十、滿懷不耐的魁梧壯漢,左邊眉梢還有道疤猙獰爬過。

  “……我得雙手合抱才摸得出機關,勞煩這位小哥先放開我。”

  大漢點頭,青年才松手。“我哥倆在你身後看著,你可別想跑哇。”

  “我知道。”她戒慎蹲下,在椅面有三道刻痕的石椅旁假意探索。

  這方位朝北,亭下就是陡坡,坡底是主宅東廊。

  東廊之首有機要,裡頭另有秘道,若能到那裡,應可躲過。

  紀曉笙心跳如擂鼓,訝呼:“咦!怎打不開?明明是這裡呀,莫不是機關卡住了?兩位大哥能否過來瞧瞧?我力氣太小……”

  “好好,我看看啊,是龍爪鑲金的地方?”

  “對,往第三根爪子按,應當可以開的。”

  “噫——噫——唉唷,沒動靜啦!哥,我力氣不夠,換你試試。”

  “沒用的東西!都讓遠些!”

  紀曉笙被推到一邊。

  伴著渾厚低咆與怒罵,那兩人正白忙著,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她往後一縱,滾落坡底,聽見男人驚怒聲,更是爬起往廊前奔。

  後頭有足踢風,凜凜咻聲如鬼追索。不過眨眼,身後已有人落地!

  “臭女人!看你往哪逃!”

  她尖叫著,邊跑手一邊沿牆亂探,總算摸到暗門跌進牆後鬥室。

  秘室關上的那瞬,大漢差點兒就掰住門了。

  怦怦怦!是她的心音;砰砰砰,是有人大力撾牆!

  哪裡是歇氣的時候!秘道……秘道在哪啊?先前誤闖進來,記得是在地上發現機關,有凹處的一塊木板可以拉起——有了!

  正要鑽入,便聽外頭傳來慘嚎。

  叩叩。外頭靜悄。

  情勢未明,她蹲在土階上,半個身子先跨入秘道,隨時准備躲入。

  叩叩。又響兩聲,這回有人說話了。

  “曉笙?曉笙可在裡頭?”

  這聲音!她半帶哭音地喊回去:“哥哥……是哥哥麼?”

  “是我。鐵石已制伏那兩人,除此外可還有其他匪賊?”

  “就……就那兩個人。”嗚嗚,他來了,她沒想他會來的啊。

  又是砰砰一陣,他略帶焦急。

  “牆打不開!”

  “用蠻的不行。哥哥仔細摸,牆上有一條浮線,從人肩高之處,往那線左方三寸朝裡推。”語畢,塵埃撲鼻。

  她舉袖掩面,下一瞬已被掖起。

  她幾乎以為會被抱住,可他沒有,只是抬起她臉審度。

  不過……光見他而帶薄怒,便足夠了。

  “沒事兒。”她笑,要讓他安心地甜甜笑開。

  南若臨面色一緊。“他們可有對你無禮?”

  “無禮?”低頭瞧,衣服凌亂,草葉沾身,還有幾處給勾破了,難怪他想偏啊。

  “沒有。這是滾下坡時弄的。他們是盧老板派來的人,還不敢讓我有太大損傷。”

  “盧老板?第一珠寶鋪麼……”見她臉上肘際都有擦傷,霍地眯眸,很快定下主意。

  “事情弄清楚前你先別回紀府,留下來,至少金虎園有鐵石在。”紀家沒落後就只剩她與一對老僕,他不可能放心。

  “好,聽哥哥的。”她笑,讓他扶出秘室。尋常有姑娘故意在他跟前跌倒,他也會扶一把,但這般小心,面上帶憂,放緩步伐配合,除了她,還沒哪個女子有幸能享呢。

  “呵呵……”某人瞧來,她忙假咳兩聲。“咳嗯!哥哥今夜怎在府裡?雙月十五,你該在錢莊核帳的。”

  南若臨愣了愣。今日是提早回來沒錯。驀地,連自己也意外地微沉臉色。

  “曉笙該不會是當我府裡沒人,誰也不至連累才逃過來?”

  “我……是盼著鐵護衛在……他耳力好,應當能發現趕來幫忙,要不也還有這秘道……我可一點也不想聽話,把屬於哥哥、屬於咱們春曉閣的圖交出去啊。”

  “曉笙的確冰雪聰明。既然你比我還熟這宅子,那就不必我帶路了。”莫名氣悶。是因為氣她危急時沒先想到他?還是氣自己的確不擅武、不能幫忙的事實?

  他沉眸,迷糊了。

  “這哪行!自這宅主人搬走,我頂多溜來花園散步,鮮少逛到廂院,哥哥要是扔下我,我會迷路的。”

  他凝睇,廊沿下一排光暈籠罩,益發添暖他容色。

  瞧她無礙,又逕自對自己笑,他不覺揚唇,任她挽住臂膀,領她到書齋將人安置好。

  “這是鐵石常用的傷藥,先頂著,明日再請大夫過府。”

  紀曉笙接過藥盒。

  他的黑眸裡有她,因為關心,情態溫文真摯,令她有些心癢,體氣泛臊,臉上微微地又熱起來。

  “二少,紀姑娘。”鐵石在門外喚了聲,即便門開著也沒敢擅入。

  “說。”南若臨淡應,挪身擋住她的傷臉。

  紀曉笙萬般慶幸被打斷。

  萬一這時撲倒他,還怎麼借著合伙人、義妹的身份,名正言順賴住他不放?總是又渴望又小心翼翼,掙扎著不敢泄露情意,就怕一個不小心,連理由都失去,她就是這樣看著他兩年啊!

  “那兩人已鎖在柴房,又給服了軟筋散,應當無法脫逃。”

  “好。明日再把人送兵馬司,先下去。”

  “是。”

  鐵石離開後,南若臨端來銅盆與面巾。

  見他擰布,紀曉笙黯然撫面。“哥哥說實話,我臉是不是腫得不能見人了?”方才滾下坡時撞了好幾下呀。

  “沒事。”瞅過那抬手面露的前臂,凝脂玉膚又青又紅,擦傷無數,他眉心又擰起。“我獨身搬來,飲食起居也只有鐵石照料,這裡沒丫鬟,一些女孩子家的事情,你得先自己動手。”說完將布遞給她。

  她接過,邊擦著臉道:“我是能自個兒來,但這身衣服……”

  他眯眸,審過她周身,想著哪件衣衫能容下她窈窕身段,驀地,臉龐竟有些微熱,急忙落下一句:“我去拿件長衫。”

  南若臨撩袍出去,留她在原處燒紅了臉。

  長衫!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對懷春的少女心有多大影響?

  嘴兒開闔,像漣漪似地越漾越大,呵呵發傻,再聽見腳步聲才正襟危坐。

  南若臨將衣服擱下,已無它想,猶疑問:“你在跟誰說話?”

  “咳,我在感謝爹娘保佑我今晚平安。”

  他皺眉,不予置評。“這宅子只打掃了幾間房,短時間沒法清出客房來。屏風後的內室裡有床,你先將就,改日再換。”

  “可這是書房,你要用吧?我就算到客房歇也沒關系的,或者先回紀府……”

  “不行。紀府跟客房都不在我眼皮下,我得看著你才安心。”

  “那……”

  他走到桌案,拍拍高疊到胸前的帳簿,舒緩笑開。

  “十五核帳日,如今三更已過,曉笙要我徹夜不睡嗎?”

  “我、我不吵哥哥就是。”乖乖抱起衣服,幾乎落荒而逃地躲進內室。

  雖然有牆有屏,但還是離他好近哪。

  唉呀呀,今夜哪睡得著!光是他翻頁的寒車聲音,都會令她胡思亂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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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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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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