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夫君請留步》[喜臨門之二]


出版日期: 2012-05-22


蔣負謙未見過像杜晴蜜般,五官圓得如此均稱的人,
臉像包子,眼如荔枝,鼻頭似鹌鹑蛋,唇則若櫻桃,
基本上,她整個人看起來十足討喜可愛,很得人緣,
正因爲太討人喜愛,故而爲自個兒惹來了大麻煩,
兩人初次見面,她就雙手沾滿鮮血地求他救命,
事後他才知,原來她家老板娘硬要逼她當媳婦兒,
是說,他幫著幫著竟不想放她走,就說她討喜嘛??
對杜晴蜜而言,蔣公子真的是她命中的大恩人!
只因待油行老板娘的傻兒子好,竟搞得她差點失身,
幸好她在千鈞一發之際逃了出來,並遇上公子相救,
公子人真的很好,不僅出手相助、買新衣讓她更換,
甚至還畫好逃亡圖,說到時再請相識的商隊護送她,
偏偏她迷路,又讓他撿回他家茶園,還成了他的妻,
唉,突然間擁有個萬般好的夫君,會不會遭天譴啊?


第一章

    他已經很久,沒當龍家的客人了。

    蔣負謙坐在龍家前廳,以蓋杯衝茶,等候奴仆通報。明明是張年輕俊俏的臉龐,卻流露出一股不屬于他這年紀的曆練,氣度沈穩如山,難以撼動。眉如長舫,眼如深潭,鼻如陡峰,唇如由枝頭飄落的孤葉,有些蕭瑟之感。神情無風波定,行爲舉止恰到好處,多一分則造作,少一分則輕浮。

    這裏是他姊姊蔣舒月的夫家,而他曾在此處任職數年總帳,說起來,這裏的一磚一瓦,他並不陌生。

    在龍家的日子,酸苦參半,喜樂不多。姊姊是爲了保全蔣家百年茶山基業,才會同意聯姻下嫁龍家二少爺龍君奕。新婚之夜,新郎官卻與丫鬟綠芽不告而別,離家南下福州,足足五年音訊全無。

    而他則在姊姊接觸龍家茶行——龍升行的生意時,提攜入內。更在總帳任內與親姊合資,買下茶山制茶,開立茶號,取一鳴驚人的涵義定爲鳴茶,藉龍升行名聲鋪貨入市。此舉原是爲了兩人離開龍家打算,但龍君奕浪子回頭後,想盡辦法留下姊姊,成爲她畢生歸宿,鳴茶事業反而獨利他一人。

    然而在他離開龍家後,鳴茶從此不進龍升行。

    蔣家除了他跟姊姊外,還有一位大哥蔣英華,與他不同生母,感情素來不睦。大哥個性貪婪,爲求更大的利潤,誣蔑姊姊在龍家忍辱負重就是爲了一舉拿下龍升行的主權,更使計拐騙丫鬟綠芽盜刻姊夫印信,將原本固定鋪貨龍升行的茶葉一夕之間全部抽走,改賣姊夫在外五年赤手空拳創建的玉磬行。

    姊夫將計就計,瞞著衆人以一紙合同綁住大哥,十年內只得鋪貨玉磬行,抽貨及哄擡價格所需賠償的金額,夠蔣家二十年內無法轉虧爲盈。

    雖然行之有理,付出最大代價的卻是姊姊。裏外遭人誤解以鳴茶抽魂換骨,蠶食鯨吞想霸占龍家家産,累得她爲此重病半年不起,盡避日後誤會盡釋,他仍堅持鳴茶不入龍升行。

    只要鳴茶獨立于龍升行之外,日後姊姊受到欺負,他就能馬上帶她離開,與龍家再無任何幹系,老死不相往來。

    “今天怎麽有空來省城?”蔣舒月眉目含笑,掀簾入廳,因笑而眯起的圓潤雙眸如貓眼石,閃著一條細窄而明亮的光帶,粉頰如春櫻明媚,又因手足造訪多了喜氣。自從負謙接掌鳴茶獨立門戶後,業已少走踏龍家,上回好像是大年初三送禮過來,距今足足有十一個月,一晃眼又快要過年了。“幸好你姊夫巡茶鋪去了,不然鐵定念到你耳朵生繭。他每月給你寫的信,你究竟看了沒有?”

    “看了。同樣的事情寫了兩年多,再回信下去也沒意思,索性不回了。”每回來信不外乎要他鋪貨鳴茶給龍升行,若非信中寫有姊姊近況,他連拆都不想拆。他給蔣舒月推近了一份禮。“買來讓你佐茶的紅豆糕,不甜不膩,我想你會喜歡。”

    “負謙送的我自然喜歡。”她知道負謙的心思,丈夫與親弟之間的角鬥,她不好過度插手。“別跟我說你今天來,過年就不來看看姊姊了。”

    “小弟豈敢?此行除了專程探望姊姊外,還計劃在此置宅。”蔣負謙以杯就口,感歎不愧是龍升行的茶葉,香氣淡遠。

    “你要搬回省城住嗎?”這對她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不,只是買個在省城的落腳處。”住得近一點確實好照應,但他已遠離省城,仍可接獲姊夫一月一信,真住進省城來,還有清靜的日子嗎?“其實這間宅子姊姊也不陌生,在東街二巷。”

    “東街二巷?你真買下來啦?”這間房子沒什麽過人之處,跟龍府比起來是小而窄且舊,只是兩年多前她與君奕鬧誤會,疾病來得又急又凶,暫時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時,負謙就是在東街二巷租了宅子讓她養病,天井處還種了她最喜愛的紫荊花呢!“不管新舊,置了田宅總是好事,得辦桌酒席請大夥兒吃吃。”

    “這是自然,會再送帖過來的。”他替蔣舒月拆了紅豆糕,瞧她眼珠直在他身上打轉,不知打著什麽主意。“姊姊有話便說,在小弟面前不需拘謹。”

    “嘿,跟你說話就是這點爽快。”只是這事怪不得她扭捏。“父親孝期已過,你也差不多該成家了。長姊如母,不如由我來替你操辦吧?跟我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家,我好請人留意。”

    孝期三年,實則二十五個月則畢。負謙爲了壯大鳴茶,自個兒事都忽略了,如果不是有她幫忙記著,包准他有閑工夫想成家時,孩子呱呱落地,負謙年紀都夠本讓娃兒喊一聲爺爺了。

    “不急,此刻娶妻只會讓她吃苦。”有個三天兩頭不在家的丈夫,感情如何融洽?家庭如何維持?他可不打算把孩子丟給妻子一個人帶,那種疲累無助是會把人的意志侵蝕殆盡的。

    如果單就爲了傳宗接代而娶妻生子,或是年紀到了就該成親而誤了一名女子的將來,那他唾棄父親與姊夫思慮不周且自私的行徑,無疑是自打嘴巴啊!

    “如果娶進只懂享福而不肯吃苦的妻子,更不是件好事,不如趁現在好好留意適婚的姑娘家,免得等你鳴茶成績再上一層樓時,對方只看你的錢,不看你的人了。”這才是道地道地的悲哀。

    “這……”

    姊姊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是他如何想,就是提不起興趣。

    蔣舒月打蛇隨棍上。“就像你說的,此事不急,我們就慢慢找,總會找到你喜歡的姑娘。姊姊懂分寸的,不會時時刻刻拿這種事煩你,只是不打算不行。”

    “好吧,那就麻煩姊姊了。家世不用太講究,個性好最重要。”這事早晚都得打算,他相信姊姊懂分寸,也不會胡亂搪塞個女子給他,便允了下來。

    該說的事講得差不多,再寒暄個幾句後,蔣負謙便起身准備告辭,此刻卻有家丁拿著如燒餅大的幹泥巴團,喳呼著進來。

    “二夫人,又收到了!”家丁將幹泥巴團捧在掌中,不敢髒了蔣舒月的手。

    “還是沒查出來是誰放在後院的嗎?”該不會要成爲千古懸案了?

    “出了什麽事?”蔣負謙倍感疑惑,不懂姊姊爲何苦惱成這般。

    “敲了給舅少爺瞧瞧。”

    家丁立即由幹泥巴團裏起出以宣紙包覆好的四百文錢,呈給蔣舒月。

    “每個月都有人固定捎來四百文,已經兩年了。宣紙上面是寫我的名字沒錯,但每回字迹都不相同,到現在還找不出來是誰放的。我一直不敢動用這筆錢,可經年累月下來,幾千個銅錢還真教我傷腦筋。我跟君奕商量過,就決定捐了這筆錢作爲公用,可疑問一直留著,當真憋氣。”

    蔣負謙接過銅錢,覺得手有些油滑。“可以給我一桶淨水嗎?”

    “喔?”蔣舒月不免好奇有何妙計,馬上讓家丁挑了一桶清可爲鏡的水。

    蔣負謙解開串錢的紅繩,一股腦兒把四百枚銅錢都滑進水裏,沒多久,水面上浮起一層清晰可見的黃油,冒出的油泡都把他們的臉分成好幾張了。

    “油面浮得這麽厚,可見每一枚銅錢都沾有油脂,極可能來自油行、肉販,這些連掌心都時常觸碰油脂的地方。若姊姊好奇,可由此尋起。”一連兩年不曾間斷,連他都覺得可疑,究竟是誰這般堅持,像報恩償債似的。“會不會是姊姊資助過的對象?你且想想。”

    “……三個月前資助的對象我都想不起來了,更不用說兩年前幫忙過誰。我跟君奕不是沒想過這點,實行卻如海底撈針。”蔣舒月命人瀝回銅錢,今天總算有了新頭緒。“收了這麽久,我還沒留意過銅錢油不油呢,還是負謙細心。”

    “姊姊過譽。”只是件小事,就看當事人要不要深入探求了。蔣負謙拱手,准備離開。“小弟尚有要事,先告辭了。”

    “真不留下來吃午膳?”

    “多謝姊姊好意,下回吧。”他還得趕在五天之內把事情全辦好,再回茶山出貨驗茶。再者,昔爲仆、今爲客,他心態終究無法調適完全,要他與龍家曾喚主子的人同桌吃飯,怕也只會把其他人的胃口搞砸,又是何必呢?

    “好吧,我不好強留,等宅子整理好,記得給我張帖子。”唉,君奕一直在她耳邊唠叨負謙死心眼又愛記仇,現在想想不無道理,龍府有太多他不喜歡的回憶,每回過來都不曾留下來吃飯,在外訂席只有婆婆不出現時,他才會答應。

    如果沒有她,負謙一出龍府,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嗯。姊姊保重。”

    蔣負謙一揖,不需人送,如老馬識途般穿梭廊堂之中。

省城置宅的事處理妥當後,蔣負謙再差了個嬷嬷定期打理,便離開尋訪新茶山以拓展茶源。這回偏重已有種植生茶,買下後不需試種即可制茶出售的茶山,範圍縮小不少,花了他一個月的時間才問到五處,再——聯絡,探訪勘景。

    陰雨霏霏如雪,細細綿綿斜飛,不大卻惱人。蔣負謙不知路上遇雨,未帶蓑衣紙傘出門,衣襟、發際皆沾著蒙蒙水珠,呵氣更呼出陣陣白霧。

    他鑽進路邊搭建的小茅棚子裏,點了碗杏仁茶,熱呼呼地喝著,脾肺俱暖。拿出懷中以油紙包覆防水的小冊子,裏頭記載了他連日來觀察茶山的心得與比較,待明早審視過最後一處,就可以決定要買下哪座茶山了。

    沒想到鳴茶也能走到這一步,有價有市,也有人偏向不打合同,直接買散貨,得開拓種植的茶山範圍才能應付。蔣負謙滿意地笑了。

    當初鳴茶抽離龍升行而無處銷貨時,他與姊姊便將茶葉捐作軍資,雖然是以龍升行的名義捐贈,但細則都是由他經手處理,甚至出面斡旋商討包裝及運送方式。

    那時他稱自己是龍升行底下的小茶號,因爲茶價較低,龍升行收購的成本不高才決定轉作軍資,才捐助第一批就有小茶行陸續接洽,盡避合同面額三張加起來沒有龍升行一紙大,卻是他昂首的第一步,意義非凡啊!

    他知道循前人的路好走,但成不了太大的氣候,又容易被其他茶號取代,所以他很重視工藝發展,可惜工藝並非一蹴可幾,鳴茶最有競爭實力的只有佛手、壽眉、桂花香片,其他的茶種銷量不能說少,只是與其他茶號相較之下並不顯著。

    開展工藝茶耗時費資,連帶浪費掉的生茶也不少,就算今天鳴茶未有供不應求的情形,也是要買新的茶山。

    初步地在腦海裏整理了這幾天得知的茶山訊息,晚上應該能擬出合同,明天下午就能聯絡賣方先下訂金,再找第三方公證簽署,待結清余額就能回鳴台山——他與姊姊合資買下的第一座茶山。

    “死鬼!家裏還有兩壇未動,你又跑去打油!怎麽,你一天要炸千百只油條是不是?”杏仁茶棚的老板娘瞧見身穿蓑衣的丈夫又提著油罐回來,氣得把長筷子砸在油鍋旁的竹桌上,插腰大罵。“油又不是多便宜的東西,我們一天賺的錢都讓你買油去了,是要我們家喝油過日子嗎?”

    棚裏熟他們夫妻倆的都笑咧了嘴,直打趣道:“方老,你瞧見俏丫頭沒?”

    “唉,別提了,只有伍家的老婆娘。我上門打油又沒賒帳,見我探頭就忙不叠地趕我走,悶啊!”方老脫下蓑衣挂上柱子,一回頭就瞧見老婆撿了雞毛撣子,眼露凶光,富有節奏地輕打另一手的掌心。

    “好呀,原來是爲了油行的俏丫頭!你這老不死的,都能當人家的爹了,還打什麽鬼主意!”

    方婦抽著他的小腿,一點兒也沒留手勁。

    油行丫頭她是見過的,長得玲珑嬌小、清麗可愛,待人接物沒有偏頗,油打得多或少從不影響她的態度,客氣又懂規矩,換作是她去打油,也會多看幾眼,只是丈夫太不懂節制了,賺了錢就去打油,以後餐餐飯都換成油給他喝得了!

    “別打了!哎喲,有人看著……欸,得了得了……”

    方老的小腿有多紅腫是不知道,但臉上的熱氣倒是可以蒸蛋了。

    蔣負謙也忍俊不禁地笑了,點了兩份油條替方老解圍。

    “小兄弟,多謝了,這碗杏仁茶請你喝——哎喲,老婆,打到客人看你怎麽賠!”方老客氣地端上杏仁茶,碗一上桌,抹布就襲頭了。

    “我練家子!還不拿回來給我!”算她眼睛長瘡才會嫁給他,真是賠錢貨!

    蔣負謙笑著吃完油條,連方老請的杏仁茶一道付了錢。走出棚外,雨過天青,可惜已近黃昏。

    他背著手,走在雨後透著清涼的氣息裏,深呼一息,全身通體舒暢。

    看完茶山後未有任何行程,茶行安排的應酬宴席他全給推了。在酒樓青巷,幾杯黃湯下肚後便開始拱他折讓贈茶,每每讓他煩不勝煩,萬不如此刻閑適。

    難得空閑且饒富興致,是機會好好參訪這座古都。

    家家磚瓦,門前左右兩株圓榕,葉如錢幣,骨挺凜然。

    常道是巷弄中藏寶貝,他不趕時間,四處置眼,隨心所欲左彎右拐,沒什麽真看入眼裏放入心底的,無非是貪圖一個靜字。

    他正留步欣賞某戶大器人家的荷花磚雕,這條巷弄雖然不寬,勉強還能容一台牛車通行,不料卻有人不長眼往他撞過來。

    蔣負謙頭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是——扒手!

    他當下扭住了來人的手臂,柔軟的觸感令他霎時分了神。好好一個姑娘,就算不是偷兒,見了異性也應該避一避才是。

    而且她……衣著淩亂不整。蔣負謙馬上放開手。

    “公子救我!”杜晴蜜出聲呼救,神情無比慌亂,雙手還染著鮮血,濕漉漉的,看起來很嚇人。

    蔣負謙正要問清楚,由她奔過來的方向,又追上一名老婦及一名腳力不便,右腿上包著白布,正面一圈紅漬,看上去有些憨傻的男子。兩人嘴裏都喊著“晴蜜”,似乎是她的名字。

    杜晴蜜像見著瘟神,不知該往哪裏逃才好。這裏落山風重,爲了擋風,巷弄特別建成如腸道迂回交疊的樣子,讓風灌不入民宅,所以又稱九曲巷。她平日在油行榨油看店,只聽人說,沒機會實地認路,如果走入死胡同,她插翅也難飛。

    蔣負謙見她腳步踟蹰,想他步入街巷內如此之久,她卻是第一個見著的人,而且巷道蜿蜒,岔路又多,他走進了不少死巷又繞出,如果他不出面幫忙,可能會誤了一個女兒家,便將她護在身後,當一回雞婆和事老。

    “你這死丫頭,還不快點跟我回去!躲在陌生男子後面成何體統?快過來!”老婦咆哮著,想繞過蔣負謙抓人。

    杜晴蜜顧不得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嚇得她直揪著蔣負謙背心的衣服不放。“我才不要回去讓你兒子汙了我的清白!我是到你油行工作,不是賣身!”

    “我向牙婆買了你,就是爲了讓我兒子當媳婦,如果沒有我買你,你早就被賣進青樓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了,別不識好歹!”老婦氣得跺地,差一步生米就煮成熟飯了!“你閃開,這事輪不到你管!笨兒子,快把晴蜜拖回來啊!”

    老婦想推開蔣負謙讓兒子抓人,頓時間,一群人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繞著圈。

    “公子救我!我的戶牒在我自己手上,牙婆只是幫我介紹差事,我不知道她會跟老板娘私下收錢,請你相信我!如果要讓這對母子玷汙我的身體,我不如去死!”杜晴蜜想起剛才那幕就覺得惡心想吐,哭喊道:“他們是禽獸,不是人!”

    打從四、五天前開始,老板娘的兒子就變得很奇怪,突然繞到她身邊,說她就快變成他的媳婦了,要替他生好多個胖娃娃。她嚇死了,連忙澄清絕對沒有這件事,見他哀怨地向老板娘告狀,老板娘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好奇怪。

    他快上三十歲了,還不如十歲孩童腦筋靈活,如果沒有人告訴他,斷不會突然把她當媳婦看,因此盡避門闩落得緊,當晚她還是直盯著房門,嚇得不敢睡。

    差不多過了子夜,稍微安心想打個盹時,窗戶上卻映出一道影子在她門口打轉,嚇得她差點叫出聲,兩手趕緊摀住嘴,但聽他憨笑喃喃自語,說什麽老板娘怕她漏夜跑了,要他到這裏打地鋪守門。

    隔日起,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沒有一刻松懈,連上茅房都守在外,以前覺得天真可愛的憨笑,現在看來是滿滿的反感與作嘔。老板娘爲了軟禁她,不讓她看店接觸外人,有人問起她馬上就被打發走。

    在精神飽受折磨之下,爲求自保,她假意要裁布補丁縫衣衫,把針線剪刀搬進房內,先把戶牒縫上褲管,又拿剩布做了個比她手掌大的荷包,放入連月存下的銅錢綁在腰際,隨身帶著,再把利剪藏在枕頭下方,每夜枕著發抖。

    今天油行早早就歇了,老板娘要她回房待著,她覺得可疑,站在房門口遲遲不敢進去,最後是被死拖活拖架進房裏的。

    一進房,老板娘就開始剝她的衣服,還命令兒子褪去衣褲。她死命掙紮想衝出去,卻被扯住頭發往後拉,幾巴掌連掴下,賞得她腦門昏沈,意識迷離,無助地被人推倒在床上。老板娘就壓著她的腿,要她兒子來……

    幸好他不識歡愛,一時緊張過度無法成事,就趁著老板娘分神斥責她兒子沒用時,手摸進枕頭底下抄起利剪,往他的大腿狠狠刺去,藉機逃了出來。

    她終究不夠狠,不然就一把斷了禍根。

杜晴蜜匆匆將事情前後交代一遍,其中難以啓齒的部分就斷續帶過。

    蔣負謙不是傻子,一點就清楚,沒想到眼前的母子這麽過分。

    但老婦完全不見愧疚,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我兒子不懂,總要有人幫他,你不肯,只好由我來了!年輕人,我看你也不想惹事,不如把我媳婦交出來,我可以再包個大紅包給你沾沾喜氣。”

    “不用了,留著打點牢裏夥頭吧。”此事人神共憤,他不可能撒手不管,見老婦狠瞪,他態度更爲強硬。“既然你說這位姑娘是你的媳婦,理當不介意跟我走趟官府向縣太爺親口解釋吧?如果是我誣告,最多罰錢了事,大不了再包個大紅包給你去去穢氣,這點小錢蔣某自認還花得起,如何?”

    “你!”老婦氣急,卻無計可施,晴蜜的戶牒確實不在她手上,當初跟牙婆問時,牙婆說晴蜜是黑戶,進不了大戶人家當丫鬟,才來找她幫忙介紹差事,到了油行記得要給工資才不會跑掉,等要嫁娶時再找她弄個戶籍就行,爲此還便宜了她五兩銀子,還以爲撿到寶了呢!“哼,年輕人,你是從外地來的吧?這裏誰不知道晴蜜是我油行裏的夥計,我看你還能護她護多久!兒子,先回去了。”

    “晴蜜也要一起回去!”他真把杜晴蜜當成媳婦,死活就是不跟母親走。

    杜晴蜜躲在蔣負謙身後,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搓著手臂直發顫。

    “不回去,就跟我一道兒見官。”蔣負謙笑看老婦,眼裏的冷箭是一發接著一發,存心跟他們耗上了。

    “走吧,別把事情鬧大。放心,娘一定幫你討門媳婦。”老婦萬般保證,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杜晴蜜松了一口氣,趕忙把衣服穿綁好,向蔣負謙道謝。“多謝公子相救,晴蜜感激不盡。”

    “一件小事,不足挂齒。除了油行,你還有其他去處嗎?”蔣負謙待她衣著整齊後才回首。

    他沒有取笑的意思,但……他從未見過像她一樣,圓得如此勻稱的姑娘。

    臉圓得像包子,皮膚白滑得像珍珠,眼睛如尾端咬了一口的飽滿荔枝,很具福相,鼻頭則似熟透具彈性的鹌鹑蛋,連紅潤的唇瓣合起來時,都像顆珠玑櫻桃。

    她個子嬌小,只到他下颚,身形秾纖合度,不瘦不胖,跟她五官有很大出入。整個人看起來討喜可愛,很得人緣,難免會多看幾眼。

    杜晴蜜搖了搖頭。“我沒有親人了,被牙婆送到這裏來,雖然待了八個月,但出了油行,就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了,只識得幾名熟客,想想也沒理由去打擾他們,可能得麻煩公子護我出鎮,我再到隔壁村避避風頭。”

    到時,能走多遠是多遠。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做足准備以便隨時逃跑,戶牒跟錢都帶在身上。她手擱到腰間,臉卻綠了一半。

    她的錢呢?

    杜晴蜜幾乎把全身都摸遍了,就是探不到她的荷包,該不會是掙紮時掉了吧?她又確認了兩、三次,還原地跳了幾下,但什麽影子都沒有。她像朵枯萎的花,頓時失了生氣。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就是在說她嗎?

    蔣負謙猜測她的舉動,忖度她的神情,估摸著是掉錢了。既然遇上了便是緣分,這點小事他還幫得起,助她離開不是問題。

    “晚了,這時出鎮,比那對母子危險的人多的是,也很難說他們母子不會尾隨,待我們分頭,立刻把你擄走。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到客棧替你要間房,明早再護你出去,甚至能護你到鄰村。”他明早要過去看茶山,說不定還能再替她尋個安穩的落腳處。“對了,我姓蔣,蔣負謙。”

    “蔣公子萬福。可是我身無分文,住不起客棧。”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工資一夕間化爲烏有,她連哭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明日就得面臨斷炊疑慮,上天給她活路又立刻讓她碰上絕路,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杜晴蜜不禁歎息,只能當作是離開油行的代價了。

    “不用煩惱錢的事,只要信得過我就行。你考慮得如何了?”好人不易當,若她不點頭,反而是他成了強搶民女的要犯。

    “這……”杜晴蜜猶豫著,不是信不過他。他看上去年歲不大,身形高瘦,氣度卻十分沈穩老練,眼神銳利但不帶審視鄙夷,總覺得他很客觀理智地去分析眼前每件事,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給足了她安定的力量,輕而易舉地贏走她的信任。她猶豫不決的原因是不想占他便宜,但現實逼得她不得不妥協。“蔣公子哪裏人?等我以後有能力,再把住宿錢寄還給你,還有賠償你這件被我弄髒的衣服。”

    血迹已幹成暗紅,洗過也會留漬,壞了這件好好的竹青長袍,實在可惜。

    蔣負謙有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你認識蔣舒月嗎?”

    “蔣舒月?!”杜晴蜜表情一抽,像不懂這問題是從哪裏衍生出來的。“是……蔣公子的親戚嗎?你在尋人?”

    “沒事,忽有所感罷了。走吧,我再找一套衣服讓你換。”他垂目偷視亦步亦趨的杜晴蜜,她的出處及行徑,很難讓他不聯想到每月寄四百文給姊姊的人。

    然而這只是他的猜測,沒道理姊姊找了年余,他卻隔月就碰上了吧?

    “那就麻煩公子了。”她衣服破損嚴重,是該換一套。“公子是哪裏人?你別擔心,我不會上門叨擾,今天已經夠麻煩你了,還讓你破費就更不應該了。”

    “我居無定所,四處尋茶走商,下個月到哪兒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相逢自是有緣,這些都在我能力範圍內,實在不足挂齒,倒不如想想該如何擺脫那對母子才是。隔壁村還是太近了,萬一有人打油時碎嘴幾句,不就曝了行蹤了嗎?”

    “公子說得有道理,那我到隔壁村之後該怎麽走比較恰當?”她真的很怕被抓回油行,差點失身的恐懼到現在還沒消褪,一想起來還會打寒顫。

    杜晴蜜搓著手臂,胃部翻絞,令人難受的酸意不住上湧。

    就算逃了,這份恐懼也會跟著,就像他說的,隔壁村還是太近了。“那對母子太過分了,不能就此姑息,我看還是報官吧。”

    “別,千萬別報官!”或許她遇上的公子財力雄厚,但終究是過客而己,待他一走,翻案了該怎麽辦?再說,油行母子在此事之前待她不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無法想象與他們對簿公堂的樣子。“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對我還是有恩情在,而且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了。到此爲止就好,還請公子幫忙。”

    “好。此地不宜久留,到了客棧我再告訴你該怎麽走。”隔牆有耳,就怕那對母子躲在轉角偷聽。

蔣負謙刻意走在她身後,兩人探了一會兒路才走出九曲巷。杜晴蜜連這附近都不熟了,真擔心到了隔壁村,她能否安全?

    進了客棧,天已經全黑了。蔣負謙差小二爲她買件普通的深衣女裝,待她更換時,還特意守在門口旁,留意走道過往的旅客。

    他向小二打探過,油行母子是這一帶的大地主,躺著收租就能吃飽喝足,可惜出了個憨傻兒子,老婦擔心死後土地被其他親戚瓜分,不然就是佃戶見她兒子好欺負不肯繳租,縱使家産豐厚,還是有可能餓死街頭,才開了間油行讓她兒子有餬口的伎倆跟收入。聽來雖然其情可憫,但強迫姑娘委身就是不對的事。

    在他們離開此處之前都不能掉以輕心,一個疏忽,毀的可是她的將來。

    蔣負謙給予的關懷與溫暖,杜晴蜜點滴在心頭,也和緩了油行母子獸行所帶來的恐懼。想他個性冷冷淡淡,卻是如此俠義心腸,兩人今天才頭一回照面就對她照顧有加,面面俱到,他的家人跟朋友一定很有福。

    換好深衣,杜晴蜜的心情也煥然一新,輕松不少,隨他下樓用餐。吃著熱騰騰的飯菜時,瞧他的眼神就熱切許多。她得把他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裏,日後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

    “我說的,你記清楚了嗎?”蔣負謙刻意選在樓梯邊的位置用飯,以僅有她能聽見的音量悄聲解釋該走的路線,免得讓有心人聽了去,向油行母子告發拿賞銀,待兩人明早分頭,沒幾會兒工夫她又落入深淵當中。“這張地圖你拿著,我知道的地名都幫你標上了。這些錢給你當盤纏,應該夠你找到安身之處。”

    “多謝公子。”硬骨子會餓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接下蔣負謙遞來的荷袋,當著他的面打開,數清楚有多少錢。“親兄弟明算帳,更別說我們倆,這十兩紋銀就當我跟公子借的,這輩子我一定會想盡辦法還你。”

    他似乎是生意人,剛進客棧時還有人跟他打招呼,稱他蔣老板,問他是來看茶山還是挑茶種?只要知道他的商行,以後找人就不難了。

    杜晴蜜想到日後還有機會見面,對茫茫未來的恐懼就少了許多。

    “收好吧,不急這一時。”有這份心就夠了,沒還也沒關系。

    “至于這地圖,我瞧瞧——”他將地圖畫在牛皮上,卷成圓筒。她攤了開來,實在看不出心得。“我對這附近的地形不熟呢。”

    “你拿反了。”蔣負謙拿過地圖,轉正再塞回她手裏。

    連地圖都看反,他怎麽放心讓她一個人走?

    “啊?!”這可真丟人。杜晴蜜尴尬地搔了搔頭。“我不識字……”

    “既然這樣,你每到個新地方就把地圖拿出來比對,最好是往北走,我這張地圖最北邊就是省城,你千萬記住。”往北走比較快進入大城鎮,油行母子要找人就沒那麽容易了。往南偏山,山腳城鎮因平地較少,規模有限,各個村落之間距離又遠,相對來講危險就高了。

    他還有茶山的事要忙,不能把她帶在身邊。有些上了年紀的地主自诩見過世面,覺得他年紀輕要挫挫他的銳氣,簽署合同時遇過幾回不許他帶人的要求,很難講這次會不會遇上這種事。留她一人,不如送她離開。

    可是瞧她大字不識一個,個性又樸實憨直,受了點恩惠就喊著要還,就算逃離了油行母子的魔爪,路上會碰到什麽妖魔鬼怪還很難講。只要會做表面功夫,要拐跑她簡直輕而易舉,而且她個頭小聲音又細,遇上直接捆了扛走的歹徒也只能任由對方處置吧?想著想著,他又放不下她,可他一個外地人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對了,都忘了這回事,剛才帶你回客棧時有碰到認識的商隊,是省城慶余行,晚了我也不好打擾,明早再問問他們是否已經要離開,有他們護你一程,我也就放心了。”慶余行跟他有合作,年初才簽了四期鳴茶合同,當家爲人老實厚道,商隊人馬皆爲一時之選,態度樸實和藹,杜晴蜜跟他們一道兒離開也算有保障。“還有,以後就算是熟人拿給你簽的書契,你都不能隨便蓋手印,一定要找第三人、第四人確認內容,知道嗎?”

    “嗯嗯,我知道。”杜晴蜜卷起地圖,如獲至寶地貼懷收著,像護身符一樣躺在她懷中,給她無比堅定的力量,還有他毫不隱藏的關懷也讓她爲之動容。“我娘在世時,爲了賺錢替她買藥吃,有個好心人就提點過我千萬別隨便蓋手印,別多了幾文錢就傻乎乎地把戶牒給人家,會被賣掉的。你今天也這樣提點我,其實我遇過的貴人真不少呢!”

    尤其是他,把她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一樣,完全不馬虎,怎麽不教她感動,將他牢牢記在心上呢?人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此話一點都不假。

    “你只身在外,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如果慶余行還要在這裏多待幾天,我送你到隔壁村後記得往北走,腳程千萬不要耽擱。”他不厭其煩地交代過一回又一回,客棧上的菜都有些涼了。“先吃飯吧,有事等會兒再說。”

    蔣負謙胃口不錯,但不是這家客棧手藝高超,他吃入口的東西非常普通;也不是他勞動過度、肚皮貼骨才拚命灌食,而是杜晴蜜幸福的吃相,彷佛入口的是世上難得的珍馐佳肴,連帶他也受了影響,舌間嘗到的滋味好極了。

    他吃飯僅是爲了果腹,不懂吃飯怎麽會是維系家人、朋友感情的方法。幼時清苦,家裏有一頓沒一頓的,有得吃就趕忙塞進嘴,從沒上桌吃飯過。被姊姊帶入龍家,跟長工夥計們輪著吃飯,就算有機會同桌,感情也沒有因此滋長,直到今天與杜晴蜜共食,才有了吃飯其實是種享受的感覺,有人陪著用餐的圓滿滋味。

    “我娘說看我吃東西,食物就特別美味,呵呵。”杜晴蜜不好意思地搔頭。她從小吃東西就是受盡注目,但沒人誇過她長得好,只誇過她碗裏的食物看起來特別好吃。她也習慣別人的眼光,早就沒了適應上的問題,獨獨遇上了他的注視讓她挺扭捏的,羞臊到不行。

    她看起來是不是很貪吃呀?杜晴蜜含著筷子,眼神在桌上飄移著。

    “這樣很好。”蔣負謙點頭肯定,笑意如沐春風。替她挾了塊油雞腿,像爲人兄長般關懷勸食。“你太瘦了,身子骨沒長什麽肉,多吃點。”

    他像一畝幹枯許久的田突然遇雨,驚喜狂喜不足以形容,如大地曬幹龜裂的縫正貪婪地汲著水。若不是她,恐怕這輩子不知道要活到何種歲數,才懂得享受這碗平凡無奇、但世人汲汲營營就是爲了吃上幾口的飯。

    她的快樂很單純,很值得讓他反省。這些年他夜以繼日不斷辛勤工作,就是爲了給當初瞧不起他的人一點顔色瞧瞧。如今他有了些令人欽羨的成績,但以前瞧不起他的人,說不定都忘了他是誰了,只有他還念念不忘。

    一開始他努力的起點,就是爲了能好好吃上一頓飯,能吃飽,能吃好。

    他說她瘦呢。杜晴蜜雙頰一紅,甜滋滋地扒著飯,理智上知道他說的可能是場面話,情感上卻受用無窮,眼角嘴角都洋溢著滿足與幸福,跟她在油——腦中畫面才剛帶到在油行吃飯的情形,杜晴蜜馬上不帶留戀地喊停。

    說不定是她這輩子唯——次的機會跟他同桌吃飯,別想些殺風景的事了,明天一早,她要煩惱的時間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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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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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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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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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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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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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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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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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關于蔣舒月和龍君奕的愛情故事,請見橘子說985“喜臨門系列之一”《福妻家中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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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無聊事大聲說 梁心

今年真的是我寫稿寫得最勤的一年!進度飙得快,連我自己都感動了,看來我這閑散仙人也能發憤圖強——真感謝淑珍大神幫忙卡檔期,讓我有條死線可以綁脖子,不然我真會一直閑散下去。

    這陣子也沒什麽事情可以說的,就——非常的平淡,除了公司的事務暴增讓我青筋也暴增外,其他真的沒什麽變化,健保卡也一直保持活絡狀態(掩面)。

    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書中所說的金狗毛是真的有這東西。小時候受傷出血,比較嚴重的都是拿金狗毛來救急,阿公阿嬷都講台語,從小到我去GOOGLE這東西之前都以爲叫“金猴毛”。

    這毛真的很神奇,從小一直拔一直拔都沒見它禿頭過,拔過的毛還會再長出來,我小時候根本不敢碰它,覺得它是標本,是活體東西,阿嬷只要拔它的毛來止血我就會默念一次阿彌陀佛,原來金狗毛是棵植物,到底是誰在我家那棵金狗毛上面黏兩顆眼睛的?小朋友禁不得嚇呀……

    人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家有兩寶,阿嬷知道很多民俗療法,連刀療都會,之前有幾位奶奶因爲跌倒不太能走,我阿嬷拿菜刀沾藥酒,用刀骨剁打膝蓋後方,直到逼出疾血,就能活動自由了,整個神到我掉下巴。

    我阿嬷真的很強,會挽面、刮疹、刀療、燙頭發,以前體力還行時,我家過年過節可有味道了,除了湯圓買現成的外,其他什麽潤餅、粽子、菜稞、紅龜稞她都自己來,還跟我說過以前怎麽甩打潤餅皮才好吃,可惜孫女只出一張嘴,現在只學會綁粽子跟刮疹,還把我綁的粽子拿到公司中午開趴(啥),董事長也說好吃,其實料都是阿嬷准備的,我連糯米炒油蔥都手殘。

    阿嬷包粽子很講究,糯米要先泡一個晚上,早上起來再加泡開幹香菇的水炒肉油、油蔥跟花生。香菇跟肉塊都要先經大鍋鹵,香菇還要先炸過,粽葉也要先刷洗,包好後再放進大釜,燒柴火以大火滾熱,粽葉的香氣跟柴火燒出才有的獨特味道,真的是一等一的好,如果以後沒工作我真的可以去賣燒肉粽。

    阿嬷的法寶很多,小時候撞到頭,腫了個大包,阿嬷都會拿豬皮來揉我撞到的地方,阿嬷力勁超大,每次都痛得我飙淚,不過揉完大包真的都消了,一點都不痛,冰箱裏隨時隨地都備有一塊肥滋滋的豬皮,天曉得我小時候怎麽走路的,兩眼就撞得眼冒金星,但是揉散腫包真的太痛了,我甯可好得慢一點都不敢跟阿嬷講,豬皮才慢慢卸下職責,乖乖當回一塊豬皮,被阿嬷拿去炸,逼出肉油來妙菜。

    阿嬷說,上排的牙齒掉了,要丟床底下,下排的牙齒掉了,要丟屋頂上,不知道現在阿會的床下找不找得到我的乳牙?我以前真的沒看過牙醫,換牙時,起先都是阿會阿嬷幫我拔的,真的經曆過在牙齒根上綁上棉線,另一端在門把上打死結,阿嬷抱住我,阿公把門大才甩上,一顆牙齒就這樣從我大張的嘴裏飛出來,帶著相當漂亮的血花。

    你們怎麽可以騙一個幼小的孩子這樣拔牙齒一點都不會痛的呀!(淚崩)

    記得我滿嘴血哭了好久,哭到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後來是阿公把牙齒放到我掌心裏,叫我站在我家門口大才丟到屋頂上,還可以許願喔!

    然後我就不哭了。

    誰來告訴我怎麽會有這麽笨的孩子…

    之後我像被虐狂似的,只要牙齒有點搖晃,就開始大才地搖它,想把牙齒拔下來,但是我絕對絕對不會再開口給我阿會阿嬷看,他們都說只是看看,一看就瞬間施力把我的牙齒扭下來,我就開始大哭兼噴血,雖然之後自己拔牙一樣很痛,但是想到等下就可以許願了,力量都來了,真是痛且快樂著呀!

    爲了享受丟牙齒那瞬間快意,我才沒幾歲就成了無齒小屁孩。(啧)阿嬷很護短,這是她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點,可能是我小時候太矮了,對面的阿婆都跟我阿嬷說我長不到三塊豆腐高,阿嬷竟開始用忍術,把我頭頂正中間綁一束馬尾,再用彩色膠帶往天上抽成天線,此忍術至少讓我增高十五會分,活像炮竹小童,念鄉會所幼兒園,走小門時辮子都會打到門框。(好得意)

    看了上面回憶的往事,總算能明白爲什麽有當過兵的人一講起當年勇就落落長,看來我的回憶錄也像阿嬷的裹腳布一樣,是上了年紀的關系嗎?

    下一本跟大家見面的書,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是帶點聊齋味道的,是今年清明回家祭祖突發奇想插隊的作品,這次清明前我們有再整理過祖先的遺骨,聽到阿公阿嬷在提他們的阿會阿嬷,那種感覺真奇妙呀

    下次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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