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其時,王年邁多病,王後垂簾听政,專擅弄權,結黨營私,其人陰狠善妒,廢太子、殺寵妃,或誣陷入罪,或暗中施毒,王家子女多數死于非命,宮中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希林國史靖平王卷〉
「這回,該輪到德芬了吧!」
王宮後花園,錦樓玉閣,小橋流水,雅致宜人。園中一座朱色涼亭內,坐著一個衣飾華貴的美人,容顏端麗,目含冷霜,不怒自威。
她正是靖平王的正妻,希蕊王後,號稱當今希林第一美人。
隨侍于她身旁的女子一身清雅素衣,執拂塵,頭戴官帽,是王後的心月復,上神官素玉。
「連續三年大旱,今年亦是至今未曾降下一滴雨水,農產歉收,疫病四起,盜賊流竄,民不聊生,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希蕊王後一面撫琴,一面說著百姓疾苦,言談之際,神態不見一絲同情,吐囑優雅,聲調卻冰冷。「難得的好機會,可不要錯過了。」
「是。」上神官素玉欠身領命,頓了頓,提出疑問。「但為何不是真雅公主呢?」
「真雅嘛……」希蕊王後淡挑蛾眉,似笑非笑。「陛下最疼真雅,他常說真雅是他的幸運符,當年他還是王子的時候,率兵親征,戰敗負傷而逃,是真雅的母親收留他、照顧他,他說,真雅的出生為我們希林聖國帶來了勝利,自她出生後,他每戰必勝,狂掃八方。」琴弦一陣急撥,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忽地,戛然而止。「陛下絕不可能同意拿真雅當祭品,取她性命,如今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嗎?
素玉咀嚼著話中涵義,微微冷笑。也就是說,總有一天,會到那時候了。
「不過你倒是給了本宮靈感,到陛下面前,你姑且假意試探一番吧!」
「試探?」
「德芬或真雅,擇一王家女兒獻祭以平息天怒,陛下兩害相權,必會選擇保住自己的心肝。」說著,希蕊王後低眉淺笑,重新撫琴。「所以,只能是德芬了。她出身王家,血統高貴純正,又生在萬物欣欣向榮的春季,春神的女兒,最適合用來作祈雨的祭品了。」
素玉領會地頷首。「這在史上也並非毫無先例,三百余年前,希林連年饑荒,當時也是某位公主自請獻身于神,祈求上天賜福。但,」她又有疑問。「若是陛下堅持兩位公主都不能犧牲呢?」
「所以才要你提出真雅作為試探。」希蕊王後娓娓道來。「有了選擇,陛下的思路便會走岔,他不會再深思拿活人生祭是否合宜,反倒會認真思索兩個親生女兒該如何權衡輕重。」
她懂了。
素玉瞥向這位掌握國家大權、只手遮天的女人,又是佩服,又禁不住靶到幾分驚懼。「不愧是娘娘,果然高招!」
如此殘忍的心機、如此精明的頭腦,宮中誰能相抗?
希蕊看出她的敬畏,眉目不動,一貫的從容冷淡。「去跟陛下報告吧!就說你得到了天啟。」
「是,王後娘娘。」
此時,王宮一處偏僻的角落,一間不起眼的殿閣里,王後與上神官談話的主角正埋首案前,專注地在一迭草紙上涂涂寫寫。
德芬公主處在十六歲的花樣年齡,別的貴族少女或是采花玩耍,或是煞有介事地吟詩作畫,或是心上早已有個戀慕的人兒,為他刺繡縫手帕,她卻是鎮日讀書寫字,在紙上計算著旁人看也看不懂的鬼畫符。
「我說殿下啊,」她的貼身侍女春天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過去。「您瞧這窗外天色多好啊!春光明媚,要不我們出外走走吧?老是待在屋里對著這一座座小書山,您不覺得悶嗎?」
毫無響應。
「殿下、殿下?」
「什麼事?」
叫了半天,總算有點反應了。
春天無奈地盯著從小看著長大的清秀少女,即便應話,她執筆的手依然不停,飛快地揮毫。
「殿下,您究竟在算什麼呢?都過了三天三夜了,您還沒算完嗎?」
「是了因大師交代的功課啊。」德芬頭也不抬。「昨日給了他答案,他也不說對不對,只要我重新驗算一遍,唉,難道我算錯了嗎?」
「大師也真是的,明知公主死心眼,還老出課題給您,這下您不算個精確答案來,我看也別省心吃頓飯了。」
「我拜大師為師,原本就是要從他身上習得天文地理諸般知識,大師肯出課題給我,才是真心教導我。」
了因大師是來自天竺的得道高僧,雲游四海,多年前路過希林,意外落難,幸得她宣哥哥相救,了因知恩圖報,從此便在王宮內住下,將滿月復經綸傾囊傳授于他們兄妹倆。
對此因緣,春天也略知幾分,只是她還是為主子抱不平。「可要公主您整天坐在屋里寫功課,大師也太過分了。」
「是我心甘情願嘛。」德芬微笑。「春天你知道嗎?算這個很有趣的。」
「哪里有趣了?」春天湊過來細瞧,她是誠心誠意想看懂主子在忙什麼,但看了半天,只覺眼前烏鴉亂亂飛。「這些符號到底是什麼啊?
歪七扭八的,轉得小的頭都暈了!」
「這個啊,是天竺國用的定位計數符號,計算的時候很方便,比算籌好用多了。」
什麼定位?什麼計數?
春天頭好痛。「好吧,就算這是……呃,計數的符號好了,那殿下您究竟在算什麼呢?」
「我啊,在算天機。」德芬語帶神秘。
春天愕然。「天機?」這能算嗎?
「就參考這兩本歷書來算。」德芬指指桌上攤開的兩本書。「這本《大明歷》是宣哥哥留給我的,《皇極歷》是了因大師透過隋國的商團使節得到的,用這兩本書里提到的計算公式,經過適當的校正,就能以內插法求算出適合我國的‘天機’了。」
不懂、不懂,她完全不懂。
春天決定放棄,反正她從未真正理解過這位公主機靈古怪的頭腦。
「听不懂是正常。」德芬看透她的思緒,嫣然巧笑,慧眸調皮地眨了眨。「總之你只要知道我是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好,還有,千萬替我保守秘密。這兩本歷書的存在絕不能讓人知曉,像這種書可是國之重寶,不可隨意外流。」
就兩本破書稱得上什麼國寶?又不是珠寶金器。
春天不屑,但表面仍恭謹遵命。「小的明白了。」在這位公主眼里,恐怕每本書都是寶貝吧!
她想得不錯,對德芬而言,書籍比珠玉更重要,她寧可不要金釵玉帛,也要求一本好書。與她同出一母的兄長德宣曾告誡她,知識才是世間最重要的寶物,而她深信不疑。
她伏案計算,廢寢忘食,不覺已過日落時分,殿外忽然傳來雜沓跫音,跟著,一名灰袍僧人匆匆闖進。
德芬認出他是平日跟在了因大師身旁的弟子,空緣。
「什麼事?」見空緣滿頭大汗,神色倉皇,她微感訝異。「大師派你來的嗎?」
「大師要我送來口信,請公主快逃!」空緣焦急地催促。
「逃?」她錯愕。「為何要逃?」
「了因大師接到密信,王後命上神官向陛下進言,說自己得到上天啟示,若要解除希林的旱災疫病,必須舉行慰天祭,以純潔的聖處女獻祭。」
處女?獻祭?這意思是……
「要拿我來當祭品嗎?」
「是。」
德芬倏然起身,容色刷白,小手緊緊抓住桌沿。
這太荒謬了!活人生祭,如此野蠻的風俗,早該根絕了啊!
「父王呢?他同意了嗎?」
「據說已經點頭了。」
什麼?!德芬駭然,在一旁的春天听了,同樣大驚失色。
「公主快逃吧,否則落入王後娘娘手里就糟了!」空緣轉向春天。「快去收拾一些細軟,連夜出宮!」
這就要出逃了嗎?春天惶恐,望向德芬,請她示下。
德芬腦海念頭倏轉。「了因大師呢?為何他不親自來找我,卻派你來送信?」
「大師他……」空緣握了握拳,咬牙切齒,神情悲憤。
德芬霎時領悟。「他……被殺了嗎?」
「王後知道身邊有人泄密,殺了那人,了因大師在逃月兌的過程中,被王後的近衛射殺……」
春天聞言,捂唇尖叫,嚇得面無血色,德芬胸口劇痛,透不過氣。
了因大師死了……繼母親與宣哥哥之後,又一個疼愛她的人離世了,她該如何是好?如何才能逃過王後的魔掌?這宮里,沒人斗得過那個陰毒的女人啊!
「快逃吧!鮑主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是夜,王宮親衛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令官及其轄下二十八星宿主先後接到王後懿令,全力追捕下落不明的德芬公主。
一時之間,宮內燈影幢幢,親衛隊分批投入人力,細細搜尋,不放過任何角落。
德芬與侍女春天藏身于專門供奉戰士亡魂的「英靈祠」內,透過窗扉縫隙,看窗外人來人往。
「公主,怎麼辦?」春天壓低嗓音,萬分焦灼。「看這陣仗,我們是別想逃出宮去了。」
「非逃出去不可。」德芬喃喃接口。留在宮內,只有死路一條。
「那該怎麼辦?王後她——」
「噓,有人來了。」
窗外一列兵士威風凜凜地走過,德芬與春天彎身藏得更低。春天全身顫抖,德芬察覺她的驚慌,輕輕握住她的手。
這溫情一握,讓平素膽小的春天下定決心。
「殿下,這樣不行,我們換穿彼此的衣裳吧。」
德芬一愣。「什麼意思?」
「我來負責引開守衛,您就乘機出宮去吧!」春天提議。
德芬不敢置信地瞪她。「要我丟下你一個人逃跑?我辦不到!」
「辦不到也得辦。」春天緊握德芬雙手。「殿下不能枉死,蜜妃娘娘臨死前將您托付給我照料,我不能辜負她的遺願!」
所以呢?要她眼睜睜地致這個從小看顧自己、如同親姊姊一般的侍女于死地?「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公主……」
「不可以,我辦不到。」
德芬嚴辭拒絕,春天見她神態堅定,勢不可違,銀牙一咬,忽地從懷中抽出匕首,橫抵自己咽喉。
「你做什麼?!」德芬駭問。
「殿下不走,小的就在此自決,趁早了結這條賤命,也免得看您遭人凌辱踐踏……」春天顫聲低語,語氣堅決,牙關卻是不停踫撞。
明明就怕得要死啊!
德芬咬唇,哀傷凝目。她很清楚自己這侍女,就連看宮廚殺雞宰鴨,春天都會心生不忍,何況今日拿自己一條性命來要挾。
春天匆忙褪下自己的衣裳。「快寬了您的衣裳吧!殿下。」
德芬遲遲不動,春天急得眼眶泛紅,心一橫,刀鋒劃過頸側肌膚,裂出一道血痕。
「不要!」德芬慘呼,慌得想靠近她,她卻連退數步。
「殿下快點!您真的要小的死在您面前嗎?」
春天含淚泣血,苦苦哀求,德芬無法,只得木然解羅衫,與侍女換穿了衣裳,剔透的珠淚無聲地在她頰畔碎落。
「待會兒我往正殿的方向,您就悄悄往後邊的小門走吧,千萬保重。」臨走之前,春天朝她慘淡一笑,戴上面紗,毅然旋身,沒給她思考的余裕。
德芬挽留不及,一時彷徨猶豫。
「你還不走?想死在這里嗎?」一道清雋的聲嗓自她頭頂落下。
德芬寒毛豎立,抬頭一望,竟有個年輕男子悠哉地躺在橫梁間,對方與她四目交接,淡淡一笑,縱身輕巧躍下。
她警戒地打量,他是個俊秀青年,約莫二十出頭,濃眉入鬢,細目深邃,一身玄色勁裝,瓖銀絲王徽,配御賜寶玉,服色當是屬于玄武令轄下的星宿主,只不知是斗、牛、女、虛、危、室、壁哪一個。
看他手持橫刀,英姿颯爽,卻是挑眉撇嘴,一臉滿不在乎。
「你方才……都看到了?」她顫聲問。
他點頭。
「那為何……不逮捕我?」
他聳聳肩。
「為何不早點出來?」她責問。「若是早點逮捕了我,春天也不至于冒著性命危險假扮我,為我開闢生路。」
「所以,」男子劍眉一挑。「你這是怪我?」
德芬抿唇不語,藏在衣袖里的雙手顫栗不止。
男子目光犀利,見狀,邪肆一笑。「只是純粹想看戲而已,難得見到宮內主僕上演如此感天動地的戲碼,我覺得有趣。」
有趣?他覺得有趣?她憤恨地瞠目。
他依然眉宇含笑。「這麼瞪我,不怕我心頭火起,將你押送至王後面前嗎?」
德芬冷哼。「你本來不就打算這麼做嗎?」王宮親衛隊名義上守護的是王室各個主子,但近年來幾乎皆被王後收編,只效忠王後一人。
玄衣男子淡笑,正欲落話,窗外響起尖銳呼哨。
「發現德芬公主的行蹤了!她往正殿方向去了!快追!」
春天被發現了?德芬惴栗,一面為侍女的處境擔憂,一面也為自己命懸一線而焦慮。她望向玄衣青年,見他一動也不動,彷佛並無立即捉拿自己的意思,念頭一轉。
「你要跟我做一場交易嗎?」
「什麼交易?」
她閉了閉眸,深知自己在下一個近乎不可能的賭注。「放過我。」
果然,玄衣男子好笑地揚眉。「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留你一命,我自己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只需要一天就好。明天日落後,若是事情不見轉機,你再將我押送至王後面前。」
「你認為事情拖過一日,就會有轉機嗎?」
「或許。」
「打算用什麼來交易?」
「若是我能幸運逃過此劫,苟活于世,我將許你一個願望,盡力達成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許他願望?達成他的要求?玄衣男子聞言,不禁縱聲大笑。一個命在旦夕的丫頭,以為自己還有任何籌碼拉攏人心?
「你笑什麼?別讓人听見了!」德芬厲聲喝斥。
竟還對他端出公主架子?玄衣男子止笑,上下打量德芬,眼神含著興味。
德芬討厭他那樣的眼神,秀眉收攏,神情冰封。
窗外又起騷動。
「那公主是假的!真的恐怕已經逃出宮了,嚴密守住王宮每個出入口,連一只耗子也別放過!」
呼嘯聲過,兩名兵士旋即推門闖進,看其服色,應是屬于青龍令轄下的星徒,玄衣男子當機立斷,手起刀落,封喉見血,兩人連哼都沒哼一聲,頹然倒地。
鮮血濺上德芬衣袖,她悚然凍立,腦海瞬間空白。
玄衣男子擒握德芬玉手。「跟我來!」
在玄衣男子掩護下,德芬經過英靈祠後方一條秘道,輾轉來到王宮偏殿一間暗室。
男子點燃桌上一盞火燭,對她解釋。「這是我平常執勤時休息的地方,除了我手下那些星徒,不會有人來這里。」
她從小生長在王宮,卻從不知地底有如許錯綜復雜的秘道,而他非為王室中人,又如何得知?而且他剛剛才殺了兩個星徒,神情卻不見絲毫慌亂,不疾不徐,宛若習以為常。
太可怕了……這男人,不可小覷。德芬暗暗掐握掌心。「你叫何名?是哪個星宿主?」
「在下斗宿,至于名字,你不必知道。」
「斗宿,你為何幫我?」
「為什麼嘛……」斗宿自在地躍坐桌沿,姿態閑散。「首先,我討厭那個自以為能夠呼風喚雨的王後。」
德芬愕然眨眼。「你這樣說話,可是大不敬之罪。」
「所以呢?公主殿下要命人治我的罪嗎?」他諷刺地反問。
她瞠目結舌。
雖說王宮的親衛隊都是遴選自希林國內最優秀的貴族子弟,個個家世良好、出類拔萃,不免有幾分驕氣,但如他這般狂妄放肆的,還是初次得見。
但以她現在的處境,是管不著他說話口氣是否合禮。德芬自嘲一哂。「請繼續。」
「首先,我不想奉王後號令,其次,我對你感到好奇。」
「好奇?」
「一個兩手空空的丫頭,居然有膽跟我交易,許我一個願望換一日時間,我倒想看看,你有什麼詭計能夠逃過被當作祭品犧牲的命運?」
鱉計嗎?德芬苦笑。她的確有個計策,但還得看上天賞不賞臉。
無論如何,她都得想辦法活下來,不能辜負春天一番忠心。她深吸口氣,不去想貼身侍女此時的命運,只專注于眼前與這位狂傲青年的交易。
「若是我能逃過此劫,必會實踐對你的諾言。你說吧,想要什麼?」
斗宿眸光一閃,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如果我說,我要這個國家的王座呢?」
德芬大驚。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竟敢宣諸于口!
「所謂的武士精神,你不懂得嗎?」
「武士精神?」斗宿冷嗤。「忠于國家,忠于主君,忠于義理——國家與主君還排在義理之前呢!若這國家是篡奪而來,主君的所作所為不合乎義理,那又該如何?說到底,所謂的義理,究竟是誰的義理呢?陛下的嗎?王後的嗎?還是公主你的呢?」他語含譏諷,再次將德芬問得啞口無言。「我呢,只遵從自己認定的義理。」
「你的義理告訴你可以奪取這個國家的王座嗎?」
「這勞什子玩意,送給我我還不要咧!」他很囂張。
也就是說,這男人只是故意提出這要求來刁難她這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德芬幽幽嘆息,也難怪他如此看輕自己,她的確不自量力。
「為何只求我饒你到明天日落?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嗎?」斗宿問。
德芬不答,雙手下意識地拽攏衣襟。
斗宿敏銳地察覺她的舉止,猿臂一探,迅雷般地抽出她藏在懷里的兩本歷書。
「《大明歷》?《皇極歷》?」他認清書名,眉峰斜挑。「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歷書內容記載星象運行、農時節氣,以及推算日月交食、五星周期之法則,是只能封鎖于靈台的知識,自古只有王室任命的神官能掌握,神官依據歷書建議君王頒布播種令、安排祭天郊祀等諸項事宜,君王因此統御神權,以天子之姿治理百姓,歷書攸關王室的權力基礎,私藏者最重可處叛國謀逆之罪。
「還給我!」德芬慌了,伸手欲搶。
斗宿舉高歷書。「先從實招來,你從何得來這兩本歷書?莫非你想造反?」
「不是造反,只是……計算而已。」
「算什麼?」
「日食的時間。」
明日將有日食。
日者,太陽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虧,有陰所乘,故蝕。蝕者,陽不克也。
自古至今,日食皆被民間視為不祥征兆,君王德行有虧,才會招來天狗食日。根據了因大師教她的方法計算,這一、兩天就會有日食發生,誤差不超過十五個時辰,只是她還來不及驗算完畢,不知自己算的答案究竟是對是錯。
只能賭一賭了。
若然果真發生日食,她便能以此說服父王,活人生祭是不合天道的行為,上天才會因此震怒。
但她等了又等,隔日到了黃昏,太陽仍不見虧蝕異象,不久,夕陽西沉。
斗宿回到房里,察看天色,搖搖頭。「看來你計算有誤。」
丙真算錯了嗎?
德芬心急如焚,表面卻力持鎮定。「你幫我打听過春天的情況了嗎?」
「王後將她關進牢里了,對她用刑,要她招出你的下落。我去看過她,她被烙鐵灼得全身是傷,已經暈過去了。」
暈過去了?德芬心口抽痛。她不能再躲了,再躲下去,春天會因她而死——
她主動伸出雙手。「你把我綁起來,押到王後面前吧。」
斗宿動也不動。
「快點綁啊!」她催促。「已經日落了,我們約定的時間到了。」
他眯眼。「你真的甘願被送上祭壇當祭品?」
「怎麼可能甘願?」他以為她是傻子嗎?「只是我不能讓春天再因我受苦。」
「你出不出面,她終歸是要死的。」斗宿一針見血。
她也明白王後不會輕易相饒,春天無論如何逃不過一死,但這人有必要說得這麼白嗎?
德芬咬唇,黯然斂眸。「至少可以讓她少受點折磨,死得輕松些。」
「當真是婦人之仁。」他不以為然。
「總之你快把我送到王後面前吧!」她懊惱。
他注視她,眼神若有深意,不知想些什麼,片刻,嘲諷地揚嗓。「你既決意送死,我也不便阻止。」
語落,他果然將她五花大綁,親自押送她至希蕊王後面前,王後見之大喜,將她囚鎖在神堂,隔天,在宮外的靈台開設祭壇。
此為祭天祈雨之大事,王公貴族及朝中大臣幾乎都到齊了,就連住在王城的百姓,也在外圍擠了一圈又一圈湊熱鬧。近日腦疼發燒、龍體欠安的靖平王亦在太監攙扶下,聖駕蒞臨,以天子的身分主祭。
她同父異母的王兄開陽及王姊真雅倒是沒現身,興許兔死狐悲,他們不忍旁觀吧?
德芬一身純白無垢的素衣,衣袂飄飄,在風中獨立,猶如一朵白蓮花,清靈出塵。她凝眸望向端坐在主位上的父王,他是她的親生父親,他們身上流著一脈相承的血,為何他能狠心送自己女兒上祭壇?
她恨他!這個國家會落到如今這種地步,都怪他昏庸,不思振作!
「女兒啊,你有……什麼話要說嗎?咳咳、咳咳咳!」靖平王才說兩句話,便是一陣劇烈咳嗽。
她無話可說。
還能說什麼?自從宣哥哥被誣陷謀逆、不得不仰藥自盡的那天起,她便對自己的將來不抱希望了,只求苟延殘喘,多活一日是一日。
如今,是她命數盡了吧!
見她沉默無語,靖平王眼泛淚光。「朕……對不起你。」
「德芬公主能為國犧牲,青史留名,不枉此生,陛下又何必太過傷心呢?」希蕊王後在一旁柔聲勸慰。「她聰慧機靈,性格婉約,相信必能撫慰神靈,令上天滿意。」
靖平王聞言,愀然長嘆,別過頭。
這就是父王能為她做的嗎?一聲嘆息,一個不忍的眼神?
德芬譏誚地勾唇,冷然閉眸。她認命了,若是這個國家注定任由希蕊王後翻雲覆雨、涂炭生靈,她又能如何?
儀式開始,唱神歌,奏神樂,天子手捧玉帛,恭敬地獻上神壇,持香祝禱,告慰神靈,接下來,便輪到她這個最重要的祭品了。
祭壇生起熊熊火爐,火光映在德芬蒼白的容顏,添上幾許淒艷的瑰色。
上神官遞給她一杯酒,她知道,這是杯毒酒。
「公主有話要說嗎?」這回,是王後問她。
她捧著酒杯,漠然以對。為國犧牲,受烈火焚身之苦,若這就是她人生最後的下場,她也只能領受。
「那麼就先喝了酒吧,喝了酒,你會比較好過——」
「我有話說!」一道宏亮的聲嗓忽而響落,震動靈台。
眾人盡皆震撼,同時將視線投向發話之人。沒有人膽敢質疑王後的懿旨,這不識相的年輕小子是誰?
是斗宿!
德芬訝異睜目,他正望著她,眉目仍是一貫的輕佻,我行我素。
「是你。」希蕊認出他,秀眉微蹙。「你有何話要說?」
面對權傾朝野的王後,他沒一絲膽怯,大踏步上前,彎身行禮。「微臣斗膽稟報,昨夜押送德芬公主時,公主說了件怪事。」
「什麼怪事?」
斗宿抬眸,微微一笑。「公主預言,今日將有日食。」
什麼?!眾人驚駭,面面相覷。
「大膽無禮的小子,竟敢在靈台妄言!」官拜相國的老人吹起花胡子,勃然怒斥。
斗宿微笑不淡。「微臣只是如實轉述公主殿下的預言。」
他究竟意欲何為?不是說她算錯了嗎?不對!德芬驀地神智一凜,她未必算錯了,誤差有十五個時辰,在今天日落之前,她還有機會。
「德芬,此言真確嗎?」靖平王追問。
她惶然,面對周遭無數異樣眼光,鬢邊冷汗涔涔。「是、是的……父王。」
靈台再度震動,貴族權臣竊竊私語。
希蕊望向上神官,對方朝她搖搖頭,表示並未計算出近日將有日食,于是她轉向德芬,嘲弄地揚嗓。
「公主什麼時候擁有預言能力了?你想跟上神官搶飯碗嗎?」
「我是……在夢里得到的神諭。」德芬硬著頭皮演戲,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難逃死劫,不如賭一賭。「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卻誤會神的旨意,拿活人生祭,所以上天……震怒了。」
震怒?王後冷笑。她希蕊可不管上天震怒,在這個國家,她就是天,今日她偏偏就要拿下這丫頭的命,誰敢拂逆?
她眉尖一挑,斗宿見她動了殺機,搶先擲話。「請陛下及娘娘明察,若是公主所言為真,今日當真出現日食,希林全國上下都將難逃災禍。」
「照你的意思,該當如何是好?」靖平王怯懦地問。
「依微臣看,不妨等到日落時分,確定公主所言之虛實——」
「耽誤了慰天的良辰吉時,這責任你擔得起嗎?」上神官尖聲責備。
「微臣自是擔不起,但若是我們違背了神諭,這責任又該由誰來擔呢?」
他瘋了!
德芬駭異地凝望斗宿。他等于是豁出自己的命陪她一起賭了,若是她今日過不了鬼門關,他同樣難逃死劫。
為何他要這麼做?為了……她嗎?可他們昨日才初次相見,素昧平生啊!
德芬惶惑,眾人亦是議論紛紛,不免有些動搖,心下都覺得斗宿的提議有幾分道理。祭天祈雨,不差這幾個時辰,但希蕊王後沒開口,誰也不敢擅自進言。
「朕看我們就暫且將祭典延後幾個時辰吧?好嗎?王後。」靖平王語帶祈求。
堂堂一國之君,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姿態如此卑微,眾臣不禁鄙夷。
「陛下,這慰天祭的吉時也是上神官得到的啟示,擅自中斷儀式,萬一惹惱了上天,不肯賜下甘霖,希林國的百姓又何嘗不會怨恨陛下?」
「可是……」
「陛下,難道您信不過臣妾的判斷嗎?」
「不是信不過,而是……」
「陛下……」
兩人正僵持不下之際,天光忽地黯淡。
「日食了!是日食!」某人指天嘶喊。
斌族百姓一干人等紛紛仰首,希蕊王後跟著揚眸,隨著火紅的日輪一分一分被黑影遮掩,她眉宇間的肅殺之氣逐漸斂逸,轉成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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