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琦《子不語之雪藏花》


出版日期:2015/04/15



他這回下山,要的不就是探探這些俗世之人的真面目?
可怎麼那些吃人不吐骨的陰險模樣都還沒見著,
一遇上她,他竟莫名其妙甘心留在她山下的小石板屋了?
當真是因愧疚讓她失了狗伴?
這真不是一個大器又豪邁的大(……)該做的事!
原以為她與嬤嬤相依為命的生活該是再單純不過,
哪知她們離群索居的原因竟是……
嬤嬤說,人生難得一真心,要她和他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到山村來。
尋祥和之徵的瑟珠只是藉口,
因為,山村幾百年來流傳以女祭山妖的事實背後真相竟是那般醜惡。
但她誓言回來!
只是,要翻過高山越過險嶺,往返險峻雪地之間談何容易?
固然有他同行,她卻不想他因而殞命,一點也不想……


  楔子

  昔吐蕃國界,西北高原山區。

  起伏的山陵如三叉戟高插入天,入了冬的深夜,嚴雪隨著強風由遠處襲至,且僅落了一夜,便掩覆住了地表萬物,放眼無垠的白茫,成了顏色盡褪的世界。

  某山塹處,背風坡上,一幢小小的老舊石板屋教綿厚的雪蓋去半邊,像極了個在大雪中駝著背的老叟,怕是不消幾個時辰,就會被壓斷了腰,讓雪給吞噬。

  石板屋的厚實木門被落了個大鎖,繞屋一圈沒瞧見有窗,只有牆面及屋簷邊緣留了數個白天可透日光、夜裡卻會灌進寒風的縫隙。推敲這屋子的模樣該是用來囤放物品,可此時裡頭卻關了個活生生的人,且還是個花樣年華、長相端秀的女子。

  因為寒冷,與一個時辰前她身子開始出現的磨人劇疼,所以女子原該溫潤的臉蛋顯得毫無血色,兩瓣應是朱紅的唇,也悄悄褪成了殘粉。

  額上泌滿汗珠的她,兩眼發直地盯住幾步遠的門板,身子蜷曲地側躺在一張破舊的小木床上,且將自己裹覆在一床因為濕氣而散發霉味的被褥裡,雙手則緊緊擁著自己隆起的腹部。

  她深怕下一陣疼痛再來,自己極有可能會就這麼昏厥過去,然後和她未出世的孩兒一起凍死在這無人聞問的屋子裡。

  不過,在那宛若能撕裂人魂魄的疼痛再度來臨之前,她更懼怕這時門外可能聽見的任何聲響,任何除了風聲以外的聲響。

  寒風若淒厲狼嚎,嚴雪如紛飛落羽,當銀月沒入山之背脊,食人巨物即出。

  無月之夜,自體泛光,長牙裂肉如摧花,強頷斷骨若碎石,供以女子之軀與魂,得以弭除血染山頭之惡咒。

  對她而言,那在她成長的山頭流傳了極久的傳說,一直以來也僅止於傳說,誰曉得如今自己竟變成了傳說裡用來弭除惡咒的活祭品。

  眼下,固然她懷胎足月即將生產,卻仍被鎖入這「供屋」,只因村人認定她是個與村外男子有著曖昧的不貞女子,死不足惜,用來供給山里的大妖正好。

  三天三夜過去,眼下飲水食物即將用罄,就算那傳說中嗜吃女子的山中雪妖沒有出現,她最終也會餓死凍死在這深山里頭的不是?

  眼前浮掠過那一張張將她鎖入供屋內的人們的臉,那些曾和自己一起生活過的人們啊,臉上除了恐懼忌憚之外,再無其它。

  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個他,那個將一些小東西偷偷塞進她懷裡的他,心頭似是帶著愧疚、最後還是眼睜睜看她被送入這屋子的他。

  他也是怕死的吧?只是要凡人,都怕死。

  「啊──」

  心頭還想著幾天前那一張張臉和經歷過的事的同時,一陣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還要劇烈的疼痛,自女子的下腹漫開。

  口裡咬著被褥一角,她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嘶吼;而就在腹部一個推擠的力道之下,她跟著感覺到一波波濕意隨著麻木感,從自己的下體汩汩流出。

  她顫著手掀開被褥,瞧見那讓自己捱了一日夜痛楚的、身上還沾著鮮血的白細娃兒就這麼躺在自己雙腿之間。

  屏著氣息,為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厥過去,所以就算下體已痛到無知覺,氣力更在將孩兒擠出身軀的那一刻就已放盡,她卻還是硬擠出一絲微弱力氣拿來置放在一旁、那個他偷偷塞給她的剪子和布,一刀剪斷了連在自己和娃兒身上的臍帶,跟著用乾淨的佈為嬰孩拭去血跡。

  只是,娃兒出了母體,並未若一般新生子般馬上啼哭,只是靜靜地緊閉雙眼,動都不動,連胸坎兒都不起伏。

  見狀,女子一急,不由得開始對娃兒又是拍打,又是將之湊到臉畔聽聞娃兒的心音。

  「別啊!別這樣丟下娘,快哭!心兒快跳啊!」這娃兒該不會也同她一樣吧?!

  隔著小小脆弱的胸膛,娃兒的心音幾不可聞,看得那女子眼淚拚命流,深怕這娃兒才來到世上,就立即讓老天爺收了去。

  「哇──」

  就在忙和了好一陣,當她探手將小嬰孩擁入懷中不曉得第幾回時,那緊閉著眼悶不出聲的稚兒,這才終於像感覺到了娘親的溫暖,嚶嚶啼哭了出來。

  女子總算鬆了口氣,極度虛弱地再次躺了下來,手裡撫著娃兒腦心上有著一顆拇指大、呈現梨子狀硃砂胎記的小頭顱,此刻的她心裡雖酸楚無助,但瞧進娃兒那純潔無瑕的睡容,首次當娘的她也不由得笑了。

  而也許是太過疲累,在抱著初生娃兒又縮回厚被中之後,她便抑制不住那像狂潮般襲來的濃濃倦意,睡了去。

  只是,等她再次轉醒,卻是在耳畔響起一連串怪異聲響之後。

  立時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滲進全身肌膚,她吃力地撐開眼,卻見那原本上了鎖的木門居然已被打開,而此時門邊正站了個披覆著雪白斑紋獸毛的人,那高大體型,一見就知道是個男人。

  「你……是誰?」她問。

  因為屋門洞開,因此屋外大雪盡數吹了進來,那男子的背影融進了雪景之中,無法看真切;而他那被風揚起的長發下,一枚落在頸項上,像是紅色烙印般的印記,也因此顯得異常明顯。

  半晌,對著默聲的男子,她又問:「你是……」

  話猶未吐盡,男人便已緩緩轉過身;這一轉身,令她不禁屏息,因為那俊美面容是她從未見過的,恍若不屬於人間;但他臉上冰寒無表情,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暖度。

  驚嘆於此人出塵的外表之餘,女子視線往下稍移,那一瞬,卻讓她的心跳戛然靜止。

  那男人懷中居然抱著她前一刻才產下的娃兒!

  「你是妖!?別……別帶走我的孩子,你該取走的是我的性命,是我的命!別帶走我的孩子……」

  女子忍著生產後身子的疼痛,由木榻上半跌半爬地下了地,但在她哭喊著跟隨男人腳步到屋外、走進雪地之中後,那從腳底竄升的冰凍,竟如同根根長針釘死了她的腳步,使得她一個踉蹌撲進了雪堆裡;待抬首,男人的背影已從她被淚水模糊了的視線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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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shek 於 2015-11-17 13:18 編輯


第一章

  秋日沁涼風兒拂過樹梢,將數日前已悄悄轉黃的葉片帶離半空,落向了地面,為半乾禿的草地覆上了一層金黃。

  蕭瑟林木間,幾隻準備過冬的野鹿或動或靜,試圖在落葉里掘取僅存的綠葉草根;專注覓食的牠們,全然沒注意到十數步遠處,一處高高隆起的土丘上有一雙利眸正盯注著。

  喔不,那雙專注的利眸並非盯著那幾隻野鹿,而是越過鹿群,落在更遠處的樹林,那匍伏在樹木後頭,五匹正無聲朝鹿群前進的灰棕色狼隻身上。

  狼只熟稔的分工獵捕行動,在那眸子裡看來猶如螳螂捕蟬;當牠們越來越靠近鹿群,近到只剩下咫尺,就待領頭狼一個信號,狼群便要飛撲而出之際,那眸子的主人於同時快速地自土丘躍下,即刻朝狼群裡一隻中等體型的公狼奔去。

  只是,當公狼就在跟前,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疾箭就這麼竄過他眼前,那箭尾帶起的風甚至劃過他的鼻尖,疾箭最後神準地射中那匹公狼原本想攻擊的目標——一隻體型肥美的鹿。

  鹿的頸間中箭,哀嚎一聲,兩隻前蹄高舉,迅往林間狂奔而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自然驚動了其他鹿只,以及本想獵捕鹿隻的狼群。

  霎時間,鹿和狼倉皇奔散,那令利眸主人不由得停下腳步,連前一刻滿腦子的獵殺欲/望,都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似地眨眼消散,換上的,是一股極度惱怒的情緒。

  他怒眼望向箭羽來處,就見一團黑影從那處飛竄而出,極快速地朝受傷鹿只逃逸的方向奔去。

  那顯然是一隻訓練有素的獵犬,而跟在牠後頭奔跑的,是一條背著弓箭的人影。

  這人根本是叼走他已到口的獵物!沒人能這麼做,沒人!

  怒火燒上腦門,他一個轉向,朝那即將從他身側飛掠而過的人撲去;那人似乎沒料到他會撲上來,應聲被壓倒在地。不過,因他的目標不是他,所以就算被撲倒,仍是極力掙扎;趁隙脫身後,旋即起身欲再往林中奔去。

  可惡!簡直目中無人!究竟把他當什麼了!?

  那人無視的態度益發激起了他原就燒騰著的怒氣,於是又一個縱身,再次將那人撲倒。

  這回一反前次,他用自己比對方高壯的體型優勢,將之釘死在地面上,跟著一拳頭朝對方蒙著布巾的臉揮去,不意對方速度更快地將頭一偏,使得那狠勁盡出的拳頭登時招呼在泥地上,痛得他蹙眉。

  咬牙悶哼的同時,他壓制對方的力道卻未因此而稍減,反倒一掌掐住對方的頸項,將之拉起拚命搖晃;然而也因為這粗魯的拉扯,那人前襟不但被扯開,露出一大片雪白豐腴,連那始終緊覆著臉的布巾也跟著掉落。

  是個……女人!?

  頭上戴了頂獸毛帽,帽子底下一張下巴尖尖、只有巴掌大的細緻蜜色臉龐雖然有些髒污,卻是精神十足,看來年紀應不出十五六;此時正擰著兩道彎眉、怒睜一對水靈不馴大眼的她,像極了一朵在雪裡怒放的紅花,熠熠生輝到令他看了不捨移開視線。

  況且,他一直以為身前這人合該是名精於狩獵的男人。

  因為依她動作之靈敏、箭術之神準,以及藏匿在林間卻不被他察覺的本事,再加上她那沉緩的心跳,這……對於一個普通人,甚至是才急速奔跑過、並正與他纏鬥著的女子,是不可能有的。

  她應該要呼吸急促紊亂,卻無;她應該要心跳如擂鼓,卻全然沒有。這實在太怪異。

  正當揪著她的他試著釐清心裡不斷浮出的疑問之時,忽地,一聲聲從遠處林間傳來的犬隻慘嚎聲驚著了那被他箝制住的她。

  她渾身一震,使盡全力推開身前恍神的他,待站起,便像焚了心似地往犬隻慘嚎的位置狂奔而去。

  只是,等她來到那狗兒身邊,為時已晚。

  那和她相處兩年多、日夜伴著她在林間奔波打獵的忠誠夥伴,已被那回頭來叼走中箭傷鹿的狼群給攻擊得遍體鱗傷,頸間血肉模糊,眼瞧著僅剩一口氣,躺在血泊中抽搐,並用無神的眼珠子望著她。

  見那慘狀,前一刻仍生氣勃勃的她,像是被抽走了魂似,雙膝跪地,緩緩探出抖顫的手,輕撫那微弱呻吟著的狗兒,直至牠在她的注視下嚥下最後一口氣。

  「牠……死了嗎?」尾隨而來的男人瞧見這一幕,不由得問。他沒想到狼群會回頭,狗兒會被攻擊。

  手上沾著狗兒鮮血的女子,原本還沉陷在深沉的悲傷裡無法自拔,這會兒一聽到男人的聲音,就如同魂魄被招回一般,馬上轉過臉來。

  她怒瞪著他,緩緩站起,跟著三併兩步朝他衝去,兩掌往他厚實胸膛一推!

  「嘿,等等!你想做什麼?」他退了又退,緊盯住身前那似乎陷在狂怒情緒中的女子。

  沒讓他有機會閃躲,她又使勁推了幾次,直到他背抵住一棵半倒的樹;然後當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處傳來一陣冰涼,才發現自己居然被銬在樹幹上了。

  這……動作未免也太迅速了!

  男子不由得乾笑兩聲,伸手想掙開那打造得有點粗糙的鐵銬,但扯了幾下,卻只聽見鏗鏘數聲,腕間的拘束絲毫未鬆動半分。

  趁著男人被手銬困住的同時,女子從背著的小袋裡頭拿出一條捆獸用的繩索,將他一圈圈牢牢綁緊,而後再拿出手銬的鑰匙,準備解開並取回手銬。

  只是,當鑰匙開啟手銬後,卻發現手銬被繩索卡住,抽了半天仍抽不出來。

  她皺了下眉頭,最後決定放棄取回手銬。

  「你該不會想把我綁在這林子裡吧?」他問,不過在女子慍怒的眼神中,他已經得到了答案。「是你搶了我的獵物,而且我沒料到那狼會回頭將你的狗——」

  話聲未落,女子已掄起拳頭,本想朝那張有著高鼻樑、深邃輪廓、蓄滿鬍髭的臉打下去,卻在離了幾寸距離的位置,打住。

  「是嘛,這才對,人要認清楚是非……啊!」

  只不過,才收回手的女子非但沒有打消揮拳的念頭,反倒從身上摸出幾枚銅幣塞在指縫間,再使出吃奶力氣朝他那張傲氣凌人的臉頰揮去。

  那突出的銅幣猶如刑具一般打在男子臉上,害他嘴角立時滲血,眼角泌淚。不過這可不是唯一的一次,就見女子立即曲膝,快速朝他胯下用力一頂!

  「你……噢!可惡……」痛死他了!這女人……

  男子瞪大眼,暴怒上身,原已掙脫身上的綑縛,然就在他不經意看進女子打完他後轉身去抱那已經死去的狗兒屍體的表情時,不禁愣住。

  就見她抱起那因斷了氣而變得極沉的屍首,完全不管牠身上淌著血又糊了泥,將臉往牠身上一偎,那剎那間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

  是……悲傷嗎?對著那隻人稱之為牲畜的狗,女人居然流露出人對自己同類才會有的情緒?

  這和他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自私的人類應該只會對同類有情,對同類有愛啊!

  當他企圖分辨自己所不熟悉的情緒時,抱著狗屍體的女子已經走遠。

  待他再回過神來,偌大的林中只剩他一個,還有遠處依稀傳來的狼嗥。

  在林間找了個偏僻寧靜的地方,挖了洞埋葬了她心愛的狗兒,鄂多海回到步行約一個時辰距離、那棟孤單座落在山邊河岸、離平日採買用品的崁兒村還有半個時辰遠的小石板屋時,太陽已西斜。

  當她走近屋子外沿的矮石牆,就瞧見那正在屋前的鄂嬤嬤一臉苦楚又不知所措地對著腳下那一畦畦葉菜東倒西歪的菜圃發楞。

  於是她問:「又是哪一戶人家的小孩來搗亂嗎?」

  以往,這方圓數里僅她們一戶,但不久前兩里處多了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娃兒每經過這兒,偶爾會作怪,不是朝房子丟石子,就是破壞菜圃裡的作物。

  那戶人家是從崁兒村里搬來的,所以想的、做的都跟村民是一樣的。

  「不……不是,可能是我過午時在屋裡打盹,鹿兒瞧著沒人,就來偷吃吧。」好脾性的嬤嬤臉上漾著笑,卻依舊不諳藏話,眼神略微飄忽,因而一下子就讓鄂多海給識透。

  「我明兒就找他們理論去。」她迳自決定。

  「你這娃兒就這脾氣,就說了不是,別去壞了感情。」

  多海自小性子剛烈,某回那家的娃兒來搗蛋,她當下便將娃兒給一拳揍扁,害得人家爹娘上門來理論,鬧得這無人荒地殺氣騰騰的。

  「那些人從沒將他人的感覺往心裡去,跟他們哪來的感情?」鄂多海呿道。

  看住鄂多海那一臉嫌惡之氣,怕她又將人往惡字裡想,所以嬤嬤不由得趕快將話題轉開。「不說這個,你就別去打擾人家就是。小豹子呢?」

  以往多海出門打野味,那跟進跟出的狗兒總會在多海進門之前就 ​​先兜到她身邊來,圍著她討摸摸;可今天見著了多海,狗兒卻連個影子都沒有,所以她覺得奇怪。

  望住那駝著腰、年紀已來到七十古稀、手腳不再俐落甚至有些僵硬緩慢的嬤嬤,鄂多海僅是吸了吸鼻,撇過臉答:「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小豹子可比這每天升上來落下去的日頭還忠誠,怎麼會跟人跑了?」

  「村里頭的獵戶賞牠一塊油光閃閃的好吃燻鹿肉,牠就跟著人家跑了,咱們伙食差,沒法跟人比。」

  撒謊,是不想老人家傷心,因為天天將狗兒攬在身邊的嬤嬤,可比她更疼牠的;她是嬤嬤撿來養大的,小豹子也是,所以根本是將狗兒當成家裡的第二個娃兒。

  而也怕自己一身血污被瞧見,所以鄂多海一回完話,便沿著菜圃旁的小徑直直走到屋 ​​後,沒在嬤嬤身邊多逗留。

  屋後有門,一進門就是灶房和澡間,嬤嬤總會在她回來之前將水燒開,好讓在外頭奔波一天的她一回來就有熱水可用。

  將弓和箭筒擱至灶房角落,並把兩隻早些時候獵到的野兔放到灶爐前的地上,從灶上大鍋裡取了熱水,提進了澡間,混著冷水注滿那木色暗沉斑駁的浴桶,再褪去一身髒衣,泡進了浴桶裡。

  「小豹子肯定是貪玩,跟人家的狗跑了,等牠想回來一定會回來。」

  當她還在浴桶裡發楞的同時,那原本在屋外的嬤嬤已經走進屋裡,隔著澡間的小門對裡頭的她說。

  ……回來?死掉了的還會再回來嗎?不可能了!她親手埋葬在林裡的小豹子,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了。

  都是那男人!那長得像深山野人的男人!若不是他絆住她,小豹子就不會被狼給咬死。

  聆進老人的話聲,鄂多海一路壓抑著的情緒,這時再也抑制不住地宣洩出來。她又氣又傷心,拿起擦身的濕布就往臉上一摀,將眼淚鼻涕及壓抑的嗚咽聲全堵在喉頭,除了她自己,誰都聽不見。

  半晌,等情緒稍稍平復,她忽然想起一事,於是悶著聲對外頭嚷:「嬤嬤!我方才看櫃子裡的藥好像沒了,明兒一早我就去村里幫您帶些回來,順便把前些日子存下的獸皮拿去換些糧。」

  日子過得快,再過不久天氣便會轉冷,眼看就要入冬了,缸子裡的糧都要見底,不補糧不行。

  且老人家有宿疾。也許是窮,早年沒注意保暖,所以給這高原上的天氣凍著,因此她那常年呈現暗紫色的手腳末端,不僅僅只是血路不通、犯僵硬,偶爾還會聽她喊疼,所以那些通血脈活經絡的藥草少不得。

  她原以為老人家還在澡間外頭,但她嚷完之後卻不聞有任何回應,因而她只好繼續洗著身子,洗完後順便清洗那些髒污衣物。

  她這頭正忙和著,因而小石板屋前來了個人,她並不曉得。

  在和鄂多海講完話之後,鄂嬤嬤聽到了屋前有聲響,便踩著蹣跚腳步往屋前去。

  她們這屋子離崁兒村有段距離,且又不在行旅會經過的便道上,除了附近偶爾來搗蛋的小孩們,一年半載的,通常不會有人上門來。細想了想,最近的便是兩年前那一回,一名迷了路的旅人來問路。

  「請問……」一瞧見鄂嬤嬤從門內走出,那在外頭張望了好一會的男人這才出聲。

  「您迷路了嗎?」

  「我……」薩遙青轉著眼珠,思考著該怎麼回答。

  「還是被打劫?」鄂嬤嬤倚到門邊,半開著玩笑,揉揉老眼,開始細瞧起那看來相當面生的高大男人。

  臉上爬滿鬍髭的他兩顆眼珠子黑黝黝,一頭張揚的長發連紮個辮兒都無,只是任由披瀉在身後,讓風吹得一團亂。

  而他那一身尺寸顯得有些過小的暗色布衣,有些破爛,不但遮不住他精壯的體格,連胸前結實繃緊的肌理和精瘦的腰間弧度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年輕男子有著她此生未見過的好體格,應該是在山上生、山上養,才會如此渾然天成。

  此時他肩上還扛了頭不知是什麼的動物,讓她更覺奇怪的是,這男人居然赤腳沒穿鞋?這便是她為什麼會問他是否被打劫的原因,雖然以他這般強壯的體魄,就算有山賊,怕也不會將之當成打劫對象,因為看來就挺棘手。

  「哈哈,不是啊老嬤嬤,我是來找這手銬的主人的,那姑娘住這對吧?」男人爽朗地笑了兩聲,並似習慣性地湊著鼻子對屋前嗅了嗅。

  屬於那女子的味道是到這屋子前為止沒錯,所以他確定是這裡。

  看了眼男人手上拿著的鐵銬,鄂嬤嬤端著臉,又問:「那是咱們多海的東西,您撿到的?」

  這時一陣風吹來,揚起男人不羈的長發,鄂嬤嬤不經意間睇了下他發下的側頸一眼,先是瞠大了眸,但也僅是一瞬,便又回復原來的瞇眼。

  眼前這老人外表雖有村間無知老婦的憨,但從她打量自己的細膩眼神,男子知道她不僅是個普通老人家。「喔,不是,是她借我用的。還有,她忘了她的鹿。」

  說完,男子便將肩上扛著的鹿屍啪答一聲往地上一丟。

  洗完身子,鄂多海從澡間出來,才走至屋子前廳,看見那獨自坐在她家椅子上、躁動地左看右望,手裡卻端了只杯子,狀作斯文呷茶的男人時,她差點沒掉了下頷。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應該說,他怎麼會跟過來的?

  在埋完小豹子之後,她心頭雖仍激動,但想想那男人固然高壯,若狼群返回,被繩索綁束住的他肯定連保護自己都無法,說不定馬上就會被攻擊撕咬入腹。

  雖然那樣可以洩了她心頭之恨和幫小豹子報仇,可對那男人而言卻極不公平且殘忍;若真要處罰他,好歹也給根棍棒。

  所以她折返了,遠遠拿著弓箭就往他身上的繩索射去,銳利的箭頭準準劃過繩索卻不傷及他身,繩索雖未馬上斷裂,猶留一半,但只要他用點力氣就可以掙斷。

  而那手銬事實上她已開啟,是以只要掙斷繩,就等於自由了。

  所以他可以逃脫,她並不覺有異;她驚訝的是,在他可以自由行動之前,她老早已經離開林間,且走得遠了。

  那麼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去向,還直直來到她家大門口的?

  「你告訴我的,你忘了?還有,我以為你不會說話呢。」在樹林裡時,他沒聽她吭過一聲,還以為她是個啞子。男人放下杯子,朝她咧開 ​​一口白牙。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了?」見鬼了,且鬼還跟上門了。鄂多海瞪住那被擱置在地上的鹿。那鹿並非她射中的那一隻,眼下這一隻大多了,且頸上無箭傷;先前她並沒瞧見他帶有任何獵捕工具,莫非他徒手擒鹿?不過,不管他是怎麼辦到的都不是重點。「帶著你的鹿,快滾!」

  害小豹子丟了命的傢伙,她這輩子都不願再見到!

  「原來你和薩遙青公子真的認識。來者是客,怎麼才進門就趕人?而且他為了還你東西、幫你送鹿,還弄得一身臟。那鹿可重的呢,人家還大老遠扛了來。」一刻鐘前才招呼男人進屋的鄂嬤嬤,不曉得又到屋後做了什麼,回過頭來時剛好聽到鄂多海在對男人咆哮。

  多海縱使性子烈,可這齜牙咧嘴的模樣卻極少看到,以往都只是冷眼相對,所以要不就是這男子嚴重招惹了她,要不就是他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

  「嬤嬤說得對啊,來者是客,而且外頭天色也暗了,嬤嬤怕我迷路掉進河裡,還說了要留我過夜,我睡柴房無所謂的。」薩遙青忙搭話。

  「留你過夜?」一聽,鄂多海瞪大了眼珠。

  天哪!怎麼才洗個身出來,就多了這麼一個大麻煩?雖說她們住在個偏僻的無毛之地,少見人影,可也不會這麼沒防人之心啊。

  而且還什麼薩遙青公子!這男人根本就是個野人、粗人,可惡至極的人!

  「我們家沒有柴房。如果您不介意,睡前廳裡可好?我們還有一些多出來的被褥。還有,這個您試試合不合腳,這是我之前在村里接的針線活,爺兒的鞋還不回去,留著咱女人也不能穿。」原來老人回屋內是去拿那東西,她朝薩遙青遞出一條濕布和一雙有點舊卻還算乾淨的布鞋。

  事實上,老嬤嬤留人自然有她的理由。一方面是她瞧他眼神單純,舉止直接不帶拐;依她識人的經驗,他便不似個歹人,留上一夜不打緊。另外就是,她和多海住在這山邊,常常都只是鵬鳥飛過狐狼走過,再不添點人氣,怕就要變成鬼屋了,有人上門來熱鬧熱鬧也好。

  「鞋嘛,還能穿,怎就還不回去,喜新厭舊不成?你們人就是這樣。」薩遙青一邊隨口應著,一邊拿濕布將腳隨意擦擦,跟著便將鞋套在腳上。雖然他赤腳習慣了,但既然來了這裡,便得「入境隨俗」。

  挑著了他的語病,鄂多海接道:「我們人?是啊,我瞧你就人不像人,獸不像獸,嬤嬤可 ​​不可以把他……」

  「對了,你那狗兒——」

  啪!鄂多海一聽到薩遙青提起小豹子,直接反應地就將前一刻還捏在手裡擦濕髮的布往他臉上甩去。等他抓下那塊布,又要開口之際,鄂多海已到了他身後,跟著胳膊往他頸子使勁一束,臉貼到他耳畔,用只有他倆才聽得到的聲音威脅道:

  「別提我的狗。再提,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聆進她的脅迫,這回薩遙青非但不生氣,唇角反倒微微勾起一道玩味笑意,眼角帶著戲謔的妖邪之光。

  現在提起那狗兒,和扛了頭鹿循著她的味兒大老遠跟到這裡,原先是因為他心裡似乎有那麼一丁點、絲微的、小到像螞蟻一樣的歉意;因此他在林子裡思索了半天,想著若當時他沒絆住這女人,那狗兒可能現在還活蹦亂跳著。

  還有就是這女人的高超獵技和剛強不馴的性子著實吸引了他;他薩遙青活了八百年,從來沒人敢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捋他的須,眼前這女子居然用她那細不堪折的手臂勒住了他的頸項,威脅要扭斷他的脖子?

  哈哈哈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她怕是不知道,只要他施那麼一點點力氣,就可以輕易把人頭捏爆。

  卻不曉得怎麼搞的,他就是對這個和他既定印像中原本該是手無縛雞之力、形象卻完全相反的女人,感到萬分興 ​​趣。

  就好比那隻從他手中僥倖逃走的狼,她更似個具十足挑戰性的獵物,只那麼一瞬間,就揪住了他喜獵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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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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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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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當紅羅曼史0794,《子不語之絳蓮》

  揚舞系列0245,《鳳頭釵》[子不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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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舞系列0283,《淥波癡心》[子不語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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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舞系列0374,《灶王書》[子不語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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