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甄《萬能小婢》

出版日期: 2011年4月7日

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她認為,她家大人不一樣。
男子漢大丈夫,理當雄赳赳、氣昂昂,胳臂上可以跑馬──
但大人長得斯文又清秀,一看就跟這荒涼草原不搭;
不過她明白,雖然他虛到她一口氣就能扛到肩膀上,
但他的氣節很高,精神上還是威武不屈的 ~
想想也是,大人是堂堂使者,怎會是一介無用的軟弱書生?
可他……怎麼好像老是在誤會她?
身為小小婢女,卻裝成他的妻子,她也是不得已的啊,
不這麼做,怎能瞞過匈奴人,留在他身邊伺候他?
她知曉自己嘴巴很笨、不懂說好話,但坐而言難道不如起而行?
讓他吃飽穿暖、生病時受到良好照顧,這就是她認為該做的。
時日漸久,大人他,竟然默默的搞清楚了她的想法,
這讓她害羞到不知所措;而且跟他的優雅比起來,
她真是粗魯得很,在他面前,幾乎連手腳都不會擺了。
要如何才能讓大人明白,雖然她看似沉默寡言,只做不說,
可是在堅強的外表背後,有著一個溫柔小女人,
除了需要疼、需要寵,還需要他的愛來支撐?

楔子

  「快走,不要戀戰!」

  子夜時分,一聲吶喊伴隨著金戈相擊、鐵馬嘶鳴的聲音,震碎了漠北荒原的寧靜;蕭瑟秋風挾著橫飛的箭矢,刺破了沉重的黑幕。

  「常副使當心!」屹立在氈房前的主帥蘇武,見此陣勢,高聲提醒忙於指揮屬下撤離的副將。

  少頃,細腰窄背、清秀俊雅的常惠奔回,跳下馬道:「蘇將軍,一百多名大兵大都已經逃離,但仍有極少一部分,與匈奴人相遇!」

  望著遠處廝殺的黑影,蘇武深深嘆息。

  「凶多吉少啊……」站在他身側的另一副手,神情惶恐地說。「如果聽我的,趁匈奴人抓住虞常拷打時逃走,我們現在也不會淪為匈奴人的刀俎之肉……」

  「張勝!」蘇武轉向他,怒斥對方。「身為副使,你惹下這麼大的亂子,卻只知逃命,竟不知自責和反省!」

  張勝頻頻擦拭著額頭的汗,沒敢回答。

  就在這時,踏踏鐵蹄馳近,一群剽悍的匈奴人,急衝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黝黑壯實的且鞮侯單于,躍下馬背大罵:「好你個蘇特使!號稱為締結和平盟約而來,實則卻想綁架我老母親為人質、逼我做孫子!」

  「大王此言差矣。」蘇武解釋:「本使奉我皇大帝之令,持節來訪,所行所言謹遵吾皇聖諭,並未做那大不孝、不敬之事。」

  「不必裝假!」單于發出冷笑。「本王方允諾爾等即日可返漢,今夜老母就險些被你等所劫;若非早有預謀,何來此種巧合?」

  「大王誤會了──」蘇武依然克制地解釋,但被匈奴單于粗暴打斷。

  「什麼誤會?若非我防守嚴密,此刻我老母,恐早已為你等擄走!」

  說著,單于的怒目忽然轉向張勝,陰惻惻地說:「逆賊虞常,已招認在其歸降我匈奴前,與張將軍是多年好友,這次相逢說過不少話。可惜他嘴硬命薄,撐不了幾口氣就死了,因此我得請張將軍說說,他究竟跟你說了什麼?」

  「沒……沒說什麼……」聽說虞常死了,張勝驚懼不已。

  「是嗎?看來張將軍記性不好,需要有人幫你想起。」單于手一揮,兩個表情猙獰、黝黑壯實的匈奴男人,即向張勝走來。

  看到那兩人,張勝怕了,大喊求饒。「不要打我,單于饒命……」

  且鞮侯單于鄙視的注視著他,似笑非笑地說:「不打可以,饒你一命也可,只要你說實話、歸降於我,我還會賞賜你!」

  「是……我說……我歸降!」張勝連聲道。「都怪虞常害我……」

  他說了!且鞮侯單于輕蔑而得意地大笑著,陰冷的視線掃向蘇武和常惠,手裡的馬鞭在他們眼前揮舞,嘲弄道:「他招了,你們認罪嗎?」

  「我們無罪!」常惠大聲回答,他恨張勝的軟骨頭,更恨匈奴單于的無禮。

  「無罪?!」且鞮侯面色一變。「你們是一起的,他有罪,你們也有罪!」

  「他們做的事與使團無關,我們有何罪?」常惠俊目圓瞪,據理力爭。

  「好膽量!」且鞮侯單于欣賞的目光,在他修長俊美的身上轉了轉,心懷叵測地威脅道:「不管怎樣,你們侵犯了我的王庭,要麼投降,要麼死亡,選擇吧!」

  常惠不為所動地說:「身為大漢使臣,豈能為苟活而屈膝投降?」

  「沒錯,喪失氣節,毋寧死!」蘇武大聲表態,隨即舉刀劈向自己的頸子。

  「蘇將軍!」常惠大聲驚呼,想要阻止,但只來得及抱住他頹然倒下的身子。

  蘇武看著他,嘴巴翕動,可終未說出話來,便暈了過去。

  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更嚇傻了四周的人。

  「找巫醫!」且鞮侯單于氣急敗壞地大吼。

  幾個匈奴人奔來將蘇武抬走,常惠則被一只有力的手強行拖開。

  且鞮侯單于寬扁的臉在他眼前放大,那凹陷的雙眼閃著惡狼似的光,歇斯底裡地吼道:「你年輕有為、膽識過人;歸順我,我封你為王,讓你享盡榮華富貴!」

  迎視著那雙眼,常惠堅定地重複著蘇武的話:「喪失氣節,毋寧死!」

  且鞮侯單于平板的臉龐,因為驚訝和挫敗而漲得通紅。「你──」

  他咬牙切齒。「我不會讓你死,除非投降,否則你得一輩子做我的奴隸!」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常惠輕蔑的大笑。  

  兩個月後,雪霽雲開,寒風撲面。

  一隊仗戢持戈的將士,高執「漢」、「曹」兩面旄旗,策馬驅駝,行進在白雪皚皚的漠北荒原上。

  隊伍裡,鬢髮微霜的曹將軍,對身邊肌膚勝雪、眸光如劍的年輕女子說:「姑娘,前面就是匈奴單于庭了,前途吉凶難料,妳真要留下來嗎?」

  「是的。」女子望著前方,堅定地答。「縱有千難萬險,我也義無反顧。」

  「好!」老將軍看盡漠北黃沙、閱遍邊關冷月的目光一閃,慨然贊道:「姑娘忠肝義膽,令人欽佩,今後有難時,我輪台兵馬亭,便是姑娘的棲庇之所!」

  女子在馬上雙拳一抱。「謝曹將軍!」

  「英雄相惜,何須言謝?」老將軍說著,對屬下豪邁地高呼:「加速!」

  立刻,數十面旄旗迎風展開,馬蹄催徵,眾人往遠處的城郭馳去。

TOP

第一章

  漢武帝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單于庭──龍城

  寒冬的朝陽,懶洋洋地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四面敞開的大棚裡,常惠拖著冰冷而沉重的腳鐐,在巨大的鐵爐前,吃力地拉動與皮革風橐連為一體的木架,將風力源源不斷地送入爐口煉鐵。

  寒風夾著粗糙的冰雪沙礫,和似狼的嚎叫,打在他早已被漠北的風沙,和匈奴的鞭笞折磨得枯黃憔悴的臉上,而他好似毫無感覺,只是沉默地注視著爐子裡燒得火紅的鐵石,不斷地拉壓著風橐。

  這裡是匈奴王族的煉鐵場,不知匈奴王從何打聽到他對冶鐵有獨到技能,不久前,他從王庭家奴變成了煉鐵場的工奴,被強制來打造兵器。

  忽然,一陣清脆的駝鈴隨風傳來,那是荒漠中最動聽的聲音。

  在這個既不合適轉場,也不可能做交易的冬季,這聲音,只意味著長途旅行者的到來。

  是誰呢?難道是大漢來使?

  常惠驚喜的直起身、抬起頭,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巨爐前。

  「快幹活,漢狗,為什麼站著不動?」一道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並伴隨著粗暴的吆喝。

  他長身玉立,紋絲不動,彷彿那鞭子沒有將他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再撕開一個裂口,而衣服下的皮肉,也沒有在這鞭過後,留下刺目的新傷。

  又一記鞭子落下,重重抽打在他的腿上;一個趔趄令他搖搖欲墜,但他終未倒下,再次挺起瘦弱的身軀,站著、看著、等著。

  一隊人馬在一峰高大的駱駝引導下逐漸走近,當看清楚駱駝身側的馬上,坐著的是女子時,他呆滯的雙眸閃過驚愕的火花。

  「幹活!你這漢──」

  鞭子再度揚起,可奇怪的是,長長的皮鞭沒有落到常惠身上,卻落在了一個飛身撲來的女人手裡。

  隨即那皮鞭緊緊地纏到了匈奴人的脖子上,將他的咒罵卡斷;在他呼吸困難地解救自己時,那妙齡女子丟下鞭,走向了他的囚犯。

  「常公子!」女子握住常惠的胳膊,美麗的眼睛似含露帶霧。

  「芷芙?果真是妳!」常惠抓住她的肩,將她略微推開,仔細端詳著這個他過去在彭城楚王府就認識的、好友解憂公主的侍女。

  「是我。」她平靜地回答,內心卻極度震驚。

  如果不是這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熟悉的、桀驁不馴高昂著的頭顱,芷芙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髮鬚凌亂、邋遢不堪、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還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過去她認識的,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俊公子常惠!

  而他燙人的手溫和過度明亮的眼睛也告訴了她,他正在發高燒。

  「妳怎會到這裡來?」常惠驚喜地問。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憂之命而來。

  可是,解憂怎會知道他被囚於此地,又怎能將她的貼身侍女派來?

  想到為了漢烏聯盟而下嫁烏孫王的故友,他有許多事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但在匈奴人面前,他絕對不能開口,更何況,有人正急於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該感謝我父王,是他恩准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馬趨近。

  「什麼?」聽到「夫人」二字時,常惠大驚,猛地轉向高坐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點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嗎?」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瞇著眼睛看向芷芙,而後者鎮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轉頭諷道:「或許就像她對我父王說的,你們太久沒見面,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給忘了。」

  常惠因震驚而呼吸困難地看著芷芙,但她先聲奪人,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強勁的力道,令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可她並沒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銳利的目光直射馬上的男人,厲聲說:「你們保證我夫君很好,可他一點都不好;他在生病,你們卻讓他幹重活、受虐待、挨鞭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孤鹿姑蠻橫地答:「常將軍沒生病,也沒有受到虐待。」

  「沒有嗎?」芷芙托著常惠的胳膊,將他轉過來面對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面色、聽聽他說話的聲音,還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這都是什麼?」

  狐鹿姑當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毆打與折磨,全是在他默許下發生的,但他絕不會承認。「那是因為他拒絕穿我們的服裝,而他的衣服……」

  說著,他從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馬鞭挑動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鋒利的短劍,壓住了他的鞭桿。

  轉回頭,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銳目,他當即心驚地縮手,改口:「我想是我們太喜歡用馬鞭了,以後……我會讓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劍,常惠眼睛一亮,認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給解憂的「雀龍劍」。

  那麼說,她確實是奉解憂之令而來的!

  芷芙沒有理睬明顯想討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轉身問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兒?」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睛,嚇得抖手指著遠處的氈房。「那兒……」

  「妳要幹什麼?」感覺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回去。」她的回答極其簡略。

  「不行。」常惠以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會生病。」

  他因她平靜的語氣而愕然,更為她天真地以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於是堅決地說:「我沒病,妳走開,別讓匈奴人看笑話!」

  「你病了。」芷芙不顧他的反對,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與女人拉扯過?當即大感窘迫,厲聲道:「走開!我還有事要做!」

  高踞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還沒幹完,不能走!」

  常惠甩開芷芙的手,轉身想抓住木架,但卻因用力過猛,跌倒在風橐前。

  「別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時,他卻奮力將她推開。

  芷芙直起身怒視著狐鹿姑。「讓他回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語,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間來回梭巡。

  芷芙氣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糾纏、耽擱時間,於是軟中帶硬地說:「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還保證漢使在此絕沒受虐待……也許他不知道漢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該親自去告訴他,帶他來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聲音似劍,狐鹿姑心中一懼。

  從見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這女人生得天仙兒般的美麗姿容,卻長了冰雪兒樣的冷心寒腸,著實令他取捨皆難!

  他心裡既癢又恨地想著,再仔細看了看常惠;見他面頰猩紅、眼睛奇亮,嘴唇卻蒼白無色,不由心頭一驚。看來他確實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嚴詞命令過只能逼他歸順投降,不準讓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這裡的話,他就慘了!狐鹿姑不敢想像讓父親失望,被褫奪太子寶座的後果,也擔負不起惹怒漢天子,再興戰火的責任。

  「不,妳不許去,不準離開這裡!」他暴躁地說。

  「那你必須立刻改善對待漢使的態度!」芷芙針鋒相對地提出條件。

  看著她手裡的短劍,狐鹿姑說:「只要妳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裡照顧妳的男人,不多管閒事,我保證今後,不再有打罵虐待之事發生。」

  「記住你的保證!」芷芙將短劍插回腰帶上。

  「妳也得記住妳的。」

  「我當然會──打開這東西!」芷芙指著常惠腳上的鐵鏈。

  「氈房裡自有人會為他打開。」狐鹿姑怒氣衝衝地翻身下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腳,再佯罵其它人。「知道他病了,怎還讓他幹活?」

  眾人不敢開口,他又轉向常惠。「既然有病,你當然就不──」

  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半張的嘴裡,發直的雙眼驚愕地瞪著那個話不多,發起狠來,眼神足以讓人丟魂喪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將拒絕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來,在叮噹作響的腳鐐聲中,往遠處的氈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倉促,她仍沒忘記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不要……碰我,妳……膽大妄為的女人!」天搖地動中,呼吸不勻的常惠,憤怒地用漢語低吼。

  他絕對沒料到自己竟虛弱至此,更是作夢也沒想到,芷芙竟當著匈奴人的面,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輕鬆地扛在肩上帶走。

  這天大的恥辱,令他真想殺了她!

  幾個月來,匈奴人一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打擊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來就做完了!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卻無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殺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腰間的短劍。「放下我,否則我就自盡!」

  「別!」芷芙察覺他拔劍時,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雙腳一碰到地面,就趕緊分開來站穩;被她這麼忽上忽下地折騰,他的頭更暈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話,他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站穩後,他愈發驚訝。

  自己已算高個兒男人,可芷芙竟幾乎與他等高……過去他怎麼沒發現?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視著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舉,可當他視線與她充滿關心和憂慮的雙眸相對時,那怒氣就像狠出一拳,卻擊中軟麵團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對一個急於拯救他脫離苦難的人惡語相向?

  喘了口氣,常惠舉起手裡的短劍,無力地問:「『雀龍劍』怎會在妳手中?」

  「來此前,公主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他將短劍遞給芷芙。「收好。」

  「你……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收回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現在是妳的。」他堅持。

  芷芙沒說話,只默默接過短劍,插回腰間。

  由於遠離了大火爐,又站在沒遮擋的曠野上,一陣風吹過,常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芷芙看見這一幕,暗罵自己粗心,急切地說:「進氈房去吧,你在生病哪。」

  她伸手想扶他,可又有所顧慮地縮回手。

  她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剛才放肆的行為,不由警告對方:「我常惠,今日雖不幸淪為階下囚,但仍是堂堂大丈夫,妳不得無禮!」

  儘管他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但在芷芙眼裡,他仍然威武凜然。

  她連忙向他賠罪。「是我魯莽,不該那樣對你,可你需要休息……」

  常惠確實覺得很不舒服。他回頭看看,見狐鹿姑的身影仍在鐵爐附近轉,不由困惑地問:「為什麼匈奴太子看起來有點怕妳?」

  「他怕我皇,曹將軍來了。」

  聽說漢朝駐輪台的兵馬司都尉曹將軍來了,常惠情緒激動,急切地問:「妳是說,吾皇已知我們被匈奴扣押,所以派曹將軍來?」

  「是。」

  常惠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怒氣,正在他的胸口醞釀。

  他問芷芙問題,希望能得到完整的回答,可他眼巴巴的期待,只換來一個字。

  忍住咒罵,他耐著性子問。「曹將軍還在單于庭嗎?」她簡直令人生氣!

  「在。」

  又是一個音符。他扭頭就走。「妳真是惜字如金!」

  聽出他在譏諷自己,芷芙並未反駁,只是緊跟著他。

  可鐵鐐忽然「嘩啦」作響,他身子一頓,轉向她,顫巍巍地立在風中,指著煉鐵場嚴厲地說:「回那裡去,去找曹將軍,隨他返回!」

  芷芙嚇了一跳。「可公主要我留下!」

  「回去告訴解憂,我不要妳留下──呃,對了……」常惠脹痛的腦袋,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為何狐鹿姑說妳是我的夫人?」

  「我告訴他的。」

  「什麼?」常惠彷彿吞了只飛蛾似的瞪大雙眼。「妳說妳是我的妻?!」

  芷芙點點頭,不解他為何大驚小怪,那不過是她臨時想到的藉口而已。

  她的表情讓常惠氣得七竅生煙。先前聽她說「我的夫君」時,他以為聽錯了,沒可想到她真是這麼對人自我介紹的!如此厚顏的女人,當真少見!

  「或許是我病糊塗了,我成親了嗎?」他克制著怒氣,嘲諷地問。

  「沒有。」芷芙望著他,想著該如何消除他的怒意,好讓他進氈房。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他。「既未成親,何來有妻?妳這是在撒謊!」

  「我知道。」芷芙承認,並推推他。「走吧,你不該站在寒風裡。」

  見她撒下彌天大謊,卻毫無悔意,並且對他的憤怒也不在乎,常惠再也無法控制地嘶聲吼道:「妳不知道撒這種謊,是很不道德的嗎?」

  看他轉為暗紅色的臉,加上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氣,芷芙明白,發脾氣只會讓他的體溫更高。

  她真想直接把他扛進氈房去,但又怕激怒他,只得解釋:「不這樣說,他們會讓我留下嗎?」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不顧,妳真能隨機應變!」常惠冷笑著讚美她。

  芷芙明白,那就同屠夫宰殺牛羊前,讚美牠們生得美麗一樣無情。「你需要人照顧。」她看看聳立在遠處雪地上的氈房,無意與他計較。

  常惠的身子在哆嗦,可嘴巴還是很硬。「我不需要!」

  「那等你進房躺下後,我就離開。」為了他的健康,她假意退讓。

  「妳真的會離開?」她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常惠不解。

  芷芙點點頭,再推推他的手肘。「進去吧。」

  「不許命令我!」常惠揮開她的手,明知不該相信她這種說謊臉不紅的女人,卻聽到自己回答她:「好吧,我進去後,妳立刻就走。」

  芷芙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

  而常惠把那當作是承諾,移步往氈房走去,沉重的腳鐐讓他步履維艱。

  看他佝僂著身子,吃力地走著,芷芙很想攙他一把,可她清楚,此刻碰他絕對討不到好,於是隻沉默地跟在他身邊。

  「妳是怎麼來的?」常惠問,由於粗重的呼吸,他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見他如此受罪,仍記掛著身外事,芷芙盡可能詳細地回答他。

  「秋末得知你被匈奴拘押,公主就要我來照顧你。本來說好由烏孫大祿送我至邊界,但路上聽說皇上遣使傳信,要匈奴王釋放人質,否則將發兵西域,於是大祿改送我去輪台;適逢曹將軍要到單于庭交涉,我便隨他前來。

  我昨天才到,可是匈奴王不肯放人,只說如果曹將軍不與你見面,他就容我留下,並允諾不奪走我的馬和隨行物品,所以我就求曹將軍答應了。」

  說完這麼長一段話,她暗自吁了口氣,因為常惠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生氣。

  常惠很高興,她沒再用一個字打發他,但他仍有疑問。「曹將軍現在哪裡?」

  「與匈奴王談交換人質的事。」

  聽到交換人質,常惠明白了,漢軍必定抓住了匈奴的某個重要人物。

  這是兩國多年來一貫的做法,互有攻防的同時,也互扣人質。

  走近後,芷芙看到那座陳舊的氈房,側面緊靠著一座小氈房,而旁邊有個殘破的圍欄;這裡看起來,像是很久以前屬於某個小家庭,可現在──

  她往四處眺望,隨即抽了口涼氣:好荒涼的地方!

  氈房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海,除了剛才停留的煉鐵場,目之所及,只有積雪的荒原;別說氈房畜欄,連棵樹都沒有。

  「天寒地凍的,他們竟讓你住在這種沒人煙的地方!」她為此憤懣不平。

  「這正是他們的目的,人犯在這裡不需看守。」常惠指指四周。「前面是不結冰的嘎納湖──也叫魔鬼湖,四面則是莽野。沒有馬和食物,誰逃得了?」

  可恨的匈奴人,既然沒人看守,自然也沒人管他的死活!芷芙憤恨地想著。

  環繞氈房的既寬又深的壕溝,那是她在烏孫國就認識的排水溝,但令她驚訝的是,這裡的溝底,埋設了密密麻麻的尖木樁,不小心墜落,不死也得殘;而附近則有迭得像院墻似的乾牛糞餅,她不懂這有何意義。

  彷彿了解她的疑惑似的,常惠緩緩地說:「這深溝可避免雨雪滲入氈房,溝內暗樁,是為防野狼偷襲而設;牛糞則是取暖煮食必不可少的燃料。」

  聽著他的話,芷芙再看了眼暗藏殺機的壕溝,超越他走向門扉,隨口問道:「這裡……狼很多嗎?」

  「說是很多,但我還沒遇上。」常惠本想跟上她,可是力不從心,只得氣喘吁吁地對著她的背影說:「好了,我們到了,妳回去吧。」

  「我不回去。」芷芙掀開掛在門上的草簾,彎腰走進去。

  「妳答應的事怎能反悔?」他跟在她身後進來,氣呼呼地問。

  但她沒有回應。她以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這裡面對受盡折磨的常惠,因為公主說他處境艱險,可當她看到對方時,才曉得真實情況遠比她和公主預想的要嚴重很多。

  此刻,看他居住在髒亂、陰冷、彌漫著腐爛味道的氈房中,她驚呆了。

  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就連牲畜住的,都比這裡好!

  氈房門口掛的是張用蘆葦編織成的草簾,根本擋不了寒風。

  房中央的火塘和房內一樣冰冷,火塘前方是簡陋的床榻,和一個缺角矮幾;床頭立著一個看不出是木還是鐵的櫃子,進門右側有堆舊馬具和幾個木箱子;堆高的馬具上,掛著幾串不知是何種動物的肉乾,木箱旁則擺放著凹凸不平的鐵鍋鐵瓢,和裝水的陶罐皮囊等生活用具,左側則積放著用來做燃料的牛糞餅。

  最糟糕的是髒亂,幾乎每個地方都需要清理打掃,連床榻也如此。

  就在芷芙打量評估著房內簡陋的陳設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鐵鏈聲。

  回頭一看,她因極度的震怒,而雙耳轟鳴。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瘦小的匈奴人,解開了常惠腳上沉重的鎖煉,卻將一副鐵手銬,套在了他的雙腕上,而常惠居然乖乖伸手,任他為所欲為!

  「拿掉它!」她低沉地命令。

  「單于和太子不准。」那個男孩拒絕。

  芷芙一把將他推開,扯下尚未上鎖的冰冷手銬扔到門外,厲聲道:「去告訴單于和太子,如果要他活著,就不能有手銬、腳鐐!」

  那人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住了,轉身想跑出去撿手銬。

  「站住!」芷芙忽然喝住他,等他轉過身,便警告他。「以後沒有得到許可,不許進來,否則我讓你爬著出去!」

  她話音方落,那人已旋風般逃出了氈房。

  當她將門上被扯開的草簾拉嚴回身時,卻迎上了常惠陰沉的目光。

  「妳不必對額圖那麼凶,他那麼做,也是奉命行事。」常惠解釋。「他是太子的奴隸,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在暗中照顧我。」

  芷芙不語,知道他是受震驚和怒氣的影響,才有力氣訓人,但他的體力很快就會消耗殆盡,而她還有好多事得做,無暇顧及他,或者小匈奴人的情緒。

  走到凌亂的床邊,她將上面又髒又臭的毛氈扯掉。

  「放下!」常惠跟過來,從身後抓住她。「妳答應過,我一回來妳就走的!」

  芷芙不回答,而是反握住對方抓著她的手,暗中使勁將他壓坐在床尾,然後盯著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令他不由自主地鬆了開。

  一等他放手,芷芙立刻俯下身,清理起床榻四周。

  「妳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常惠氣她言而無信,沙啞的嗓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魯。「我要妳離開──馬上!」

  「不!」她堅決地回答。

  「什麼?」他真的被她氣糊塗了。「讓我弄清楚,妳是說,妳要以我妻子的身分留下來,與我吃住在一起,是那樣嗎?」

  芷芙背著他,所以他只看到她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對方就說:「是。」

  「是?妳還真敢說!」常惠面露不屑。「妳走吧,我不需要妳、不讓妳跟我在一起。去找曹將軍,跟他離開!」

  芷芙的眼珠瞪得又黑又大,常惠以為自己的表態,會讓她羞憤地一路奔離,因為但凡有點自尊的姑娘,都不可能忍受他那樣的拒絕;不料她只是瞪了他一會兒,便抱著滿懷破爛的毛氈獸皮,走了出去。

  「喂,妳幹什麼?別拿走我的東西,這裡可是很冷的!」他急忙阻止對方,可得到的響應,卻是她匆匆離去的背影。

  她竟然不理他,還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吃驚地看著微微晃動的草簾,常惠心裡又氣又無奈。

  過去,他只覺得她十分安靜,走路輕巧、說話輕聲,可今天,他才發現她不但膽子大,脾氣也大,除了妄為到不僅冒充他的妻子,還為了留下而欺騙他!

  回想芷芙以沉默和冷靜,屢次漠視他的命令,還毫不遲疑地出手教訓那個鞭打他的匈奴看守、冷眼怒斥匈奴太子、厲聲喝斥給他戴上手銬的額圖,甚至罔顧他的意願,強行將他扛上肩的一系列表現……常惠暗自苦笑,看來他不是她的對手。

  他虛弱地倒在光禿禿的床上,用手壓住疼痛而滾燙的額頭,氣惱地想著,在這短短時間裡,芷芙所做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怎能那樣?就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對解憂忠心耿耿;可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來說,當眾冒充某個與她毫無關係的男人的妻子──而且對方還是個「囚犯」,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想到此,他又不得不對她感到佩服。

  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解憂這次的好心,卻辦了錯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這個棘手的包袱?

  望著穹廬頂,常惠煩惱不已。

  無論如何,芷芙都必須走,因為這裡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儘管隔壁有間小氈房,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根本無法住人。

  對他這種自小勤讀聖賢書,恪守儒家倫理道德的人來說,與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絕對不行的!

  呃,好冷!寒氣襲身,他被迫縮起身體保暖,心裡卻惱怒地想:該死的女人,為何把氈子皮毛全帶走?該離開的是她,不是毛氈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為這樣躺著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與芷芙的爭執和較量,耗盡了他的體力,強抑多日的病魔也在這時發作。

  常惠渾身無力,且疼痛難耐;特別是腦袋,更痛得似要爆開。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面前示弱,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逃避苦役而假稱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頂著、撐著,沒讓自己哼一聲、沒讓自己倒下。

  可現在,他被極度的不適擊倒,再也無法撐起。躺在空盪蕩的床榻上,他時而感到全身發燙,彷彿置身於熔爐中;時而又覺得極冷──冷入骨髓。

  為了抵禦時冷時熱的痛苦,常惠蜷縮著抱住自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覺有人在移動他。

  勉強張開眼,他看到芷芙的臉在眼前晃動,隨後發現,她正將他抱起──像個孩子似的抱起!這令他的男子漢自尊嚴重受創。

  「妳為什麼沒走?我要妳走!」他想推開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氣和聲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這令他萬分沮喪,而這女人的固執,更令他怒火中燒。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將他牢牢抱著。

  他腦袋轟鳴、渾身滾燙,備感羞辱地低吼:「妳──該死!放下我!把毛氈還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將他放下後,隨即走開了。

  他感到身下軟軟的,側身一看,他已躺回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氈,還加鋪了又厚又軟的皮毛褥子;正驚訝間,一床柔軟寬大的衾被,蓋到了他身上。

  緊抓著那珍貴的溫暖,他感動地問:「妳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好臥具?」

  「烏孫大祿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擁著毛氈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識飄散。

  他眼角余光掃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馬,登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由用力閉閉眼,再張開,可那匹俊美的寶馬仍在,於是他陡然清醒了。

  「誰的天馬?!」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著她。「妳有……駿馬?」

  「烏孫大祿給的。」

  一股像極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衝撞著他疼痛的大腦,讓他不由怒氣衝衝地質問:「他為何總是送妳好東西?他喜歡妳?」

  正從馬背上卸下東西的芷芙一臉愕然。「他喜歡公主。」

  喜歡公主?解憂?

  常惠徹底迷糊了。解憂不是嫁給烏孫王了嗎?大祿怎能喜歡她?

  他身子軟軟地倒回床上,遲鈍地問:「烏孫大祿喜歡解憂,卻送給妳漂亮的寶馬、華麗的毛氈?」

  「不是。」

  聽她只吐出兩個字就沒了下文,常惠終於怒拍床榻。「把話說清楚!」

  儘管這個動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為該死的女人多說了幾個字。

  「大祿愛屋及烏,我沾了公主的光。」

  「愛?」他發出呻吟,暈眩地想:解憂嫁的是烏孫王,大祿怎麼能愛她?那不是會給兩國惹來麻煩嗎?而解憂那個聰明女子,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於釋然地闔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妳不能……在這裡……」

  但他沒有得到響應,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只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幹什麼。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只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咽,他拚足力氣吼道:「妳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妳在這裡,難道妳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聽的話罵她,可是乾涸的喉嚨,彷彿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扎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裡是侍女、哪裡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彿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於被他罵走了……

TOP

第二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三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四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五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六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七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八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九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尾聲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全書完》

TOP

thanks

TOP

谢谢

TOP

謝謝分享

TOP

谢谢分享

TOP

thank your sharing

TOP

Thanks for sharing...

TOP

QQ{:2_33:}

TOP

thanks

TOP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About Us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Our Service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Expected Quality System Certification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Contact Us Our Partners – Sai Fung Electronics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