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紅花轎自對街那頭擡來,劈哩啦的爆竹響和喧鬧的笙樂,掩蓋了花轎裏新娘的啜泣聲。
新娘輕撫著藕白手臂上的斑斑瘀青,忍不住悲從中來。阿爹啊,她的命怎麼這樣苦
花轎外,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不斷交頭接耳。
「這個府台大人呀,真是爲老不修!」說話的是個三十開外,穿著藏青色長褂的男人,模樣像商人。
「可不?年近花甲還要糟蹋小姑娘,當人家爹爹都嫌老嘍。」一旁的老叟回應。
「您老不知,這劉老頭家的閨女是許了人的,府台大人也不知是沖撞了哪一路神明,那日見到劉家閨女,就眼睛發直、口水猛流,定下日子就要劉老頭把女兒送進府裏當十八夫人。」一名身穿粗布衣裳,做農人打扮的男子說道。
「夫家沒說話?」中年男子奇問。
「哪沒啊!氣啊惱的,一狀告上縣府衙門,要縣太爺替他主持公道。」
「然後呢?」
「還問吶,不就官官相護,告狀的反被打了幾十棍,關進地牢,出來的時候隻剩下半條命。」
「真可憐。」
「誰說不是?」
「聽說這府台大人是大貪官,火耗銀子抽得比別處高,人頭稅也比別地多上兩成,還有吶,過橋要繳過橋錢、渡河行舟也要繳費,進進出出全是稅。」
「真的假的,這稅制不是皇帝老子頒布的?」
「是沒錯,可這當官吶,最重要的功夫是欺上瞞下,你沒聽過天高皇帝遠,地方官就是小皇帝,誰敢招惹?幸好這幾年雨水足,年年慶豐收,沒鬧出個事情來。」
「莫怪世人都想當官,權勢名利一把抓。」
「可不?名好、利好,權更好。府台大人的兒子前幾個月打死人,現在還不照常在外頭大搖大擺、四處惹事。」
「兒子就罷,府台大人的舅老爺還強奸外地來的戲子,同樣隻有賠幾兩銀子了事。」
農夫低了低嗓子,輕聲說:「聽說府台大人十幾個夫人,除大老婆生了個兒子,其他的全生女兒,兒子偏又是個不成材的,府台大人才會想再娶房夫人,生兒子。」
「生兒子是要有福報的,像他這樣爲非作歹,哪來的福份?」
「說的也是。」
「唉……」
老叟的歎氣聲未止,十幾個騎馬的官人一路踏沙飛塵而來,奔馳在街道上,街旁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讓開。
隻見威武的官爺們一口氣奔到府台大人宅前,方下馬,便扯著嗓門大喊「聖旨到」。
怎這當頭來了聖旨?不會吧,府台大人娶媳婦,還勞駕皇帝老子頒聖旨慶賀,這、這、這……這往後豈不更猖狂
一下子,喧嚷的鑼鼓停了聲響,未進門的大紅花轎停在街上,裏裏外外幾百個人全咕咚跪在地,連看熱鬧的百姓也莫名其妙跪了一地。
隻見一個身著紫袍的年輕公子下了馬,俊美無儔的臉上掛著譏諷。
他的眼光掃過,花轎裏的新娘偷偷掀起紅頭巾和簾子一角,不偏不倚接觸到他的視線,手上的紅帕子抓不牢,飄啊飄地,飄到腳下。
天底下居然有這樣好看的男子,眉如斜墨、鼻如懸膽,紅嫩的薄唇透出一絲笑意,若非身形高大、肩寬背實,幾乎要讓人猜疑是名女子。
年輕公子刷地打開折扇,瞄了一眼身後的太監和侍衛,接著走到轎前,用扇子掀開轎簾,眯起眼,兩指一掀,掀開新娘子的紅頭巾。
「給你選擇,你想跨進這扇朱門呢,還是立即折回家門?」
「我……可以不進去嗎?我不嫁,阿爹會平安無事嗎?」她有疑慮,盼著男子爲她解答。
「我不能告訴你,你想清楚了,再給我答案。五、四、三、二、一,說吧!」他的口氣裏帶點戲謔。
新娘咬唇,鼓足勇氣說:「我不進去。」
男子皺眉,拉直了唇。「好選擇。」眼底卻拂過不耐。
他以爲年輕姑娘肯下嫁給老頭子,貪的就是榮華富貴,于是他希望聽到她說:「我想嫁。」之後同他進屋,宣讀聖旨,親眼看著剛成爲項家人的新娘子會有什麼精彩表情。
可……沒料準。
「那你還不走?」啪地,他甩了簾子,大步進入府台大人的宅第。
滿屋子哀嚎,哭聲震天動地,爲首的府台大人項慶文才聽完聖旨,整個人像骨頭被抽走似地,癱倒在地上。
「冤枉啊!老臣一個忠字,從未或忘,哪有這、這聖旨上說的事兒!我當差,件件都辦到皇上心裏,年初皇上還親頒匾額給老臣!」他發顫地跪爬到欽差大人腿邊,抱住他的腳嚎啕大哭。
上官天羽冷眼看著匍匐在地的項慶文,嘴角勾起冷笑。
還提?要不是那個「清廉爲政」的匾額,或許還惹不出這麼大的事。
百姓攔鑾駕告禦狀,一條條列出府台大人貪贓枉法、枉顧人命的事證,皇太後火大,下旨要人徹查。
不查還好,一查居然是皇上被蒙了,貪官成廉官,其實在地方上無惡不作。這「識人不明」四個字,牢牢被那塊匾額給套緊了,剛接朝政的年輕皇帝顔面盡失,還有不嚴辦的理?
于是這下子,府台家産全數充公,老子、兒子、舅老爺,一群喊得出名字的頭兒全押監候斬,妻妾、女兒發配邊疆。
他搖起折扇,「你冤,千萬百姓不冤?他們荷包裏被你掏走了的金子、銀子不冤?被奸殺的林小娘不冤,被你兒子一拳拳打死的王力不冤?」
完了,這些事怎會傳了出去?不是都處理妥當了嗎?
項慶文慌了,瞧見素日交好的王公公,像溺者見到木頭,連忙爬過去,趴在他身前。「王公公,救救我啊!」
卻見王公公冷笑。「項慶文,不是我不幫你,有本事發蠻,就該狠得更徹底一點,趕盡殺絕、殺人滅口呀,好歹別讓人上京告禦狀,這會兒喊冤,冤給身後的黑白無常聽唄。」
他!項慶文看著年年收下他大筆銀兩孝敬的王公公,不敢相信,人情冷暖。
「大人,冤枉吶!全是本官廉政,擋了小人的發財路才遭此誣陷,望大人明查!」項慶文轉頭,老淚縱橫。
「就是查得太明白,才查出你罪該萬死。項慶文,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方想回頭。」上官天羽冷嗤。
「皇上,冤吶、冤吶……老臣……」他不住向東方叩首,叩得發亂心惶。
「老爺!」大夫人哭爬到項慶文身邊,摟著相公哭天喊地。「烏雲蔽白日,奸佞小人當道呀,皇上怎不開開眼……」
奸佞小人?上官天羽不禁莞爾。
沒錯,「元老重臣」是這樣說他。十八歲、胡須還沒長齊的男人,哪來的擔當?不過中個狀元,怎地官運亨通,一路爬進禦書房,今日當欽差、明日成輔國,再過幾日,宰相位置難保不讓他坐了去。
這些恩寵,看在汲汲營營的大官們眼裏,還有好受的?難聽話自然紛紛出籠。
不過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府台夫人,竟膽敢這樣影射他,看在她的勇氣份上,就讓他們夫妻敘敘吧。
項慶文見他的眼睛調開,忙在大夫人耳邊低語,「那本藍色冊子找人遞出去,它能救命!」
藍色冊子……大夫人恍然大悟。對,它能救命。
前兩年京裏大官領來一名男子,和丈夫在書房密議許久,臨走時丈夫還交給對方五百萬兩銀票,她爲此發了一頓脾氣,他這才向她說明。
他說,那個男子是被罷黜的康親王,這幾年小皇帝整肅吏治,搞得當官的人人自危,宮裏更有一派勢力,想把小皇帝逼下台,迎回被罷的康親王,他官小,本來沒機會參與,但他錢多,才硬是讓他湊上一腳。
項慶文是不是好官,難斷,但他絕對是個好商人,知道不該把全部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何況康親王若成事,他就是開國功臣了,官隻會更大,不會小。于是,他加入了康親王的勢力,領了名冊、成爲其中一員。
他暗自盤算,貪污官司審判還要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拖到秋後,且一進京,京裏同派的大官多少會幫襯著他,屆時再找到康親王,他就有救了!
他萬萬沒想到,案子辦得雷厲風行,冊子來不及送出去,他人頭就先落地。這是後話。
「來人!押走!」上官天羽揮揮手,官兵立即把一幹人犯押走。
眼光掃過,正事兒解決,接下來……再測一回女人心。
「聽說項慶文有個夫人,長得千嬌百媚、貌似洛神,對她甚是寵愛,不知是哪位?」他揚聲喊了喊。
沒人應?他冷了眉。「不在?可惜,本官還想領她進京、免除她的罪行……」
「大人,是我!」十三夫人搶先出聲,水汪汪的眼睛不害羞地盯著欽差大人。
「是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說千嬌百媚都嫌過份了點,還貌比洛神呢!他勾起邪魅笑容。
「不是她,是我,我才是大人最疼愛的夫人!」十七夫人站起身,對著欽差拋媚眼。
「是你啊,果然年輕貌美,好吧,就你隨本欽差進京。來人,把她的名字從罪犯冊裏勾除。」
話才說完,幾個穿金戴玉的年輕夫人,同時見風轉舵,擠到上官天羽身邊,將十七夫人推開。
「賤人!平日就你最會挑惹風波,大人躲你都來不及,哪裏最疼你」
「就是就是!大人至少有大半年不肯進你房裏了,還說疼,我呸!」
「欽差大人,奴家擅歌長舞,平日最得大人歡心。」
「大人,奴家女紅遠近馳名,大人常把奴家的東西拿出門炫耀。」
一位半老徐娘索性拉起自己的女兒,直沖到上官天羽面前,拉衣服、扯耳朵,硬是擠下幾個妖精,把兩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兒推到前面。
「大人,她們全是殘花敗柳,哪似奴家女兒年輕貌美、知書達禮,請大人領了去。」
一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語,不知死活地在欽差大人面前磨蹭來磨蹭去。
看著女人們的爭鬧,他的臉揚起一抹興味。再次,他向自己證明,天底下的女人皆無心薄幸。
可憐呵,項慶文,黃土隴頭未埋骨,紅綃帳裏已臥新鴛鴦,想昨日三妻四妾何等風光,怎知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
「姨娘們,不要吵了,他隻是在逗你們玩,根本沒打算帶誰上京。」
突地,一個清脆爽亮的聲音傳來,上官天羽的眼底射出精光。
朝聲音出處望去,他接觸到一雙漆黑靈活的大眼,分明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娃,偏偏眉宇間的英氣讓人別不開視線。她有張漂亮的鵝蛋臉,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一見便知不是個俗物。
「暖兒別胡說,大人仁慈,他存心放過我們的,快跪下來向大人求饒。」十三夫人一喊,又拉扯起欽差大人的衣裳。
在上官天羽打量她的同時,項暖兒也毫不避諱的回視他。
他用扇子笑指她。「說得好,我的確在逗她們取樂。不過,如果是你,我倒是很有興趣,怎樣?跟不跟我上京?」
「誰要跟你,你這個大壞蛋!」挺直腰杆子,項暖兒大聲斥責。
指著欽差罵壞蛋,天吶!服侍項暖兒的香荷嚇壞了,忙扯住她的袖子,想把小姐拉下來。
「我是大壞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就是!」她不怕,大大的眼睛瞪住他不放。
很好,他欣賞她的不畏懼,想不到項慶文生得出這種女兒。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發配邊疆?那可是迢迢千裏、無邊無際的路程,你們當中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在半途。」
他居然「苦口婆心」勸她跟自己回京真好笑。
項暖兒仍不爲所動。「那不就是皇帝的目的嗎?」
「連皇帝都敢批評?知不知光這句話,便是下三次地獄也不夠。」
上官天羽大喝,她沒被嚇倒,香荷倒先嚇呆。
她松開雙手、眼淚刷下。好小姐啊,留得青山在,豈怕無柴燒,在這份上逞口舌,隻會壞了自己啊!
香荷跪擋在主子身前,不停磕頭。「欽差大人,小姐年紀小,說話沒節制,都是香荷的錯,請大人饒過小姐。」
他挑眉。好個忠心護主的丫頭。
他用扇柄勾起項暖兒的下巴,她還是那樣,以看臭蟲的眼神看他。「真好看的眼珠子,要是把它們挖下來,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你大可以嘲笑我,隻要我今日不死,有朝一日我定會走到你面前報仇!」
他不氣,反而很有興趣。「報仇?怎麼報?」
「你怎麼對項家,我就十倍還你。」
「有志氣。」
這個項暖兒太有趣了,讓他這趟公務不再那麼無聊。
「記住我的名字,我叫上官天羽,十年、五年,我等著你上門尋仇。」他哈哈大笑,轉身回到貴妃椅上,往大紅金線蟒引枕靠去。「這項家,家大業大,抄起來可要好一番工夫,來人,抄吧!」
他的盈盈笑臉讓人不寒而栗,剛剛纏著他的女子此時全跪回地上,再不敢多看他,隻有項暖兒依舊昂身站立,美麗的大眼睛對上他,一瞬不瞬,不說話,倔強寫在眼睛裏。
侍衛們驅前想強壓她下跪,卻讓上官天羽揮手阻止。他倒要看看,她的驕傲可以撐到什麼時候。
大夫人聽見項暖兒和上官天羽的對話,一咬牙。就是她了!
她不畏上官天羽的眼光,奔到項暖兒身旁,握住她的肩膀。「暖兒,記住你說過的話,一定要替你爹爹、大哥哥和舅舅們報仇,不管是十年二十年,都要殺了皇帝和這個狗官!」
講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還得了,幾個侍衛立時抽劍上前,將大夫人和項暖兒團團圍住。
她冷笑,俯身在項暖兒耳邊低語,「東十三、南二七,朱門心、蓬紗影。把東西挖出來,找到康親王救你爹爹。」
東十三、南二七,朱門心、蓬紗影……
「記住了嗎?」大夫人嚴厲問。
「嗯。」她用力點頭。
「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如果報不了仇,我化做厲鬼也會來找你!」大夫人雙手緊握她的肩胛,長長的指甲紮入她細削的肩窩,項暖兒吃痛,卻不喊出聲。
「暖兒記住了。」
看見她痛得逼出薄汗,上官天羽下意識蹙眉,折扇一拍,落在茶幾上,扇子折成兩段,威勢一出,衆人膽寒。
「陳氏,你教子無方,縱容兒子在外強搶民女、恃強淩弱,還不知反省。」
「你以爲我會怕你?」陳氏無視于他的威嚇,指著上官天羽狂傲回嘴,「風水輪流轉,十年河西、十年河東,但願你的官做得夠久!」
侍衛們還在等上官天羽下令,然未見令聲,陳氏已先一步撲向長劍。
隻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鮮血噴濺,血腥味充滿金碧輝煌的大廳,滿屋的女眷登時嚇得噤若寒蟬。
「大娘、大娘……」項暖兒先是一呆,接著眼眶一紅,撲在大娘身上大哭了起來。
無聊,這臭婆娘搞壞了他的樂趣。
上官天羽皺眉,不爽到極點,一甩袖,下令,「清查名冊,把一幹人犯押監等候發落。」
瞥見他往外走,項暖兒恨極的回頭,靜靜看著他的背影,淚,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的報複之火。
她會的,她一定會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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