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休說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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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當時只道(給諸位看官大人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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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一種蛾眉(給諸位看官大人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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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脈脈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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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百花迢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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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從教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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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此身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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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濃華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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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 後面的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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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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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年       

    因著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禁城燠悶沉寂。赤色宮牆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越發叫人覺著熱。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睡。桌上一壺釅茶已喝了大半,李德全拭了拭額上的汗,小太監忙又替他斟上一碗涼茶,他接著方喝了一口,忽然一個小太監滿頭大汗的跑進來,倉促請了個安:「李諳達。」

    李德全放下茶碗:「慌慌張張的,真沒出息。有什麼事慢慢講。」

    小太監吞了口口水,語氣裡還是不禁有一絲惶然:「諳達,八爺來了。」

    這句話又犯了規矩,太監宮女偶然稱年幼的阿哥一聲「爺」,皇帝素來見不得皇子驕縱,只是不喜。但眼前李德全也顧不上這個,只詫異的問:「八阿哥來了?誰跟著?」小太監道:「沒人跟著,他獨個來的。」

    李德全不由頓足:「胡鬧!」話一出口便怕人誤會自己是說八阿哥胡鬧,連忙補上一句:「他們竟然全沒跟著,也不怕掉腦袋。」匆匆問:「八阿哥人呢?」

    小太監吃力的道:「就在外頭呢。」

    李德全連忙走出去,廊下雖有陰蔽,但午後的陽光近在咫尺,頓時只覺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裹得人三萬六千個毛孔似乎都透不來過氣來,別提多難受了。他定一定神,只見廊下朱紅柱子前立著穿薄紗品月袍的少年,雖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腰際所束明黃綢帶顯露皇子身份,正是八阿哥胤祀。李德全請下安去,就勢抱住他的腰,低聲下氣:「我的小爺,你怎麼獨個兒到這裡來了?」壓低了聲線又問:「跟著阿哥的張貴林呢?」

    張貴林是胤祀跟前的掌事太監,胤祀道:「張諳達不知道我往這裡來了。」李德全低低道:「那我趕緊派人送阿哥回去,再遲一步,惠主子宮裡的人還不急死?只怕說話這功夫已經是翻天覆地了。」

    胤祀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卻瞧著李德全,從容不迫道:「我是來見皇阿瑪的,今兒要是見不著皇阿瑪,我就不回去。」

    李德全心裡不知為何忽悠悠一輕,九歲的孩子,一雙眼裡卻有著叫人不能置疑的篤定與堅毅。清秀白淨的面龐上流露出的凜冽神氣,叫人突然不敢對視。李德全只道:「皇上這會子歇午覺呢,起來還要見閣部大臣,八阿哥快回去吧,待會兒萬歲爺起來瞧見了,知道阿哥來了,沒得受責罰。」

    胤祀只搖一搖頭:「我非要見皇阿瑪。」李德全道:「八阿哥為難奴才也沒有用,阿哥年紀雖小,也知道奴才萬萬不敢壞了規矩。八阿哥此時聽話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說話間,突然只聽吱呀一聲,尚衾的太監出來,將一扇扇殿門大開,李德全見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帶了胤祀避開,誰知胤祀已揚聲叫了一聲:「皇阿瑪!」他聲音清越脆朗,李德全嚇得臉色煞白,皇帝已經聽見了,問:「是誰?」

    胤祀掙開了李德全的手,奔至殿中,李德全忙跟了進去,皇帝由內寢出來,穿著明黃輕紗長袍,太監跟在後面猶在替他輕輕拂展袍角。見了胤祀,只是一怔。胤祀已經跪下去:「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皇帝問:「你怎麼來了?」

    胤祀道:「兒子來求皇阿瑪一件事情。」

    皇帝哦了一聲,叫他:「先起來說話。」問:「跟著八阿哥的人呢?」李德全只覺得汗流浹背,道:「奴才該死,八阿哥是獨個兒來的。」

    胤祀跪在那裡紋絲不動,道:「是兒子支開了他們,獨個兒跑出來的,皇阿瑪要是生氣,就請責罰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兒子不連累旁人。」

    皇帝又氣又好笑,只說:「你倒是有志氣——那幫不中用的奴才,十來個人都叫你支開了?」

    胤祀也不害怕,娓娓道:「兒子打發他們去花園裡尋蟋蟀,先派出去兩個,再叫兩個人去,然後再打發兩個人去尋那四個人,剩了周嬤嬤與張諳達在跟前,兒子假意說要吃冰碗,周嬤嬤只怕兒子貪涼傷胃,取果子只去井水裡湃著,再叫張諳達去倒茶,兒子便走了出來。」

    皇帝臉上略略浮起笑意:「聲東擊西,調虎離山,雖是稚子無知頑鬧,下次萬萬不可了。」轉過臉對李德全道:「打發人送八阿哥回去,好好申飭張貴林,下回要是再出這樣的紕漏,就將那幫無用的奴才送敬事房處置。」

    李德全「庶」了一聲,胤祀卻道:「兒子還有事求皇阿瑪。」皇帝道:「先起來再說話。」

    胤祀臉上神色鎮定,卻只道:「皇阿瑪不答應兒子,兒子就不起來。」

    這明明竟是挾迫之意了,李德全嚇得連連向胤祀使眼色,他卻只作不見。皇帝果然隱約生了幾分不豫,但面上仍只是淡淡的,問:「你有什麼事?」胤祀卻叩了一個頭,方道:「兒子求皇阿瑪,讓兒子去瞧瞧額娘。」

    李德全千思萬慮,怕的就是這一句,沒想到怕什麼這胤祀偏偏就要說什麼。一時之間只清晰覺著一條汗水順著後頸蜿蜒而下,卻連大氣也不敢出,偷瞥皇帝臉色,雖然看不出任何端倪來,但心裡只是戰戰兢兢。果然,皇帝只淡然道:「你額娘不是好端端在宮裡,晨昏定省,每日可見,何用來求我。」

    胤祀一雙眼睛澄定如水:「兒子想見的是兒子親生的額娘。」

    皇帝半晌不說話,只是瞧著面前的胤祀。眉宇雖極類自己,但輪廓依稀的模糊影子已足以攪起最不可抑的驚痛。那沉緬冰封的痾疽,自己原以為是痊癒已久,久到足可以忘卻,誰知青天白日之下翻出來,竟然蝕腐至更深更痛,分明根本不曾癒合,而是表面結痂,底下卻於日長天久裡深入膏肓,一旦觸及,卻是無可救藥的潰瘍。

    李德全見皇帝面色如常,細聆呼吸之聲,由輕淺漸漸夾雜一絲難以覺察的紊亂,若不是自己侍候御前多年,絕分辯不出這細微的差池。知皇帝性子極克制鎮定,處亂不驚,臨變善奪。甚少見雷霆震怒,可是偏偏胤祀犯了大忌諱。

    就在李德全惴惴不安的時候,正巧內奏事處的太監送黃匣子進來。皇帝拆看前線戰報折子,一目十行,略略掃過,李德全見他神色凝重,猜測必不是好消息。哪裡知道是裕親王福全與皇長子胤禔在軍中意見相左,以至大軍在噶爾丹手下吃了敗仗。

    李德全只大著膽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見皇帝略一頷首,便去攙胤祀起來,偏偏胤祀年紀雖小,性子卻不易轉圜,將他的手一摔開,不假思索道:「皇阿瑪,兒子的額娘出身卑賤,皇阿瑪嫌棄,兒子卻不能嫌棄……」話猶未落,只聽「啪」一聲,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摜在地上,上好白宣綿軟如帛,哧得撲散開,如一條僵死的白蛇。

    李德全瞧他揚手高高舉起,嚇得連忙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八阿哥只是孩子,說話不知輕重,萬歲爺將他交了書房裡的師傅們好好飭責就是。大熱天的這樣動氣,八阿哥是該罰,您別氣壞了身子。」只覺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那胤祀終於似有了幾分懼意,「哇」一聲哭出聲來:「兒子該死,惹阿瑪生氣……」哽咽著牽住了皇帝的袍角:「兒子是聽人說,額娘病得厲害,所以才想著能請旨去瞧瞧。皇阿瑪不許兒子去,兒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只聞胤祀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李德全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李德全答應了,胤祀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李德全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只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李德全忙帶了胤祀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得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黃昏時分,各宮裡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御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折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硃砂,這日李德全卻親自調了一硯硃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御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卻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李德全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鬆,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只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只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折子便叫:「李德全。」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李德全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粘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麼?」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折子,茶卻仍然還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裡卻幽幽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裡掣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御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只是肅一肅,她久不面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只得跪在當地,心裡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彷彿跪了許久,也只彷彿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閒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裡躑躕,況且手裡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裡的一般無二,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裡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面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裡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裡總是驚慟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折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折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一張臉雪白,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只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只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只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將筆擱回筆山上,硯裡的硃砂明艷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硃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面頰紅如硃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著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御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御制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只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火盈盈裡垂下頭去,他只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澌澌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著一室皆春,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濛醉意裡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只是以為她是你。」只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只是她,十年來只是她,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只能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她道:「李諳達去瞧奴才。」突兀還是舊日裡的稱呼,做御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裡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衝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面只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瀰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番外篇完結,十年前的悲歡離合別問我,因為我也不知道。)

    另舉資料:由YYY網友提供,出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主任楊珍所著《康熙皇帝的一家》,關於良妃——「美艷冠一宮,寵幸無比」且「體有異香,洗而不去」即使「涕唾亦含芬芳氣」

    雖無史可考,但反映出她的確是為美麗出眾的女子。

    汗……不是我喜歡寫美女,是8巧又遇上原型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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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妃(春晚番外)

    還是初春天氣,日頭晴暖,和風熏人。隔著簾子望去,庭院裡靜而無聲,只有廊下的鸚鵡,偶然懶懶的扇動翅膀,它足上的金鈴便一陣亂響。

    睡得久了,人只是乏乏的一點倦意,慵懶得不想起來,她於是喚貼身的宮女:「香吟。」卻不是香吟進來,熟悉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連行禮都忘了:「皇上——」髮鬢微鬆,在御前是很失儀的,皇帝卻只是微笑:「朕瞧你好睡,沒讓人叫醒你。」這樣的寵溺,眼裡又露出那樣的神色,彷彿她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人人皆道她寵冠六宮。因為七月裡選秀,十二月即被冊為和嬪,同時佟佳氏晉為貴妃,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自孝懿皇后崩逝便署理後宮。在那一天,還有位貴人晉為良嬪,她是皇八子的生母,因為出身卑賤,皇帝從來不理會她。這次能晉為嬪位,宮中皆道是因著八阿哥爭氣。這位容貌心性最肖似皇帝的阿哥才十八歲,就已經封了貝勒。

    晉了位份是喜事,佟貴妃扯頭,她們三人做東,宴請了幾位得臉的後宮主位,榮妃、宜妃、德妃、惠妃都賞光,一屋子人說說笑笑,極是熱鬧。那是她第一次見著良嬪,良嬪為人安靜,連笑容也平和淡然,她總覺得這位良嬪瞧上去眼善,只不曾憶起是在哪裡見過。席間只覺宜妃頗為看顧良嬪,她就沒想明白,這樣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相交。

    後來聽人說,那是因為八阿哥與九阿哥過從甚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皇帝從來不喜歡后妃議論前朝的事。她這樣想著,臉上的神色不由有一絲恍惚,皇帝卻最喜她這種怔仲的神色,握了她的手,突然道:「朕教你寫字。」

    皇帝喜歡教她寫字,每次都是一首御制詩,有一次甚至教她寫他的名字,她學得甚慢,可是他總是肯手把手的教。教她寫字時,他總是並不說話,也不喜她說話,只是默默握了她的手,一筆一畫,極為用心,彷彿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毛筆軟軟彎彎,寫出來的字老是別彆扭扭,橫的像蚯蚓,豎的像樹枝,有時她會忍不住要笑,可是他不厭其煩。偶然他會出神,眼裡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在她印象裡,皇帝雖然溫和,可是深不可測,沒有人敢猜測他的心思,她也不敢。後宮嬪妃這樣多,他卻這樣眷顧她,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澤的。

    其實她是很喜歡熱鬧的人,可是皇帝不喜歡,她也只好在他面前總是緘默。他喜歡她穿碧色的衣裳,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新貢的衣料,賜給她的總是碧色、湖水色、蓮青色、煙青色……貢緞、倭緞、織錦、府緞、綾、紗、羅、緙絲、杭綢……四季衣裳那樣多,十七歲的年紀,誰不愛紅香濃艷?可為著他不喜歡,只得總是穿得素淡如新荷。

    入宮的第二年,她生了一位小格格,宗人府的玉牒上記載為皇十八女,可是出生方數月就夭折了。她自然痛哭難抑,皇帝散了朝之後即匆匆趕過來瞧她,見她悲慟欲絕,他的眼裡是無盡的憐惜,夾著她所不懂的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著她,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位女兒,而是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雖然他有那樣多的格格、阿哥,可是這一刻他傷心,似乎更甚於她。她哭得聲堵氣噎,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著她,最後,他說:「我欠了你這樣多。」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沒有自稱「朕」,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那樣低沉的口氣,軟弱而茫然,就像一個尋常人般無助。在她記憶裡,他永遠是至高無上的萬乘之尊,雖然待她好,可是畢竟他是君,她是臣。而隔著三十年的鴻溝,他也許並不知道她要什麼,雖然他從來肯給她,這一切世上最好的東西。

    過了數日,內務府奉了旨意,良嬪晉了良妃。王氏隨口道:「到底是兒子爭氣,皇上雖然不待見她,看在八爺的份上,總是肯給她臉面。」她心裡不知為何難過起來,王氏這才覺察說錯了話,連忙笑道:「妹妹還這樣年輕,聖眷正濃,明年必然會再添位小阿哥。」

    她卻一直再沒有生養,後宮的妃嬪,最盼的就是生個兒子,可是有了兒子就有一切麼?那良妃雖有八阿哥,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寂寞。除了闔宮朝覲,很少瞧見她在宮中走動,皇帝上了年紀,眷念舊情,閒下來喜往入宮早的妃嬪那裡去說說話,德妃、宜妃、惠妃……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往良妃那裡去。

    宮裡的日子,靜得彷彿波瀾不興。妃嬪們待她都很和氣,因為知道皇帝寵愛她。這寵愛,或許真的可以是天長日久,一生一世罷。她和王氏最談得來,因為年紀相差不多幾歲。有次在佟貴妃處閒坐,大家正說得熱鬧,宜妃突然笑道:「你們瞧,她們兩個真像一對親姊妹。」細細打量,其實她和王氏並不甚像,只是下頷側影,有著同樣柔和的弧度。德妃笑道:「皇上喜歡瓜子臉,可憐我這圓臉,早先年還說是嬌俏,現在只好算大餅了。」笑得宜嬪撐不住,一口茶差些噴出來。

    其實德妃還是很美,團團的一張臉,當年定也曾是皎皎若明月。這後宮的女子,哪一個不美?或者說,哪一個曾經不美?

    這樣一想,心裡總是有一絲慌亂,空落落的慌亂。雖然皇帝待她一如既往的好,那日還特意歇了晌午覺就過來瞧她,滿面笑容的問她:「今兒你生辰,朕叫御膳房預備了銀絲面,回頭朕陪你吃麵。」她怔了一下,方才含笑道:「皇上記錯了,臣妾是十月裡生的,這才過了端午節呢。」皇帝哦了一聲,臉上還是笑著,只是眼神裡又是她所不懂那種恍惚。她嗔道:「皇上是記著誰的生辰了,偏偏來誑臣妾。」

    皇帝笑而不答,只說:「朕事情多,記糊塗了。」

    皇帝走後她往宜妃宮中去,可巧遇見宜妃送良妃出來,因日常不常來往,她特意含笑叫了聲「良姐姐。」良妃待人向來客氣而疏遠,點一點頭算是回禮了。宜妃引了她進暖閣裡,正巧宮女收拾了桌上的點心,因見有銀絲面,她便笑道:「原來今兒是宜妃姐姐的生辰。」便將皇帝記錯了生辰的話,當成趣事講了一遍。宜妃卻似頗為感觸,過了許久,才長長歎了口氣。宜妃為人最是爽朗明快,甚少有如此惆悵之態,倒叫她好生納悶了一回。

    皇帝嫌宮裡規矩繁瑣,一年裡頭,倒似有半年駐蹕暢春園。園子那樣大,花紅柳綠,一年四季景色如畫。秋天裡楓葉如火,簇擁著亭台水榭,就像整個園子,都照在燭炬明光之下一樣。乘了船,在琉璃碧滑的海子裡,兩岸皆是楓槭,倒映在水中,波光瀲灩。皇帝命人預備了筆墨,他素來雅擅丹青,就在艙中御案上精心描繪出四面水光天色,題了新詩,一句一句的吟給她聽。她並不懂得,他也並不解釋,只是笑吟吟,無限歡欣的樣子。

    心血來潮,他忽道:「朕給你畫像。」她知道皇帝素喜端莊,所以規規矩矩的坐好了,極力的神色從容。他凝視她良久,目光那樣專注,就像是岸上火紅的楓槭,如同似要焚燒人的視線。彷彿許久之後,他才低頭就著那素絹,方用淡墨勾勒了數筆,正運筆自若,忽然停腕不畫了。她本來坐得離御案極近,瞧著那薄絹上已經勾出臉龐,側影那樣熟悉,她問:「皇上為何不畫了。」皇帝將筆往硯台上一擲,「啪」一聲響,數星墨點四濺開來,淡淡的說:「不畫了,沒意思。」

    她有些惋惜的拿起那幅素絹,星星點點的墨跡裡,臉龐的輪廓柔和美麗,她含笑道:「皇上倒是將臣妾畫得美了……」絹上的如玉美人,眉目與她略異,纖弱似廖然的晨星,又像是簾卷西風起,那一剪脈脈菊花,雖只是輪廓,可是栩栩如生。正兀自出神,忽聽皇帝吩咐:「撂下。」她叫了聲:「皇上。」他還是那種淡淡的神色:「朕叫你撂下。」

    她知道皇帝在生氣,這樣沒來由不問青紅皂白,卻是頭一回。她賭氣一樣將素絹放回案上,請個雙安道:「臣妾告退。」從來對於她的小性,他皆願遷就,甚至帶了一絲縱容,總是含笑看她大發嬌嗔。這次卻回頭就叫進李德全來:「送和主子下船。」

    一瞬間只覺得失望之至,到底年輕氣盛,覺得臉上下不來。離了御舟乘小艇回岸上去,氣猶未忿。踏上青石砌,猛然一抬頭,見著隱約有人分花拂柳而來,猶以為是侍候差事的太監,便欲命他去喚自己的宮女,於是道:「哎,你過來。」

    那人聽著招呼,本能回過頭來,她吃了一驚,那人卻不是太監,年約三十許,一身黑緞團福長袍,外面罩著石青巴圖魯背心,頭上亦只是一頂紅絨結頂的黑緞便帽,可是腰際佩明黃帶,明明是位皇子。

    那皇子身後相隨的太監已經請了個安:「和主子。」

    那皇子這才明白她的身份,倒是極快的從容不迫,躬身行禮:「胤禛給母妃請安。」他有雙如深黑夜色的眼睛,諸皇子雖樣貌各別,可是這胤禛的眼睛,倒是澄澈明淨。她很客氣道:「四爺請起,總聽德妃姐姐記掛四阿哥。」其實皇四子自幼由孝懿皇后撫育長大,與生母頗為疏遠,但這樣遇上,總得極力的找句話來掩飾窘迫。

    皇四子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胤禛正是進園來給額娘請安。」黑沉沉的一雙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早就聽說皇四子性子陰鬱,最難捉摸,卻原來果然如此。

    依著規矩,後宮的嬪嬪與成年皇子卻是理應迴避,這樣倉促裡遇上,到底不妥。況且她年輕,比面前這位皇四子還要年輕好幾歲。被他稱一聲母妃,只覺得不太自在。他起身旋即道:「胤禛告退。」她並沒有記得旁的,只記得那天的晚霞,在半天空裡舒展開來,奼紫嫣紅,照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楓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就像是上元節時綻放半空的焰火,那樣多姿多彩的花樣,有一樣叫「萬壽無疆」,每年皆要燃放來博皇帝一笑。她忽然惆悵起來,萬壽無疆,真的會萬壽無疆麼?她想起皇帝的臉龐,清峻削瘦,眼角的細紋,襯得眼神總是深不可測。可是適才的胤禛,臉龐光潔,眼神明淨,就像是海子裡的水,平靜底下暗湧著一種生氣。她回過頭去,只見暮鴉啊啊的叫著,向著遠處的平林飛去。四下裡暮色蒼茫,這樣巧奪天工的園林勝景,漸漸模糊,如夢如幻。

    後來的日子,彷彿依舊是波瀾不興。前朝的紛爭,一星半點偶然傳到後宮裡來。廢黜太子時,皇帝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他數日不飲不食,大病了一場,阿哥們爭鬥紛紜,以擁立皇八子的呼聲最高。後宮雖不預前朝政務,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樂,她也常常看得出來。有一日半夜裡他忽然醒來,他的手冰冷的撫在她的臉頰上,她在惺忪的睡意裡驚醒,他卻低低喚了她一聲:「琳琅。」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皇帝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持弓時磨出的繭,沙沙的刮過柔滑的絲緞錦被,他翻了一個身,重新沉沉睡去。

    再後來,她也忘了。

    康熙五十七年時,她晉了和妃。榮寵二十年不衰,也算是異數罷。冊妃那日極是熱鬧,後宮裡幾位交好的妃嬪預備了酒宴,她被灌了許多酒,最後,頗有醉意了。

    卸了晚妝,對著妝奩上的玻璃鏡子,雙頰依舊滾燙緋艷如桃花。她悵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總歸是美的罷,三十六歲了,望之只如二十許年紀。色衰則愛弛,她可否一直這樣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又過了四年,皇帝已經看著老去,但每隔數日還是過來與她敘話,她婉轉奏請,意欲撫育一位皇子。皇帝想了一想,說道:「朕知道你的意思,阿哥們都大了,朕從皇孫裡頭挑一個給你帶,也是一樣。」沉吟片刻道:「老四家的弘歷就很好,明兒朕命人帶進宮來,給你瞧瞧。」皇帝素來細心,又道:「宮裡是非多,只說是交給你和貴妃共同撫育就是了。」佟貴妃位份尊貴,這樣可免了不少閒話,她的心裡微微一熱。

    那個乳名叫「元壽」的皇孫,有一雙黑黝黝的明亮眼睛,十分知禮,又懂事可愛。有了他,彷彿整個宮室裡都有了笑聲,每日下了書房回來,承歡膝下,常常令她忘記一切煩惱。有一回皇帝過來,元壽也正巧下學。皇帝問了生書,元壽年紀雖小,卻極為好勝,稚子童音,朗朗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笑吟吟側首聽著,她坐在小杌子上,滿心裡皆是溫暖的歡喜。

    元壽回家後復又回宮,先給她請了安,呈上些香薷丸,說道:「給太太避暑。」滿語中叫祖母為「太太」,孩子一直這樣稱呼她,她笑著將他攬進懷裡去,問:「是你額娘叫你呈進的麼?」元壽一雙黑亮明淨的眼睛望著她,說:「不是,是阿瑪。」他說的阿瑪,自然是皇四子胤禛,她不由微微一怔,元壽道:「阿瑪問了元壽在宮裡的情形,很是感念太太。」她突然就想起許多年前,在暢春園的漫天紅楓下,長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遂的雙眼,伸手撫過元壽烏亮順滑的髮辮,輕輕歎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來了,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於暢春園。

    妃嬪皆在宮中未隨扈,諸皇子奉了遺詔,是皇四子胤禛嗣位。她並不關心這一切,因為從乍聞噩耗的那一剎那已經知道,這一生已然涇渭分明。從今後她就是太妃,一個沒有兒子可依傍,四十歲的太妃。

    名義上雖是佟貴妃署理六宮,後宮中的事實質上大半卻是她在主持。大行皇帝靈前慟哭,哭得久了,傷心彷彿也麻木了。入宮二十餘年,她享盡了他待她的種種好,可是還是有今天,離了他的今天。她不知自己是在慟哭過去,還是在慟哭將來,或許,她何嘗還有將來?

    每日除了哭靈,她還要打起精神來檢點大行皇帝的遺物,乾清宮總管顧問行紅腫著雙眼,捧著只紫檀羅鈿的匣子,說:「這是萬歲爺擱在枕畔的……」一語未了,凝噎難語。她見那匣子極精巧,封錮甚密,只怕是什麼要緊的事物,於是對顧問行道:「這個交給外頭……」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想了想說道:「還是請皇上來。」

    顧問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指嗣皇帝,雖不合規矩,可是知道事關重大,或許是極要緊的事物,自己也怕擔了干係,於是親自去請了御駕。

    嗣皇帝一身的重孝,襯出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進殿後按皇帝見太妃的禮數請了個安,她也斜簽著欠了欠身子,只見他抬起眼來,因守靈數日未眠,眼睛已經傴僂下去,眼底淨是血絲。元壽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卻原來那般神似他。殿中光線晦暗,放眼望去四處的帳幔皆是白汪汪一片,像蒙了一層細灰,黯淡無光的一切,斜陽照著,更生頹意。她頓了一頓,說道:「這匣子是大行皇帝的遺物,因擱在御寢枕畔,想必是要緊的東西,所以特意請了皇上來面呈。」

    皇帝哦了一聲,身後的總管太監蘇培盛便接了過去。皇帝只吩咐一聲:「打開。」他性子素來嚴峻,一言既出,蘇培盛不敢駁問,立時取銅釬撬開了那紫銅小鎖,那匣子裡頭黃綾墊底,卻並無文書上諭,只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她極是意外,皇帝亦是微微一愕,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只見那荷包正面金線繡龍紋,底下綴明黃穗子,明明是御用之物,皇帝不假思索便將荷包打開來,裡頭卻是一方白玉珮,觸手生溫,上以金絲銘著字,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那玉珮底下卻繞著一綹女子的秀髮,細密溫軟,如有異香。

    她見事情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原來並不是要緊的文書。」皇帝道:「既是先帝隨身之物,想必其中另有深意,就請母妃代為收藏。」於是將荷包奉上,她伸手接過,才想起這舉止是極不合規矩的,默默望了皇帝一眼,誰知他正巧抬起眼來,目光在她臉上一繞,她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到了第二日大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生出事端來。嗣皇帝是德妃所出,德妃雖猶未上太后徵號,但名位已定,每日哭靈,皆應是她率諸嬪妃。誰知這日德妃方進了停靈的大殿,宜妃卻斜喇裡命人抬了自己的軟榻,搶在了德妃前頭,眾嬪妃自是一陣輕微的騷亂。

    她跪在人叢中,心裡仍是那種麻木的疑惑,宜妃這樣的渺視新帝,所為何苦。宮中雖對遺詔之說頗有微詞,但是誰也不敢公然質問,宜妃這樣不給新太后臉面,便如摑了嗣皇帝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黃昏時分她去瞧宜妃,宜妃抱恙至今,仍沉痾不起,見著她只是淒然一笑:「好妹妹,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也算是我的福份。」她的心裡也生出一線涼意,先帝駕崩,她們這些太妃此後便要搬去西三所,尤其,她沒有兒女,此後漫漫長日,將何以度日。口中卻安慰宜妃道:「姐姐就為著九阿哥,也要保重。」提到心愛的小兒子,宜妃不由喘了口氣,說道:「我正是擔心老九……」過了片刻,忽然垂淚:「琳琅到底是有福,可以死在皇上前頭。」

    她起初並不覺得,可是如雷霆隱隱,後頭挾著萬鈞風雨之聲,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模糊而清晰,彷彿至關要緊,可是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於是脫口問:「琳琅是誰?」宜妃緩了一口氣,說:「是八阿哥的額娘……她沒了也有十一年了,也好,勝如今日眼睜睜瞧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樣驚心動魄,並不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一句,而是忽然憶起康熙五十年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月,漫天下著大雪,侍候皇帝起居的李德全遣人來報,皇帝聖躬違合。她冒雪前去請安探視,在暖閣外隱約聽見李德全與御醫的對話,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拼湊起來:

    「萬歲爺像是著了夢魘,後來好容易睡安靜了,儲秀宮報喪的信兒就到了……當時萬歲爺一口鮮血就吐出來……吐得那衣襟上全是……您瞧這會子都成紫色了……」

    御醫的聲音更低微:「是傷心急痛過甚,所以血不歸心……」

    皇帝並沒有見她,因為太監通傳說八阿哥來了,她只得先行迴避,後來聽人說八爺在御前痛哭了數個時辰,聲嘶力竭,連嗓子都哭啞了,皇帝見兒子如此,不由也傷了心,連晚膳都沒有用,一連數日都減了飲食,終於饒過了在廢黜太子時大遭貶斥的皇八子。可是太子復立不久,旋即又被廢黜,此後皇帝便一直斷斷續續聖躬不豫,身子時好時壞,大不如從前了。

    她分明記起來,在某個沉寂的深夜,午夜夢迴,皇帝曾經喚過一聲「琳琅。」這個名字裡所繫的竟是如海深情,前塵往事轟然倒塌,她所曾有的一切。那個眉目平和的女子,突然在記憶裡空前清晰。輪廓分明,熟悉到避無可避的驚痛。原來是她,原來是她。自己二十餘載的盛寵,卻原來是她。

    便如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沒有半分半毫是屬於自己的。她想起素絹上皇帝一筆一筆勾勒出的輪廓,眉目依稀靈動,他為何生了氣,因為下筆暢若行雲流水,便如早已在心裡描繪那臉龐一千遍一萬遍,所以一揮而就,並無半分遲疑。他瞞得這樣好,瞞過了自己,瞞過了所有的人,只怕連他自己,都恍惚是瞞過了。可是騙不了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裡烙著最分明的印記,只要一提起筆來,就會不知不覺勾勒出的印記。

    這半生,竟然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被那個九五之尊的帝王寵愛了半生,這寵愛卻竟沒有半分是給她的。她還有什麼,她竟是一無所有,在這寂寂深宮。

    這日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的慟哭,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嚎啕,亦不是其後痛不欲生的飲泣,而是無聲無息的落淚,彷彿要將一生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她不知道自己在靈前跪了多久,只覺得雙眼腫痛得難以睜開,手足軟麻無力,可是心裡更是無望的麻木。大殮過後,來乾清宮哭靈的妃嬪漸漸少了,原來再深的傷心,都可以緩緩冷卻。斜陽照進寂闊的深殿,將她孤伶伶的身影,拉成老長。

    她慢慢的起身,方走至丹陛下,忽然眼前一黑,便栽倒了下去。並沒有過很久,就漸漸醒了。四周幾名太監正在焦急,她頭暈目眩,將眼睛又閉了閉,方才睜開來,為首的正是總管太監蘇培盛,原來自己已經讓人攙扶到乾清宮的廡房裡來了。

    她掙扎著坐起來,皇帝吩咐蘇培盛道:「去宣召太醫。」她搖了搖頭,說:「不必了。」必是這一日水米未進,適才又哭得太久,所以才會發昏倒在地上。她既如此說,蘇培盛不知該不該奉命,按說她是太妃,可是聖命又不能不遵,正遲疑間,皇帝已經示意他作罷。她這才發現這裡是乾清宮東廡,皇帝「晝必席地,夜必寢苫」的倚廬,想是適才眾人手足無措,所以將她扶到這裡來了。

    皇帝還是很客氣,而且這樣子情形下,總得找句話來講,於是道:「往日弘歷在宮中,頗受母妃照拂。」她答道:「皇上客氣,四阿哥天資聰穎,惹人喜愛。」於是殿中又重新寂靜下來,只是一片沉沉的清冷,聽得到身後炕几上的自鳴鐘,嘀嗒嘀嗒的走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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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

    乙卯年八月二十二。

    因這年春上閏四月,所以過了八月節,天氣已經頗為涼爽。後院裡棗樹底下擺著幾隻石缽,一隻缽裡種著蔥,倒是生得齊整整綠幽幽十分好看,另一隻石缽裡生著幾枝野菊花,嫩黃的花開得星星點點,石缽那頭的地下擱著兩三個篩子,裡頭是新曬的灰豆與缸豆,微微散發出一種曬乾貨特有的香氣。

    因方過了申時,晌午那陣生意已經忙過,晚上的生意還未開始,知月樓的茶房馮勝年乘著這閒功夫,站在老棗樹底下,對著那青花瓷壺,一口氣灌下半壺涼茶,只覺得冰涼一線直落腹中,似乎連五臟六腑都瞬間冷透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後卻有人笑了一聲,說:「瞧你,這樣的天氣,看不弄出毛病來。」

    馮勝年回頭一看,見是知月樓專管洗菜的白周氏,人稱白嫂子,說話行事最是俏皮潑辣。此時也走出來歇涼,因適才一陣忙過發了熱,臉上紅撲撲的,手裡拿了張菜牌子,只管扇著,白淨一張臉側,疏疏幾根沒綰好的髮絲,一絲絲被她扇得落落起起。馮勝年心上似有數莖髮絲在那裡輕輕撓著,禁不住眉開眼笑:「白嫂子,難得你這樣心疼我,我就算立時死了也甘願啊。」白周氏連連啐道:「呸呸!青天白日的,盡說這些混話。」馮勝年誕著臉說:「這是什麼混話,這可是我掏心窩子的大實話,你要是不信,我就拿蔡師傅那大刀,往心口劃拉這麼一下子,將這顆心掏出來給你看,只怕你還嫌燙不肯接呢。」白周氏斜睨他一眼,說:「你倒是劃拉給我瞧瞧啊,只要你敢掏出來,我保管不嫌燙。」

    馮勝年見她媚眼如絲,心下酥軟:「你要是真這樣待我,我拼了這條糙命也和你好,就算當今皇上跟我換我也不幹。」白周氏嗤笑一聲:「還皇上跟你換,你再念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經,敲穿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木魚,看下輩子是不是修來福氣,能見著皇上門前那倆大石獅子。」馮勝年說:「你也別小瞧了人,說起皇上,我還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呢。」白周氏拿手中的菜牌子往他身上一拍:「扯你娘的蛋,你要見過皇上,我還跟皇上一塊吃過飯呢。」

    馮勝年訕笑道:「我夢裡見過他,這也不成?」白周氏哧得一笑,說:「成,成,這樣可真成。」馮勝年見她笑得嬌嗔,正欲再搭話,忽聽前面店堂裡知客扯高了嗓門喊:「馮老七!馮老七!」馮勝年忙答應:「來了來了!」

    他一溜小跑進了店堂,原來是有客,馮勝年見是老主顧,忙迎上去哈腰陪笑:「原來是王五爺,可有日子您沒來照應小店了,今兒您是樓上雅閣坐著清淨,還是樓下店堂裡坐著敞亮?」

    那王五爺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就坐這店堂裡,爺我就中意這敞亮。」

    「好咧!」馮勝年抽了抹布麻利的將桌椅拭過,翻過倒扣的杯子斟上茶,又問:「五爺還是老三樣?」見那王五爺點了頭,馮勝年便拉長了嗓子唱告廚房:「芫香爆肚、紅油耳片、酥炸花生米——」廚房裡連聲唱應:「芫香爆肚、紅油耳片、酥炸花生米……」他們是老字號的菜館子,不一會兒三樣菜皆上齊了,馮勝年將筷子抹淨,又依平日一樣送上壺桂花酒,說:「五爺慢用。」

    那王五爺點點頭,他性子粗疏,甩開了腮幫子大嚼,一邊吃就一邊誇:「爺吃遍了城裡城外大小館子,就你們這兒的爆肚是頭一份。」拿筷子敲著碟子邊:「你們這耳片也做得好,幾天不吃,就叫人想得慌。」馮勝年替他斟上酒,王五爺接過「吱」一口就抿干了,拿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又說:「可惜可惜,就是這桂花酒不夠好。」

    馮勝年笑道:「看五爺說的,這是城西老周家槽房的酒,拿今年的新桂花釀兌了,雖不敢誇好,但比起別家的桂花酒絕不輸了去。」王五爺拿筷子敲了敲那酒壺:「壞就壞在這今年的新桂花上,上好的桂花酒,應該用杭州的金桂,且要揀含苞未放的花,醅釀成酒,入壇密封三年,方成桂花陳酒。啟壇時花香酒香,脈絡分明,又絲絲相滲,甜香馥郁,嘖嘖……」他一邊說一邊搖頭讚歎,神色間便顯得饞涎欲滴。馮勝年在一旁陪笑:「五爺說的是。」心裡卻在嘀咕,那杭州的金桂,京城如何有得?就算拿運河裡的船來載,順風而至亦得十天半月,只怕那些桂花未及運到京來,已經全枯爛成了渣泥了。

    那王五爺吃得興起,一壺酒吃完,又叫一壺,他起初飲酒吃菜,吃的甚快,到了最後,就著那碟花生米下酒,慢悠悠的細細品起來。因已是酉初時分,店堂裡的吃客漸漸多起來,馮勝年和一眾夥計皆忙得腳不點地,前頭叫迎客,後頭叫上菜,左邊桌上叫添飯,右邊桌上命算賬,十餘個手腳伶俐的店伙穿梭來去,快步如飛,猶是忙得團團轉。

    天黑得早,不一會兒店前掛的兩盞極大紗燈都點燃了,照得樓前遠近數丈皆亮如白晝,店內人聲如沸,亦是熱鬧到了極處。那王五爺又吃了半壺酒,正是面酣耳熱,忽聞樓上一陣喧嘩,只聽到步聲急促,一個妙齡女子抱著琵琶直奔下樓來。她裝束艷麗,頗有幾分姿色,一望便知是店中賣唱的歌女,緊跟著有人大罵:「給臉不要臉的小□!」咚咚咚樓板連聲,追將下來。馮勝年正端著菜上來,那女子慌張不及,避入他身後,只見樓上追下來的三個人,皆是一身酒氣。馮勝年忙哈腰笑道:「幾位爺,有話好好說。」為首的那人身材矮胖,斜睨著他,冷笑一聲:「什麼東西,竟敢攔爺的道。」他身後兩人哈哈大笑,冷不防伸出手去將馮勝年用力一推。馮勝年猝不防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三人拍手大笑,馮勝年狼狽爬起來,正欲說話,另一名店伙識得那三人,連忙扯住了馮勝年的袖子,低聲說:「這胖子是馬侍郎家的親戚,可別造次了。」馮勝年嚇得一個哆嗦,再不敢言語。

    那三人越發張狂得意,一邊大笑,一邊就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大聲呼救,卻並無人敢阻攔,二掌櫃的怕鬧出事來,忙陪笑上前相勸:「爺,諸位爺,我替她向諸位爺先賠個不是。諸位爺都是大人大量,三位爺想聽什麼曲子,只管叫她唱來,這樣大庭廣眾的拉拉扯扯,也不成個體統。」

    那三人皆已喝得爛醉,為首那胖子斜乜著醉眼,舌頭發直:「大爺我今天就不講究什麼體統,你能拿我怎麼著?」二掌櫃見他們醉得厲害,心下叫苦,哈腰陪笑,連聲道:「大爺說的是。」轉頭又呵斥那女子:「既然出來做生意,大爺們招呼你唱什麼,你就給唱什麼,大爺們聽著滿意,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那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面孔早嚇得雪白,此時方道:「我雖然出來唱曲,可也只是賣藝……他們……他們……」連說了兩遍,極是楚楚可憐。那胖子身後的人便笑道:「我們二爺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氣,你可別給臉不要臉。」那女子臉色慘白,緊緊抿著嘴,卻再不說話。

    眾人瞧這情形,早就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誰肯幫那弱女子說上半分好話,只有二掌櫃陪笑道:「幾位大爺給小店幾分薄面,叫她好生替大爺們唱上幾曲,賠個不是就是了。」說著連連向那女子使眼色:「青鸞姑娘,既然出來掙這碗飯吃,好歹也要給客人幾分面子。」那女子心下淒楚,抽出帕子來拭拭眼角,並不言語,那胖子頭見二掌櫃低聲下氣的陪小心,仰面哼了一聲,道:「那就叫她唱吧。」

    那名喚青鸞的賣唱女抱著琵琶,又拭了拭眼淚,調了弦子,她愁心如焚,哪有心思唱曲,隨口只唱了一句:「夜寒漏永千門靜……」已經被那胖子不耐打斷:「唱這樣的勞什子作什麼,要唱也要唱十八摸。」座中的男客皆哄得笑起來,那三個人更是樂不可支。青鸞的臉本來已經慘白,此時似更無半分血色,見那胖子又逼上一步,色迷迷的兩隻眼只是瞧著自己,不知從何生了勇氣,忽道:「我不唱了。」

    那胖子「呵」了一聲,回顧左右:「今天這丫頭可真是反了。大爺們點支小曲兒,她都敢說不唱。不唱,不唱你出來賣什麼?」那女子見他逼迫至此,將手中琵琶往地上一摔,只聽「砰」一聲,板裂弦斷,她抬起眼來,幽暗雙眸似澄夜寒星:「我雖是賣唱人家,亦是人生父母養,今日三位若是再逼我,青鸞不過亦如此琴,拼得一個粉身碎骨。」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好志氣,大爺我最中意這樣的烈性。」向左右努一努嘴,那二人笑嘻嘻慢步上前,三人隱成合圍之勢,青鸞心下慌亂,步步後退,腰肢間一硬,原來已經抵著一張桌子,退無可退了。那三人見她無處可逃,更放慢了步子,皆露出一種貓兒戲鼠的得意之容。青鸞左手已經扶了那桌子上,只覺桌面冷膩,原來手裡已經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店堂裡的人皆注目著他們,一時鴉雀無聲,忽聽「啪」一聲,卻是有人將筷子摔在桌上,只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掌櫃的,這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前,你就由著人欺負一個小丫頭?」那二掌櫃滿頭大汗,陪笑道:「王五爺,咱們這裡只是飯館子……」那王五爺拿了根竹籤,一邊戳著牙花子,一邊說:「廢話,你這不是飯館子,難道還是澡堂子不成?你今兒倒給爺尋個搓背的來。」他一口又響又脆的京片子,逗得眾人哄得一笑。那胖子已經知道此人是有意攪和,只見那王五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一身青布衣衫,腰裡胡亂攔著條青綢汗巾子,一隻腿高高蹺到椅上,露出腳上的千層底烏緞子布鞋,那模樣似是買賣人家的幫閒。坐亦無半分坐相,雖生得眉目俊秀,兩隻眼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人,漆黑的眸子骨碌碌直轉,一幅憊懶潑皮的樣子。

    那胖子見是這樣一個角色,哪裡放在心上,雙眼一瞪:「少管你大爺的閒事。」那王五爺嘻嘻一笑,忽的一聲站起,指東打西,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胖子一左一右兩個伴當,只聽「砰砰」接連兩聲,皆已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那王五爺身形極快,出手利落,連使兩個絆子,便已經摔倒兩人,眾人還未看清,他已經負手立在當地,仍舊是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那胖子本是旗下,已經瞧出這身法乃是「布庫」,滿語「布庫」意為「摔跤常勝者」,滿州子弟自幼皆習此術,王公大臣,更以篡養布庫為樂。那胖子哈哈大笑,挽起袖子道:「小兔崽子,也不去訪一訪,你大爺我是善撲營出身,今兒就好好陪大爺我玩一玩。」

    那王五爺聽他出口傷人,眉頭微微一皺,那胖子已經如一座小山直撲過來,那王五爺身形靈巧,一閃便已經轉到那胖子身後,那胖子收勢不及,哪裡轉得過身來。王五爺腳下一勾,又是一個絆子。那胖子摔了個嘴啃泥,狼狽不堪爬起來,惱羞成怒,惡狠狠的又撲上來。那王五爺身子一側,那胖子已經撞在了桌子上,那些碗兒杯兒碟兒,乒乒乓乓摔了滿地。

    知月樓的二掌櫃心驚肉跳,滿頭大汗縮在一旁,不住念佛。那胖子掙扎半晌才爬起來,直直瞪著那王五爺,卻不敢再輕舉妄動,過了半晌,方才咬牙切齒道:「你……你給我等著。」那王五朗朗一笑,拂袖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眉眼舒展開來,竟是十分桀驁:「爺就在此恭侯大駕。」那胖子本還想撂幾句狠話,一時竟被他氣質所奪,張口結舌,只是頓一頓足,帶著人蹌啷而去。那王五舉手扔了一錠銀子給二掌櫃:「拿去,賠你打壞的家什。」那二掌櫃頓時眉開眼笑,上來打千兒請了安,又奉承道:「只有五爺最體恤人。」那王五爺哧得一笑,重新坐下,卻又重新蹺足抖腿,十足十又是潑皮模樣。

    青鸞此時方上前曲膝行禮,低聲道:「多謝五爺。」

    那王五爺仍舊是笑嘻嘻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繞,她只覺得那目光鋒利似刃,抬起眼來,卻見他光芒盡斂,慢吞吞的重新掂了筷子挾了顆花生米,扔在口中嚼得崩脆,似是漫不經心的道:「既然要謝我,多少就得有點誠意。」

    青鸞微微一怔,只得順著他的話,答了一個「是。」

    那王五爺卻笑容可掬,問馮勝年:「樓上還有沒有雅間?」馮勝年適才見他大展拳腳,心下早就又驚又怕,沒想到這位老主顧年紀輕輕,竟然片刻之間便將三人揍得趴下。惶然道:「有,當然有。」

    王五爺拿起酒壺,就對著壺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酒,仍舊拿袖子揩了揩嘴角的殘酒,對青鸞笑嘻嘻的說:「姑娘請。」青鸞方寸大亂,怯聲問:「敢問五爺,要青鸞去哪裡?」王五爺仍舊一幅無賴樣子:「爺我今天也算搭救了你,旁的不敢勞煩姑娘,請姑娘為我上樓去唱一曲,我照樣付姑娘曲金。」青鸞心中雖怕,但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不知為何,心裡忽的一定,說道:「五爺今日大恩,小女子沒齒難忘,只是琵琶已摔,改日小女子再好生為五爺唱上幾首,一助五爺的酒興。」

    那王五爺嗤笑一聲,道:「剛才對著那三個烏龜王八蛋,也沒見著你這樣伶牙俐齒。」青鸞臉上微微一紅,咬一咬牙,道:「既然如此,青鸞清唱就是了。」那王五爺一拍大腿,道:「爽快。」轉頭便對馮勝年道:「磨蹭什麼,還不引路。」馮勝年忙點頭哈腰,引他們二人上樓上的雅間去。

    待進了雅間,王五爺四處瞧過,這知月樓乃是老店,二樓雅間倒真的十分清淨,唯向南開著一溜窗子,此時是夜裡,從窗中望去,一條長街蜿蜒星星點點的燈火,熱鬧景致盡收眼底。王五爺點頭道:「很好,很好。」又吩咐馮勝年:「不拘什麼菜,揀你們拿手的炒兩個來。」馮勝年答應著退了出去,王五爺卻隨手就去關上了門,然後將窗子一扇扇的關上,這樓雖舊,卻是磚樓,極是隔音,雅間內頓時靜得似掉根針都能聽見,青鸞心中慌張,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那王五爺見她一雙妙目,盈盈的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顯得十分害怕,禁不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要怕。」越是叫她不怕,她越是怕得厲害,往後退了一步,反手暗暗的已經扣在門上,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她便再拉門逃出。誰知他反坐下來,依舊舒舒服服的蹺起了腿,順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呷著,含糊不清的說:「唱吧。」

    她怔了一怔,一顆心卻仍懸在半空,強自鎮定,問:「五爺想聽什麼曲子?」

    那王五爺揮了揮手,道:「就是你才剛唱的那首。」她似是一時沒聽明白,仍舊望著他,他放下茶杯,慢條斯理的說:「就是你才剛只唱了一句的那首。」她此時漸漸的鎮定下來,說道:「五爺,真對不住,適才青鸞失魂落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麼。五爺如果不嫌棄,青鸞唱支最拿手的《念奴嬌》給五爺聽。」

    那王五爺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麼,那我就給你提個醒兒——夜寒漏永千門靜,接著這句往下唱。」

    青鸞請了個安,猶帶幾分怯意:「五爺,這首詩是我娘所習的舊曲,我適才一時惶急,隨嘴唱了一句,後頭的我實在唱不好,請五爺另揀支曲子吧。」王五爺微笑:「原來是你娘教你的,果然是體己曲子。」青鸞不再作聲,那王五爺又是哧得一笑,道:「只是一支曲子,你嘴裡唱,我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聽過就算,有什麼打緊?」

    青鸞道:「此曲我實實唱不好。」王五爺道:「既然你愛說話,不愛唱曲,那就將後頭的詞念出來我聽聽,也就罷了。」青鸞心中忐忑,那王五爺端著蓋碗來,呷了一口茶,似是毫不在意:「我王五是個粗人,就聽著好聽罷了,你唱給我聽聽,我也學不了,搶不去你的飯碗啊。」他語氣俏皮,青鸞只覺得他一雙眸子晶亮,燈光下瞳仁兒黑得似最深沉的夜色,不知為何十分令人心安。得他相助,終究是覺得應有所酬,猶豫片刻,終於低聲唱道:「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她聲音清麗婉轉,唱到最後一句的「月」字,餘音裊裊,似歎非歎,極是惆悵動人。

    王五爺坐在那裡,手裡轉著茶碗的蓋子,等她唱到第二句,身子忽然微微一震,旋即坐在那裡,只是紋絲不動,直到她唱完後,又過了許久,方才抬起頭來。青鸞只覺得他目光怪異,那樣子像是大惑不解,只管打量著自己,彷彿想從自己身上看出什麼來。她到底心下有幾分羞怯害怕,不聲不響請了個安,道:「多謝五爺仗義相救,青鸞無以為報,但日祈五爺此生康泰,青鸞告退了。」

    那王五爺見她退後去開門,這才如夢初醒,道:「等一等。」語氣已經十分客氣:「姑娘談吐斯文,必也是好人家出身。敢問姑娘是何方人士,府上貴姓?」青鸞只答:「因貧寒入此賤籍,有何顏面提及家門,五爺也不必問了。」那王五爺卻甚是心急,脫口道:「那姑娘原籍何處可以說吧?」青鸞怔了一怔,道:「是,小女子原籍江寧。」王五爺搔頭道:「江寧……」又問:「這曲子你是你娘教你的,她說沒說過這詞是誰寫的?」青鸞心中生疑,只是不明白他為何一味追問此詩,道:「我娘沒說過這是誰寫的。」

    王五爺哦了一聲,似是更加困惑,青鸞見他突然之間呆呆傻傻,心下害怕,正欲說話,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喧嘩,極是吵鬧。王五爺眉頭一皺,道:「準是那三個王八蛋不服氣,帶了幫手來。」推開窗探頭一瞧,卻見七八個衣飾整潔的長隨,騎著數匹高大駿馬,正在門口下馬。他眉頭皺得更緊,樓下長隨中為首的那人一抬頭,正巧仰面看到他探出半個身子,與他打了個照面。那人啪的將袖子一捋,就在那塵土地下跪了,高聲道:「奴才給爺請安。」餘下六七人亦紛紛跪下,不敢抬起頭來,竟是恭敬到了極點。

    王五爺卻大發雷霆:「見了你們還安個屁!是誰叫你們尋到這裡來的?」

    為首那人重重磕了一個頭,道:「容奴才上樓來,向爺仔細回話。」王五爺哼了一聲,道:「滾上來吧。」那人又磕了一個頭,恭聲道:「謝爺的恩典。」他們一行人雖是長隨打扮,但個個氣宇軒昂,衣飾華貴,更兼所乘駿馬鞍韉鮮明,竟是京中一等一的人家亦不敢攀比的豪門奢僕。馮勝年總見王五爺一身粗布葛衣來吃酒,穿得極好時也不過是一件綢長衫,私心猜度他不過是個生意場上的混混兒,誰知他的家奴反倒有這樣的氣派,忙迎了上來,滿臉堆笑:「五爺在樓上雅間。」

    那一幫豪奴本留一人在外頭牽著馬,此時留了兩人在樓梯口,另二人把守二樓走廊,餘下四人行至雅間之前,又留下二人把守門口,只為首那人進了雅間,先打了個千,恭聲道:「奴才海爾塞見過五爺。」

    青鸞見這王五竟有這樣的氣派,早就十分吃驚。王五爺神色頗為不耐,道:「不是早吩咐過,沒事別來擾我。」海爾塞恭恭敬敬道了聲「是」,卻趨前一步,附耳對王五爺說了一句話。青鸞本來覺得那王五爺嘻皮笑臉,吊兒啷當,純粹是個潑皮無賴,此時卻見他臉色一沉,神氣凝重,竟有一種淵停嶽峙的氣勢,霍然起身,吩咐海爾塞:「走!」

    海爾塞依舊極是恭謹:「是。」那王五爺再不說一句話,大跨步直衝出去,海爾塞緊隨其後,只聽樓梯上步聲急促,一行人已經疾步下樓。青鸞呆立半晌,方才伏到窗前去看,只見那五爺已經率著一眾家奴認蹬上馬,數騎煙塵滾滾,蹄聲隆隆,路人避閃不及,在依稀的燈火裡已經去得遠了。

    他們一行人縱馬徑往西,未至西直門便折向北,馬行極快,海爾塞只覺得背心裡生了一層冷汗,本是八月末的初秋天氣,衣服卻早汗得透了,他悄悄打量主人神色,只見他打馬狂奔,似未思及任何事情。從喧鬧的市坊間穿出,這一條筆直的官道寂靜無人聲,遠遠已經可望見大片黑沉沉的琉璃瓦,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再近些,便可見著一盞盞極大紗燈,燃得雄渾莊嚴宮門外透亮輝煌。

    聽到蹄聲,早有護軍執燈迎出很遠,大聲問:「什麼人?」海爾塞見主人揚手舉起一面簽牌,便高聲替主人回答:「和碩和親王弘晝,奉召覲見。」

    護軍忙不迭行禮,閃避過一旁,海爾塞及那六七名親隨僕人悉下馬,早有和親王府的伴當帶著冠服等候在此,弘晝就在直房裡匆匆換了,親王體位尊貴,悉賞「紫禁城騎馬」。此時皇帝駐蹕圓明園,園中規矩悉比照禁中,他換了冠服便重新上馬,自側門策馬入園,繞過正大光明,方在儀門前下了馬,早有太監挑燈迎了出來,順著湖畔青石道走了不久,方至九州清晏,未進殿門,已經見著階下立著數人。簷下本懸著數盞極大的紗燈,照見分明,正是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另有一人同他一樣,著金黃四開衩繡五爪九蟒袍,紅絨結頂冠帽,乃是皇子特有的服制,正是他的兄長皇四子弘歷。弘歷身後則是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只待弘晝一到,兩代四親王,滿漢二輔相,竟是聚齊了。

    弘晝雖生性飛揚跳脫,此時見了這樣的陣仗,也立刻明白出了大事,一雙腳似灌了沉鉛,竟不知自己是如何邁出步子。莊親王允祿見到弘晝,沉聲道:「皇上病勢沉重,特召我等前來。」弘晝只覺得腦中「嗡」得一響,允祿後頭的話竟一句也未聽見。自從雍正九年皇帝大病一場之後,時時有聖躬不豫的消息,但近兩年皇帝身子還算安泰。且皇帝素來畏暑喜寒,如今已經是初秋,天氣涼爽,皇帝精神頗好,弘晝昨日入園請安,還聽了好生一頓訓斥,說他:「刁鑽頑劣,奢侈無度,行事多有失皇子身份。」不曾想只是一日功夫,竟致病重不起,

    正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皇帝最親信的總管太監蘇培盛已經出來,向眾人拱一拱手,道:「諸位王爺、大人請進。」

    請脈的御醫劉勝芳已經退了出去,暖閣內本焚著安息香,只見一縷縷淡白的清煙散入殿深處,宮女太監連大氣都不敢出,個個垂手靜立,蘇培盛悄步趨前,低聲道:「萬歲爺,他們都來了。」

    於是由莊親王允祿領頭,允禮、弘歷、弘晝、鄂爾泰、張廷玉一溜跪下,行了見駕的大禮。弘晝這才看清炕上靜靜臥著的皇帝,他臉色還算安祥,雙目微閉,嘴角微微動了下。似乎是示意聽到了。眾人一動不動跪在原處,暖閣裡靜的可怕,甚至連炕幾上西洋自鳴鐘走針的「嚓嚓」聲都能聽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於緩緩睜開眼睛,瞧了瞧諸人,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極為吃力:「鄂爾泰……」鄂爾泰連忙膝行數步,跪在炕前,含淚叩頭道:「奴才謹聆聖諭。」皇帝聲音很輕:「遺詔……」鄂爾泰道語氣惶急:「皇上春秋鼎盛……」未等他說完,皇帝呼吸急迫起來,在枕上搖了搖頭,似不欲再聽此套話。鄂爾泰含淚磕了個頭:「是,奴才等願鞠躬盡粹,以侍儲君。」皇帝似乎甚是滿意,緩緩閉了閉眼,這才說道:「在枕下……」鄂爾泰望了一眼蘇培盛,於是由蘇培盛從皇帝枕下取出一隻精巧的黑漆匣子,鄂爾泰見此匣封緘甚密,不僅有皇帝御押的封條,還用一把紫銅百子鎖。蘇培盛知道此匣關係重大,雙手交與鄂爾泰捧住。皇帝用盡全身力氣,手臂抬到一半,終於無力的垂下,只是長長喘了口氣。鄂爾泰自雍正元年擢升江蘇布政使,雍正三年又晉陞為廣西巡撫。在赴任途中,皇帝覺得他仍可大用,改擢為雲南巡撫,管理雲貴總督事,而名義上的雲貴總督楊名時卻只管理雲南巡撫事。雍正四年十月,鄂爾泰又擢得總督實缺,加兵部尚書銜,六年改任雲貴廣西總督,次年得少保加銜,十年內召至京,任保和殿大學士,居內閣首輔地位,十餘年來青雲直上,可謂聖眷優渥到了極處。這十三年來君臣相得,知這位皇帝生性最是要強,極愛面子,此時竟連舉一舉手都不能,心下必難過到了極點。他聲音裡已經不禁哽咽:「皇上……」皇帝本來性子甚是急躁,此時卻像是驟然恬靜了,呼吸也漸漸均停平順,又過了許久,才道:「鑰匙……在朕衣內。」

    皇帝病臥在炕,本來就只穿了明黃寧綢中衣,蘇培盛只得解開皇帝的衣裳,眾人因皇帝說話無力,皆跪得極近,此時炕側燭火極明,清清楚楚照見皇帝左胸口有極長一道傷口,竟有兩三寸長,疤痕極闊,顯見當年傷口極深。雖然是數十年前的舊傷,早就痊癒,但疤痕猙獰宛然,可見當年這傷勢是如何凶險,只怕幾乎不曾奪了性命去。皇帝踐祚之前,乃是金枝玉葉的皇子,自幼便是保姆、嬤嬤、哈哈珠子拱圍著。成年之後又是敕封的和碩雍親王,別說受這樣嚴重的傷,就是指頭上被燙掉層油皮,太醫院也必備醫案入檔。此時暖閣之內的四親王、兩輔相,皆是皇帝最親信之人,但數十年來,竟無一人知悉皇帝曾受過這樣的重傷。皇帝本來心性縝密,性子孤僻,有許多行事不為旁人所知,但不知所為何故,如此重傷多年前竟不曾走漏一絲風聲,眾人皆在心中錯愕無比。

    但見蘇培盛已經在皇帝內衣夾袋尋到小小一枚紫銅鑰匙,一併交與鄂爾泰。復又替皇帝整理好衣裳,依舊替皇帝掖好了夾被。皇帝微閉著眼睛,說話也似有了幾分力氣:「此詔書……著莊親王,果親王、鄂爾泰與衡臣……會同……豐盛額、訥親……海望……同拆看。」此即是顧命,於是眾人皆磕下頭去,道:「謹遵聖諭。」此時方才去宣諭傳來的領侍衛內大臣豐盛額、訥親,內大臣戶部侍郎海望皆已趕到。太監進來稟報此三人已至,皇帝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似再無力氣說話。

    於是由鄂爾泰與張廷玉捧了匣子,就在寢宮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打開封緘,取出詔書宣讀,果然不出所料,詔書之上筆跡圓潤,正是皇帝御筆親書,乃是:「皇四子寶親王弘歷為皇太子,即皇帝位。」

    皇帝共有十子,長大成人的只有皇三子弘時、皇四子弘歷和皇五子弘晝,另有皇十子,此時年方三歲,隨母長住圓明園,連名字都還沒取,人稱「圓明園阿哥」。但皇三子弘時在雍正五年即被皇帝玉牒除名,撤去黃帶,逐出了宗室,不久就病死了,皇十子太小,繼位的人選必在皇四子弘歷與皇五子弘晝二人之間。而弘歷丰姿過人,見識卓越,遠非只會玩鳥賞花、憊懶淘氣的弘晝可比,傾朝上下早已默認他即為儲君。所以此時密詔一出,再無懸念,弘晝早無奪嫡之心,反倒大大的鬆了口氣。

    兩位皇子依舊入寢宮侍疾,此時名份已定,皇太子弘歷謝過恩,又與弘晝同侍侯皇帝吃藥。弘晝半跪在腳踏之上,扶了皇帝,弘歷端了藥碗,依例先嘗了一口,侍候皇帝喝了,又侍候皇帝重新躺下,那藥唯鎮定安神之用,皇帝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個時辰的樣子,方醒了過來,臉上卻顯出煩躁的樣子,弘晝見皇帝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忙命蘇培盛去擰了熱毛巾把子來,侍候皇帝拭過臉。皇帝精神像是安穩了些,望著他們二人,見兄弟二人垂手並立,雖然風采各有高下,臉上皆是恭敬慕愛之色。皇帝忽然道:「天申,你去將十阿哥抱來。你們都在這裡……他也該來……」

    弘晝自成人之後,未嘗再聞皇帝呼過自己乳名,心下忽然酸楚萬分,幾欲落淚,憶起這位嚴父雖然昔日諸多訶責,總是恨鐵不成鋼,而自己因不欲涉及儲位之爭,故意放浪形駭,每每氣得這位皇阿瑪大發雷霆,到了如今方顯這一片舐犢之情。於是含淚磕了個頭,逕去十阿哥處傳皇帝口諭。

    皇帝的精神像是漸漸好了些,掙扎著像是想坐起來的樣子,蘇培盛忙拿了大迎枕來,弘歷亦上前幫忙,皇帝卻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弘歷只覺他手心滾燙,皇帝只是溫和的瞧著他,他生性嚴峻,可此時弘歷見他目光之中盡皆愛憐,彷彿自己只是極弱極小的幼兒一般,慈愛之意盡在不言中,不由叫了聲:「皇阿瑪」。皇帝卻道:「那年……是我親手抱了你回來……」

    弘歷怔了一下,不知皇帝此話是何意,皇帝眼中卻漸漸有了光彩,弘歷見皇帝精神漸復,心下稍安,但見他的目光雖在自己的臉上,卻似乎透過了一切,直望到那看不見的過去光陰之中,似說與他聽,又似是自言自語:「你還沒有滿月……又瘦……又小……卻從來不哭……餓了的時候只舔我的手指……」他的手撫摸過兒子的臉頰,語氣極是欣慰:「你處處都極懂事……這千斤的擔子,此後都交給你了……」

    弘歷終究忍不住,含淚叫道:「皇阿瑪……」

    皇帝的聲音忽低下去:「你娘因我……吃了太多苦……」他眼中夾雜著奇異的光芒,彷彿隔著數十年的瞬息煙華,穿越諸多的人事,憶起遙迢而莫知的從前,聲音裡唯有莫名的狂熱:「沒想到她還活著,我一直怕……我一直怕見不著了。」弘歷大驚駭異,他的生母鈕祜祿氏已經是熹貴妃,不僅位份尊貴,而且二十餘年來與皇帝相敬如賓,安享榮樂富貴,如何有吃苦之說?更惶論有「活著」之說?何況皇帝說的是「你娘」而不是「你額娘」,皇帝素日最講究禮法,而此二稱呼一漢一滿,雖是同一意思,卻大大的失了皇家禮數。他心中惶惑著急,皇帝卻似比他更急,頭上迸出豆大的冷汗,突然用盡全部的力氣,緊緊捏住他的手:「去找……找……」

    弘歷忙道:「兒臣這就命人快馬回宮,請額娘來。」皇帝只是搖頭,抓住他的手驟然握緊,弘歷又驚又怕:「皇阿瑪!」皇帝像是突然透不過氣來,只是大口大口喘氣,弘歷與蘇培盛慌了手腳,摸胸撫背,只怕他一口氣透不過來。弘歷頓足叫:「傳御醫,傳御醫!」蘇培盛飛奔著出去,皇帝的呼吸卻漸漸微弱下去,弘歷這才知適才只是迴光返照,又急又痛,只是連聲叫:「皇阿瑪……皇阿瑪……」皇帝眼神也漸漸渙散,但極力的動著嘴唇,似還想說什麼。弘歷俯下身去,才聽到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好香……是桂花開了……」弘歷問:「皇阿瑪想要什麼?」皇帝卻再無力氣說話,微微呼出最後一口氣,闔上了眼睛。弘歷大驚失色,連聲叫「皇阿瑪!皇阿瑪……」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此時蘇培盛已經傳了御醫進來,由劉勝芳率著數名御醫,來不及行禮,便上前看視皇帝的病情,但見皇帝雙目微閉,劉勝芳拿顫抖的手去一試鼻息,已無呼吸。他那隻手劇烈的顫抖著,再也縮不回去。蘇培盛急得團團轉,弘歷雖然鎮定,聲音也禁不住有一絲異樣:「怎麼樣?」

    劉勝芳牙齒格格輕響,終於道:「皇上……賓天了。」

    弘歷臉刷一下白得嚇人,雖然皇帝此番病來得極突然,病勢又沉重,可是心裡到底還是存了萬一的指望。蘇培盛見他身子微微一晃,怕他昏闕過去,叫了聲:「四阿哥!」伸手在他臂上扶了一把。弘歷怔怔的瞧著炕上靜靜臥著的皇帝,似乎不肯相信劉勝芳適才的話。御醫們跪了一地,外頭允祿允禮與幾名顧命大臣聞訊進來,聽到劉勝芳的話,皆跪下了,允祿抬起頭來,見弘歷已經潸然淚下,立刻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磕頭:「奴才請皇上節哀,大行皇帝已去,萬事有誒皇上做主。」

    他這一哭,寢宮之中便開了鍋一樣,從暖閣之內一直到宮門外,人人皆放聲大哭,弘晝親自抱了十阿哥方趕回來,還未及寢宮門前便聽到這一片嚎啕大哭,他心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終於走進寢宮。他懷裡的十阿哥本來已經睡著,此時早被驚醒,睜眼不見了相熟的乳母嬤嬤,耳畔盡皆是哭聲,眨了眨眼睛,哇一聲就哭起來。弘晝被他這一哭,更覺悲慟,眼淚漱漱的落在裹著幼弟的斗篷之上。

    寢宮裡諸人盡皆痛哭,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方稍稍平定下來,便由鄂爾泰攙了弘歷,力勸「節哀」,弘歷心中雖悲痛,亦知此大事一出,後頭千頭萬緒皆要自己去拿主意,當下便由允祿與允禮分頭去辦「大事」,所謂大事,即傳諭各宮舉喪,摘去帽上紅纓,換孝服。各處撤去吉色燈飾帳幔,換孝帳。最要緊的是大行皇帝小斂,護送梓宮回宮停靈……他們都是經過康熙六十一年「大事」的人,熟知禮節,當下去一一安排人手。再由鄂爾泰與張廷玉先行回宮,預備一切接駕事宜。

    諸人皆去了,反只餘了弘歷與弘晝二人在此,弘歷眼角微紅,低聲叫道:「天申。」反手緊緊拉住弘晝的手。弘晝心中激盪,幾欲又落下淚來,只叫得一聲:「四哥。」他突然失怙,只覺得天地驟然失色,恨不得與這位兄長抱頭大哭,弘歷也怕他再哭起來,自己亦會悲不自抑,忙忙的亂以他語:「皇阿瑪的遺詔,將雍和宮一切皆賜給你。」弘晝忽如孩童一般放聲大哭:「我不要雍和宮,我只要皇阿瑪。」

    他這麼一哭,弘歷禁不住熱淚又滾滾而下,蘇培盛等近侍太監忙上前相勸,好容易勸得弘晝收淚,弘歷突然想起來,問蘇培盛:「大行皇帝到底是怎麼病得?」弘晝心中早有疑惑,只是事出倉促,不及詢問。此時弘歷開口,才知道他原來也並不知情。蘇培盛一邊拭淚一邊道:「早起還好好兒的,中午晌還進了碗老米飯,進得香。到了傍晚的時候,忽然內奏事處轉進來直隸總督李衛李大人派專差飛馬馳送進京的一份密折,萬歲爺看了密折,臉色就變了。在暖閣裡背著手,踱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奴才覺得不好,勸萬歲爺去園子裡散散,萬歲爺卻突然打發奴才去尋一柄扇子。沒等奴才從庫房裡回來,小五子就慌慌張張的尋到庫房裡來,人都嚇傻了,只會嚷諳達諳達……奴才連滾帶爬的跑回來,他們已經侍候萬歲爺躺著,萬歲爺只說了一句頭痛得厲害……誰知道……誰知道……」他說到此處,張大了嘴,又要哭起來。他驟遇巨變,方寸大亂,說得囉哩囉唆,纏夾不清。弘歷明知重大關竅在李衛那封密折上,可是皇帝生前竟無一言提及,顯是不欲令人知道。弘晝也聽出端倪來,見弘歷並不開口追問,自己當然最好是裝作不知,硬生生吞下一口口水,只當充耳未聞。

    弘歷出了一會兒神,忽問:「大行皇帝差你去取什麼扇子?」蘇培盛拭淚道:「是柄舊扇子,不知萬歲爺怎麼想起來了,命奴才去庫房裡找……」弘晝此時也明白過來,時已入秋,宮中早換了裌衣,皇帝忽命蘇培盛去尋扇,此中必有蹊蹺。果然弘歷道:「將扇子拿來我瞧瞧。」蘇培盛便去取了來,弘歷見那扇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物,雖收藏甚好,亦微有破損,湘竹扇骨已經摩挲得紅潤如玉,當是昔年皇帝隨身常用之物。展開來見扇面一面是水墨山水,另一面卻題著一首七絕。字跡端正清麗,正是大行皇帝的御筆。

    弘晝侍立弘歷身側,已見那扇上寫的乃是一首御制詩:「對酒吟詩花勸飲,花前得句自推敲,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詩中頗有逍遙之意,只是舊物安在,嚴父已逝,心中一酸。弘歷將扇子翻來覆去看了數遍,覺得並無絲毫異樣之處。收攏了折扇,只是默默出神。

    便在此時,外頭稟報隨扈在圓明園的謙嬪聞訊,欲來瞻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按例弘歷與弘晝皆應迴避,弘歷便命弘晝去安排圓明園隨扈妃嬪的車駕,以便護送大行皇帝梓宮回宮,自己則去偏殿召見莊親王等人。

    這麼一忙亂,已經到了寅時,方才護送大行皇帝梓宮離園回宮。弘晝只覺得精疲力竭,似乎全身的力氣都在一夜之間盡失,只是打點精神,騎馬緊緊隨在弘歷之後。天上無星無月,漆黑一片,但聞車聲轆轆,蹄聲答答,偶然有一聲馬嘶,愈顯夜色之靜。扈駕的前鋒、神銳、健銳三營明炬燈籠挑得如一條巨大的火龍一般,蜿蜒向前。就著前導太監所執風燈的光亮,依稀可見弘歷微垂著眼,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弘晝心思雜亂,剎時想到適才皇帝呼自己乳名,眼中滿是殷殷慈愛之意,剎時又想到方只六七歲的時候下學,背不出生書來,父親拿了戒尺教訓,自己抱了他的腿,大叫:「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逗得嚴父哭笑不得。一陣夜風吹來,涼意徹骨,從此後卻是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訓飭了,而弘歷打馬垂首,亦是怏怏無言,他忍不住低聲叫了聲:「四哥。」

    弘歷回頭望了他一眼,見他眼眶紅紅的,知這位五弟性子率真,其實待親人最是赤誠熱愛。弘晝道:「那年我們爬窗子……」只說了這一句,許多年前的舊事便栩栩眼前。弘歷與他同年,兩人相差不過三月,故而在書房中最是親厚,下了學也總在一塊兒溫書。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好動,偷偷的爬窗子進了父親的小書齋。弘晝膽子大,竟然大搖大擺的在屋子裡學著父親的樣子負手踱來踱去,末了還爬到椅子上去寫字。弘歷少年老成,只怕被人發覺,催他快走。弘晝的手腳哪閒得住,隨手從屜格裡翻出一封素箋,搖頭晃腦的念:「夜寒什麼永千門靜,破夢什麼聲度花什麼。什麼想回思憶什麼真……」他逢到不認得的字就跳過去,弘歷聽得忍俊不禁,將素箋拿過去看,他們啟蒙正學對仗,雖還未學做詩,卻已知道什麼是律詩,弘歷雖與弘晝一同進的學,卻比弘晝學識要好上許多,此時認真看了一遍,見那首七律自己竟然每個字都認得,小孩家心性最愛賣弄,於是道:「我來念給你聽——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弘晝砸了砸嘴,問:「那是什麼意思呢?」弘歷也並不懂得詩中之意,但見詩題為《寒夜有懷》,老氣橫秋的道:「反正是阿瑪作的詩,阿瑪的詩,就是好詩。」

    弘晝雖頑劣,記性卻好,此事雖隔了十餘年,卻覺得連當時弘歷故作老成的樣子都彷彿還在眼前,他嘴角微微一動,便想將今晚在酒肆中遇到歌女之事向弘歷和盤托出,但念頭一轉,皇父崩殪,此詩語焉不詳,其情可疑,今晚驟逢大變,這位四哥已經是萬乘之尊,自己一句多嘴,說不定闖出滔天奇禍來。於是生生忍住,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弘歷卻有一絲恍惚,並未留心到他欲語又止。夜風微寒,吹起他的衣袖,他本能的拿手去捏了捏,那份折子還好好的擱在袖底夾袋裡。適才密命蘇培盛搜遍暖閣,終於還是找到了此折。因是密折,並未用幕僚代筆,直隸總督李衛雖為天下督撫之首,一手字卻寫得幼稚如蒙童,語句措辭更是錯繆百出,除了開頭與結尾例行的「帽子」,折中通篇的白話,連句義都不通順。他連看了兩遍,才認清了每一個字。雖只看了這兩遍,他卻幾乎可以將整篇折子一字不差的背出來。只要稍一出神,那如蒙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跡,就似一字一驚雷,轟轟烈烈的從他心上滾過:

    「總督直隸地方軍務兼理刑部尚書、授太子太傅臣李衛,謹奏為恭請聖裁事。

    臣自雍正六年奉御畫及聖諭:卿在江南,可就近查訪畫中之人,如有所得,毋須驚動,即刻奏與朕知。欽此欽遵。臣密差專人日夜尋訪,上月終於保定城南和記當鋪見玉珮一枚,認系皇上圖畫中之物。鋪中朝奉供認,此佩實當紋銀十兩,已系死當,不再櫝(贖)回。臣未敢示御畫與他看,另遣人至浙江嚴審施方纔,供認憑(賃)住之人為母女二人,其母年近四十,多病光(寡)語,確係皇上圖畫中之人。臣不敢善(擅)專,奏以皇上聖裁。另皇上前日密旨問:四阿哥忽自疑出生之地,是否知其出生熱河。此事除皇上,唯臣與年羹堯知,今年羹堯伏罪多年,臣可指天發事(誓),確無一語洩密。皇上問:四阿哥如何得知。臣實惶恐不明。」

    弘歷抬起眼睛,無聲的透出一口長氣。熱河,原來自己是出生在熱河。他那日向母親請安之後,陪母親閒話,心血來潮忽問了一句:「額娘,我是生在雍和宮中何處?」不想熹貴妃手裡正接了盞熱茶,不知是否燙了手,「砰」一聲摔得粉碎。嚇得宮女忙趕上前來收拾,侍候熹貴妃多年的耐嬤嬤更著了急,連聲問:「娘娘燙著沒有?」熹貴妃倒還從容,擺了擺手,說:「沒事,沒事。」向他微微一笑,說道:「你是生在雍和宮東廂房裡,難不成還能生在別處?」

    這樣一件小事,他真的已經忘了。

    扈駕的車馬儀仗迤邐如潮,無數風燈在秋夜寒風中閃爍,親貴王公圍拱簇擁著他。皇父已崩,眼前這無望無際的夜色,這江山萬里的天下,都即將是他的掌中之物。他不能,亦絕不會讓自己的出生有半點紕漏供天下人置疑。

    這一個駭人聽聞、驚天動地的秘密,他決定讓它湮滅得一乾二淨,永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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