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白。
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色終於再次清晰。
她邁步向前,不一会兒突然有人猛推了她的肩。
回頭,不見人。
「喂!看哪裡啊?」
聽音辨位,她轉向左邊去。
與她對話的是一名個高腿長,外型冶豔張狂的女孩,一頭直長髮垂至臀,十分搶眼。
她對這人有印象,好似曾因什麼活動而共事過。
「公主,聽說妳目中無人,路上見了熟人也裝視而不見,沒想到是真的啊?」舒蕊挑著細長的秀眉道。
被謔稱為「公主」的陸薰抿著唇。
「舒蕊,不是早告訴妳『公主』是很不可一世的,妳偏不信,一定要來回作試驗。」跟在舒蕊旁邊的朋友紀薔口氣輕蔑。
陸薰是校內著名的大美女,她與舒蕊豔麗的美不同,她清秀典雅、細緻嬌柔,一雙大眼眨動時楚楚可憐,纖瘦的軀體彷彿風吹得強勁些,就会被帶回天庭。
可惜這樣的女孩八成自知自己長得美,深受男孩的歡迎,個性驕矜自大,走路時總是昂著下巴,目不斜視,就算同學跟她打招呼也視而不見。
討人厭!紀薔暗瞪了她一眼。
「我喜歡眼見為憑,不喜歡人云亦云。」身高一七三的舒蕊微彎著腰,直視一六二的陸薰,「喂!妳剛真的裝作沒看到我?」
陸薰回視著她,搖頭。
她不解她為什麼要纏著她追問,跟其他人一樣,暗中將她罵個臭頭不就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
她什麼都不在乎。
「搖頭是什麼意思?」舒蕊追根究抵,「是沒看到,還是沒有裝作沒看到?」
「蕊蕊,妳這兩個問題是一樣的,好嗎?」紀薔強忍翻白眼的衝動。
「是嗎?」舒蕊搔了搔頭,「妳記得我是誰吧?」
搖頭。
「妳不記得?」舒蕊險些尖叫,「我們因為校慶的事被編入同一個小組,共事了半個月耶!」
原來如此!陸薰這才明白為何對她有熟悉感。
看著她恍然大悟的小臉,舒蕊臉垮了。
「原來根本沒被放在心上過。」她有些不甘願的低哼了聲。
「早跟妳說過了!」紀薔拽上她的手臂,「走啦!又不是理工科的,幹嘛那麼有實驗精神!」
「我只是想證明傳言是否真實。」
「真的!都是真的!空穴不來風啊!」
兩人交談的聲音遠走了,陸薰收回遠眺的視線,轉身步下樓梯。
走到階梯平台時,口袋中的手機響了。
接起,是母親的來電。
「小薰,今天下午報告出爐,三點到醫院,知道嗎?」
報告已經出來了。她胸口窒悶,閉上水眸。
心知肚明不会有好消息,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是清楚了。
自欺欺人的劇碼,也該落幕了。
「我知道了。」平淡的回應,聽不出任何情緒。
離開外文學系大樓,往校門口走,途經活動中心,攝影展的大大立板擋在她前方。
她小心閃過,腳尖仍是不小心勾到了板腳,連人帶板摔跌在地。
好糗!
她聽得到四周有人發出訕笑聲。
但也因為糗,她更要昂首闊步。
「不要緊吧?」強健的力量纏上她的手臂,輕輕鬆鬆的就將她攙扶起來,「跌傷了嗎?」
溫和如春風的嗓音低柔,吹進了她冷硬的胸口。
抬首,再抬首,她終於看到一張青春飛揚的笑臉,五官深邃立體,說不上特別俊帥,卻教人一眼難忘。
在她九十度的可視範圍內,完全被這張臉所佔滿。
「我早說這看板擺得太出去了,遲早害人摔跤。」注意到女孩的眼仍盯著他,舒曜有些難為情的搔搔頭。
這姿勢好熟悉,好像剛剛才見過……
「好像是沒受傷!」舒曜蹲下身來,審視著穿著牛仔褲的長腿。「褲子好像也沒破,應該是沒事。」
他專注的打量讓陸薰覺得有些難為情,雙頰微微的發紅了。
「我要……」我要走了。但這四個字不知為何說得結結巴巴,讓他有截話的機会。
「妳要來看攝影展嗎?」不由分說,舒曜將她拉進活動中心,「今天是我們攝影社的攝影展,來看一下!」
「不是……」她對攝影沒興趣。
舒曜根本不管被拽於背后的她聲若蚊鳴的否認,一勁兒拉她入会場。
「舒曜,你又拉客進來啦?」其他社員笑道。
「對啊!我最適合當皮條客了!」舒曜哈哈大笑。
為什麼有人可以笑得這麼開朗,純淨如透明清水,好像心上無任何煩憂?陸薰不解的麗眸定格在笑得誇張的大嘴上。
「咦?」社員好奇的趨近,「這不是鼎鼎大名的『公主』嗎?」
「公主?」舒曜困惑低頭,「什麼公主?」
「你這個攝影癡,只拍風景跟國小以下的小朋友,難怪不知道咱學校最有名的大美女公主。」
「公主……我家就一個啦!」他又搔搔頭。
這話的意思是,他有女朋友了?陸薰無端端覺得胸口發緊。
「你家那個應該叫皇后!」其他社員有志一同的點頭認同。
「公主,讓我帶妳參觀!」
一名社員手才伸過來,陸薰立刻將雙手藏到身后去,非常不留情面的退后一大步。
「嘖!還真是高傲!」吃了閉門羹的社員面上有些掛不住。
「人家跟你又不認識,幹嘛讓你牽!」舒曜打掉社員的手,並轉頭對陸薰說道:「妳盡量參觀,別理他們。」
她對攝影沒興趣,她絲毫無參觀的意思,但他殷勤的笑臉不知為何讓她好難拒絕,身后的小手握得更緊,走進展覽內部。
走過一張張的相片,她走馬看花似的,未有任何感觸,直到她來到一張萬里晴空的相片前,她突地被震懾住了。
退后了一步,好讓那張照片能更完整的進入她的視線之中。
她從不曾看過如此開闊的天空,這麼湛藍無垠,廣大的讓她覺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
在這樣清朗的天空之下,所有的煩惱彷彿都變成庸人自擾,更像是它的朗朗將她所有的陰暗面完全照亮,洗滌了所有罪惡。
不過是一張相片,長寬皆不超過她的手臂,為什麼可以容納這麼寬廣的皓蒼?
低頭,她瞧見攝影者的名字。
「舒曜。」名字的下方還有一排字。「法國PX3攝影獎第二名。」
「妳喜歡它嗎?」
背后突然傳來的聲響將她駭了一跳,猛然抬起頭來,是他。
她緊抿著唇,沉默。
「我看妳在這駐足了好久,以為妳喜歡。」他看上去有些失望。
她輕輕點了頭。
「是喜歡的意思嗎?」
猶豫了一会,點頭。
「太好了!」他開心的笑。「我自己也很喜歡。」他雙手環胸,心滿意足的看著那幅照片。
「是你拍的嗎?」她輕聲問。
他看著照片的模樣就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眸光是那麼溫柔,讓她怎麼也無法將目光移開。
「是啊!」
真的是他拍的啊!
陸薰站到他身邊,端凝著照片,嘴角不覺放鬆,泛起了淺淺的微笑。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寬廣的天空。」她不自覺的對著他傾訴起來,「我所看到的天空都是很窄小的。只有……」雙手往前張開,「這麼的寬。」
「是都市裡頭的高樓大廈太過密集了吧。」
她頓了会,「也許吧!」淡淡的落寞溢於言表。
「妳該找個不被建築物擋著的地方好好的觀賞天空,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妳去過山上嗎?」
她轉過頭來,「沒有。」
「從山上妳就可以看到像這樣的天空!妳会覺得它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好像來個地震就会壓往妳身上來,將妳給壓扁了!」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你說得好可怕,這樣誰敢去?」
見她笑了,他的目光溫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來。「想去嗎?」
她一愣。
「我可以帶妳去看實際的天空。」他情不自禁就提出了邀約。
沒有任何修飾,直接的邀請,讓陸薰渾身一震。
「啊,對不起,我太冒昧了!」他怎麼這麼笨,這麼唐突的約人家!「別把我說的話放心上。」他難為情的搔了搔頭。
你就算帶我去,我也看不到你眼中的世界。
她轉過頭將視線重新定格在照片上,「不,我看照片就好了。」
被拒絕了。舒曜冒汗的手心有些不自在的搓搓牛仔褲。
「那我不打擾妳了,妳慢慢看。」好尷尬。
「我得走了。」陸薰戀戀的再瞧了一眼,「再見。」
「呃,再見。」
纖細的身影很快的離開,沒一会兒就消失在攝影展門口。
「可憐喔,被拒絕了!」其他社員圍了上來,訕笑。
「別胡說了!」舒曜不耐煩的推開其他社員。
「陸薰是高嶺之花,追求者眾,可都不屑一顧,想讓她看上,比飛上天採月亮還難!」
「說不定舒曜還真想採花哩!」
舒曜打下戳他臉的指尖。「不要鬧了啦!」這群人怎麼這麼煩啊!
「快去拉客!快去!」巨掌一推,將唯恐天下不亂的社員統統推了出去。
膝蓋上的小手微微顫抖著,醫生的話語一句一句無情的進入耳中。
「從斷層掃瞄確定,的確是腦瘤沒錯,這也是為什麼令嬡会出現清晨頭痛,視野狹窄,兩旁像有布幕遮住,有時会有一片花白的景象。這都是因為腦壓增高的關係。」
果然。陸薰閉上眼。
兩年前,她就察覺常發生不明頭痛,初時她並不放在心上,加上那時已經是高三,功課逼迫得緊,她猜測是壓力大的關係,等考試結束應該就会不藥而癒,故都使用止痛藥打發。
然而病徵並未隨著考試結束而消失,而且,她的視野慢慢變窄,甚至偶有眼前突然一片花白,看不見景物的情形發生。
她上網查了資料,懷疑自己可能得了腦瘤,但她不願意去面對事實,一再告訴自己只是想太多,她這麼年輕,才十九歲,怎麼可能会得腦瘤!
她更不想讓母親為這種事擔心。
她可以猜得到,母親会因此做出什麼樣的舉動,那是她不樂意見到的!
直到有天,她因為眼前突然一片白茫茫,踩空了階梯,整個人自階梯上跌了下去,被送到醫院之后,母親才開始注意到她的不對,並要求醫生為她做詳細的檢查,於是紙再也包不住火了。
「怎麼会這樣!」陸薰的母親──陸雁心慌的急問,「那要怎麼辦?」
「除了動手術以外,沒有其他的選擇。」
「手術?開腦嗎?」
醫生點點頭,「是的!」
「動手術就一定会好嗎?」
「這還要看它的生長方式與生長部位,因為腦的構造十分的精細且脆弱,一個不慎就有可能造成終生遺憾,若是無法完全切除,会與放射線合併治療。
不過即使手術后,仍可能会有后遺症發生,希望病患要有心理準備。」
「動手術,那不就得花一大筆錢?」陸雁兩手緊緊互握。「怎麼辦?」難道……得去跟他要錢?
「我不想動手術。」陸薰霍然抬起頭道:「我看得到,不需要動手術!」
「小姐,這不是妳想的這麼簡單!」醫生面色嚴肅,「若不早點處理,萬一惡化成惡性腫瘤,將会影響妳的生命!」
「会死嗎?」陸雁臉色發白。
「会!」醫生沉重點頭。
「那可不行!」陸雁抱著女兒低喊,「我女兒是我的心靈支柱,她不可以死!手術……一定要手術!拜託醫生安排,錢我会去籌!」
「媽……」
「我会想辦法的!」陸雁一雙佈滿血絲的美麗瞳眸寫著堅決,「我是妳媽,保護妳是我應該做的事!」
陸薰的眼眶紅了。「妳要跟那人要錢嗎?」
「女兒生病了,他本來就該給錢!」
「但是……他老婆……不会答應的!」
「我管他老婆怎樣!就算下跪我也会把錢要來!」
隱忍許久的淚水滑落粉頰。
「對不起……」她不應該生病的!因為她,總是害母親受盡屈辱!
「傻孩子,為什麼要道歉?」陸雁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媽一定会想辦法治好妳的病。相信媽,嗯?」
「嗯!」她好無奈好無奈的點了頭。
陸雁順利的籌到錢了,但也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在手術成功之后,必須搬離台北,遠離他們所居住的城市,並且不可與他再有任何聯繫。
他,就是陸薰的生父,一個算小有成就的生意人,當初陸雁是第三者,差點就被元配以破壞家庭告上法庭,是生父想盡方法才庭外和解。
這二十多年來,生父只給最低生活費用,其他的撫養費用都是陸雁自己賺來的。
當年的陸雁才十八歲,太年輕、太傻,才会被年紀大她一倍的男人所騙,面對精明的大老婆又毫無對抗能力,以至於后來的日子才会如此清苦,就連陸薰上大學的學費都是助學貸款。
望著桌上厚厚的一疊錢,兩母女相對無語,已沉默許久。
「我手術后就必須搬離台北?」陸薰低聲再次確定。
「嗯!這是我答應他們的條件。」
離開也好,這對陸雁來說一直不是個愉快的地方,回憶之中除了悲傷還是僅有悲傷,待女兒康復后,她要找個氣候不那麼悶濕的地方,跟女兒一起共過下半輩子。
在她的心中,早就有離開的想法,所以她才会答應得那麼干脆。
但是,自陸薰的神情看來,卻有著不捨。
「妳不想離開嗎?」陸雁探問。
「我……」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目前的想法。
這兩天,她的腳步總是不自覺的走到攝影展的活動中心,在外頭駐足,卻不進入。
她鼓不起勇氣走進去。
她的美,太容易被拿來做文章,她的孤傲,太容易引起他人的敵對意識,那群攝影社的社員若見她來,必定又有話好說。
但是,她好想再見見那將天空包容的照片,好想再看看那笑起來比清風還爽氣的大男孩。
好奇怪的心情。她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她從不曾如此掛心一樣事物,尤其還是一個人。
「我明白。」陸雁輕嘆了聲,「誰都不想跟朋友分開。」
「我沒有……」陸薰硬生生將「朋友」兩字嚥下喉。
她的視力是在進入大學之后開始惡化,原本也交了几位朋友,但是因為未回應的招呼、未主動的示好,讓朋友主動離她遠去。
她不是個喜歡解釋的人,她更不想用自己本身的病去得到別人的同情。
同情,這東西她以前得到太多了,她最厭惡的就是同情!
她寧願被人誤会為孤傲,也不想讓人知道她其實生了重病。她不是不主動跟人打招呼,是因為她根本沒看見!
「沒有什麼?」
陸薰搖搖頭。
「小薰,有什麼話妳都可以跟媽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媽一定会站在妳這邊的!」
陸薰猶豫了一会,「媽,手術可以延后嗎?」
「為什麼?可是醫生說……」
「延后三個月──不,兩個月,兩個月就好,我想去完成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她咬了咬唇,「去看天空。」
「天空?天空哪裡都有啊!」
「不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天空。」而是某個人心上的一片晴空。
「我無法解釋得很清楚,拜託妳,好不好?」
陸雁面露為難。
這是女兒第一次的懇求,不答應太說不過去,而且手術完畢后,她們就要離開台北了,女兒会這麼要求,必定是讓她十分放不下的事吧!
「好,我去跟醫生談談,如果醫生說可以的話,就晚點做手術。」
「嗯。」陸薰繃緊的麗顏終於放鬆,並逐漸展露了微笑,「謝謝媽。」
「等妳看過天空之后,再告訴媽有關於那天空的故事,好嗎?」
「我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