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夏日午後,是她這一輩子永難忘懷的一天。
她平凡無奇的日子瞬間到達了天堂,卻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跌落無問地獄。
那年她二十四歲,在一家貿易公司擔任總經理秘書的工作。
入公司沒多久,就與大她八歲的總經理相戀。
她永遠記得那個夏日午後好熱好熱,她與總經理一下車就被熱浪襲得頭暈腦脹。
「快進餐廳。」總經理拉著她自餐廳特約停車場快步跑到餐廳內。「熱死人了!」
還穿著襯衫、打著領帶的總經理以手插風,還不忘也為她揚了數下。
望著體貼的他,她心裡滿滿是幸福感。
然而更幸福的時刻在用完甜點時出現。
平常一向爽朗的總經理,那天難得出現扭捏不自在的神情。
「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他還輕咳了一聲,才有辦法順暢說出這句話。
「什麼事?」她甜笑望著他。
總經理自口袋中摸出了一隻小絨盒,在她的驚訝目光中徐徐打開。
「願意嫁給我嗎?」
狂喜的她,瞬間熱淚盈眶。
「我知道你還很年輕,可誰叫我太老了。」他歪歪頭,「還請你多忍耐老人家耐性比較少一點點。」
這個人就算求婚時也不忘幽默。她被逗笑了。
然而,她不能不想起她肩膀上的負擔。
她抿了抿嘴,「可是⋯⋯」
「可是什麼?」總經理的笑容微微僵硬。
若只是刁難還好,他就怕她拒絕他的求婚。
他非常的喜歡她。
她的外型雖屬美艷型,卻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個明朗、活潑、愛笑的可人女孩,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會笑聲洋溢,即便心情壞也會因感染她的笑容而開懷。
她對於男人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只要一見到她,心魂就會被勾走,如中了毒般無法自拔。
公司內有不少男人均拜倒於她的石榴裙下,但只有他,每天與她朝夕相處,握有公司最大權柄的他摘下了這朵紅罌粟。
「我⋯⋯你知道我爸爸生病一直臥床,媽媽身體也不好,我有我的負擔⋯⋯」她的家庭情況特殊,她害怕總經理無法接受。
原來是因為這樣。總經理舒了口氣。
「別擔心,你肩上的負擔我會幫你扛。」他微笑,「我會幫你請人照顧他們,完全不用擔心。」就算將負擔全扛下來,他也願意。
她真的可以擁有這樣的幸福嗎?她心中雖有不安,卻也願意相信他,與他共創美好未來。
「好。」她收下那枚戒指,「我願意跟你結婚⋯⋯」
承諾言猶在耳,美夢卻很快就被打破了。
兩天後的週日,總經理來她家拜訪未來的岳父岳母。
「爸、媽,他來了喔。」定在前方的她打開了那陰暗小屋。
大門一打開,總經理就看到一張床上躺著一個男人。
他面容枯槁,看上去毫無生氣。
「這是我爸。」即便在困境也保持笑容的她笑道:「爸,這就是我說要跟我結婚的總經理。他來看你囉。」
男人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沒聽到她說的話似的。
總經理一眼就可看出這男人是個植物人。
她的父親不只是臥病在床,而且是個植物人?總經理心頭一陣震撼,然而更讓他錯愕的是從房間出來的女人。
那女人目光焦點不太集中,走路顛跛,好像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似的。
「媽,小心一點。」她趕快過去扶住母親。
女人嘴巴喔喔啊啊不曉得說了什麼,她卻可以一下子就明白她的需求。
「肚子餓了嗎?我等等做飯給你吃喔。」
「好⋯⋯」女人用力點頭。
「她⋯⋯」總經理胸腔緊縮,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怎麼了?」
「我媽兩年前腦部長瘤,開完刀後就這樣了,不過她還是可以清楚表達她的意思,不用擔心。」
什麼不用擔心?什麼可以清楚表達她的意思?她這樣子跟智障有什麼兩樣?
他本來以為她父親只是臥病在床,不方便行動,母親有病在身,但外表看起來一切安好,但現下看來⋯⋯這不只是一個負擔,還是一輩子都甩脫不掉的包袱!
這樣的親人可以出現在他們的婚禮上嗎?總經理幾乎可以看見賓客同情、憐憫、譏笑的目光了!
不!別說是婚禮,光是他父母這關就過不了了。
「我剛想到我還有事。」總經理急忙看表,「我不小心忘了,我處理完再過來喔!」
總經理飛快親了她小臉一下,迅速轉身離開。
什麼事?她納悶。
有什麼事是身為秘書的她不清楚的?
然而她的問題還沒出口,大門就砰然關上了。
她的男人、她的未婚夫,就如關上的大門,將兩人徹底分開在兩個世界,走出她的家,也走出了她的生命。
*** *** *** ***
在市中心,靠近繁華地段某一棟舊商業大樓後方的沉靜巷子裡,數名年輕時髦的女孩邊談笑邊輕擺翹臀,自大樓後門進入地下室。
過了約略半個小時,幾名年輕男子穿著黑色西裝、打著時尚領帶從大樓正門旁的地下室走上來,同時,地下室入口處的招牌也靜靜亮起。
男子們錯落站在一方小櫃檯前,手上夾著煙,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沿著樓梯往下走,在轉角處意外發現通往一間房間的入口。入口處前方平台站著一男一女,男子英俊,女子貌美,綻露最美麗的微笑迎向前來的貴賓。
他們在看到帶頭貴賓的第一眼就可以喊出對方的姓名,並尊稱對方為董事長或總經理,接著引領貴賓走向位於地下一樓的蘭生大酒店。
踏入酒店,首先映入眼簾的大舞池令人眼前一亮,舞池周圍則是以舒適的沙發與豪華大理石桌佈置而成的開放式包廂。
在舞池的後端,有專業樂團為來賓奏起熱鬧的各式舞曲,不管是輕快的恰恰,熱情挑逗的探戈、明朗動人的華爾滋⋯⋯對他們而言,彷如吃飯一樣容易,即使是來賓隨意點歌,從不曾難倒過他們。
八點左右,客人陸陸續續的來了,酒店內笑聲喧嘩,年輕的公主、少爺忙碌的穿梭,為客人們送上熱誠服務。
俊朗的少爺快步走進休息室,從嵌牆的大面鏡上一眼就看到正在檢查妝容的美艷女子。
「罌粟,五號桌包台。」少爺停頓了一下,「斐大設計師。」
冷然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漫應了聲,即起身走出休息室。
當她與少爺擦肩而過,身上淡淡的罌粟花香味襲入少爺鼻間,他竟然有那麼一剎那恍神。
罌粟在蘭生酒店算是個奇葩。
她與酒店經理薇兒都是屬於冷艷型的女人,然而薇兒的冷艷是成熟、嫵媚,是學識廣博,是公關手段高超,是可列出一長串優點,讓男人打從心底傾心的那種女人。罌粟卻像毒、像鴨片,是一靠近就莫名其妙對她上了癮,毫無理由的就是不願離開。
她幾乎不笑,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難以親近的氣息,照理這樣的公關是不受歡迎的,可客人就是肯買她的帳。
明知得不到青睞,明知她的笑容難得一見,但只要有幸見到她嘴角微揚,就會幸福得像要飛上天去。
花名罌粟的路罌真優雅走來五號桌,粉色沙發上僅坐著一名男人。
他外型陽光,笑容燦爛,活脫脫像個開朗天真的大男孩。
他看上去十分年輕,不說明還以為只有二十五歲左右,事實上他已經三十有二,且是一家國際景觀設計公司的主事者兼設計師,在台灣、大陸、新加坡、東南亞等地皆設有分公司。
他不喜歡人家叫他斐董,嫌那叫法太老氣且充滿銅臭味,故少爺才稱他為斐大設計師,簡稱斐大。
「斐大。」路罌真朝他點點頭算行禮,「晚安。」
「晚安!」斐庾彥綻露招牌陽光笑容,與路罌真的冷淡成了反比。
他們一個似陽光般溫暖,一個如北極般冰冷,如此兩極的男女,奇特的兜在一塊。
或者該說,是斐庾彥鐵了心似的,要將路罌真追到手。
他自從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一見傾心,只要人在台灣,幾乎每晚光臨蘭生酒店,每次必包路罌真全台,曾有一次他來得太晚,路罌真已被其他客人指名包去,從此以後,他更是乾脆採取預約制,前一天晚上就打電話來預包。
他的死心塌地,全蘭生的人,甚至是同業人員都清楚,大家都暗地裡笑稱他是火山孝子,為了一個女人連臉皮都不顧了。
這些蜚短流長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都不以為意。
他打第一眼見到路罌真,就瘋狂的愛上她,苦追了三個月,不管如何的熱臉貼冷屁股,他都不以為意。
身為女主角,路罌真當然比誰都清楚這男人追求她的攻勢有多狂猛,可他越是激狂,她的態度越是冷淡;他越是熱烈,她越拒人於千裡之外。
小靜曾冒著被冰塊凍死的可能性偷偷問過路罌真,是否對斐大設計師的追求當真不為所動。
路罌真面無表情的淡然道:「他不過是圖新鮮。」
言下之意,是因為她與眾不同,所以他才會對她這麼熱中,等興頭過了,他就會對她沒興趣了。
任誰都看得出來斐庾彥不只是因為圖新鮮,沒放防腐劑的菜能放上三個月才有鬼。
於是,聽過這件八卦的蘭生人,對於斐庾彥更是充滿了同情。
太陽的威力再怎麼強大,還是融化不了北極冰山啊!
追了她這麼久了,佳人遲遲不肯點頭,斐庾彥其實悶到不行,但他以為烈女怕纏郎,他不相信會有追不到的一天。
不是他臭屁,他外型高大英挺,面容英俊有型,穿著打扮有品味,言之有物,年紀輕輕就主持了這麼大的國際公司,外頭排隊倒追他的女生用火車都裝不完,怎麼會有他追不上的女生呢!
路罌真坐來他身邊,接過少爺拿過來的寄放威士忌,剛拿起水晶杯,小手就被斐庾彥握住了。
「我下星期要去峇裡島度假,一塊去吧!」
面對熱切的斐庾彥,路罌真微偏了偏頭,淡笑:「我下禮拜沒空喔!」
這是斐庾彥努力了三個月的成果——傳聞中的冰山美人在回應他的話時,願意給他淺淺的微笑。
光是這一點,就足以顯示他跟其他客人不同,就讓他覺得努力有成果,願意再接再厲。
「忙什麼?」斐庾彥心中有些不悅的問。
再怎麼堅強的心,在屢遭拒絕之後,多少也會受挫的。
「我得上班。」
「不用上班了。」握著她的小手更用力了一些。「你在蘭生一個月可以賺多少錢,我如數給你。」
這是包養,路罌真心中清楚。
這個男人有多愛她,她比誰都清楚明白。
可這並不代表什麼。
所有的人都誤解了她給小靜的那一句話——他不過是圖新鮮。
這句話對她而言,適用於每一個男人,不只是斐庾彥。
男人,尤其是有錢的男人、有權有勢的男人,通常都是自信滿滿,身邊更是追求者眾,現在喜歡她也不過是暫時的,等哪一天出現了一個更得他心的面孔,或者在相處之中出了什麼差錯,之前的山盟海誓都在瞬間成了過往雲煙。
最後,心痛的只有女人。
她太明白這樣的苦果,故即便她對斐庾彥的追求感到心動,她對他更非毫無情意,但在她察覺自身的感覺後,她表面對他笑了,實際上更拒人於千裡之外。
這個男人能愛她多久?她冷笑。一年?兩年?
說不定下回蘭生有新公關進來,他就移情別戀了。
「斐大設計師想包養我?」她單手調好威士忌,送到他手上。
斐庾彥照例要她先嘗一口,方就著她的唇印喝下。
「不!」斐庾彥斬釘截鐵道:「我想要的更多。」
「你想要什麼?」
「我希望你能離開蘭生,成為我專屬的女人。」
這句話斐庾彥不是第一次說了,可每一次開口時,仍是會讓路罌真的心怦跳一下。
她當真不喜歡這個男人?
她心中暗歎一口氣。
她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喜歡。
她相信他這句話不只跟她一個人說過,他的大方不只對她一個人展現過,他的喜愛更不可能只放在她身上過。
他條件這麼優質,要一個專屬的女人還不容易,但她是他的專屬,而他呢?
也許等她應允了之後,她就得領號碼牌等著他來臨幸了。
「斐大。」路罌真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會離開蘭生。」
「為什麼?」斐庾彥皺眉。
這樣夜夜笙歌,陪著男人喝酒,聊天、跳舞、玩遊戲、常被吃豆腐,還要扮演各種各樣角色的酒店小姐,有什麼值得讓人眷戀的地方?
「我喜歡這份工作。」
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她從事這份工作後,完全隱藏了真性情,以冷淡的態度去面對所有的客人,卻跌破眾人眼鏡的大受歡迎。
嚴格來說,與其他公關相比,她的客人並不多,但都很死忠,常常一包就包全台。
斐庾彥不是她第一次遇到的死忠客人,但卻是追求得最熱烈、最徹底的一個。
他最最與眾不同的是,他對她的慾望遠超過其他人,他要她整個人,整顆心,他要她完全屬於他!
於是她知道該吊他胃口。
她不給這個男人愛,但她要他愛她。
反正她也不奢想他能愛她多久,能多一天是一天,能多一天就表示她的進帳會更高一些。
「這份工作有什麼好的?」他不解。
他願意負擔她所有的金錢開銷耶,甚至她在蘭生能有多少收入,他都願意給,為何她始終不領情?
這難道就叫一物克一物嗎?
以往多少女人主動倒貼,他都不為所動,現在換成他捧著心、捧著錢來要求佳人情愛相許,她卻是不屑一顧。
他真是翻了個大跟頭了!
「它也沒什麼不好。」路罌真拿起一塊冰塊放在唇上,往斐庾彥的方向湊過去。
冰透的冰塊觸及他的唇,他含過,順勢吻上了她。
被冰塊凍過的粉唇透著一股冷意,冰冰涼涼的,就像她的人一樣,可她的口腔卻是非常溫熱,丁香小舌充滿感情的與他共舞,花火在糾纏的瞬間即被點燃。
大手撫上她的腰,摩挲著她玲瓏曲線,情不自禁就往胸前的豪乳方向走。
她明白他的意圖,在掌心罩上之際,不疾不徐拉下,擱放在大腿上。
鬆開扣制她後腦的大手,他凝視著她有些迷亂卻仍算冷靜的瞳眸。
他始終看不清楚這雙美眸裡到底暗藏了什麼?
他如此努力的追求她,是否得到她一點點歡心,是否得到她一點點感情?
他審視再審視,卻仍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的瞳眸明明與桌上冰塊一樣澄澈,卻也跟冰塊一樣,空無一物。
「我愛你。」他終於再也忍下住,在她耳旁低喃訴說。
路罌真纖細的嬌軀微微震動了一下。
他追求她多日,這三個字始終不曾出口,那彷彿蜜糖般的文字,叫她恨不得化身為蜜蜂,溺死在那蜜糖裡也開心。
不!她告誡自己,男人的愛情才是罌粟、是蠱、是毒藥,才是真正讓女人沉迷無法自拔,待回頭卻已是百年身。
路罌真輕捧起他的臉頰,以那雙翦翦水眸回視,嘴角彎勾,眼神卻毫無笑意。
「我也愛你,斐大。」
斐庾彥不是睜眼瞎子,他當然看得出來她只是歡場上的應酬話。
她這句「我也愛你」同時可以跟無數個男人訴說,只要他們想聽,她就願意說給他們聽!
可他說的卻是真心真意!
一股怒氣驀地上湧,他覺得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沒有回應的愛情。
他苦苦狂追了數月,她卻是絲毫不為所動。
他只是個客人,每天為她砸錢的客人,她難得的微笑除了他以外,若有另外一個人也這麼努力,她也可以為他時常展露。
她的愛,可以分給任何一個人,包括她那張嘗起來特別細緻有彈性的軟唇!
他就是不想看到她去對其他男人微笑、朱唇被各式各樣的客人嘗過,嬌軀被其他男人摸過!
雖然還沒聽說過她跟任何客人有過親密行為——這也是讓她身價不凡的原因之一——但誰知道未來是否也沒有!
會不會當他出差、去國外巡視公司時,她的身體就被其他人抱走了?!
他要她!
但她卻吝於給予!
火山孝子他也當夠了,各種各樣的好條件他也都開了,她既然仍不為所動,那他也不當傻子了!
斐庾彥氣惱的鬆手站起,「我要回去了。」
「罌粟送你。」
她語氣淡淡,似乎絲毫未曾察覺他的怒氣,這讓斐庾彥更火了。
路罌真朝少爺打了個手勢,少爺立刻安排了計程車,不讓喝過酒的斐庾彥自行開車回家。
送斐庾彥坐入計程車後,路罌真與他揮手道別,轉身欲回蘭生的剎那,斐庾彥突然伸手攔腰抱住她,將她拖入計程車內。
「我的時間還沒到。」斐庾彥冷聲道。
路罌真淡看了他一眼,心頭忽地明白,這男人不會再上門來了。
「出場跟包場價格不一樣。」她毫無感情地道。
「那有什麼問題!」
斐庾彥向少爺做了個帶出場的手勢,即吩咐計程車司機往附近的高級飯店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