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家準備好了嗎?」
爐台擦得殼晶晶,整個廚房里充滿躍躍欲試的興奮氣息。
聯大的食藝社,全名是︰「專業飲食藝術研習社」。是全校五十三個社團中唯一需要經過甄試才能進入的社團。
唐原青听說其它學校的烹飪社男女比例都是二比八。本來嘛,君子遠庖廚是個好借口,不是君子的好像也都不喜歡下廚;這就更加顯得聯大食藝社的男生數量多得反常,居然是八比二!原青自認這是她的大不幸。
她是大二轉學進聯大,進食藝社也就比別人晚。听死黨芯容說她那天運氣好,只一個學姐有空來「監考」,不是通常的三個學長姐。
這樣高的門檻,只因為聯大食藝社得獎無數,還出過一個大名廚,使得這個鼎鼎大名的食藝社變成了儲備廚師訓練中心。至于男生較多,則是因為專業廚師多半是男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為了一年一度的全國大賽,食藝社已開始展開集訓,還請來師長指導,做的是難度極高的法式紅酒炖牛肉;這使得食藝社一向認真的氣氛更添加了幾分緊張。
通常這種人數眾多的情況下,廚台就必須分組使用,原青在心里默禱了幾分鐘,才閉眼抽簽。
「王騴星。」唉,是那個小學弟。
自己運氣一向背,果然就抽到男生。
白白淨淨的王騴星一進社就很受學姐們歡迎,個性內向,簡直我見猶憐,此時正滿臉猶豫地朝她蹭過來。
既然是學弟,原青便不假辭色地下令︰「我們不必分工,你做一份,我也做一份,我們做兩鍋,大家更有得吃。」這是她忽然靈光一閃的主意。
王騴星不安地朝門口看了一眼。「今天有師長要來耶,這樣不好吧……」
原青瞪他。「人這麼多,菜的分量要足夠,分組是因廚台不夠,又不是一道菜兩個人才做得成。」
王騴星縮了縮肩。「但是時間不夠我們輪流用廚台……」
「你先做,我很快。」原青坐了下來。
有她盯他,王騴星顯得手忙腳亂,看得她很不耐煩。
頭頂上傳來聲音︰「你不幫忙嗎?」
她回頭,得往後傾才看得清發話的高個兒。「他就是該練習,有人幫他怎麼會進步?」她說。
一個她從沒見過的男生雙臂盤胸,揚著濃黑雙眉看著她。「專業廚房里不會只有一個廚師在忙,我們食藝社的立社目標寫得很清楚,推廣專業精神,不是沒事在廚房里隨便玩玩就好。你以為我們那個全國冠軍的獎杯是怎麼來的?」
「我不是隨便玩玩。」原青抗議,「我只是想各做各的,應該沒關系吧?」
芯容跑過來打圓場︰「卓學長,我跟王騴星換好了。」
那個學長的眉頭揚得更高了。「和你同組她就願意分工合作了?」
芯容不敢解釋太多。「我們比較熟……」
「她看起來不是怕生的型。」
「喂,我也在場,請不要‘她’呀‘她’地說我。」原青火氣上來了,「如果我做出來的結果不合格,請學長再指教好了——」
「這不是結果的問題,是過程的問題,是態度的問題。」
學長只不過虛長她一兩歲,有必要這樣倚老賣老嗎?還是男人常有這種毛病?原青瞪著他。「那學長的態度——」
芯容立即打斷她的話,「原青,拜托啦,時間快不夠了,等一下老師要來打分數,你就破例一次嘛,拜托拜托!」
女生拜托原青,她從來沒拒絕過,更別提是死黨了。原青嘆口長氣,又瞪了那個臭學長一眼才開始上工,王騴星則是滿臉感激。
那人雙臂盤胸,像警衛一樣監督了好久才移往下一組。原青暗松一口氣,隨即又莫名上火。她干嘛那麼注意他,還怕他看?通常她可以對男生的存在完全漠視,怎麼今天忽然不靈了?
她生起氣來手上動作特別快,乒乒乓乓地好像一次做的是三道菜,而不是一道菜。王騴星看傻眼,根本插不上手。
「學妹,你好像又忘了分工合作的道理。」頭上又有聲音劈下來。
怎麼又來了!今天他是專門來找她碴的嗎?那麼閑為什麼不去看別組的?
「學長,反正我是社團後輩,選不上代表去比賽,請學長去指教前輩好不好?」
「你忘了比賽時我們是全社到場,他們會臨場抽簽?」
有這種事?「那我不要去參加可不可以?」
「如果你參與社團的態度是這樣的,還是請你退社吧,免得影響我們的活動。」
她火了。「我又沒做錯什麼,怎麼可以叫我退社?!」
芯容又跑過來了。「學長——」
「你不必幫她說話。我們社團是有傳統的,而且關系到每一個人,不是只有她一個。」學長的聲音溫和卻不容辯駁,听在原青耳里像是一條鞭子狠狠打下來一樣。
「你這人怎麼——」
「原青!」芯容小聲叫道,「沒有你我在社里就沒意思了,拜托啦!」
死黨都這麼說了,好像眼前這人真有把她踢出社團的本事,原青很想再噴火,但為了好友,硬是忍了下來。
「我會好好分工。這樣行了嗎?」
「看你是不是說得到做得到吧。」
原本圍著看好戲的眾人,在那人一揚眉下全部乖乖回去上工;只見那人拉了張椅在流理台邊坐定,擺明是要全程監督她了。
死男人!就知道他們和她八字不合,怎麼踫上怎麼氣死人。
王騴星其實手腳滿俐落,只是被這種場面嚇得不輕,把酒倒得太多,火又開得太大,原青在生悶氣,沒有特別去注意,等回過神時來炖肉已經快焦了。
「該死的!」原青詛咒,身邊坐著的高大男人臉上已經從不耐轉成不豫,臉皮硬邦邦的。
王騴星看起來簡直快要哭了。「學姐,真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她是學姐,本來就該帶你的,不是讓你自生自滅。」
她哪有讓學弟自生自滅了?原青真的、真的很想甩了鍋子走人,但想想要走的話剛才就該走了,既然都忍到這個地步了,總不能讓這男人太過得意。
她咬牙不再吭聲,簡直咬到牙都快斷了。動手把鍋底快焦的部分盡量除去,上面的炖肉還能勉強入口。
當然,最後他們這組敬陪末座;而那個男人的眼楮老瞪著她,好像她是本社有史以來最差勁的社員,根本帶不出去,更別提參加全國大賽了。
不去最好。但這樣芯容一定會很失望,她已經提過好幾次那大賽有多棒多精彩……
一直到全部收拾完畢,原青還在等那人開口叫她滾出社團,最起碼也會要她全國大賽時蹲在家里。
芯容一直滿臉乞求地看著那學長,原青不想看,但那人就杵在門邊和食藝社的指導黃教授說話,她想不經過他都不行。
身子已經半出門檻,頭上發話了。
「學妹。」
原青深吸一口氣,跟芯容說︰「你先把東西帶回宿舍,我馬上來。」
芯容原想舍命陪君子,但看到兩人的臉色後,只好乖乖離開。
社里的人都走了,可能也是因為看到他們的對峙而走的;原青干脆學他雙臂盤胸,仰頭看他。
「學長。」她學他的口氣叫。
「學弟妹要我來幫忙,我就有義務為社團爭取第一名。」他審視著她,「我不認識你,一切就事論事。我自己做不到的,絕不會要求別人。剛才對你很嚴格,但我對誰都一樣,你懂嗎?」
懊死!她以為他一開口不是要嘲笑她,就是要教訓她,沒想到他居然義正辭嚴,口氣還有種特別忍耐的意味,像在對小孩子說話。如果她真的發飆了,在他眼里一定變成跟小孩子沒兩樣。
她莫名其妙地不想被他更瞧不起,吸氣又吐氣後才說︰「學長,我不知道社團的規定這麼嚴,以後我遵守就是了。」
「明天最後一次集訓,也是給全團的測驗,能不能跟團就看你的表現了。」
她不吭聲,點頭算數,趁他還沒有接口,一溜煙走人。
多留下一秒,她不嘵得自己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回到家里,又是一股酒臭味,原青蹙眉,把今晚不用的菜放進冰箱,發現里面的酒已經沒了。
每次看到冰箱里有酒她都很想把它丟掉,但知道即使丟了爸還是會再買,徒然浪費錢。
「爸?」她輕聲問。
「誰?」不耐煩的沙啞聲從沙發旁傳來。
原青走過去。果然,爸又倒在沙發旁的地上,身邊還有半空的酒瓶,酒液倒了大半在瓷磚上。
爸醉得連沙發都躺不住,常滾下來,有一次甚至額頭磕踫得紅腫才醒來。
「是我。」原青又不自覺地壓低聲音。
「這麼晚回來?」唐益升語氣很凶,「找都找不到!」
「我下課就回來了。」現在根本五點不到。
「冰箱里什麼都沒有!是要你老爸餓死嗎!」唐益升掙扎著坐起來,氣喘吁吁。
原青深吸口氣。「我買菜回來了,馬上做飯。」
「你媽如果在,才不會讓家里髒成這樣!偶爾打掃一下會死嗎?!」唐益升重重拍了下旁邊的茶幾,立刻抱住頭詛咒。
「爸,我先去泡茶讓你醒醒酒。」
原青走進廚房,喘了口氣,才發現自己渾身繃得好緊。
提到媽,她的心情就更加黯淡。媽最後幾年病得嚴重,眼見不會好了,爸爸便開始酗酒;本來原青體諒爸是因為難過才喝酒,但眼見媽病重還要擔心爸,有時還會被爸吼罵,原青的心情便從沉重轉為怨懣。
現在爸越吼越凶,原青還沒進家門,就已經頭痛欲裂。
廚房照例是一團亂,地上還有滑滑膩膩的剩菜,不知道是家里哪一個男人又給她找事做。
她把水放在爐子上燒,動手把水槽里堆得老高的髒碗盤洗了,然後擦地板。
客廳門踫地一聲關了,唐益升大吼︰「干!是誰?!」
只有鞋子落地的聲音,沒有回答,這表示是唐原極小少爺撥冗回家了,全家也就他敢不甩老爸。
「我跟你說話你沒听到嗎?!」唐益升叫得更大聲了,接下來又是一聲詛咒,顯然是被自己的叫聲弄得頭更疼。
「老爸,你現在自己說了什麼等一下又忘了,還是省點口水吧。」唐原極嘲弄的聲音已經拐到轉角,接下來又是甩門聲。
原青在廚房里繼續忙,不想出去當受氣包。她開始做晚餐,心里不知為何想苦笑——真實生活里,做飯有在分工的嗎?
那為什麼從來就沒有人跟她一起做飯?
自己又為什麼想去食藝社搞東搞西的,今天還受了氣?平常她天天做飯還沒做夠嗎?
不知怎的,在食藝社做起飯菜感覺就是不一樣,究竟是什麼原因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沒有人蹺腳等著她喂或對她大呼小叫吧!
她心一沉。才去食藝社一個月,那種為自己做飯的美好感覺已經被破壞殆盡,就因為那一雙鷹眼死死盯著她不放。
早先她一回到宿舍,芯容馬上抓著她埋怨︰「原青,你干嘛連王騴星都不給好臉色看?這下被學長給盯上了吧。」
「我干嘛給他好臉色看?笨手笨腳的。」
「人家像只怯生生的小缸兔,你怎麼還凶得起來?」芯容不可思議地搖頭。「而且那個學長是誰你知不知道?」
「自以為了不起的臭屁大王,我知道。」
「天哪,原來你真的不知道!」芯容一臉她「沒救了」的樣子,「卓因瀲是上上屆社長,在學校時就有‘廚神’的外號了,還得過全國大專烹飪比賽的個人冠軍。企管系畢業後直接到法國米其林三星餐廳任職,听說在法國已經小有名氣,剛被聘請回國在全國烹飪協會指導一年,報上都報導了,你居然沒听過?」
芯容特別省略了長相啊身高啊之類的贊美,因為知道原青听了一定會自動扣分。
「又不是高中生,還在搞偶像崇拜啊?」
「這個偶像剛好是我們的學長耶!府下廚的男人多難找啊。而且他還願意特別抽空回社里來指導……
你知道多少媒體找他都被推掉嗎?听說他今年回國而擠進食藝社的學姐學妹不知有多少!」
听起來頗像花痴宣言,完全看不清男人的真面目。「你慢慢去崇拜他好了,我得回家一趟。」
芯容眼露同情。「又要回去啊?明明住宿舍,你卻天天往家里跑……」
她也不想回來。原青望著笛聲響起的水壺,直到一聲大吼傳來。
「夭壽!你是要把廚房燒掉才甘心啊?!」
原青趕緊把火關了,泡茶的手有些不穩。
把茶端到客廳,唐益升半躺在沙發上,眼楮半眯半張。
「晚餐咧?」
「我馬上做。」原青耐心地說。
「回來多久了還沒開始做?」
原青沒有回答,快速收拾酒瓶,把地板抹了抹,回廚房去了。
唐原極閑閑逛進廚房,倚在冰箱旁看著她忙。
十八歲的大好年紀,臉孔頗俊,卻被眼角和脖子上的新傷痕破壞了畫面。
「又打架了?」原青皺眉。
「老姐,不要開口閉口都是一樣的問題行不行?」唐原極口氣吊兒郎當,「大哥都不念了,只有你還改不過來。」
原青也不想當老媽子。問題是,在這個家里,她的身分就是這樣,使她說起話來一天比一天像老媽子。
「你倒是懂得回家吃飯。」原青白他一眼。
「你寧可我晚歸?」
當然不。原青有時要照顧父親便沒有回宿舍,結果都變成在等門,因為小弟一直沒回來,手機也不接,她常等到凌晨三四點,等得心髒都快衰竭了。
既然叨念完全沒用,難道要她動手?跟這個天天打架的小弟?
原青覺得很氣餒;那是這個家向來給她的感受,常讓她一股氣堵在胸口出不來。為什麼她做不到眼不見為淨,就留在宿舍不是很好嗎?
「哥呢?」
「誰知道。」原極聳肩,從她正在炒的青椒肉絲里挑肉吃。「去台北最貴的幾家夜店找找看,絕對跑不掉。」
原青把鍋鏟重重放下。「又去散金?他卡僨,到底欠多少了?」
「誰知道。」原極還是那一句。「他是大哥,他花錢我們管得著嗎?」
「不是管不管得著的問題。他欠僨我們能不擔心嗎?如果他賭博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有數不清的女朋友等著接濟他,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是該開心小弟也有安慰她的時候?還是該擔心他那還沒成熟的心智已經被這個不健全的家給扭曲得不成形?
「你打他手機。」
「要打你去打。」原極一口回絕,又是那副沒大沒小的小混混吊兒郎當樣,鍋里的菜被他夾去大半後,回房了。
原青把飯菜端上桌便準備回宿舍。
「你就恨不得搬出去對不對?」身後傳來嘴里塞滿食物的模糊話聲。
原青拿了背包,加快腳步往外走。
「你走啊!干嘛還老是回來?!」
她把門輕輕帶上,在門邊站了半晌才掏出手機。
沒人接。就算她故意不顯示號碼,哥大概也知道是她打的。
他雖然沒有正式搬出去,卻很少回家,听說是跟不同的女人半同居。
這個家,又有誰想回呢?
原青走下樓梯,腳步聲顯得空蕩蕩地……
最後一次集訓,除了那個什麼卓學長盯著她之外,芯容也緊盯著她不放,就怕她又生事。
她哪里有了?好在這次是跟陵珊同組。陵珊雖然有大小姐脾氣,但在那學長虎視眈眈下,卻變得特別溫柔可人,原青好笑之余,做得也就順手多了。
她當然能跟人分工合作,只是跟男人不對盤罷了,又剛好被一個臭男人抓到。
壁軍又怎樣?能力不比態度重要,而他跟她談態度時,不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踐樣?
這些不滿不屑她當然只能壓在心中,如果真因此而被踢出社團,她可能會氣到內出血,不是更劃不今天最後的特訓指定泰式綠咖哩雞,這道有人叫它傻瓜菜,其實火候不好抓,辣度更是沒有單一標準,加上色香味都要挑剔的話,簡直可以變成一道地雷菜。
「卓學長,你幫我看一下火候好嗎?中偏小是不是差不多這樣?」
陵珊今天聲音特別甜美,連原青听了都覺得心曠神怡。但何苦呢?她很同情被男人迷到神智不清的女生;而男人基本上對美女沒法免疫,但問題是也無法持久。
原青連頭也沒抬,繼續切菜。
「對不起,我們要成果出來了才能指導,不然就是作弊。」
原青差點就要抬頭看他。這個被拱成神的學長上次確實曾說過他對誰都一樣,難道不是說說而已?
他說得不慍不火,只是也沒啥溫度就是,堪稱校花之一的陵珊頓時僵在那里,大概是太少被拒絕,一時難以接受。
原青並沒有幸災樂禍的心理,倒是暗想︰男人要有紳士風度沒听說過嗎?話講得這麼不留情面干嘛?
又不是不知道學妹們都暗戀他。
不過,這年頭的男人不要利用女人、欺負女人就很難得了,紳士?作白日夢比較快啦。
接下來的沉默有點尷尬。原青眼角瞄到陵珊臉色有些白,好像不知道要怎麼反應,讓她有些不忍心。
她放下手上的刀去看火候。「我覺得這樣剛剛好。陵珊,沒問題啦!」
她感覺那雙鷹眼再回到她身上,她有點後悔又招惹那男人的注意,不過今天她反正是他放大鏡下的標本,沒差。
「謝謝,我本來還不確定……」陵珊語氣充滿感激,趕緊過來幫忙切菜,不敢再去打擾學長。
唉,還是女生可愛,有時還很可憐。原青很想瞪那男人一眼;如果她們的成果不佳的話,他也有錯吧?
不過她已經向芯容發過毒誓︰就算那男人故意挑釁,她也會乖乖接受、順利過關。
這發毒誓容易,實行起來很難啊。
她已經在家練習這道菜兩次了。一次被爸爸罵故意要辣死他,第二次小弟又繞回廚房掃光剩菜,只是照例沒有任何稱贊。她之所以會這麼慎重,就是因為知道一定會被那男人習難,不練好功夫不行。
因她做得比較熟練,所以陵珊自然變成助手,這讓原青有點擔心,不斷確定陵珊是不是有分到相等的工作,免得等一下被那男人用作借口踢掉她。
她已記不得上次在男人跟前這麼小心翼翼是什麼時候了……不,不對,每次爸心情不好,她為了避免動輒得咎,搞得家里更烏煙瘴氣,不也總是小心翼翼?
想到這,她心情郁悶了起來,趕緊揮開不必要的思緒,重新專心做菜。
她用筷子試探馬鈴薯悶熟的程度,再給三分鐘,然後把紅辣椒加下去。
「你好厲害喔。」陵珊小聲對她說。原青苦笑。這輩子好像還沒人稱贊過她的廚藝。芯容比她資深,根本不可能夸她。
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輩子的飯了,媽是……六年前走的吧?
原青拿著湯勺的手一抖,灑了一些湯汁在流理台上,直覺抬眼看向那男人,果然被抓個正著。
她趕緊把流理台抹干淨。這次那男人倒沒說什麼,不嘵得是不是在暗中扣分。
她做飯時好像常會想東想西,實在是個壞毛病。
心在疾跳,一半是擔心讓芯容失望,一半是在那男人的監視下坐立不安。一定是因為在乎芯容才讓她那麼在乎那個男人怎麼想,她平常根本不會這麼孬種。
「好了!」原青最後撒上香菜。
她感覺這輩子做飯從沒這麼辛苦過,要照料像泄了氣的球的陵珊,又要注意到每一個烹調步驟細節。
但完成之後還是覺得很充實。一盤綠得很鮮、炒得很香的咖哩雞,將一些不起眼的食材像變魔術般融合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讓人垂涎不已。
「哇!」陵珊眼楮發殼,手指捧著盤沿,像捧著一盒寶物。
十幾組的成果排排放,黃教授身後跟著卓因瀲,然後是現任社長于奇晏,和當初讓她進社的學姐徐汀緣,每個都是拿過獎杯回來的。
原青和陵珊的擺在最後,原青注意到學長的穿著非常正式,穿西裝打領帶,學姐穿套裝,仿佛他們參加的是重要會議,而不是特訓。
原青不禁要猜想這是否是歷屆的傳統,還是上上屆卓學長大人起的頭。
第一組的雞肉不夠嫩,第二組的辣椒沒悶出味道,第三組的五種菜料熟度不齊,第四組的椰汁太濃,「想補救咖哩雞沒煮出的味道……」卓因瀲一個一個批判。
輪到原青時,她幾乎已經放棄過關的希望了。如果其它組都被那男人挑到沒戲唱,她還是準備打包吧。
四個評審都嘗過以後,其它兩個學長姐點點頭,黃教授贊美甜辣適中,只有卓因瀲面無表情。
來吧!原青有種大義凜然面對斷頭刀的感覺。不管怎樣,她都已經盡力了。
「你多放了兩種青菜,而且除了馬鈴薯和紅蘿卜以外,五種都是燙過三分而已,沒有真炒,為什麼?」
卓因瀲直接問原青,很明顯地知道這是她的決定,陵珊不必回答。原青答道︰「我覺得高熱炒青菜比較會破壞營養素,三分燙能保留脆度,顏色也好看,所以——」
「你是說你喜歡比較脆的菜?」
很明顯,這是個怎麼答都會完蛋的問題。原青只好誠實說︰「我自己是喜歡,既然大家口味喜好不同,只好照我自己的喜好來做。」
卓因瀲看著她的眼光總讓她覺得像探照燈一樣,她很想躲開,卻對自己這想法惱火。
「你沒有加酒。為什麼?」
她抿緊嘴。「我不喜歡酒。」
所有人的耳朵都豎直了。不喜歡酒的廚師?各國名菜里加酒的至少過半,這樣要怎麼做菜啊?
卓因瀲眼楮眯了眯,眼光的強度加倍;原青固執地不加以解釋,已有了豁出去的決心。
但卓因瀲放下湯匙,表示評審結束,和其他評審回到前頭。
芯容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地S了一口。「不錯吃耶!只可借——」她看了原青有點石化的臉,不敢說太多,她對唐家有不少了解。
原青沒有半途發飆,她已經很慶幸,能不能過關就看卓學長了。
卓學長對女社員不是不好,而是實在被粉絲包圍得太嚴重,素來有一絲不苟、緋聞不上身的作風,甚至還被某些人套上「冷面大廚」的封號。芯容覺得,這樣的他更令人佩服;不過,踫上原青就變成了硬踫硬,沖突當然免不了。
幾位師長低聲交談,大伙兒則坐立不安。全國大賽的規定很嚴,為了避免大學校總是包辦前三名,全國大學烹飪社都會要求報上社員名單,到時再做機率抽號,如果到場人數不夠,便不能參賽。
明白規則以後,原青才知道那男人說要踢她出社團不是隨口威脅而已。
听說那男人一回國便出任總會的干事,而總會的行事會如此嚴格,大概跟他脫不了關系。原青在心中吐舌頭。
就算她對他的行事作風不以為然,但這確實是一個可以讓她好好做飯的好社團,當初她能進食藝社是運氣好,如果真的不能待下去……
芯容不會是唯一失望的人。
于奇晏負責宣布結果。這個現任社長是大四的風雲人物之一,是人見人愛的那種陽光王子,也難怪會被選為社長;不過,他辦事還真是有一套,看這一屆的比賽過程就知道他辦事是多麼的有條有理。
想也知道若沒辦好這次的比賽活動,那麼讓特別回社指導的卓因瀲看到自己任內大攬全國各大獎的風光不再,將情何以堪。
于奇晏微笑地說︰「大家都做得很好,很努力!不管結果怎麼樣,努力去做就是唯一的辦法。烹飪是科學,也是藝術,所以除了用腦,也得用心。今天這一道菜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一道菜雖然很尋常,但裁判會很挑剔;因為不這樣就評判不出最好的廚藝。」
說了半天,無非是要給做得不好的人打氣。
他一說話就給人滿室春風的感覺,原青覺得這種人應該去拍廣告;哥也有這種特質,只是全浪費在女人及游樂上。
不過,這麼會說話又這麼會做人,該是要多麼「假」才能辦得到?原青自己說話直,有時得罪人都還不知道是怎麼得罪的,本能就覺得真心和圓融是水火不容的兩回事。
明明是要宣布被淘汰的社員,他卻還能說得這麼婉轉,讓她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
再加上他好像多看了她兩眼,讓她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為什麼不趕快宣布?雖然其他三位評審好像沒什麼意見,原青卻心知肚明那最大牌的一個對她會有什麼決定性的評判。
「好消息是,基本上大家都過關了。大家能夠進食藝社,就表示有一定的程度;我們現在評的是大家的用心如何、這一年來有沒有足夠的進步;至于是不是有參賽、甚至獲勝的水準,倒不是全國大賽最重要的目的。如果早就知道,那還比什麼?」
大家又笑又歡呼。原青眨眨眼。過了?她過關了?一時之間還真是意外;難道那男人沒有她想像的那般小心眼?
「不過卓學長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要求,」大家的耳朵又全豎起來了。「唐原青學妹比較晚加入,可能需要再特訓,卓學長願意親自指導。學妹,你可以嗎?」
原青忘了眨眼,瞪著眼坐在那里。她就知道沒有那麼簡單——她生命中又有什麼事情簡單了?大概除了進食藝社那一關以外。但現在——大伙兒嘩然。原青原以為是在同情她,仔細一看,才發現全是羨慕或嫉妒的眼神;女生一副「早知道我也要搞砸」的表情,男生則是饑渴于學習這個年輕名廚的撇步。
聯大以出專業人才知名,而食藝社比聯大本身的餐旅管理系更嚴格,社里九成九是將來準備以廚師為業的人,所以這個宣布才會這麼驚人。
「卓學長,我們可以旁听嗎?」徐汀緣開著玩笑。
原青特別喜歡徐汀緣,一個個性開朗的學姐;當天進社,她因為不熟悉社里的廚房設備,做得綁手綁腳,當時徐汀緣對她說︰「今天既然只有一個評審而不是三個,那你做壞的話應該還有兩次機會吧!」
當然不可能真的還有兩次機會;但就是這樣一個小玩笑,竟讓原青定下心來,才順利過了關。至于學姐有沒有放水,她就不知道了。
對于徐汀緣滿含希望的問話,卓因瀲淡淡地說︰「特訓就是操人。閑人還是勿近的好。」
說什麼閑人勿近!也虧得徐汀緣笑容不減,好像習慣了這樣不留情面的回答。
原青听到「操人」兩字就頭皮發麻,沒想到大伙兒居然還露出流涎的表情,簡直搞不清楚狀況。
如果不是她個性特倔,早就來個敬謝不敏;不過那樣可能會變成社刊頭條吧,居然笨到推掉這種機會!
但她並不想當什麼廚師啊!她只不過是單純想在家里以外的地方順著自己的心意做做飯……
集訓解散後,芯容一邊收東西一邊大呼小叫︰「天!卓學長耶!沒有找你麻煩,居然還願意特訓——」
「特訓就是找我麻煩好不好!」
「你知道什麼!」芯容斥道,「學長的時間最寶貴了。听說他什麼電視報紙雜志網站的專訪或節目統統都推掉,什麼企業啊商展啊也邀不到他。他在烹飪協會的指導是要邀請函的,我們能見到他還是于學長特別去找——」
「大忙人會這麼關注一個小小的我,還說要操人,你不覺得很恐怖嗎?」
「如果我能跟卓學長獨處十分鐘,要我跳脫衣舞都行!」
原青差點岔氣,因為卓因瀲剛好走到芯容身後;芯容感覺到有人接近,轉頭看是卓因瀲,不禁跳了起來。「卓學長!」
芯容滿臉脹紅。卓因瀲蹙眉說︰「社團也是公共場所,請不要亂說話。」
原青向前一步。「人家說話就不應該偷听,不小心听到了裝作沒听到就好,你這個人怎麼這個樣子?」
看到好友為她出頭,芯容雖然感動,卻怕這兩人關系越搞越糟,原青還得受特訓呢。
「卓學長,我只是開玩笑的。」芯容說。
「他當然知道,只是天生愛訓人。」原青瞪他。
「原青——」
「學妹,」卓因瀲看著原青,「我沒有時間斗嘴,只是來告訴你明天開始特訓,請下午五點準時到,這是地址。」他遞上一張名片。
實在很想對他說沒時間的話特訓就免了,但已經當眾宣布的事她再怎麼不願意也來不及了。只是為什麼明天就開始?而且還得跑去別的地方?
她瞪著名片,和那雙修長好看、卻磨出老繭的手。芯容趕緊幫她收下來。
「學長,我會把原青護送到的!」
卓因瀲再看原青一眼便走了。原青轉向芯容︰「你干嘛?想把我賣掉啊?就算這樣卓因瀲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他根本就是冷血動物。」
「他想幫你特訓耶,這麼用心,怎麼會是冷血?」
「你剛才明明被訓了,怎麼還幫他說話?」
芯容聳肩。「學長風格特殊,這叫酤好不好!」
原青無語問蒼天。有些時候她真的很想敲芯容的腦袋,或全天下女人的腦袋。
「喏,收好了。」芯容把名片塞到她手上,「而且別想逃,我已經記住地址了,明天騎車送你。」
「你是想多見那男人一眼吧?」
「你有義氣一點好不好!好男人要跟好朋友分享,知不知道?」
「我才不要,你全拿去。」
「學長是誰也要不到的。」芯容又用那種發閃光的眼楮眨呀眨的,「我只是要瞻仰一下他的容顏,有錯嗎?」
「呸!還國父呢,瞻仰什麼容顏?」原青已經覺得想吐了,「走吧走吧,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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