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在夢中,我為了守護重要的人而戰。她是地球上最後一個物理學者。如果失去她,人類的文明——或者說是歷史的一部分——就會走向寂靜的死亡,這是無庸置疑的。為什麼呢?因為她的腦中有人類存在的「意義」,而我們,正打算抵抗那個「意義」。
我們?
也就是我和她兩人。
其他的人類都不在考慮之內。
我們兩人在地下道裡逃竄,盡可能遠離來襲的敵人,然後盡可能地……活久一點。在這樣地逃亡裡,我們連對話的時間都沒有。是什麼導致我們深陷這樣的困境?我們即使想深究,卻根本沒有時間好好回想。我只是……想為害怕的她做些什麼,更捨不得她哭泣。那眼淚帶給我的痛苦,比留在我身上的任何一道傷痕還要深刻。因此,我也有隨時赴死的覺悟,未曾對死亡感到恐懼——如果她落入敵人手中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的當場自殺吧!
而,當我問她為什麼那樣害怕的時,她用這非常緊張的表情這樣回答:
「因為那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怕變成獨自一個人。」
這樣啊。
我們兩人並不是特別的害怕死亡。本來,所謂的活著,本身就帶有別離的可能性;正因為活著,所以會體驗道恐懼,可是活著和恐懼絕對不是同義詞,因為就算死了,大不了只是跟自己分離;屍體不過是人世間的影子,和誰在一起,或和誰分離,這完全是沒有意義的事。
我自己也是嗎?
我,是怎麼樣的人呢?
思考自我價值,是活著的人才會有的傲慢行為。
是只有活著的人才會被騙的無謂幻想。
更不是規則、不連貫,到死也無法看破的謊言。
「我們兩個人一起死在這裡吧。」在陰暗地下道地路上,我向她提議。
不出我所料,她輕易的接受這個提議。我個人認為,這與其說是絕望,不如說是非常簡單且明快的決斷。
「再見。」我說。
「謝謝。」她微笑。
我持槍瞄準她的頭,扣下扳機——
一槍。
煙。
火藥甜美的香味。
然後,看著她慢慢地倒下,閉上眼睛,停止呼吸。
永遠地……再見了。
空氣啊,宇宙啊。
如果我要呼喊的話,試著喊我的名字。
試著回想織布上的圖案——在曼陀羅(注1)一端的小污漬、游泳、舞蹈、到處爬行……
就這樣,我從這個夢裡脫離出來。
因為知道用這雙手開槍可以從夢裡強制醒過來,所以我慣用這雙手——不過前提是必須意識到那個世界只是一場夢。打算脫離的時候心情愉快,因為那一定是夢;而她,一定也知道這個方法吧!在被我射中之前的一瞬間,她一定是先行脫離了——雖然那只不過是我個人的願望……
即使醒了,她還是在我心中殘留了一段時間。那種殘留不是指她的姿態聲音或氣味,而是她的存在;也正因為如此,那種存在感不能具體化為言語或信號。所以,接下來她的存在感像霧一樣急速地散開消逝,可是,和留下姿態聲音或氣味那種可笑滑稽地印象相比,這是非常完美的消散。
心跳很快,我出汗了。
不久,另一個緊張地世界侵入了我的天地。我從以前就覺得,只有我自己的意識,才是自我的棲所。
在這個沒有希望、愚蠢無聊的現實世界中,沒有會衝著我的名字直接來襲的敵人;我也沒有身為物理學家的戀人,連直接去愛人、或是親手殺人之類的經驗都沒有過。
我是什麼人?現在想起來,「回想」這種舉動,本身就是被詛咒的證據。
我,是今天被派到這裡的飛行員,工作是駕駛戰鬥機;所以,不能說我是直接被敵人襲擊,或是直接殺人。
對,是間接地。
在人世間裡,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僅止於直接或間接之差。
呼吸稍微穩定之後,我掀開毛毯坐起身,腳踩到地板上。頭仍然像泥濘一樣沉,可是身體已經停止顫抖了。地板給人不舒服的冰涼感,我把腳塞進地上的靴子裡——果然,我不相信半夜突然醒過來時,會有靴子整齊擺放在床角的奇跡。睜開眼睛,我不由得對自己老是身處同樣的世界而感到不可思議,或許,我們被置入了一種「程式」,讓我們能夠在瞬間全盤接受這一成不變的世界。
說不定,當我們誕生在這個世界的時候,體內已經被植入了魔法晶片。
我站了起來,毛玻璃得窗戶映出朦朧的夜光,天好像快亮了。我睡的是堅固的雙層床,上鋪現在睡了一個男人。雖然我沒看到他的臉,卻可以聽見他規律的鼻息。我沒問他的名字,反正不用急著問,不久之後也會知道。這個男人的體型比我大,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一般來說,不認識的人就睡在你的正上方,你的心情應該不會好到哪裡去。這是很特殊的情況,而無法容忍這種「特殊」的人也還蠻多的吧!很幸運的,我不是會那麼在意這種事的人。我到哪兒都能睡,什麼都能吃。我也只是有這麼點的長處。
只是,像這樣醒過來之後,我常常就無法再入眠了,這是我的缺點之一。
突然,我聽見一種微弱而規律的聲音,一開始以為是昆蟲的振翅聲,可是,這振翅聲似乎持續太久了。
我站起來,披上毛衣、離開房間,接著走過像是被碳粉弄髒的圍巾般幽暗的道路,然後打開通往中庭的門——雖然沉重卻能順利打開的門。
空氣很冰冷,可是對我來說,對這個夜晚來說,卻是恰到好處的溫度。
聲音聽起來稍微清晰點了,似乎是馬達的聲音。我忘了看時鐘就走出去,所以只好仰望天空判斷時刻。我馬上就找到了熟悉的星座,推算出現在的時間。這是我小時候學的方法,現在大概是凌晨四點左右吧!
我沿著水泥牆走,遠處可以看到耀眼的光芒。那方向是停機棚。
我更靠近一點,發現停機棚的鐵卷門只捲上了一半,後面是讓卡車通行的地方吧!光芒就是從那裡流瀉出來的。
我彎下身體,鑽進鐵卷門走了進去。停機棚非常大,但是明亮處只有入口附近,大部份的空間都被怪物般的黑暗所支配。天花板就和夜空一樣黑暗、一樣的高,差別只在看不見星星。
看臺上有聚光燈,我立即知道馬達的聲音是牆壁邊的壓縮機發出來的。最明亮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身穿滿是油漬的白色連身工作服,一手拿著棘輪扳手,還帶著護目鏡,大概是因為要焊接吧。他的面前是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有滑車和起重機支撐著,浮在半空中。他是要把引擎放下還是抬起來呢?地板上雖然有平板推車,可是上頭並沒有引擎,而離此十公尺的深處裡,那架距離最近的飛機,整流罩(注2)被拆下,露出後方裝引擎的空間。圓圓的洞裡,被拿掉引擎的框架反射著鈍色的光芒。看來是這個機體的引擎被卸了下來。
我走近,男人總算是注意到我了。
「呀……早安啊。」他邊拿開護目鏡邊微笑,外表看起來還很年輕。
「你在熬夜趕工嗎?」我問。
「沒看過你耶。」
「我是昨天才被派到這裡的。」
「啊——那麼,這就是要載你的傢伙咯。」
「我的?」
我再看一眼裡面的機體。
男子把護目鏡移到頭上,打量著我,然後伸手到工作服的口袋裡拿出香煙,用火柴點燃。
「這裡不是禁煙嗎?」我問。再說這裡飄散著汽油的味道。
「你喜歡鋁嗎?」用力把煙噴出來後,他自顧自地說道:「那是非常有韌性的金屬。儘管如此,還是會馬上熔化喔。」
「那是合金吧?」
「就算變成合金,那彆扭的個性還是轉不過來。」他微笑,白淨的門牙一覽無遺。
「那……你剛剛在做什麼呢?」我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想,如果這是我要開的飛機,那我應該有問這問題的權力吧。
「不要問會比較好喔。」
「為什麼?」
「不知道自己極限的人,通常比較佔便宜。」
「就算比較佔便宜,那又怎麼樣?」我笑著說。
「總之,這就是所謂的沒有負擔,不是嗎?」
「沒有負擔?就算少了點負擔,可是這又不是馬拉松比賽什麼的,有差別嗎?」我半開玩笑地說,語氣間多少注入了一些熟絡。
「你們是在互相殘殺哪。」男子突出煙霧。
「不……這是工作啊。」
「靠殺人吃飯?殺人是工作嗎?」
「嗯……」我看著附近地貨櫃箱,其實是想借此移開視線,「我可以坐這兒嗎?」
「啊,那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男子斜眼看我,然後點頭。
「那是誰的管轄呢?」
「想坐在那裡的人的管轄。」
「這裡的老闆是怎樣的人?」
「……快點回床上去再睡一下會比較好吧……這個,該怎麼說呢……對了,這是我的建議。」
「謝謝。不過我原本以為你在修理引擎……」我邊坐下來邊開口問道:「有什麼不對嗎?我覺得先問問看會比較好。」
「這個嘛……」
「希望你告訴我。」
「你開過這種機型嗎?」
「如果沒有裝備武器也算的話,我開過幾次。」我回答。
這架飛機的機種是散香編號B,最新型的編號D是即將登場的機種。在沒有裝備武器的情況下,我是有過飛行測試和偵察任務的飛行經驗。關於那幾次飛行,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不,我的意思是,雖然我清楚地記得飛機給我的感覺,可是卻不記得任務內容。那確實是在之前的公司的事。
「它能裝備多少的配備,你知道嗎?」
「百分之三十五左右吧。」
「是百分之三十。」
這是武器或彈藥對機體的重要百分比。
「好重哪。」我喃喃自語。
「真遜。這個引擎啊,根本無法再擠出更多的馬力,只能在最重要的六千馬力左右磨磨蹭蹭的。」
「換氣啊。」
「但是吸氣(注3)路徑會改變。不過,如果知道這點就沒問題了。」
「這點程度的技巧我知道啊!竅門是切換一次截流閥(注4)。」
「那是誰教你的?」
我沒有回答。教我這點的人,是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我決定只有在和那個人面對面時,才能說出他的名字。
「這誰都知道吧。」我小心斟酌著回答。
「是啊,活著的傢伙每個都知道,不知道的傢伙都沒活下來。」他沒有笑。
「那,你剛剛修理的是什麼呢?」我回到原來的問題。
「因為要換氣,所以我就讓它真正地換一口氣。」男子還是露齒微笑,「這裡。」他指著活門(注5)的側邊,「在切換的瞬間,就在那短短一眨眼,讓壓力從這個洞孔裡消散,吸進力只會慢一點。這是個簡單的改良。總之,你剛剛所說的竅門啊,在我改良之後就不需要啦!」
「你這不是畫蛇添足嗎?」我覺得有點不安。
「會嗎?反正,要換氣的時候絕對不要切換截流閥,要直接一口氣推上去。」
「然後呢?多少人試過?」我冷冷地問。
「這個嘛,因為以前沒人讓我這樣做。所以你就相信吧。」
「相信什麼?」
「自己的運氣啊。」
「我到目前為止從未這樣做過,也沒這必要。把它弄回原來的樣子。」
「辦不到,因為已經開了一個洞了。」
我只能咋舌歎氣,想一隻坐在浮冰上的海狗,有一種隨時會沉下去的討厭預感。
這次的派遣,原本就不是分配到什麼好地方,離人家所說的「赴死之地」相當接近。當然,我記得期望這次分配的人的臉,而且我也不認為自己沒有錯。我想起知道這次派遣的朋友們來送行的時候每個人都沒有說話,當時的沉默就像樹木的年輪一樣,一圈圈累積。
「相信我,機首上升的時候,油門就給它一口氣踩下去。
「噢……」我含糊的回答。
會演變至此的戰況應該不多吧。因此後來我下定決心,當情況真的變成他所說的那樣時,一定要忘記他所有的忠告,因為忠告會比人還要早一刻死去。
不過,那時候的我其實是認為,與其相信自己的運氣,還是多少相信這傢伙的話看看吧。
———————————————————————————————
註解:
1、佛教極樂世界的圖樣。
2、飛機或汽、機車的引擎的外殼,用以調整風向,減低風阻的配件。
3、把氣體吸進引擎汽缸的過程。
4、控制進氣歧管進氣量的圓形金屬片,常用於汽油引擎的氣化器裡。
5、裝在唧筒機器內外,通路孔口的活動蓋,可調節氣體或流體的出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