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雪山飛狐》

第一回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
穿入一頭飛雁頸中。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觔斗,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正急。馬上乘客聽得箭
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
立時止步。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
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
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
自走了。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
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去。轉過山邊,只見前面里許外五騎馬奔
馳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那老者一擺手,說
道:

「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鬚,身披貂皮外
套,氣派是個富商模樣,聽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
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向雪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
將大雁捲了上來。他左手拿著箭桿一看,失聲叫道:「啊!」

三人聽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
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過來,一
看羽箭,大叫:「在這裡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其餘二
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
武;另一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四人齊聲呼
哨,四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
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氣象。東方紅日
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
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價的催馬
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雲奇。天龍門掌
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白臉漢子是他師弟「迴龍劍」周雲陽
。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
手。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
此次之事與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干係,是以他千里迢迢,遠來關
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極快,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後,前面
五乘馬已相距不遠。曹雲奇高聲叫道:

「喂,相好的,停步!」

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曹雲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
,莫怪我們無禮了!」

只聽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
續奔馳。曹雲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雲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

「喂,是陶世兄麼?」

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聽得曹
雲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

「看箭!」

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雲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驚,馬鞭急甩出去,
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韁,那馬向上一躍,第三
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只是數寸。那青年哈哈一笑
,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雲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阮士中叫道:「雲奇,沉住了氣,不怕
他飛上天去。」

縱身下馬,拾起雪地裡的三枝羽箭,果然與適才射雁的一般無異。殷
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

曹雲奇道:

「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什麼話說?」

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曹雲奇焦躁起來,
道:

「我瞧瞧去!」

拍馬趕回。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道:

「也真難怪得他。」殷吉道:

「阮師兄,你說什麼?」

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雲奇奔出數里,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裡,一個白衣女郎一足
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麼。曹雲奇叫道:

「師妹,什麼事?」

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閃
閃發光。曹雲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
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甚是精緻,筆桿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
字。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
道:

「哪裡來的?」那女郎道:「你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裡,忽
然有一乘馬從後趕來,那馬好快,只一會兒就從我身旁掠過。馬上乘
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

說到這裡,忽然臉上暈紅,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雲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
,雙睫微垂,一股女兒羞態,嬌豔無倫,不由得胸中一蕩,隨即疑雲
大起,問道:

「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

那女郎道:

「誰啊?」曹雲奇冷冷的道:

「哼,你當真不知?」

那女郎抬起頭來,道:

「我怎會知道?」

曹雲奇道:

「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衝口而道:

「陶子安?」

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曹雲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雲,叫道


「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妳就接口說陶子安!」

那女郎聽他這麼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
滾去,頓足叫道:

「他…他……」

曹雲奇道:

「他……他怎麼?」

那女郎道:

「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

曹雲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

「你有種就將我殺了。」

曹雲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

「罷啦,罷啦!」回手一劍,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噹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
了數星火花。曹雲奇恨恨的道:

「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

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

「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麼?」

曹雲奇雙眉一揚,說道:

「我願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廝守,你怎又不肯?」

那女郎嘆了一口氣道:

「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處。可是你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
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

曹雲奇大聲叫道:

「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願。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麼掌
門不掌門。」

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

「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切的脾氣呢。」

曹雲奇給她這麼一說,再也發作不得,嘆了一口氣,說道:

「你怎麼又把他給的玩意兒當作寶貝似的?」

「誰說是他給的?我幾時見過他來?」

曹雲奇道:

「哼,這樣值錢的玩意兒,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麼?這筆上不明明
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

那女郎嗔道:

「你既愛這麼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
,韁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雲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
探,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叫道:

「師妹,你聽我說。」

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

「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麼樣子?」

曹雲奇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

「你何苦又來惹我?」

曹雲奇道:

「是我不好,你再打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

「我手酸,打不動啦。」

曹雲奇笑道:

「我跟你搥搥。」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頭一鞭,曹雲奇頭一
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

「你手怎麼又不酸啦?」

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

「我叫你別碰我。」

曹雲奇陪笑道:

「好,那麼你說這金筆到底那裡來的。」

那女郎笑道:

「是我心上人給的。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

曹雲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湧,又要發作,但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
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

「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我又不是
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
你一向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
的重大關頭,你怎麼反而不肯體諒我了?」

曹雲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

「你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

「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

「大雪地裡,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

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
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一鞭。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因她容
貌美麗,性又機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
美貌了。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雲陽三人。阮士中向曹雲奇
橫了一眼,說道:

「去了這麼久,見到甚麼了?」

曹雲奇臉一紅,道:

「沒見甚麼。」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
,鬆馬韁緩行。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忽聽左首一聲馬嘶,
曹雲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身
形,再縱目向前望去。只見山坡邊幾株樹上繫著五匹馬,雪地裡一行
足印,筆直上山。曹雲奇叫道:

「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

「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

曹雲奇道:

「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

殷吉聽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

「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

「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

「瞧他們神情,走得極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這樣吧,」手指右
首,說道:

「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曹雲奇叫道


「好,此計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繫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裡,展
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
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五人初時魚貫而行
,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與阮士中並
肩在前,曹雲奇墮後丈餘,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曹雲奇心想
:「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
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一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
殷阮二人前頭。

只聽殷吉讚道:

「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曹雲奇怕他追上,
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口中這麼說,腳下絲毫不
停,奔了一陣,似乎聽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跳,原來
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忙加快腳步,急衝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
走自是費力。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雲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微
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氣,正要回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聽得殷吉
笑道:

「小夥子,加把勁兒!」曹雲奇一驚,提氣向前猛衝。這一衝雖把殷
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氣粗,頭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額上
汗水,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裡間不由得露出微笑,
但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雲奇這麼一衝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
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
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遊刃有餘,未盡全力,心道:「你們
師叔姪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當下猛吸一口氣,施展數十年勤修苦
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
,待掌門人一死,便分為南北兩宗。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
重沈穩狠辣。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異處。
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
矯捷勝於猿猴,片刻之間,已趕出曹雲奇一里有餘。阮士中卻仍是不
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
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

「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阮士中道:

「我哪裡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

「別客氣啦!」話一出口,如箭離弦般急衝而上,不到片刻,離峰頂
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丈許,一提氣,正要衝上,
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

「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
功,果然在我之上。」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
在後。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
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
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
用力挖掘。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隻手臂一
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常。

殷吉低聲道:

「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

「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

「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雲奇三人自然不怕,雲陽和青文卻弱
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殷吉皺眉道:

「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
笑?」

阮士中冷冷的道:

「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
道。」殷吉道:

「陶氏父子當真這麼難對付嗎?」

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

「平手相鬥,小弟沒必勝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聽
說田歸農在日,也自忌憚他三分,適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
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於是點了點頭
道:

「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

「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當下不再說話。這時曹雲奇
已經趕到,再過一會,周雲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來了。阮士中低聲
道:

「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毒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
雲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
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

「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

「怎麼?」田青文道:

「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
子道:

「你還要迴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

「我總覺得不是他。」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
了出來,遞在她手裡,道:

「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曹雲奇在她身旁,
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
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
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
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
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那毒錐是天龍門世
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準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
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雲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
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若是待會將他活捉,
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麼古怪來。」算計已定,越走越近,
眼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
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阮士中高舉左手
,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裡忽然射出七八件暗
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
,古怪之極。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
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打落。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
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倖逃得性命。其餘兩
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裡再
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
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

「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只見
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
,旁人哪裡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
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那滾在山溝裡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
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鍊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
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
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樑子。另一
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她丈夫
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此外是一個
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想
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裡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也
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
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
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

「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這位
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你們多親近親近
。」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
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

「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鋼邊在空中虛擊一
鞭,呼呼風響,足見臂力驚人。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

「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陶百歲
怒道:

「甚麼?」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

「就是這裡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鬍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獻閃身避
過,叫道:

「且慢動手。」陶百歲喝道:

「又有甚麼話說?」熊元獻道:

「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若不是瞧尊駕父子
金面,此物早就取了。這裡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
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陶子安道:

「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
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

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

「多說甚麼?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
去。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
急,直取胸口,當下雙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
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
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
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
一個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裡性命相
撲。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


「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那和尚兀自戀戰。劉元鶴跨上一
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
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
一刀。靜智嚇出一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
立,鐵鞭碰鐵拐,噹的一聲大響。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
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
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鬥雙拐,猛砸狠打。

時候一長,劉元鶴漸佔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陶子安以
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
鄭三娘,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但鄭三娘也已瞧明
白戰局大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後送命,當下只守
不攻,雙刀守得嚴密異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
始終傷她不得。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氣不加,
不住向後退避。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
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步,揮錘擊下,驀地裡右足足底突然
一虛,竟已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
沒,激鬥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他這一足踏空,身
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急砍,登時將他左肩
卸落。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
中。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
了,自顧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幾口氣,理一理鬢
髮,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他向以力大招
猛見長,現下年紀一老,精力究已衰退,與劉元鶴單打獨鬥已相形見
絀,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擾,更是險象環生。

鬥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
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到。陶
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觔
斗,但左脅上終於被她刀鋒劃了一個大口子。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
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但這老兒勇悍異常,舞鞭酣戰,毫不示
怯。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勝,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
開兩步,隨即向後一躍,叫道:

「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你們要寶還是要命?」

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

「寶也要,命也要。」熊元獻心裡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
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
命,於是叫道:

「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聽總標頭的吩咐,聽他如此說,各自向
旁躍開。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鬥得興發,哪裡還肯罷手,一柄戒刀
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

「靜智大師,靜智大師。」靜智宛如未聞。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
往地下一拋,挺胸道:

「你敢殺我?」

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
半空,卻不落下。陶子安罵道:

「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樑。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跤坐
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
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撲過去。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
慢!」

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開鋤頭,捧著一隻
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
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與雲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
殷吉低聲道:「傷那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捲屈,伸出拇
指與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意思說六個人全傷。殷吉心道:
「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雲奇時,只見他
雙眼盯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離開過此
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

「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麼,嘿嘿,自當雙手奉上。只是
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熊元獻瞇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
有何吩咐?」

陶子安道:

「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
道:

「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
日,大宴賓朋。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陶子安點了
點頭。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

「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
放在眼裡。」

陶子安冷笑道:

「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氣的道:

「言重了。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
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
睛。」陶子安道:

「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雙手前伸,將鐵盒遞
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
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兩人相
距不到三尺,急切間那能閃避?

好個劉元鶴,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一擋。只聽
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氣絕。第三枝箭偏
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
的一聲叫了出來。劉元鶴一聽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
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了下去。曹雲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
準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
左肩撞去。曹雲奇身子一側,怒喝:「幹甚麼?」三錐準頭全偏,都
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
人應變極快,竟然無機可乘。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左手五指
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
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服。

周雲陽挺劍奔向熊元獻。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曹雲
奇長劍閃動,不去鬥閒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
「白虹貫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兇狠異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鬆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
身來奪。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
死岳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的至寶。」陶子安叫道:

「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
憑阮士中一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陶百歲叫道:

「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你是不服,還是怎地?」
大聲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的
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
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那知阮士中只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
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

「護住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來鬥陶百歲。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
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熊元獻肩
頭中箭,被周雲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
在肉裡,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只有劉元鶴卻與殷吉鬥了個旗鼓
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舉刀向曹雲奇
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雲奇大怒,隨後急趕,只追出數步,斜刺裡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
娘從旁截住。曹雲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那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
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禦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使開
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勝。曹雲奇連變
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
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幹麼?」陶子安道:「妹子,咱們
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田青文道:「誰是你
的妹子?你幹麼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裡雙膝跪倒,指天立
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
日後萬箭攢身,亂刀分屍!」

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
手,說道:「妹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
後來了人,急忙轉身,只聽一人喝道:「你們兩個,在這裡鬼鬼祟祟
的幹甚麼?」田青文怒道:「甚麼鬼鬼祟祟?你給我口裡放乾淨些
。」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雲奇趕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曹
雲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
得舉刀招架。

兩人鬥了數合,雪地裡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曹雲奇罵道:
「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反手就是一劍。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
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們併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
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樑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裡向曹雲奇反
劈過去。曹雲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
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陶子安讚道:「好劍法!」身形一矮,
一招「上步撩陰」向他跨下揮去。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
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雲奇肩頭砍落。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
,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
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
何閃避得了?她腿上劇痛,向後便跌。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
中砍下。呼的一聲,曹雲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
不要臉?」陶子安笑道:「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雲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原
來他們都掛念著鐵盒,眼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願無謂戀戰,一
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空追來。陶子安叫道:

「爹,天龍門是好朋友。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雲奇高聲叫道:

「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陶子
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
面而過,只要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他嚇得臉無血色,忽
聽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微
響,後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
仇,這小賊又是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
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當即奮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
去。田青文眼明手快,忽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幸得這一錐,
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後跌。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
準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
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
刀上,噹的一聲,單刀盪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聽這
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異,都是一驚,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
準,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各人一驚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
去,只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
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適才所發暗
器只是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
來,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
可。眾人驚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極是詭異,
雙眼佈滿紅絲,單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
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
鄭三娘大聲呻吟。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裡,
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毒龍錐是
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
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
。」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
允拿出解藥,今日決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歷江湖之人,當硬則硬,
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吩咐,自當
遵命。」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裡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
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田青文接過
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
鬥,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樑子,和尚老了臉皮,倒想作個
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曹雲奇指著陶子
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大師,你
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雲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
門,姓田。」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
啊可惜。」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
尊長。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
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兇。」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雲奇已叫了起來:「甚麼真兇假兇?這裡有贓有
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兇?」陶子安只是冷笑,並不答話。陶百歲
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
怎能害他?」

曹雲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雲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
鋼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
住,急忙撒手向旁躍開,拍的一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後躍開,登時在
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和尚,都是好生
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麼給他這般輕描淡
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氣。不錯,和尚
確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龍門。」
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他
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阮士中退後一步。殷
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氣好生難
熬。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
腳。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家同去擾
他一頓!」說罷呵呵而笑,對眾人適才的浴血惡鬥,似乎全不放在心
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醜陋,說話倒是和氣,出家人口出「他媽的」三
字,未免有些突兀,但這些豪客聽在耳裡,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
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
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那一位
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
莫怪,下官失陪了。」說罷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
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氣啊,他媽的好福氣。」他待
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斗然間身形幌動,隨後追去。
只見他在雪地裡縱跳疾奔,身法極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
笑。

但儘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
前,笑道:「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
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塗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
下,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
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鉤
出,搭上了他左腕。這一來,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
提著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
回,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並
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
「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趕再出言相拒,自討
沒趣。只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
身道:「甚麼聲音?」眾人停步側耳一聽,但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
陣氣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
「雲奇,快去相助雲陽。」曹雲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挺劍
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趕去,只趕出十餘丈,劉元鶴足
下功夫已相形見絀。他雖提氣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
被握,縱然用力掙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未放鬆半點。再
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仰
跌下去,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裡拖曳而行。他又
氣又急,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
不能,那裡說得上發足踢敵?

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摟抱著在雪地裡滾
來滾去。而其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
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堪,那裡像甚麼武林中的好手相鬥,直如
市井潑婦當街廝打一般。曹雲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
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幾步,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了起來。周熊兩人手腳都
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
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
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將周雲陽放在地
下,這才鬆了劉元鶴的手腕。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
難以彎曲,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只見雙腕上指印深
入肉裡,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夥兒快走,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早飯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後。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
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揹在背上。陶氏父子、周雲陽等均各負傷。
但見雪地裡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
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曹雲奇
哼了一聲,待要發話。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雲奇雖不明她意思,
終明忍住了口邊言語。

又行里許,轉過一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
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
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
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雪山飞狐只有10章么??
很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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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e:
looknine 發表於 2010-1-30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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