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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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尹寬坐在木椅上不敢妄動。
近半小時維持一樣的姿勢,讓他逐漸遁入恍惚的境界,覺得自己像是被懲罰的小學生,不敢討饒,也無能為力。
他不敢妄動的原因很簡單,他腿上有一坨黑色毛茸茸的生物卷成一圈,睡得很熟的樣子。
從沒想過,會有一只貓,在第一次見面不久,就這樣窩在他腿上睡覺,這讓他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周遭就很吵……
一直持續有人進進出出,起碼他就看到至少五張沒重復過的面孔,有人進門扛走一大包飼料,有人進門描述哪里的貓咪如何如何。
辦公桌前有個大姐在操作計算機,看來像在更新網頁或是回答問題,另外一個阿伯則很親切地招呼眾人,問著要不要吃水煎包啊、等等誰就來了或是輪到你了之類的。
半小時前,徐尹寬傻傻站在外面看門牌時,就是阿伯招呼他的。
「先生,你要找誰?」阿伯口音有些台語腔,听來很親切。
「您好……我想找玉緣的徐太太。」
「你找朋朋哦?那你進來里面坐著等一下。」
「……」
他有點迷惑。他要找「玉緣」婚友社的「徐太太」,名片上的地址沒錯,但大門旁掛著的木匾卻是寫著「米咪街貓協會」,而阿伯口中的「朋朋」又是誰?
就這樣,他被帶進來罰坐,看著一堆人忙碌著。
一頭霧水地被晾在這邊,坐了十幾分鐘,一只黑貓自他腳邊蹭了蹭,就跳上來躺在他腿上。
他是來找徐太太的,但這里一點都不像是婚友社,反而該是貓咪大本營;而他居然呆呆地坐在這里,絲毫不反抗,雖然心里滿是疑惑。
徐尹寬放眼四周,除了大門外邊有木匾,進門處也有個透明壓克力板瓖在牆上,一樣寫著「米咪街貓協會」,牆角邊則有監視器,舉目所及十多坪大的空間里,還有藤椅沙發,沙發上放了幾個椅墊,那里沒人坐,只有四只貓咪擠在上面睡覺。
兩個鐵力士架放著飼料罐頭貓砂等物資,靠他這邊的則像辦公區,兩張桌,上頭滿是書籍文件與文件夾,其中一張桌面上有計算機和電話機。
他將視線往里瞧,信道里側感覺有廁所浴室,還有兩間門關起來的房間,其中一間間歇傳來貓叫聲。
收回目光,轉一個角度,發現身子斜後方有塊白板,白板上依日期注記一些他看不大懂的信息,什麼皮皮TNR、大黃母帶子等等,倒是邊角大大的「本周鏟屎官」五個字引起他的好奇,下方寫了個稍小的「舜」字。
才感覺腿上的貓咪動了一下,正要查看,門咿呀一聲被拉開,有人進來,熟門熟路地跟大伙問著︰
「阿水伯,你們今天是要去抓皮皮吧?」
「嘿啊。不過要晚一點,朋朋剛剛出去,要等她。」
「了解。有狀況再跟我說。」那人講完,跟大伙揮揮手,就這樣離開。
阿伯轉過身,看到徐尹寬,才一臉想起什麼似的。「啊,拍謝,朋朋會比較晚,你要呷水煎包麼?」
也沒等徐尹寬反應,走過來塞了顆裝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水煎包,而後又跟其他人講著話,似乎跟什麼行程有關。
但無論他們在講什麼行程內容,「朋朋」這名字,一直出現在他們口中。
徐尹寬手上拿著水煎包,有點呆呆地看著他們、以及周遭睡覺中的貓咪們,總覺得自己踏入了一個奇怪的時空,讓他幾乎忘了自己坐在這里的原因。
他記得……也就兩個小時前,自己先去買了木炭,無視店員好奇的目光與遲疑的問句;店員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要烤肉,只差沒要他拿出身分證。
這年頭,店員的工作內容從煮茶葉蛋烤地瓜泡咖啡等萬事通技能,還要加上自殺防治措施之關心采買木炭的異常客人……
回到家之後,發現忘了買打火機,找了半天,看到一枚五元日幣和名片,想起這枚硬幣的意義,就這樣花了一個多小時走來這里找玉緣的徐太太。
如果是徐太太的話,應該有詳細數據吧,應該知道他未婚妻的地址吧?每天喝醉了睡、睡醒喝醉的日子,就在這個臨界點,想到這最後的機會。人生,如果在奇妙的時機遇到奇妙的事物,好像就有可能遇到奇妙的轉變。現在坐在這里,想著自己下午采買木炭的行徑與一直要找到打火機的執念,
總覺得有點不真切……
就在這樣的回顧與迷惑間,大門又咿呀一聲被打開,打斷徐尹寬的思緒。
他抬眼看著那人,瞬間內心充滿羨慕。
所謂的人帥真好、人丑吃草,他徐尹寬當然是後面那一種,剛剛進門的男人則姑前面的那種。
修長挺拔的身材,凌亂微卷的發型,加上深邃的五官,盡管唇邊咬根牙簽,身上是很單純的素色襯衫搭牛仔褲,甚至有點臭臉,但還是很吸楮,去當藝人絕對有一堆經紀人搶著簽約的那種。
「朋朋不在?」剛進門的男人問。「她出去一下啦。阿舜你要呷水煎包麼?」
「好。我今天開始值星鏟屎官嗎?」
「對啊!這周輪到你。」
徐尹寬看著那個被叫阿舜的帥氣男人,聯想到白板上的字,總算有點進入狀況,而那個阿舜,進門後一開始只是和眾人閑話著,一邊查看門邊矮櫃上的信件,然後回過身,看向屋內,行進間視線對上他的——
「你是誰?」
「他來找朋朋的。」
問他的問題,被阿伯搶答,徐尹寬不知該說什麼,他明明是來找徐太太……
「找朋朋?」
听到阿伯的答案,阿舜迸出問句,踏向里間的步伐急停,很快側轉身子,正面朝向徐尹寬,發出掃射的目光。
面對這種和自己有雲泥之別的人物,徐尹寬感覺很有壓力。
阿舜自嘴邊取下牙簽,從口袋撈出牙簽紙套裝回,才丟進辦公桌旁的垃圾桶,之後拉把椅子,在他身前坐下,再抱起原本在他腿上睡覺的黑貓。
「你找朋朋做什麼?」
「我……是來找玉緣的徐太太……」為什麼他們一直講什麼朋朋?
徐尹寬不敢迎向亮眼男人的視線,只好低下頭看著那只被移位的黑貓。阿舜熟練地抱著貓,還一邊輕輕撫著貓下巴。
「所以你之前參加過未婚聯誼活動。叫什麼名字?」
「徐尹寬。」
「你姓徐?」好像不爽他的姓?
「……對。因為我爸爸也姓徐……」這樣解釋可以嗎?
徐尹寬感覺對方像在審問犯人,似乎把他當作假想敵?
阿舜似乎還想再問什麼,大門再度咿呀響起;在這個時間點,徐尹寬居然想著,應該要替大門上油一下。
「來來來!快點!快點!」
人未到聲先到,徐尹寬才看到半個身子轉進,清亮的聲音就傳了進來,跟著進門的還有惡心難聞的臭味——
他還來不及有任何想法,就被撲鼻的氣味燻得往後靠。
類似餿水的味道——
胃部翻攪,惡心的感覺涌上積在喉頭,他知道自己沒東西可吐,只是那味道讓人想要走避,連他坐在距離三公尺遠的地方都可以聞到如此強烈的氣味,叫見那氣味恐怖到極點!
到底為什麼……會有人可以這麼臭?
由水肥的嗎?
還是清潔隊員?
進門的人還頂著安全帽,身上薄外套看來骯髒,手上提著一只貓籠,貓籠里面看來黑黑的,有微弱的貓叫聲傳出。
他猜,那就是臭味來源。
瞇著眼苦著臉接受這種嗔覺荼毒,一邊看著其余眾人與進門的那人。
其他人大概是嗅覺失靈了吧,三人一點都不怕臭地趕忙靠近,一邊喚著朋朋、講著什麼廚余之類的,有人接手取過那人手上的貓籠,阿舜則幫那人解開安全帽。
「你好臭。」解著安全帽扣環的阿舜這樣念著。
「把貓咪從廚余桶抓起來時,他就往我身上鑽。」自安全帽里傳出的聲音沒什麼感情地說著。
安全帽被拿起時,徐尹寬看到一張清麗的容顏,他想,她應該就是那個朋朋。不認識。印象中徐太太年紀大一些,老氣很多。
女人似乎沒看到他,很快走進屋內,留阿舜在原地把安全帽放好。
之後,阿舜回過身,看到他,眉頭皺了一下。「你再等一下吧。」
整個貓咪協會客廳,就只剩徐尹寬一人,留他听著里邊傳出的陣陣談笑聲;四個人幫一只貓洗澡,明明都是大人了,還用那麼可愛的寵溺語音安撫貓咪……
一只髒臭貓咪所獲得的對待,比他這個人類還要好上十倍。
他自己一人,顧著一只又躺上他腿的黑貓,以及其他已經起床、正在監視他的四只貓咪。
「……」真是奇妙的時空。徐尹寬心想。
不一會兒,電話又響,大姐跑出來接電話,再來是阿伯也步出,催促他把水煎包吃完。
苞著出現的是阿舜,身上換成白色T恤,手上抱著被毛巾包住的貓咪,還跟大姐要了吹風機,便開始幫貓吹毛。
沒人理會他,于是他再度呆坐,大姐又開始打電話,阿伯則是看計算機看得津津有味,阿舜繼續幫貓吹毛。
他臨界點的最後機會,對這些人來說,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常吧。重點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咦?你是誰?」
女人的聲音讓徐尹寬回過神,看到朋朋站在他身前,身體微濕帶有肥皂香,身上穿的則是……跟剛剛那個阿舜一模一樣的襯衫。
「找你的。」阿舜回答。
「找我?」
這些人為什麼都喜歡替他回答?
「我……是來找玉緣徐太太的。」
「啊?我就是。你找我做什麼?」
「嘖!」阿舜關掉吹風機,「王朋朋,找玉緣徐太太,在這時間,當然是來客訴的啊!不然呢?」
為什麼又替他回答?徐尹寬不免嘀咕。
不過他不是來客訴的啊!還有……原來朋朋就是徐太太。他有點後知後覺地想著。
他盡量以不千擾腿上黑貓的方式,自褲袋中撈出一枚硬幣。
翻轉手掌,手心向上,攤放在其中的是一枚五元日幣。
朋朋——徐太太,只瞥了那枚硬幣一秒後便審視著他,他發現阿舜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喵。
阿舜懷里那只貓細聲地叫了一聲,打斷這片刻的沉默;徐尹寬發現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缸貓。
「啊,忘記拍Before和After了!」王朋朋貌似扼腕。
「原來這是我們募款輸人的原因。」大姐應和說著。
徐尹寬看著笑得慈愛的阿伯、語音溫柔的大姐、美麗的朋朋、抱貓的阿舜,心里想著,現在趕快拍一張的話,還是很有用吧……
徐尹寬完全沒有發現,經過鼎盛人氣的干擾、黏人黑貓的染指、廚余貓的臭味荼毒,他有片刻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
就在這一天,徐尹寬和這只後來被取名「小余」的貓咪,也變成「米咪街貓協會」的日常。
他們一人一貓,以新伙伴之姿,攪亂一池原本看似平靜的春水。
朋朋的主業是婚友社老板,徐太太是她走跳婚友界的名號,「玉緣」則是婚友社的名稱。
「謝謝大家來參加這次的活動,我是徐太太。每個人我都有先用視訊聊過天了,還不認識我就太傷害我的心了啦。我們這間婚友社叫做玉緣,有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叫玉緣?」這是王朋朋每次辦活動的開場缸。
「喜歡吃九份宇圓!」
「金玉良緣!」
通常會有人講上述兩種原因。
「不錯不錯,兩種都算對!好記又有意義,雖然好像土土的,但這是我娘取的名字,可以批評總統但是不可以批評媽媽。所以駒,嚴格來說我是第二代,可惜一個是有錢的富二代,這告訴我們創業時選對行業很重要!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小信封,里面裝有什麼,大家可以看一下……」
每一場活動,王朋朋都會準備這樣的小禮物。
「日幣五元!」總會有人應和她。
「有人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來,這位氣質美女,就是你!」
「ごえん,ご!日幣五元的念法同御緣,日語的御緣就是跟你結緣。所以是玉緣跟你結緣!」
有幾次,王朋朋會遇到一些懂含意的參加者熱心地幫忙解釋,當然有時候可能需要她自說自唱。
「哇!你講得好棒!快告訴大家你不是我的暗椿!你這台詞我要學起來!「之所以送給大家日幣五元呢,意思是這樣子的。有時候,上班打卡就是晚了一分鐘、結賬就是少了一塊錢、中獎號碼就是差一碼、你喜歡的人偏偏嫁給你最看不起的人,人生就是這樣。
「相逢就是有緣。若哪一天,你遇到困難、有苦說不出,找不到人可以訴說時,或者就是少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請記得這個日幣五元。
「雖然我存款余額從沒超過五位數,也沒有什麼後台背景可以翻轉什麼人生困境,若真的有需要,想找人聊聊天,一點小忙我絕對會盡力的。
「但是我最最最希望的是,你們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都需要朋友,可是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只有伴侶是跟你一起生活的。所以今天請放開心胸好好認識你周遭的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也不要怕沒自己的場。我們開始吧!」
當然不會每次都一模一樣,但大抵內容差不多就是這樣。
王朋朋自母親那兒接手經營這家婚友社六、七年,這兩年開始發送日幣五元這個小禮物。
而現在,她發出去的一千多枚日幣五元中,其中一枚,回到了她面前。
身旁的歐陽舜正翹著二郎腿,彷佛準備看戲,明明就應該先去鏟屎的……
她將焦點擺在對桌而坐的人,卻發現對這張臉沒什麼印象。
帶著硬幣而來的男人,留著大胡子,身形消瘦衣服松垮,目光黯淡無神。
事情總有個起點,要幫忙也要有個開始,于是她問了他的名字。「徐尹寬……徐志摩的徐,京兆尹的尹,寬大的寬。」
她想,他一定都是這樣自介,就算在這種失魂落魄時刻,也能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
長相不記得,但名字她有印象。轉身面向計算機,打開某個活頁簿,點選其中一個工作表,鍵入名字搜尋,發現這名字所代表的人,真的在十個月前參加過她辦的聯誼活動。
就這麼一次。
她打算抄下編號,在桌面文件堆中找筆,听見歐陽舜嘖了1聲,遞過來一支,她接過後便隨手取了張紙抄錄。
走到數據櫃前,依照檢索編號翻找,拿出一個活頁夾,回到桌前坐下,開始翻看。
才看到照片,她就覺得上當。照片中男人圓胖臉,跟眼前這個差了十萬八千里,顯然湊過來查看的歐陽舜也有相同感受,因為她瞥見他揚了揚眉。
謗據數據,圓胖男屬于高知識分子,求學期長,所以社會經驗非常貧乏,拿到學位後進入知名科技公司,職位看起來非常有前途,顯示的薪資待遇也可以算
是萬中選一,但外在條件與個性實在是……
「極度害羞內向、不擅言詞」,她看到自己在備注欄這樣寫著。
對比照片中應該有一百公斤的男人和眼前這個,她試圖找到共通點……有點難,于是開口詢問基本數據做驗證。
徐尹寬很配合地有問必答,從身分證字號、出生年月日、戶籍地址、曾經養過的小狗名字等每一項信息都確實無誤。
「徐先生,你可以告訴我,我能幫你什麼嗎?」
迎向她的是不抱任何希望的目光,看得她心里有點酸楚。見他扯動嘴角,彷佛難以開口卻又不想放棄。
「那女人叫什麼名字?」歐陽舜此時插嘴問著。
啊!朋朋忍住想要敲自己腦袋的沖動。
當然是因為這樣!
忙了一整晚抓廚余貓,讓她的判斷力失準,所以才會沒想到。
她很快看著徐尹寬數據頁的下方,配對攔備注是N,這表示配對失敗,而下方又注記不需追蹤。通常會這樣寫,是代表她後期曾聯系,但當事人已表明不再需要她的服務,所以若是他遇到任何戀愛詐騙或騙婚,都應該與她無關才對。
徐尹寬沉默片刻,而後輕聲說出一個名字,回答歐陽舜的問題。
「劉凱馨。」還規矩地補充寫法,卯金刀袁世凱康乃馨。
這個名字她也有印象。回到計算機前,執行跟上回一樣的程序,同樣發現這個名字出現在十個月前,也一樣就僅僅出現過這麼一次。
再度按數據索引,她翻出文件夾,也不及回座,就站著翻看,才看到照片,她就倒吸一口氣。
她記得這張臉!這種女生是屬于她會過濾掉的那種——太美了,人工味又太重;這樣的女生出現在聯誼場所,整個活動會糟糕的失衡,大部分女生會淪為壁花,所有男生會忘記原本參加聯誼的初衷。
那一次就算加上小涪姨,她怎麼湊都還是少一個女生,這個劉凱馨在最後一刻報名,她因為被賬單追得很慘就這麼讓原則失守。
很快看了下方的配對欄,上面備注另一個男子名。是的,這種女生幾乎不可能配對失敗,十個男人至少有八個會選她。
第三次進行數據檢索,她再度查找成功和劉凱馨配對者的資料。那男人長得當然比徐尹寬帥,也是科技新貴-公司名稱不久前才出現在她眼前,是徐尹寬的下屬。
嘆了長長一口氣,她猶豫著下一步。
瞥見歐陽舜正在翻看劉凱馨的數據,臉上神色非常見怪不怪。
「你願意跟我們講一下你的故事嗎?」于是她回座,看著徐尹寬問。
她的問題讓小房間瞬間被沉默淹沒。
這小房間就設在貓協里面,所以徐尹寬並沒有找錯地方。
只是她習慣網絡作業加上在飯店辦活動,幾乎沒有把人帶來這里的需要,是以有人找上門她還真嚇了一跳。
一間三坪大的房間,辦公桌椅、資料櫃、還有一張三人沙發。這里平常是她處理婚友社業務的地方,偶爾協會的人想要休憩一下,借躺在三人沙發上她也不介意。
現在,沙發上只有貓。
「她,不見了,離開了……」徐尹寬終于打破沉默。
緩緩訴說著聯誼活動之後,劉凱馨隨著同事一起參加他們公司的聚餐,注意到他,而後開始熱烈互動,甚至幫他準備愛心便當、做餅干和蛋糕分享給他。
他覺得這是他這輩子遇到最美好的事情,擁有美麗,溫柔又乖巧的女友,于是他求婚了。
劉凱馨接受他求婚的那一天,是他這一生中最棒的回憶,握著一大束紅玫瑰的女友,笑得好開心;而這樣的女人,不管想要什麼他都願意給。
他讓劉凱馨處理婚紗包套、婚禮企劃、蜜月旅行,對方選的他都OK,並把錢交給她支付款項,也安排雙方家長會面,選喜餅、印喜帖、訂飯店……甚至聘金數目讓爸媽嚇傻他也覺得沒有關系,還努力說服爸媽反正他自有存款。
就在婚禮前一周,準新娘傳了一封訊息,內容只簡單表示,覺得兩人還是不適合,謝謝他的付出,他人這麼好,一定會遇到對的人。
而後,他就再也無法聯絡到劉凱馨了,家里也只剩少數她的物品,就這樣人間蒸發,留他面對沒有新娘的婚禮以及接下來的難堪人生。
徐尹寬語畢,小房間又呈現一片靜默,氣氛悶得讓人幾乎要窒息。
「你是說,他們全家都搬走了嗎?」歐陽舜打破這片死寂。
徐尹寬搖頭。「她先跟我住了,我……不知道她之前住哪里,也不知道她父母住哪里……」
「關于劉凱馨的其它個資,你什麼都不知道?」歐陽舜又問。
「……嗯。」
「你不知道她的戶籍地,也沒看過她身分證?」
「你……和人交往,會要求看身分證嗎?就算看了……會影印留底嗎?」徐尹寬的反問讓歐陽舜啞口無言。
「所以你給聘金、那些包套的錢、訂金,都沒有收據、借據或人證?」歐陽舜瞇起眼,語氣有些不可思議。
徐尹寬搖頭。
「沒想要報警嗎?」歐陽舜又問。
徐尹寬還是搖頭。
一直盯著劉凱馨資料的朋朋,此刻抬起頭看著徐尹寬,心里明白因為自己的疏漏,而導致對方受害,無論是金錢上還是心靈上。
她看著徐尹寬那雙眼,總覺得有些熟悉,總覺得自己明白那樣的感受。
「你希望找到她,當面問她?是嗎?」她問。
「嗯……」
朋朋看著徐尹寬的響應,他聲音有氣無力,但面對外界的剌激還是會有感覺,剛剛她還以為他會是一堵牆,怎麼推都不會有反應,不管用多大的力氣,只會徒勞無功呢。
如果是一堵推不動的牆,需要的是幫他打生命線或是精神科掛號。
她輕輕點頭,又瞧向劉凱馨資料上的身分證復印件和名片。
歐陽舜察覺她的視線,搶先開口︰「我們一起去找她吧。」
「真的……嗎?」
「嗯。明天。」朋朋很快回應,睨了眼歐陽舜想要質疑的舉動,伸手輕觸他的臂膀,歐陽舜瞬間意會,很快把話語吞了回去。
「明天……什麼時候?」
「多早都可以,我們這里七點以後就有人在。你明天來。」
徐尹寬看著他們,眼里似乎有了一絲光彩,輕聲說謝後,緩緩地轉身離開。直到听見阿水伯送客的話語以及大門開啟又關上的聲音,歐陽舜才開口︰
「為什麼不現在帶他去?」明明眼前就有劉凱馨的戶籍地址。
「壞消息不要在晚上揭露,否則漫漫長夜很難度過。」
他沉默片刻。「明天還是要面對。」「沒關系。一次撐過一天就好。」
歐陽舜目光瞟向她,想開口說些什麼,最後選擇讓滿室靜默。「謝謝你陪我接這件客訴,我今天幫你鏟屎。」朋朋收好文件,依編號歸位後,背對歐陽舜這樣說著。
「這樣的話,以後有客訴麻煩通知一下,我絕對奉陪到底。」
王朋朋沒有應聲,關上抽屜,步出房間後,便開始撈貓砂鏟屎,留歐陽舜一人坐在原處。
貓協目前共有三十幾只貓,一樓客廳是健康的元老級貓咪,長年送不出么的親人公關貓;另一個房間是隔離等待手術或術後療養的;二樓則是中途貓,還托等有緣人認養。
王朋朋仔細地在一個個貓砂盆中鏟起珍珠九似的結塊與便便,該補新砂的就補上,同時與喵喵叫的貓咪們對話閑話家常。
大概花了半個多小時,她包起沉重的垃圾,才站起身,就見歐陽舜已站在身前,什麼也沒說地幫她把十四公斤大小的環保垃圾袋提起,然後徑自下樓。
她走進化妝室洗手,看到鏡中自己的臉,鎖定雙眼。
難怪她會覺得徐尹寬的眼神讓她感到熟悉,她每天都看著自己這樣的雙眼。
原來自以為的堅強模樣,別人還是看得出來啊。
今天看到那枚五元日幣,想著這兩年來也發出不少了,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兩年了。
她打開水洗把臉,而後下樓,阿水伯和歐陽舜已經準備好要去抓皮皮了,在等她。
「我們走吧。」于是她笑著說。
阿水伯點著頭,歐陽舜提著誘捕籠先跨出貓協大門,由她來鎖門。她關上門前,沒忘記探查在小籠內乖乖睡覺的廚余小缸貓,也跟客廳區的貓咪報備行程。看著貓協客廳與辦公桌,想起兩年前——
「這是日幣五元,音同御緣,御飯團的御,結緣的意思。」
王朋朋記得,她變成寡婦的一個多月後,歐陽舜走進貓協,說他想當志工,又拿出一枚五元日幣,這樣跟她說著。
「你的婚友社名字那麼土,沒有噱頭的話,一點競爭力都沒有。」
她那時看著歐陽舜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事實上,前男友在這種時候走上門說要當志工,實在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冷戰就偷吃的前男友,歐陽舜,是她大一時的男友;當然,因為偷吃事件,他們分手了,她很快就與另一個人交往;幾年後,那個人進階為她的丈夫,新婚一個月後車禍身故,于是她成了寡婦。
「試試看,搞不好這噱頭很好用,你的婚友社變成大企業,以後你的小孩會很感謝你,讓他們變成富有的第三代。」
凌晨夜里,看著和阿水伯隨意攀談的歐陽舜提著沉重的誘捕籠走向座車,她心里浮起淡淡的感傷。
明明就很討厭貓、會過敏、有潔癖的男人……
人生里的某些時候,就怕少了一個人,靜靜地陪著走過。
今天出現的五元日幣提醒了她︰兩年了,也夠了。而現在,她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自私。
太過自私會遭天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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