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醫院
拎著飯盒和水果,於衣虹走進了癌症中期病人的病房,在這間普通病房裡,還住著跟她的母親同樣得了癌症的另外三個病人。
當她一走進門,其它三位病患和他們探病的親屬莫不張口結舌,偷偷地指指點點,壓低聲量地私下議論紛紛。
「她那是什麼打扮呀?」
「聽說是在當檳榔西施的。」
「小女孩不學好,也不升學唸書,只想用輕鬆的手段賺錢。」
「聽她母親說,她才剛剛高中畢業,這麼小看起來就這麼愛玩,長大以後還得了?淪落風塵都有可能!」
「還好她媽媽可能不會比她長命,不必親眼看見她女兒的下場……」
身穿黑色露肩背心、紅色迷你裙,腳上踩著的,是鞋跟高得像在踩高踏的長筒釘口黑皮靴。臉上化著艷麗濃妝的於衣虹,假裝沒聽到別人刻薄無情的批評,趕緊走到母親的病床邊坐下。
陷入昏睡中的楊瑞美,一察覺女兒來探視她,連忙強打起精神,費力地睜開雙眼:「衣虹,你來了……」
「媽媽,吃點東西吧。」 她連忙將飯盒打開,將一小蝶一小蝶的菜,端上病床邊的矮櫃上。
「我吃不下……衣虹,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她憂傷地說。
「媽,你在說什麼傻話?」 於衣虹大驚小怪地看著母親,好像不解她為何會這麼說,「我過得很開心啊!」
「孩子,你別騙我了!你從小到大唸書都是班上第一名,結果你爸不讓你升學,還叫你去當檳榔西施……我就知道!你跟他沒血源關係,他一定不會疼愛你的!」
「哪有啊?爸爸對我還不錯啊。」 她強顏歡笑的臉上有一絲蒼白。
這個「爸爸」其實是她的繼父。當年媽媽帶著年幼的她改嫁之後,又幫繼父生了一個兒子,算是她同母異父的弟弟。
楊瑞美不確定地說:「你真的不會怪你爸爸嗎?」
她乖巧地默默搖頭,對母親綻出甜美的笑容,刻意要讓病重的她不再心煩。
「衣虹,我知道你爸的個性。他人不壞,只是他過怕苦日子了,你瞭解嗎?想當年我嫁給他時,他常常都是做粗工在維持家裡的生活開銷呀!現在他想暫時休息一陣子,讓你來替家裡賺錢,你就忍著點,等媽媽身體好一點,醫藥費的負擔輕一點之後,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去唸書!你要相信媽媽!真的要相信!」 她努力在說服什麼似的,慷慨激昂地說了這番話。
「好好……我相信你。快吃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於衣虹柔聲勸她,她才放心地開始進餐。
其實,於衣虹是很想哭的,但是她絕不會在生重病的母親面前掉一滴眼淚。
她的繼父於樹成並不是什麼好貨色,小時候的她從第一眼見到他,就有「他是壞人」的直覺了。
十多年前的於樹成或許是個勤奮的工人,但是母親何嘗不是陪他一起過度的勞動,然後將自己所賺的那份微薄薪水,完全交給他去支配呢?
結果他做了什麼?背著媽媽吃、喝、嫖、賭樣樣都來,面對她時,卻又說盡花言巧語、海誓山盟地哄騙。
而被她的親生父親拋棄過的媽媽,因為太渴望愛情,竟然常常就輕易信了繼父的鬼話連篇。
有時候,她真的覺得母親活得很可憐、很盲目,而自己當了她的女兒,遭遇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於家在於樹成的揮霍度日下,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很窮困的,她總是窮得連一塊錢都捨不得花用。
但是生活物質水準差也就罷了,她還得受到繼父莫名其妙的精神壓力。
以前,在母親的背後,他總是冷冷得盯著她,似乎在算計著什麼。她叫他爸爸時,他連理都不理她,所以現在私底下,她根本就是把他當成陌生人。
小時候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一直以為自己做錯什麼,才會討不了於樹成的歡心,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問題根本不在她身上。
而且她還發現長大後的自己,極可能會面臨他的強暴……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又覺得好恐怖!好羞恥!
他做這樣的嘗試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每一次她都是靠自己的機智拚命逃脫,但是誰知道下一次,她是否就……
她能告訴誰?她敢告訴誰?
媽媽若是知道繼父對她的獸性意圖,一定會遭到重大的打擊,她怎忍心讓母親在重病中還受此非人的折磨?
更不用說,這醜陋的事件要是一曝光,她和媽媽兩人還能做人嗎?搞不好會被說成是她勾引了自己的繼父……
那太可怕了!
雖然媽媽說,她會努力養好身體,但是她的肝癌持續惡化中,於樹成又捨不得花太多錢幫她治病,她說這些話只不過是在盡其所能安慰她、也安慰她自己。
事實上,媽媽已經什麼都無法給她了。
她只會讓她這個女兒,看著她的生命慢慢流逝,卻什麼也無能為力,只能一再癡心妄想,或許上帝肯施捨她一點「奇跡」,好讓自己不會失去親愛的母親。
在這世上,她是她惟一的親人了啊!恐怖的於樹成和常欺負她的弟弟余明和都不是!都不是!
於衣虹食不下嚥的嚼著飯菜,忽然很怕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從她懂事後,她就一直在跟生活中的苦難纏鬥,她真得太累、太累了,可是她又必須為了讓母親安心而繼續奮戰下去……
誰能幫助她?誰能?誰能?
沒有人……
「衣虹、衣虹,媽媽叫你好幾聲了,你怎麼不回答我?」
「喔。」 她趕緊微笑道,「媽媽,你想說什麼?」
「你爸爸和你弟弟的生活起居,你一定要替媽媽打點好,當年若不是你爸收留我們母女,我可能已經去自殺,你也可能進孤兒院了。做人要知道感恩!所以我就沒阻止你爸叫你去賣檳榔,你一定要體諒媽媽的不得已。」
「媽媽,我知道。」 於衣虹硬是吞下喉頭的苦澀回答。
一般十八歲的女生,不會像她這樣吧?
每天煩惱的,就是如何躲過繼父的魔爪、如何和附近的檳榔西施們搶生意、如何應付警察的臨檢、如何對付客人的吃豆腐、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瞞過繼父,偷偷從檳榔攤每日所得的一點錢,好讓自己快點多一些可以給母親治病的醫藥費用,好讓自己快點擁有一些些最起碼的經濟能力……
她好像去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從一切的痛苦解脫……
可是……她怎能對媽媽這麼不孝?
看見女兒又在發愣,楊瑞美很快就生氣了:「你要是不想陪媽媽在醫院吃飯,你就說一聲,為什麼要擺臉色給我看?」
「我沒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回過神的於衣虹驚慌地說。
「你現在長大了?愛玩了?沒有人可以管你了對不對?你爸還跟我說,你都在跟一個卡車司機鬼混!你老實說,你有沒有?」
「媽,你不要誤會,馮大哥只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都會幫我……」
「衣虹,你不能墮落啊!檳榔西施也有很多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你千萬不能去學一些有的沒的,破壞自己的好名聲,這樣媽媽會很失望的!」
沒接受過什麼高等教育的楊瑞美,反而因為於樹成的有心誤導,誤會了自己的女兒。
「我知道、我知道。」 她只能一再地跟媽媽保證,但是籠罩在心中的陰霾已是濃得化不開。
她根本不想解釋太多,那只會還母親為難又擔心。但是,她的心卻受傷害了!而且是那種欲哭無淚、求助無門的傷痛。
老天要她怎樣?老天究竟要她怎樣?她只是想得到一點點平凡的幸福,難道他連這一點點都不肯施捨給她嗎?
「幸福」……一個似乎跟她、永遠絕緣的字眼。
她要怎樣才能得到幸福?
她真的好想得到幸福!
在醫院和母親共進晚餐後,於衣虹拎著待洗的空飯盒,準備回家替繼父和繼弟張羅晚餐。
替他們弄好飯菜後,她就必須很快地騎十來分鐘的腳踏車,趕到位在高速公路交流道旁的省道上、繼父跟別人承租下來的檳榔攤位上班。
她的工作時間相當長,從早上十點到晚上三點,所賺的錢全部都得交回於樹成的手上。
為了替媽媽和自己攢下一點錢,於衣虹常常得厚著臉皮、犧牲色相地跟客人多討些小費,否則當繼父核對帳目不清時,她就慘了。
家裡的打掃、洗衣服、煮三餐等等家務事,以及去醫院探望、照顧母親,不用說,也統統都是落在她身上。
下了公交車的於衣虹,朝家裡所在的那條陰暗的小巷子走去。
她越走腳步越慢,一股熟悉的驚慌害怕,漫天滿地的往她兜頭罩來,教她全身發抖、發冷。
於明和今晚要補習兒童美語,不會在家,於樹成……會不會又想對她……
若是他真的想對她……她該怎麼辦?
於衣虹下意識地探手,摸了摸貼身放在裙子口袋內的小刀。
她……她不會讓這個禽獸得逞的!了不起她就自殺!了不起大家就同歸於盡!要是不幸被他玷污,她寧可死!寧可死!
她唾棄他、痛恨他,恨不得把他給殺了!要不是為了媽媽,她早就離家出走,永遠都不再回這個爛家!
不!這個「家」根本不算是一個家!它是她恐懼和自卑的根源!是隨時會讓她變成殘花敗柳、順便身敗名裂的不定時炸彈!
急促地呼吸好幾口氣,努力平復胸中恨怒、恥辱、悲憤交加的痛心感,她再度鼓起一絲殘存的勇氣往前走。
她好想哭!每天的每天,她最想做、也只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大哭一場。
但是哭泣有有用嗎?
她就算哭死了也沒用!這就是她的生活!這就是她的人生!
慢慢朝家門走去的於衣虹,惟一能做的,就是拚命安慰自己,在她數次的拚命掙脫後,於樹成可能、也許已經對她倒了胃口,決定放棄侵犯她……
當她走進家門,一發現客廳沒人,她快速地跑進廚房,將空飯盒放進水槽後,她就開始以最快的速度煮飯、炒菜。
快!快!快!
她快點煮好,就能快點出門!也能快點躲開於樹成!
在過快的一連串動作後,她連手背割傷、燙傷都不在乎,只希望自己能盡快煮好晚餐,好逃去檳榔攤避難。
雖然她討厭極了當檳榔西施,但檳榔攤卻是她惟一可以躲的地方了。
「啊——」 纖腰突然被一雙粗厚手臂圈住的她放聲尖叫!
於樹成猥瑣地笑道:「呵呵呵……阿虹,你媽和你弟都不在家,你就讓我抱抱有什麼不好?」
「放開我!你這個禽獸!畜牲!」 她嘶聲大叫,眼中瘋狂燃燒著厭惡和仇恨。
又來了!又來了!她今生最大的噩夢又上演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勸你乖一點,不然我會跟你媽告你什麼狀,我就不知道了。」 他邪惡地威脅,一邊呵呵低笑。
「放開!你再不放開,我就讓你好看!」 她尖銳的叫喊聲中全都是抖音。
「阿虹,你當我的女人,檳榔攤的收入我就分你一半,你說這樣好不好?好不好?」 他從後頭吻了她的脖子。
全身雞皮疙瘩全都冒上來的她,試圖用人倫常理來喚醒他的羞恥心,她憤慨叫道:「你要不要臉?!你是我的『爸爸』!『爸爸』!
「你的身上又沒有流我的血,我可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我只知道我養你這麼多年,就是要讓你這個小美女陪我上床。」 於樹成說話的語氣得意到家。
於衣虹當下快速抽起小刀,抵在自己蒼白的臉蛋上!她幽幽地對繼父說:「我要是把我自己的臉劃傷,檳榔攤的生意一定會變得很差吧?」
他愣住了,隨即怒咒一聲。
「畜牲!快放開我!」 她不甘示弱地大吼大叫,將刀鋒用力按進自己臉頰上的柔膚。
她不在乎!她不在乎!
若是她的臉被自己手上的刀劃得像鬼夜叉,她也無所謂!若是她能醜得讓他不想再打她的主意,那她很樂意這麼做!
他悻悻然地放手,「你這個小賤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
「你敢再碰我,我就在飯菜裡偷偷下毒毒死你!」 即使全身冷汗直流、濕了衣衫,她還是努力地奮戰。
「你敢威脅我?你是很想要我殺了你『老母』嗎?」 他深知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誰,也以此來掐住她的死穴。
「大不了同歸於盡。」 她冷冷地回嘴。
「哼!你再嘴硬也沒用!反正,總有一天我會上了你,看你還能裝貞女裝多久?」 撂下狠話的於樹成轉身走出廚房。
鬆了一口氣的於衣虹,無暇品味這得來不易的短暫勝利。她快手快腳將飯菜料理好、端上桌後,就飛也似地跑出去,腳踏車一踩就衝出家門。
在車水馬龍,交通流量相當大的這條省道上,充滿著車輛排放的黑煙廢氣,充滿著車子呼嘯而過的噪音。
如銀河的車燈流光之中,她騎的腳踏車有如流星劃空般出現,進入了這條燦爛的光帶……
到檳榔攤的一路上,各類車型的男駕駛,看到她幾近曝光的穿著、野馬似的騎車速度,對她的口哨聲、「噓」聲、紛紛叫好聲不絕於耳。
這些只會看好戲的男人哪知道,她剛剛才經歷過一場極端恐怖的災難……
女人的身體,永遠是被男人利用的。
她的繼父、這些男駕駛……都是一樣的……
於衣虹什麼都不想管了!
她只是把欲碎裂的心神,全放在此刻的快騎之上。
她喜歡這樣不顧一切、不顧性命的奔馳,喜歡強風朝她撲面而來!即使大馬路上的空氣污濁無比,這陣強風,還是可以多少洗滌於樹成碰在她皮膚上的骯髒。
在這一刻,她是全然自由的,她的心、她的人都是。
即使像她這種生來不幸的人,也能偶爾有點權利、去享受點什麼吧?
當於衣虹騎腳踏車抵達檳榔攤子後,她一跳下車就彎腰喘氣不已。她實在直不起腰,因為她真的太喘、太喘!
有時自我虐待的行為,好像可以解除一些內心的痛苦……
她不禁想笑自己傻氣,但是她又覺得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好像就不會笑了。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真的不會,不會那種真正發自內心地笑。
於衣虹不願再想那些會害自己的憂鬱症更嚴重的事,她將腳踏車停好,就走上攤位的矮階拉開了鐵門,再推開透明的落地玻璃門走進去。
當她打開所有的燈光,頓時好像置身在一片絢爛的光環之中。
閃閃亮亮的數排日光燈、五彩繽紛的霓虹招牌、玻璃冷凍櫃裡為了修飾檳榔的晶瑩綠光,全都圍繞著她、照耀著她。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光,都無法照亮常存在她心中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