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晴《新浪龍戲鳳》[新戲鳳之三]

本帖最後由 shek 於 2017-9-11 21:06 編輯


出版日期:2017-02-14


金璧皇朝龍運史里預言,
本不該成為帝王的他,將在未來成為皇帝,
但在位時間不長,且會在某一天被個叫無鹽的女人謀害……
……一女出,謂無鹽,得帝而毀之。
無鹽女到底是誰……
她?!與他一夜瘋狂的雕版師?!
真是……尋蹤覓跡無處,那人卻陰錯陽差上了他的樓船又受了催情香……
就只是一個喜歡雕版的姑娘,
對他能有什麼威脅性?
她是怎麼對他動了殺心?
或那「毀」字有其它注解?


序 于晴

    其實我是不太喜歡因再版而修稿的,因為我個性太認真。是要只修錯字?修句子?還是修劇情?

    二十年前的作品,如果作者重讀後還能大贊聲好,那就等於這個作者沒有前進過,雖然這份前進讀者不一定喜歡。

    二十年前的作品要怎麼修?這就是我遇上的難題。(我一定要強調一下,二十年前的作品)

    二十年來許多想法變了、許多劇情的轉折也不是現在的我會去寫的:同時,我也知道許多讀者並不是“浪龍再版”而去買,而是“於晴的書我都要支持”。在這種情況下,讓讀者收藏了兩本差不多的書,只修修後記、補個小番外之類,我心裡那個檻過不去。

    因此,前置工程還滿久的。天天看著舊版,想著如何切割增添新劇情,企圖在故事中把當年隱藏的劇情像翻牌一樣翻出來,好讓故事更為圓全豐滿:不過在翻牌的過程中,赫然發覺文筆、劇情、想法與舊版交錯混合,仍有高低落差,這就是二十年的距離!一張臉上部分是二十年前光滑天真的面皮,另一部分卻是二十年後的滄桑交錯,就算讀者沒發現,在作者的眼裡仍是不合格。

    因此全部作廢,重新再來。這一次我嘗試著把我的文筆跟劇情倒退十年,以舊版浪龍的劇情為骨架,重寫。

    對,就是重寫。如果各位要當新故事看也沒問題。等到以十年前的文筆跟劇情寫完了新版浪龍後,因為骨架是二十年前的,再以重寫完畢的浪龍為底,重複做劇情上的修飾。

    換句話說,骨架是二十年前的舊版浪龍,但呈現在各位面前的新版浪龍,約莫是我十年前的風格。

    雖然不清楚一般作家如何面對重修,但,這就是我面對二十年前作品的做法。

    以上就是新版浪龍完成的過程。

    雖然讀者不必在意作者背後的寫法,不過還是要說明一下,讓各位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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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青年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才要滿二十,就已經成為前朝宮裡為數不多活著的老人了。

    因為,大晉朝滅亡了。

    那一日,蠻族攻入皇城。宮裡的太監、宮女收拾細軟趁亂逃走,卻全被奉命的禁衛軍就地斬殺,遍地皆是晉人屍首:他們這些守著規矩不敢逃的,——被押人宮殿裡,大門就這麼被重重大鎖鎖住。

    前朝舊帝親自點上火,慢悠悠地說道:你們都是朕的人,自當先行下去為朕打點著。

    滿殿的太監、宮女就這麼被強迫殉主了。

    直到殿門被猛力劈開後,有大半的人已被迫殉主。他僥倖,最後一口氣還沒咽下,親眼目睹劈開門的是一個穿著黑色盔甲的高大男人,完全不是晉人的體型,甚至他還聽見了那個男人自言自語著:不是說都放著金銀珠寶嗎?怎麼都是人?再重開一次門行麼……

    這個男人,就是金璧皇朝的開國主。

    一個發音類似“璧”的野蠻部族滅了大晉朝,開創了金璧皇朝。

    “師父!師父!救命啊!”

    青年回過神,就見七、八個新進小太監圍住他,緊緊抱住他的腿讓他動彈不得。他們臉上帶著傷,太監衣袍上還有塵土,看起來被打得很慘。

    “放手,你們知道在抱什麼嗎?站起來好好說話。”

    “師父,我們是在抱佛腳啊!您這佛腳能在黑暗裡給我們一絲明光,能讓我們安心等待天明:您的佛腳溫暖如火,光明如太陽!”

    青年嘴角微抽。璧人不得入宮當太監,因此新進的小太監照舊是晉人出身,不知是不是這個原故,前朝說話浮誇的風氣也被帶入宮裡……

    一名秀氣小太監跪著上前拉住青年的衣擺,細聲道:“是主子們因細故又打起來了,小的主子看見了不便出面,於是讓小的過來找師父。”

    “你叫什麼?你主子是哪位?”青年問道,有點驚訝這小太監口齒清晰,加上面紅齒白,若前朝尚在,也許這小太監的前程會混得比他還好。

    “小的叫春來,主子是唯妃娘娘。她擔心鬧起來,娘娘們會互傷,到時陛下會惱怒的。陛下平日已經國事繁重,要再為後宮而惱……”小太監咬著唇,一臉鎮定中又帶著慌意。

    “師父,我們沒聽過主子們會群毆啊!嚇傻我們了!”

    “是啊,那鞭子朝我臉上飛來,要不是娘娘見鞭錯人了及時收鞭,我差點以為小命要沒了!”

    青年聽著他們互相搶話,從中得出個結論——後宮的妃嬪們又打起來了,連帶傷了這些小太監:唯妃路過,不知該怎麼辦也不想結仇,於是差身邊小太監來找他,看看是要怎麼處理。

    不過是點小事而已,青年司空見慣地想著。

    “沒事了,自去擦藥吧,陛下那裡我去說。”臨走前,瞟了一眼這些滿臉感激的小太監,再下個結論:大驚小怪,素質過低,毫無大將之風。

    雖然當個太監不需要什麼大將之風,但,前朝風氣再如何奢華糜爛,宮裡的奴婢仍是學過規矩的,往往舉止有度,不似新朝進來的太監失了這個度……後宮的主子們也失了度,居然集體幹架。

    第一次他親眼目睹時呆若木雞,心裡只存著一個念頭:爾等蠻族,丟人現眼,這種貽笑天下的醜事要怎麼遮掩才好?新帝會不會直接把他這個目擊者悄無聲息地給殺了?等到第二次、第三次,連新帝都在看戲……他已心如止水,再無波瀾。

    哪天新朝裡有人喝生血、啖生肉,他也有心理準備了。畢竟,新朝是化外之地的野蠻人所開創:畢竟,前朝舊帝曾形容過蠻族人會喝人血吃人肉。舊帝說的一切他都很深刻地記著。

    就連當初跟他一塊殉主未成、如今一塊共事的太監也曾私下對他感慨:金璧皇朝之時,甚毛飲血之世。明喜你說,是不是有道理?

    當下他真是傻了眼,連喝止都來不及。前朝舊帝可是耳聽八方,宮裡誰說了什麼都能立即得知:要是新帝也如那般,他這條小命沒死在當時的火場裡,也要搭在連坐法上了吧?

    所幸,新帝的耳目尚未無孔不人,態度上也沒有什麼異常……這表示若有人真要瞞他,挺容易的。金璧皇朝宮中事管得不夠嚴,完全無法跟前朝舊帝天羅地網般的掌控相比。

    也對,金璧皇朝就是個仿朝而已。這兩年他感覺得出這位陛下偏愛晉朝文化,其他一塊過來的野蠻人還怪腔怪調著,陛下就已人境隨俗地字正腔圓。可惜,金璧皇朝在許多典章制度上盡仿晉朝,卻只仿得有形而無神。這些蠻族以為仿久了就能成真,豈知在晉人眼裡,他們仿得拙劣又可笑。

    舉例來說,新帝登基前無後,這或許跟他們的民族風俗有關。為了不讓自己行差踏錯白送條命,青年特地留意過了,新帝出身的部族雖被晉朝文化影響過,但不論男女,皆崇尚以暴制暴以及一夫一妻制,因為男女都夠勇猛,也就不再找其他床伴來滿足自己了:不圖鮮,只圖持久,就是他們根深柢固的觀念,這點他們從不介意讓人知道……由此可見蠻族夠野蠻,禮儀文化送到他們的面前,他們仍把遮羞布踩在大腳下,不肯拿來遮掩。

    他還記得當自己看見這一段時,一臉呆,然後默默跳過這段風尚習俗:反正勇猛什麼的他一輩子也不會感受到,那……就跳過吧。

    兩種完全不同的民族要融合,他認為是難上加難。何況金璧皇朝是蠻族所建,根本不正統,恐怕不必熬到融合,再過幾年他又要被迫殉主一次。

    已經“背主忘義”過一次了,他不認為這位新帝會放過宮裡他們這些不夠忠誠的人:這一次他得為自己安排好後路,在他的有生之年絕不再殉主或被迫殉主,絕不。

    總之,這位新帝登基時連一個女人都沒有,還是因為前朝歷代都是三宮六院,他才在登基後細細挑了幾個妃子,並且全都是璧族女人。

    直到半年前納了個晉女。她是前朝公主,也是個寡婦:雖然他同情這位公主在前朝的際遇,但妃子曾是人家的老婆,他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了……

    他安安靜靜地進入皇書房,低目輕喊:“陛下。”

    政事都是在上午處理的,下午是皇帝的閒暇時光:這位陛下最近熱中練字,是以常上這間小書房。

    沒有反應。

    他微微抬起眼。男人支著腮,合眼養神,腿上還攤著奏摺。

    累了?青年小心地移動到桌旁,算著時間。恐怕這位陛下才合眼,不宜喚醒。於是,他屏聲息氣地落跪在男人的面前,盤算著要如何以不驚動人的方式收拾已快墜地的奏摺:不然真落了地,驚醒新帝,他也討不了好。

    陛下還是睡著好,比較沒有威脅性。這位陛下太高大且虎背熊腰,站在他們這些流有晉朝血液的太監面前,真的十分具有壓迫感。

    即使前朝舊帝再正統、再有天下之君的氣勢,在這個蠻族新帝面前,只怕也會氣弱吧。青年將心比心地想京城的審美觀一向偏陰柔、細緻,而這位非正統的陛下並不合此要求。他的五官深刻,可能長年在馬背上討生活,早早被風霜蝕了皮膚,面皮比他這個太監還糙些。蠻族人居然還說:這位陛下生得俊……

    青年自幼深受京師審美觀影響,實在看不出這位陛下俊在哪裡。要說他看過最美的人,絕對就是前朝舊帝:舊帝面貌陰柔美麗,皮膚如同上等白瓷。皇帝就該他那樣,彷佛天之子降世。

    照說,新帝偏愛晉朝的一切,怎麼會挑上他當身邊的服侍人呢?前朝活下來的太監,不論哪個都比他面紅齒白帶點柔弱美,而他就是相貌平凡,才會一直沒有近身過舊帝。

    “明喜?”聲音略帶沙啞,顯然剛清醒。

    青年被他挑中後,直接被換名明喜,之前的……大江東流,一去不返,也就不必再提了。

    青年垂著眼,跪著往後移了些,規規矩矩地回著:“奴婢在。奴婢見陛下休息,不敢驚擾,可是幾位主子又打起來了……”

    “又打了啊。”語氣含笑,未見憤怒,“這回在哪?幾個在戰?”

    青年冷靜答道:“在御花園裡。除了唯主子外都……”都上場了。

    “唯妃?”頓了一下,似在思索,“朕想起來了。是那個一碰就青了一片的公主。”

    青年沒有回答。他一向守規矩,唯妃是不是一碰就青,怎麼暴力碰才會青,白天碰還晚上碰,這種超乎他理解能力的話題他從不主動介面,這才是保命之道。

    “說起來,她還跟明喜有點像呢。”

    “奴婢不敢。”青年額面抵著冰冷的地。

    “不敢什麼?”那語氣還是含著笑,“又不是說你骨子裡像她,不過就是皮膚同樣偏白而已。好了,起來吧,帶朕去看看今天她們又出什麼絕招了。這幾個月,她們是不是太常鬥架了點?”

    青年仍然沒有回答。帝王愛看戲,帝王愛美人,帝王愛笑……看似很正常,其實處處都不正常:至少,前朝舊帝不會留意到一個太監膚白,也不會愛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屍。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來了,腿上的奏摺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著頭,伸出手要去收拾,才發現那不是奏摺,而是一本紙與紙之間未裁剪的本子。隨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縮起,動作僵住。

    男人沒有察覺。道:“朕好似有個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觀,後來還差人來找你,是麼?”

    “……好像是。”那聲音帶點驚帶點虛弱。

    男人垂下視線,看著穿著玄色太監衣袍、有著纖細腰身的青年動也不動,接著,也瞥見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聲,微微俯下身,偏著頭打量青年的臉色。

    青年臉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十分清爽,但,此時此刻,他滿面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臉,別讓朕費勁看著。”他脾氣甚好地說著。

    青年回過神,卻還是恍恍惚惚的,依言抬起頭。

    “你說,天下是誰的?”

    “自然是陛下的。”

    男人盯著青年略帶迷茫的表情,含笑道:“明喜,你何時入宮的?”

    “十一、二歲左右。”

    “還是孩子時就在前朝了啊,難怪會這麼順口說出違心之論。”

    “奴婢不敢!”青年再度以額觸地。

    “不是叫你抬起頭麼?非要朕配合你嗎?”

    青年聽見男人的聲音就近在眼前,猛地一抬頭,見到男人單膝跪在他面前。他心裡駭極,正要開口請罪,又聽得男人正色對他道:“明喜,兩族總要融合的。你們退一步,朕也退一步:朕願意學著你們的文化,讓金璧天下可以持久下去,讓民心安定。後宮的女人犧牲了她們的未來成全了朕,朕自然允許她們保有在家鄉的習慣,這都是相互退一步。你道,朕有理嗎?”

    “陛下當然是有理的……”

    “朕不喜後宮變了樣。想要討好朕,就得配合朕,而不是讓朕陷進她玩著前朝的那一套心機裡。”

    青年仍是一臉迷惑。

    “你反應快、夠鎮定,又知曉前朝事,對朕説明很大,朕需要你這樣的人跟在身邊。你就一點不好,太規矩。有人把刀架到了你脖子上你還不自知,你能在那樣的前朝宮廷中活下來朕是有些吃驚的。其實,朕本想慢慢帶你,把你當成可以永遠放在身邊的人。”男人的手指輕輕滑過青年僵掉的眼眉,失笑:“真的嚇傻了?現在你看見了朕的秘密:不,不算是朕一個人的,是金璧皇朝正統的未來,它只能讓君王看見。你說,朕該拿你怎麼辦呢?”

    天上的白光乍現,在黑夜裡照亮了千百年來靜靜聳立在那裡的宮殿,隨即,大雷巨響,彷佛連大地都被撼動了。

    一顆顆豆子大小的雨珠就這麼自天空砸了下來,落在屋簷上、地上,甚至門窗上,密集地發出令人焦虎的撞擊聲。

    面貌美麗的太監提著燈,沿著簷下的廊道無聲跑著。大雨掩去了他的足音,同時不住地襲擊他,將他打得有些暈頭轉向。

    也或者,是因為跑得喘了,他想。可是,他不能停。

    黑暗的夜雨裡,隱約有人影守在四處,那是宮裡專門防火的軍員,連他們都出來了,可見這樣的大雷已被判定隨時有火災的可能。

    又一聲大雷,讓他瞬間本能地舉袖掩住臉面,生怕被閃電系中。這樣的大雷雨自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遇過,卻是聽說過開國主賓天的那一天,就是一場久未見過的雷雨閃電把殿簷擊落,造成數人傷亡。

    那簡直是前所未有,因而被視為不祥之兆。

    如果發生在此時,是不是也會被視為不祥……他足下漸緩,瞧見前頭些許的光亮:再走近些,沒有宮女、太監,只有禁衛軍守在隨心室外。

    為首的禁衛統領察覺有人,轉頭冷漠地對上太監的目光。雨淋在他們身上,皆是彷若未覺。太監上前,將手裡的燈交給禁衛統領後,拂了拂濕透的衣袖,整理一下衣袍,便在門口稟報:“陛下,喜子進來了。”

    裡頭沒有回應。

    喜子硬著頭皮,就當雨聲掩去陛下的應聲,主動推門而入。

    藉著窗外閃過的白光,他看見高大的男人背著他,就站在櫃子前。

    隨心室在前朝叫皇書房,是開國主在位三年後改名的。這裡只是一間練字小書室,櫃架上的字帖都是前朝名家手筆,正應了“金璧之後,再無書畫大家”的民間說法。

    據說,開國主在位時,在無政事的午後喜留此處,不許他人進人:在後人的記載裡曾提過他一生好戰,為帝時留在宮中的日子遠不如前朝皇帝:而在他留宮的時間裡,又以待在隨心室的時間為最多,故而這是這位金璧皇朝第一代野蠻帝王非常鍾愛前朝文化的最有力證據。

    可惜之後的數代皇帝並不看重隨心室,也可以說所謂的兩族融合,不管是百姓混血也好、文化也好、典章制度都好,其他的皇帝都只是推動它們,卻不一定喜歡晉人文化。

    眼前的陛下,亦然。

    喜子上前點起燈,藉著微弱的光瞄去,覷見男人的手指正撫過一個木盒裡的錦墊。

    男人的側臉是璧人相貌,朗目疏眉、鼻樑高挺,正是京師審美觀中目前最具男子氣概的俊朗五官……風水輪流轉,百年前哪是這樣啊!璧族剛人中原時,這種長相都被京師人在背後笑一聲:野蠻醜漢。

    不由自主地,喜子的目光又落在那木盒上。

    說起來,皇宮裡的宮殿、房舍甚至花園等等,一切都依前朝定名,唯獨微不足道的隨心室被開國主改了名。

    這不是很奇怪嗎?若不是開國主興之所至,就是有什麼被一個帝王視作重要的東西放在此處吧?

    他堅信當初陛下選他為貼身太監,是看中他骨子裡的機靈,所以他總是會在陛下還沒說出口之前就先安排好一切,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

    他舔舔唇,輕聲說道:“陛下,能把宮裡當成無人之地來去自如,這賊子想必功夫高強。今天來盜物,明天就來殺人怕也是易如反掌。奴婢斗膽,進言放個風聲,說那本子是假的,真的還在宮裡,我們就來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驚。”

    男人像是被他的話吸引住,轉過目光盯著他看光不足,因此男人面上顯得幽幽暗暗,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無從判斷他此刻的想法。

    “那本子?喜子,你知道丟的是什麼東西麼?”

    “金璧龍運史。”喜子略帶自得。

    “你居然也猜到了啊。也對,你當然會知道,你們一直在君王身邊看著一切,撇去君王心裡所想的外,只要是君王看見的、知道的,你們也會知道,是不?”

    你們?還有誰?喜子心裡掠過此念,又聽見男人漫不經心道:“金璧龍運史預言金璧一朝:璧族入中原,滅大晉,國開主、豐帝、定帝……每一代皇帝生死都寫得詳實,就連三年前謹帝墜馬身亡也錄在其中。你道,這人盜走預言是何目的?”

    喜子一愣,努力思考後答道:“為了讓預言消失?”

    黑暗裡的男人,表情依舊看不見。“為什麼要讓預言消失呢?”

    喜子一直致力提升自己不但能照顧陛下的生活起居,同時還能身兼能臣。此刻他馬上回答:“自然是為了讓金璧不再延續下去。陛下,這賊傻,所謂的預言,又不是說出來才成真,它本來就存在啊,只不過是留下預言的天師有天眼通,預先看見了才寫下來,偷了預言冊又有什麼用呢?”這賊傻到極致,他想。

    雖然他沒有看過預言,但他自小就在宮中,這一路行來,七拼八湊大約知道那是璧族當初入中原的最強支援。據說有了它,璧族才背水一戰,決意滅去大晉:而除了開國主看完金璧一朝所有的興盛與最後的滅亡,其他皇帝只允許在將死前翻開屬於自己的預言,也算是一個對自我的應證。

    反正在活著為帝時,都不知道屬於自己的預言是什麼,就照著自己的意志前行,那這本預言有跟沒有不都一樣?喜子是這麼想的。

    男人一直沒有動靜。

    “陛下?”

    男人終於開了口,帶著微微的笑意。“當初朕挑中你在身邊,是因為你有晉人的美貌,沒想到你倒是有幾分聰明,竟然能說出‘又不是說了才算真,而是它一直都在’這種實在話來。”

    喜子一愣,想要說話,又聽見男人說道:“那,你再猜猜,金璧龍運史裡,是怎麼預言朕的生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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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碰的一聲,似乎是馬車出了問題。

    她隱蔽地往車窗外看去,在斜角的街道上有輛馬車的輪子果然陷在泥地裡。前陣子每天大雨,直到昨天才轉了晴,泥地上還有些“陷阱”,一個不察,馬車就這麼遭了殃。

    街道上因為那輛馬車卡住,其它車子一時動不得,她隨意掃過附近的馬車,其中有一輛吸引了她的注意。

    車夫旁有個美貌的少年坐著,一看就知有晉人血統。金璧之後,兩朝混血多過純血,民間仍是崇尚、追逐著晉人細緻的美貌,只要相貌是晉人的美貌,沒有一定的背景,很容易成為可沽價的商品,至於買回家後會去做什麼,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而有著璧人外貌的則通常被人高看一眼,因而這兩年向來不肯混血的晉人傳統世家也有了鬆動的跡象。

    所以,別怪她對這美貌少年在車上的原因想歪。她下意識往那輛馬車再看去一眼,正巧那車窗向著這頭,車裡男人的側面在車燈下若隱若現。

    對方彷佛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轉頭看來,對上她的打量。

    她沒有像其他姑娘般回避去,而是定定再看了一會兒,才自窗前抽身。車燈無法照出對方的全貌,不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璧人長相,長得還不錯……就當賞心悅目了。

    她等了再等,那輛馬車一時半刻還讓不了道,於是付了車錢,直接下了租用的馬車,拉緊遮住容貌的斗篷連帽,轉了幾個彎,繞進東四巷裡。

    車裡的男人漫不經心地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裡才收回。剛才他在看什麼……似乎是個女人?他沒什麼上心。

    美貌少年躍下馬車的動作彷佛是一個啟動的指令,幾名漢子迅速從陰暗的街道現身,跟著少年上前協助受陷的馬車。

    她走得太快,沒有看見這一切。

    東四巷人稱雜貨街,賣的都是舊物。她來到巷底一扇破舊的木門前,輕輕敲了三下,一名中年男子打開門的一角,露出他和氣的臉。

    “是紅螺書房的許老闆嗎?”女子開口問。

    他朝她上下溜了一圏。“十二姑娘?”見她點了頭,才讓她進屋來。隨即,他在門邊掛上綠色的帕子,瞄了瞄四周後,掩上了門。

    屋裡堆積著如山高的舊書畫,上頭佈滿姝網塵埃,她只是輕輕拍了拍書上灰塵,就連連被嗆住。

    他一臉古怪,自言自語著:“這老破街能有什麼寶值得姑娘專程來?還不如到古葦街去。你要什麼自己找吧。”語畢,轉身走進門後,留給她獨處的安靜空間。

    她脫下連帽斗篷,露出一身簡樸的衣裳。金璧之後,衣裳多變多色,但再怎麼多樣化,仍以前朝的寬袖為主,她圖方便也不例外。

    她環顧周遭,毫不嫌棄此刻的環境,選定目標,迅速翻起書來。

    在京師裡什麼行業都有,唯獨販售二手或沒人要的破舊書畫屈指可數,像紅螺書房這種老舊店鋪看起來沒什麼價值,其實有好幾次她就是在類似的破店裡找到寶物,反而在古董街上還會買到偽書畫。

    一本、兩本……她沉浸在書裡頭。她喜歡書裡瞬間給她的靈感,也許只是一句話,也許只是一張圖,就能讓她掉進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再拿起一本不小心泡過水、失去封皮的書打開來——緊繃的嘴角微微揚起,琥珀色瞳孔也在刹那間明亮起來。

    她完全看不懂這本書,一個字也不認得!但,通常這樣的書會配上圖。她迅速翻了幾頁,果然如她所預期,上頭有奇怪、可是看久了就很順眼的圖。到底是哪位大師畫的?她已收藏好幾本,卻一直不得其解。

    她小心地將書放在一旁,再拿起一本薄皮書,翻開第一頁後——喔,是金璧皇朝的歷史。

    只要識字的,都知道這一百多年來金璧的歷史,實在算不得什麼寶。這種書上大約就是分成兩種說法.?一種寫著前朝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璧族才會勢如破竹一路入京師,終至前朝覆滅:另一種則是描述前朝的繁華榮景遭野蠻部族覬覦,最終幾次戰局失策,失去先機,連連敗退,才教大晉皇帝甯自盡也不降。當然,後者是只在私下流通的禁書,若問待在京師晉人世家裡的老人,必會說他們就是人證,禁書裡的才是真實歷史。

    她偏頭想了下,還是把書也跟著放到一旁收為己用。

    門輕輕地被推開。

    一個男人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走動起來頗有柔弱無骨之姿,身穿錦衫長袍,當他走近時,燭光也照亮他極為白晰剔透的膚色。

    他盯著女人的背影半天,無聲長歎口氣,說道:“失禮了。”

    下一刻,一雙猿臂自她身後纏上她的蠻腰,將她整個身子提抱起來。

    她脫口尖叫起來。

    他湊到她耳邊,沙啞道:“別怕,馮無鹽馮十二麼?在下錢奉堯,慕名妹妹已久,今日終得償所願——”他的自我介紹都還沒有說完,肚腹就遭硬邦邦的武器襲擊。

    一陣劇痛蔓延開,痛得他不得不松開懷中佳人,連退幾步彎下身去。

    她轉過身來,鎮定而冷漠地盯著他看。

    “你……”他咬住牙,抬眼落在她空無一物的雙手上。沒有武器?再見她揉著肘部,微吃一驚。剛才……是手肘撞他痛到炸開來?一個女人的手肘?他臉還要不要!

    “錢奉堯?誰?你動手動腳,找錯人?許老闆不在,你要抱他等半夜來吧。”

    他深吸口氣,勉強露出笑容。“妹妹在胡扯什麼啊……那樣的老臉我可沒興趣。不,我對男色根本沒興趣。”他本就細皮白肉,帶點晉人的美色,今天為了能將生米煮成熟飯,特地姿色盡展:這樣毆打他……這年頭生活誰都不容易,沒必要這樣動粗吧?要是再往下打,他豈不是要斷子絕孫了?

    他試著站直身體,終於近距離看清楚這女人的容貌。果然五官清淡,即使降到他的最低標準也過不了關,為此,他心裡一片寒涼。

    他又留意到眼前這女人的站姿太過筆直,不合眼緣。別的姑娘光是站在那裡,就有春色滿園關不住的百媚千嬌感,讓人心裡酥了一層又一層:眼前這姑娘是不是沒人教過,筆直站在那裡……像青青松柏?

    他無奈地歎口氣。樹啊……沒有值得想親熱的柔軟美感,他後院只種花不種樹啊。他施禮道:“妹妹,我沒有想到你竟沒聽過我,想來是馮老爺沒將我登門求親的事轉達給你。”說到馮老爺他就不悅,隨即又朝她和氣道:“你已過婚嫁齡,還成天埋在馮家雕版裡,實是令人憐惜。你本在雕版上有奇才之能,要能進錢家門,加上哥哥我的協助,定能在雕版上再開上一扇門。”他抿抿嘴,又道:“你這種笑法,為兄心裡有點嫌棄。”

    她依舊似笑非笑的。

    他嘴角微微抽動,再道:“君子不惡言,但有些話不說不明,請恕為兄無禮。你該有自知之明,生得不怎麼美,對我們的後代子孫來說不是好事,偏偏我還是傾心於你……”

    他長歎口氣,無可奈何道:“是啊,京中有貌方有路行,你會不知道的?將來子孫生得什麼三頭六臂我也顧不了了,由此可知,我的情意有多深。”他這話說得有些艱難,卻不得不違心說出來。

    京師一向以美人為大,不管男人、女人,不抹粉是不願出門的:唯有美貌才能在京師廣結善緣、站穩腳步,這話他說得一點也不假:假的是,他對馮十二的感情。

    視覺衝擊往往會讓一個男人產生不同的情感。他初次見到一個美貌姑娘,會心甘情願去求娶,這就是一見鍾情。可惜馮十二並沒有美貌,那也只好由他貢獻美貌讓馮十二一見鍾情了。

    他是雕版錢家的傳人,放眼錢家,能出來頂門戶的也只有他這個傳人,他不賣色,難道叫門戶裡那些老頭出來賣嗎?其實他真的很無奈……

    馮家無子,卻有二十個女兒,馮無鹽排行十二,是唯一不那麼符合京師美感的女兒。坦白說要真符合了,今天也輪不到他創造機會下手。

    可恨那貪婪的馮老頭只肯將其他女兒高價賣他,卻不允馮十二脫離馮家。說句心裡老實話,有這種親爹,他是非常同情馮家姑娘們的。

    他又歎了口氣,慢慢地動了。

    馮無鹽不動聲色地退後。“錢公子,凡事要適可而止。”

    錢奉堯客客氣氣地作一個揖。“妹妹可願與我私奔?私奔後生米煮成熟飯,馮老爺自然無法拒絕在下的求親。”

    馮無鹽面無表情。“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請公子自重。”

    他再度歎氣道:“我也是百般無奈。雖然我們沒有一個美好的開始,但為兄定不會始亂終棄,你可以放心。

    妹妹,我求而不得,請見諒了。”

    馮無鹽才聽他說完,就見他面色一變,撲了上前。

    她臉色不變,立即轉身拐到另一個死角去。

    “妹妹別躲別害臊……我都肯賣身了,你還在掙扎什麼?要論吃虧,是我啊!往後我出門,是會被人笑妻無顏的……”

    “錢奉堯,你想要自食惡果嗎?!”馮無鹽厲聲喝道。

    “我正在自食其果啊!馮十二,凡事不可做絕,你就當錢家是你家,換個姓而已,皆大……你……”他見她突然轉過身攥住他的手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骨節分明的手指上,膚色是均勻的蜜色,觸感……還真令人心動,不知是不是他太緊張的關係,竟還有那麼點銷魂?但顯然對方不如此認為。在近距離下,他居然看見她眼底流露出嫌惡來。

    “你摸起來,真令人不舒服。”她播播說道。

    下一刻,她一腳踹了過去。

    他看見她裙底下的蜜色小腿肚,還在想京師只愛凝雪肌膚,這馮無鹽實在差太遠:可是,她小腿肌細膩、骨肉均勻,在視覺上有異樣的……痛感!

    她鬆開了手,任他軟倒在地上。

    為什麼一個女人打人會這麼痛?是他太弱,還是她是銅牆鐵壁?!等到他的目力由模糊轉清楚時,就看見自己脖子上頂了一把小刀子。

    持刀人蹲在他的身邊,一雙琥珀色冷眼正盯著他。京師流行細眼如媚,而這雙大眼顯然不合格,也正因為小臉大眼,他可以輕易讀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裡翻騰的情緒——厭煩、冷漠以及被逼出來的狠勁。

    他的眼珠轉到那把小刀上。刀柄是碧綠色的,上頭刻著“馮”字。

    “呐,你認得這把刀?”

    “雕版者豈有不識馮派碧玉刀之理。”那把碧玉刀是馮家祖傳之寶,由它完成的版畫不下千件。不過坦白說,要不是馮十二,誰會知道世上馮家傳家寶?他吞了吞口水,放輕聲音道:“十二姑娘,小心你的手,雕版跟砍人是不一樣的,你的雙手如珠如寶,千萬傷不得……你心知肚明,看看你爹,看看你家,看看你的姊夫,個個都是防不勝防的豺狼虎豹,何不躲到我的翼下安心雕版呢?”

    馮無鹽平靜說道:“你以為我沒對付過豺狼虎豹嗎?都熟能生巧了,你不過是其中之一。錢奉堯,你打著想強佔我,我便能為你錢家做牛做馬的主意,你可曾想過,我想不想強佔你?”

    “什麼……”女人強佔男人?錢奉堯忽然覺得有點寒意。

    刀子從脖子移到了下頦,挑起他的臉。“說起來,你這個衣冠禽獸跟那些所謂的姊夫有什麼差別呢?相貌堂堂,錦衣華服,嘴上處處斯文,骨子裡卻背道而馳,想要強上女人換其所願,這就叫為我想?滿京師的斯文敗類到處爬,要找出個心口合一的男人都不容易,不累嗎?”

    “……實不相瞞,京師流行,在下隨波逐流而已。十二姑娘,你的刀子已經刺痛我的皮膚,晚點我得上船參宴,請留給我一點顏面吧。”他擠出笑,盯著她眼裡毫不軟綿的情緒,“那我心口合一點,談正經事。十二姑娘,就算你雕版技術高超,但沒有人提供你圖式與文采,雕出的畫是沒有靈氣的。‘金璧之後,再無書畫大家”

    都只是街頭巷尾浮誇的說法。我文采甚好,年年在圈子裡掛名,美人圖我最擅長,京師中無人能及我,我們是最好的搭配,我畫你雕,同心同力,這樣的作品才是活靈活現。”

    一般來說,畫師與雕版匠能否溝通,是版畫成功與否的關鍵。沒錯,馮無鹽雕版技術是京師最出色的,可天知道何時馮府的畫師會被挖角?這才正是他打著“合作夥伴隨時都會背叛,非要夫妻綁成團”的主意。

    馮無鹽播播說道:“這樣直來直往,不是很好麼?請恕我拒絕,錢公子你的畫,我也不喜歡。”

    錢奉堯臉部扭曲,彷佛忍了巨大的侮辱,低聲道:“馮姑娘既然喜歡直來直往,我就再直接點說……我可以……拉下自尊,讓你強上……只求你事後負責,並且一生都不可外傳。”

    “……”馮無鹽一時無語。

    “先把門關緊,別讓人看見,聲音小一點。對了,可否先蒙上我的眼睛?”他想李代桃僵,在心裡把馮無鹽的臉換掉。

    “……若你是璧人,再考虎吧。”馮無鹽收回刀子,站起身來。

    他本還想著“活在這世上誰都不容易,他的肉體算是還給錢家了,接下來的一輩子就要擔心受怕哪日傳出錢奉堯被女人強取豪奪的名聲後再無顏見人了”,一見馮無鹽自動收刀,他心頭一跳,瞬間心又野了起來。

    做人,就是要時刻抓住機會!是馮無鹽不會自保,怪不得他。他本能地又先說了一句:“馮十二,失禮了……”話還沒有說完,他腰力一挺,雙手擊向她裙下的小腿。

    馮無鹽一個不穩,跌了下去。

    門一開,馮無鹽上了馬車。

    “繞個圏子,再到夜市去。”她朝車夫說道,確定馬車動了起來,她才合上眼,疲憊地往車壁上靠去。

    車裡尚有另一名女子,容貌似芙蓉,神態嬌憨動人:她上下打量著馮無鹽,訝道:“我在這裡等你也有半刻了,你渾身髒兮兮的,在哪裡滾過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馮無鹽聞言,張開冷漠的大眼,定定盯著她看。

    馮十六見她這眼神就心煩。“就准你說話直,我不行嗎?明明七姊就是這樣跟男人幽會廝混才逃出這個家的,有樣學樣也是你先來。說吧,你要怎麼收買我?九姊要我時時盯著你呢。”

    “收買你?”馮無鹽冷冷看著她,“馮九該盯的應該是她的夫婿。當年她明知人家看中的不是她,卻對人家的貌色一見鍾情,硬是嫁了過去,自找罪受,與我有什麼關係?”

    馮十六嗤聲道:“要不是你懂雕版,九姊夫也不會先求娶你。十二,你不要因此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你不是因為美色而讓人求娶,說出去,其實也是丟馮家的臉。”

    馮無鹽仍是看著她,本想回她一句:若不是我懂雕版,如今你身上穿的、坐的、吃的,又是從哪裡來呢?

    但,一陣陣疲累襲來,讓她最終閉口不語,垂下略帶陰鬱的眼眸。

    馮十六未覺彼此天大的鴻溝,興致勃勃再道:“你要收買我也簡單。你替我畫張像,讓皇上選上了,你要跟誰勾三搭四我絕對不外傳。”她隨意抽出一本馮無鹽上車時帶的書來看,掩嘴笑道:“是金璧史呢,裡頭說的都是開國主的豐功偉業。我說,他什麼都好,就一點不好。”

    馮無鹽沒有理會她。

    “他一生中後宮妃嬪只有七個,最後納的是前朝小公主,卻被喜怒無常的自己給殺了。書裡都說,這位唯妃念著前朝,企圖謀害開國主。照我說,完全不是這樣的。”

    “哦?那是怎麼樣的呢?”馮無鹽隨口應了聲。

    馮十六湊過去,神秘兮兮地說著:“綠雲罩頂啊。那些璧族就是野蠻人,搞不好是兄妻弟奪,一人共侍兩夫之類,被外人發現了,開國主才惱羞成怒。他自稱喜歡晉人文化,卻做了這麼多噁心事……”

    “聽你說得繪聲繪影,我還以為你想要進宮。當今陛下是璧人之後,你的頭腦還清楚嗎?”

    “當然!野蠻歸野蠻,但那是千萬人之上的皇帝啊!我最討厭璧人了,野蠻、高大,可以把一個人活生生丟上天。每次在街上看見璧人,我都害怕我的美色會害了我……”馮十六深吸口氣,自我安慰著:“總歸是要嫁人的。那,若能入宮,就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待遇。十二,連你都不得不承認,在京師裡,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我一般相貌的美人兒吧。”

    確實,這話馮無鹽心裡是認同的。馮十六本身就是一道燦爛的光,素顏已是絕色,若再如京師男女那樣面上抹粉,就連身為女子的她,都會忍不住停下手邊事,專注盯著十六的臉,思考著要如何畫她……十六嘴一開,那層迷障又散開,直到下次她又盯著十六的臉人迷……

    連龍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了,何況一戶小小的馮家?

    “你放心吧,我要能人宮,就求陛下下旨,找個人讓你嫁了吧。”

    這時,外頭一陣嘈雜,吸引了兩人的注意。馮無鹽從車窗看去,有群人扛著獵物,前呼後擁著一個騎在高頭駿馬上的璧人走過市街。

    十六湊過去看,訝道:“是璧人求親?送山豬有什麼好,還不如送匹好馬可以春獵呢。”她頓覺無趣,又坐了回去。

    她這一動靜,馮無鹽就聞到沁人心睥的花香氣味,極為適合十六。連她都必須說,看一個人,氣味也很重要。每每聞到令人喜悅的香味,再看著對方,竟覺美得不可方物。

    她身上沒有什麼花香味。也不是她不喜歡,她是怕有人借題發揮,為自己招惹禍端。

    她早就發現了,在京師裡男人對如十六這樣的美人,禮節都能夠做到滿出來了:但對姿色不上眼的,骨子裡的骯髒就露了出來。

    十六說道:“十二,我說得對吧。好馬不容易得到,春獵要有一匹好馬,才能在裡頭出鋒頭嘛。”

    馮無鹽回道:“這是璧族求親的習俗。他們一夫一妻制,最早貨幣還沒有流通,武力就是他們最珍貴的資產,因此男人會獵獸物送到女方家,來表示他有強悍的能力養家:女子的回禮也是親自去獵獸來告訴男方,這個家她會一起維護。金璧之後,除開國主沒有皇后外,之後的皇帝在與皇后大婚時,都將這習俗加了進去,而在民間也有人把這習俗當成婚禮的過程之一。”只不過加了之後,還是照樣一妻多妾:行至今日,一堆親戚代獵,只當它是一個婚禮上的熱鬧活動而已。

    十六表情古怪。“十二,又是書上寫的?”

    馮無鹽道:“嗯,小時候看的。”

    “你懂得……真不少呢。”

    “各有所長罷了。就像你衣上的薰香,我就完全不懂。”她坦白道。

    十六臉色一亮。“這倒是,人各有所長嘛。話說回來,我將來入了宮,最尊貴也是個寵妃,萬不會到後位,這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你呢?是喜歡晉人還是璧人?”

    “璧人吧。”馮無鹽隨口道。

    馮十六張大眼,不可思議道:“你是傻了吧?璧人人高馬大,那……那個也都很……都無處不大馮無鹽一臉莫名,接著恍然大悟。她覺得……思緒不知該往哪去。

    “十二,你書讀得多,也有看過這樣的說法吧?”

    “……”就算當年她書讀得多,一個小孩子會去留意這方面才有問題吧?她只在鄉野奇譚裡看過用誇飾的字眼帶過去這方面,馮十六話不點明她還真沒有聯想到。但,鄉野奇譚能信嗎?

    馮十六的雙頰忍不住有了紅暈,低聲說道:“就算長年被同化,野蠻的本性也會一直都在著,肯定很粗魯的……會被傷到的,我聽過有婦人被折騰得好幾天都沒出門過……”

    馮無鹽接不了這種話,只得道:“當今皇帝也是璧人混血,據說跟純正璧人血統的開國主畫像有八分神似,你就不怕嗎?”

    馮十六自憐地歎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忍忍也就過了,這就是代價啊。也只有開國主才有七名妃嬪,在那之後哪個不是三宮六院,就算再受寵也不會天天來吧,以後我要躺的日子可多了。聽說謹帝承母貌,是晉人身高的美貌皇帝,若他沒有死,那該有多好……”

    謹帝是當今皇帝的兄長,也是曾經的東宮太子,登基七日即墜馬而死。自那時起陸陸續續都有流言——是不是金璧不正統,皇室才會得此劫難?

    甯王都登基三年了,風調雨順沒有什麼災難,這樣的流言還在竄著,她都快懷疑是有人故意放出這樣的聲音,難怪今年會準備采選了……

    這位陛下,至今還沒有後妃,采選女子最後留在宮裡的怕是不少吧。但,不管是多是少,只要是男人就會喜歡美色,她不以為他會看不上十六。

    如果她是皇帝,放十六在宮裡養眼都好。

    此時已近岸邊的夜市,燈火通明到幾乎都能透過車窗照亮她與十六的身影。馮無鹽再度往窗外看去,岸邊船上人影交錯,笙歌鼎沸,帶著色性的笑聲地。

    這裡頭,有多少豺狼虎豹曾意圖對她不軌,而他們都是從事雕版事業的後代。在京師裡雕版師上百,她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主因在近年佛教發揚光大,雕版逐漸盛行,有錢的人家供佛,經文不再手抄,而是雇用雕版師印經文及雕插圖,其它如刻印肖章、單幅圖案,也一併掀起熱潮。

    單是接下這些經文的刻印,就足夠上百個雕版師維持生計有餘,她僥倖手上功夫更好些,佛寺將千佛圖、菩薩圖等單幅指定只給她雕版,讓其他同行眼紅無比。

    雖然她確實也喜歡沉浸在這個單純的雕版世界裡,不過偶爾她也會想,在佛教興盛、人人信奉的同時,信奉袖的人們又是這樣的紙醉金迷,不是很諷刺嗎?

    她又揉了揉手肘。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禽獸,遇上她呢,可以粗暴地行不軌之事:一遇上美人兒,卻是細聲細氣地哄著,就因為臉皮不同,所獲得的待遇便天差地遠。

    這些男人,明明愛沉浸在溫柔鄉里,怎麼不練練體力呢?一個個柔弱無骨似女人,稍強的力道就足夠把一個男人打趴,屢試不爽。還腰力呢,這一彈,自己就先扭到了。

    說起來,璧人也逃不了這個毛病吧,在同一個環境久了,哪可能只晉人有這種糜爛的風氣,而璧人沒有呢。

    都是外強中乾……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馬車裡看見的那個璧人……不知道他的腰力如何?依那個美貌少年的身形來看,是禁不起太猛的力道,所以那個男人也是體虛一族吧……

    真的不能怪她想歪,那美貌少年不像主子更不像底下人,卻是一身嬌貴,讓人不小小同流合污地歪想一下都不行……

    水光粼粼映著天上的月亮,一艘樓船停置在水面上,一陣爆裂聲驚動了船上甲板的十來名漢子,他們同時奔到船舷處,警覺地掃過水面四處。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系,上頭燈火明亮,多是文人雅客:而載有藝妓的花舫則未有連接,獨立蕩在水面上。此時,不管文人雅客或花舫上的鶯燕都往岸上看去。

    岸上本來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現下卻是安靜無聲,個個抬頭往空中看去。樓船上,一名高大的男人自船艙上來,其他漢子立即改變站位,在男人周圍形成若有似無的保護。

    “爆燈?”男人也來到船舷前,一眼就見到岸上懸在空中的幾盞花燈爆裂開來,火花飛濺,瞬間燒透了燈皮,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就出現了滅火的兵卒。

    “好了好了,沒事了,繼續吧!”滅火的士兵收拾殘局後就離開了,顯得眾人大驚小怪。

    畫船上的文人打破寂靜,道:“那就是當今陛下設立的防火部門?”

    “過往只有耳聞,今天才看見啊。”夜市的人開始交頭接耳。雖然只是幾盞燈燒起來,但夜市多有易燃物品,這一燒起來……不能怪他們想得太嚴重,而是小火燎原的想法已經根深柢固。

    各朝各代最怕的就是火災。只要火一燃,控制不住的話,損失不可估量。平常家家戶戶就已經十分留意火燭了,也很久沒有什麼因火而起的大災,所以防火哨所的建立,只能說是當今陛下為防患未然,卻不一定有什麼功效出現,畢竟很久沒有火災了嘛,直到今天……

    又有人說:“這火固然滅得快,可平常為了防火,我們哪次不是小心翼翼。這夜市掛燈也有好幾年了,偏今年爆燈,差點釀成大災,你們說是不是因為金璧不夠正統……”

    “慎言!”

    那質疑的話斷斷續續飄散在河面上。喜子就站在男人身邊,他臉色一變,低聲罵道:“這點小事也要扯到這上頭,累也不累!陛下,該抓住他們治罪……”

    “嗯?再說一次。”男人微微側過臉看他。

    喜子垂下眼,改口道:“爺。”

    “太久沒來了,這夜市出乎想像的熱鬧。”

    “陛……爺每日忙於政事,連下午也少有空閒時光,自然是疏遠了這些熱鬧。”喜子歎氣。

    “瞧你這口氣,心疼主子?”

    “自然是極為心疼……”喜子機靈地留意到周邊護衛奇異的表情,忽地想起自己的相貌生得極好,這種話說出口不免讓人誤解……他對上男人情緒難辨的眼眸,心一跳,連忙道:“爺,不只我,大夥都心疼爺!”

    男人要笑不笑,目光轉回岸上的熱鬧。沿岸都是攤販,苦力在搬貨,還有讀書人正準備上船遊夜河,龍蛇混雜,社會階級在岸邊盡露無遺。男人就要收回視線時,突地瞥見兩個披著連帽斗篷的姑娘出現在岸邊。

    一陣風吹來,恰好把其中一名姑娘的帽子吹落,落出她驚為天人的嬌顏。尚且年幼,含苞待放,她美目流轉,落在周遭環境時,朱唇彎起。

    那是一個少女單純好奇的打量。這樣的打量在少女面上形成一種極為好看的嬌憨,令人賞心悅目。

    而她身邊的姑娘則始終抓著連帽,看得出是警覺性極高的性子,會讓他目光停在她身上,是因為她抬頭看燒掉的燈盞後,一直觀察著四周。

    是觀察,而不是單單好奇地看。

    男人順著她的目光,審察著這周遭,見沒有什麼異常,於是又將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像發覺到有人在端相她,她慢慢轉過頭,與他目光瞬間交會。

    她手指抓著連帽一角,半擋住口鼻,一雙眼眸倒是曝了光。

    男人沒有移動步伐來窺全她的樣貌,只一直盯在她的眼上。

    明明有段距離,她確定這個男人是在看著她。她不由自主地站得更加硬直,沒有先移開視線。

    這男人為什麼直盯著她不放?她心裡微微起疑,退了一步,露出馮十六,然後,他的目光就這樣落在馮十六的面上。

    原來如此。對方不是在看她,是她擋道了,馮無鹽想道。

    這時她又瞧見他身邊的美貌少年……原來,是那個璧人啊。她嘴角扯了下。這世上真是繞圏子,她對璧人有好感,璧人通常喜歡美麗的晉女,而十六這個晉女卻是畏懼璧人的高大。人生或許天生就是註定求而不得。

    這人能在這艘大船上,還有美貌少年侍候,必是手握權勢。可惜十六心在皇帝身上……她想了想,又上前一步擋住十六,再度對上他的打量。

    他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不過她感覺得到他沒有把目光挪開,大概還等著她這株不請自來的雜草自行移開,好讓他能夠再看清十六。

    她可不想最後鬧出個什麼強奪心不甘情不願的民女,圖惹麻煩,所以她還是堅持站在原地。

    “十二,你做什麼?看夠了沒?九姊還在客棧等我們呢。”馮十六在她身後探出臉,順著她的視線看見那艘樓船。船上有個高大的男人高高在上……朝著這方向看?她才對上那男人的目光,就莫名地僵硬起來。

    “你可以先走,我並不想見她。”馮無鹽隨口道。在她眼裡,馮九的腦子是被驢踢了,才會幫助夫婿坑殺小姨子,想都知道此時客棧除了馮九外,還有她的夫婿在場。

    有些時候她不免要想,如果她雙手不俐落了,她的世界是不是就可以安靜下來了?可惜,她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樓船旁有什麼在移動著,她放眼看去,是一艘小花舫停在樓船旁,似乎正在等著上去?她心裡嗤笑一聲,轉過身不再理這艘船主人愛往哪看。

    事實上,喜子正在聽護衛上前低語,說是有花舫湊過來問是否需要上船熱鬧一番。這是岸邊花舫討生意的手法,文人雅客多半會讓她們上船佐歌舞,喜子卻是冷笑一聲,讓他們去婉拒了。他再回頭,順著男人的打量,落在馮十六的面上。

    他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真是好看極了。”

    “跟你挺像的。”男人看他一眼。

    喜子聞言一怔,又仔細瞧了瞧那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姑娘。哪像……最多只能說兩人五官都好,他入宮前也沒多好看,還是入了宮養胖身子,臉張開了,才發現自己好像長得不錯。

    他很快地就被陛下看中,調到身旁侍候,也沒有什麼人敢覬覦他。聽一些晉人老人說,前朝舊帝有斷袖癖好,所以宮中太監都有一定的姿色:所幸,陛下沒有這個喜好……沒有吧?目前宮中尚無後妃,平常陛下忙於政事,讓人看不出他的性向喜好。

    “爺,各地已經準備在籌備采選了,這姑娘不知有沒有在名單上。”若然不在,未免可惜。那樣的美貌,夠讓她在宮中迅速站穩一席之地,甚至,也能得陛下愛寵……

    陛下登基三年,至今才第一次采選,才第一次出宮……他都要同情陛下了。三年前謹帝駕崩,讓大家猝不及防:若謹帝沒有出事,陛下至今應還是那個在海外遨遊的甯王吧……

    “不如奴婢去查查吧。”他主動請命,務必要將那位姑娘送進去。

    男人心不在焉地再看美麗的少女一眼,摸著玉扳指。“我若要,便不能送進宮裡。”他也沒說要不要,忽地指著一個角落,“那人想做什麼?”

    喜子眯眼看去,一臉茫然。

    男人另一側的護衛燕奔看了看,上前,說道:“爺。”

    “說。”

    “那男人在尾隨那個連帽斗篷的姑娘。”

    喜子再仔細一看,果然如此。混在人群中不易被發現,那個男人看似游夜市,其實一直跟著一個女人。但,陛下怎麼留意到這上頭了?

    燕奔替他指點迷津:“剛才那兩位姑娘分開後,一個往街上客棧去,另一個似乎還要逛夜市,這男人明顯在等她落單。我猜等到無人處,他就會動手了。”

    他點了兩處,喜子才發現先前那美麗的少女在另一頭了,而陛下卻是指著這一頭?也是俊俏的姑娘?

    喜子沒什麼上心,道:“這不妙啊。聽說夜市偶爾會丟了人,原來是這等下作手法。”他的語氣就跟宮裡其他人聊著哪個人要遭罪了一樣。宮裡的人,早就習慣了用“看”,而不會主動去“做”來自攬麻煩上身。

    在船上的人目視下,一前一後,沒人黑暗裡。

    可以想見她的結局,船上卻無人有所動作。

    男人摸了摸唇瓣,沉吟道:“燕奔。”

    “屬下在。”

    “去英雄救美吧。看看你有沒有這本事讓那姑娘看上你,她看起來膽子夠大,骨頭也夠硬。”他嘴角微微有了弧度,目光一瞥,不經意又落到美麗的少女那一頭。

    也不是刻意尋她,而是有人天生就容易讓人一眼定住。此時她正經過靠岸的花舫,並停步往裡頭看去,不知是好奇還是有她相識的人。

    漆黑的睫毛半垂,他盯著她誘人的背影,開口說著:“去看看那美麗的晉女是不是花舫裡的妓子。要是,就帶她上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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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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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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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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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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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明喜I

    隨心室裡,明喜心神不定地站著。

    男人正坐在椅上,練著字。

    天未明到中午的時間歸政事,午後便是帝王閒暇時間,數年未改:而閒暇時間裡每日必抽一個時辰在隨心室看書、練字。

    人人都道這個璧族陛下好晉學,明喜也這麼認為。陛下在隨心室時他都在,一進隨心室就能感受到安寧閒適,老實說他還滿喜歡的,有時會有錯覺他已陪著這個帝王在此許多年。

    “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男人頭也不抬。

    明喜回過神,連忙答道:“可能……可能是受了點風寒。”說到此處,他掩嘴咳了一聲,退了兩步,與男人保持著距離。

    男人喔了一聲,瞥他一眼。“別站在這了,去找太醫看看。”

    明喜猶豫片刻,躬身施禮後才走出隨心室。候在外頭的少年太監低聲與他說了什麼,他轉回隨心室稟報。

    男人聞言,放下筆墨。“既然跟軍情有關,就在議事廳吧。”出了隨心室,一陣秋風吹來,衣袍都揚了起來。他轉頭對明喜溫聲說道:“別跟來了,去太醫院找程太醫看。”又對著在外候著的少年太監道:“就你吧,跟朕過去。叫什麼?”

    小太監眼底立即澱放明亮的光采,喜出望外地報著自己的名字。

    丘七,念快些還像丘喜,明喜心裡同時代答著。他是不怎麼信陛下不記得丘七這人,這兩年丘七跟他走得近……也不能這樣形容,應該說,因為他是陛下身邊的太監,其他太監總想跟他交好,就算只是露個面也行。

    這幾年相處下來,他早就發現陛下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帝王。他敢打包票只要是陛下看過的人,陛下心裡都有個底。

    明喜目光從丘七面上轉開,正好對上男人注視著他的眼。

    “丘七美麼?”男人突然問道。

    明喜一怔,再往丘七看去,點頭。“是美的。”金璧的太監都是晉人,能夠被選進宮的晉人,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去:而他是例外。

    丘七聞言,滿面通紅。

    男人播播嗯了一聲,轉身走了。丘七連忙跟上。

    明喜心裡想著,下回要提醒丘七,別人稱讚他貌美,別像小姑娘一樣羞答答的,陛下可不喜歡……他思緒一頓,又想,那麼陛下喜歡什麼呢?

    自金璧建立以來已有數年,陛下至今仍然只有七個妃嬪,除去頭一年小皇子出生,到現在後宮連個孕字也沒有再聽過,都快令人懷疑璧人在男人勇猛方面的傳說都是華而不實的。

    也或許是這幾年還在穩定期,陛下太過煩勞,所以壓力過大,房事上有了艱困?非常有可能。

    他也不會好奇去追究答案。

    前朝給他的教導就是不屬於自己範圍的事就別管,管了必死。皇子只有一個也好,平平安安的長大,不必跟兄弟爭皇位,皇室也不會面臨某種意義上的家破人亡,多好——他一向沒什麼野心,這就是他簡單的想法。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就往好處想就對了,但這種話他不敢透露出去。萬一讓陛下知情,說不得給他一個詛咒皇室不多子多孫的罪名呢。

    帝王都是喜怒無常的,這也是從前朝得來的經驗,還是小心些好。況且,他隱隱有感陛下本身並不是很喜歡太監。

    明喜掩嘴咳了聲。真有點受到風寒,於是認命地轉往太醫院的方向。風寒沒有治好是會丟了性命,可是現在他煩惱的不是這個,而是……

    有宮女想要跟他對食。

    他又捂嘴輕咳著。至今想來他還是有點尷尬,他自幼入宮當閹人,于情字一事上或許是一開始就絕了念,明明白白知道這一輩子不會跟誰成親生子,所以在這方面他遲鈍許多。

    那宮女,也是晉朝滅亡那日一塊關在殿裡的,可以說是有共生死的情誼:這幾年來因為在宮中工作的地點不同,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一見面倒是能說得上話,雖然大半時間是對方在說。

    ……這樣就能生了情意?

    四周無人,他終於忍不住流露出苦惱。他是真的不會分喜不喜歡跟他在一起有什麼好?又不能有後代,而且、而且他又不能……他歎了口氣。跟個太監真不好,想圖他什麼?

    晉人愛美色,男女皆然。他不是什麼美人,又是太監,喜歡他什麼啊?八成是因為他在陛下身旁做事,看起來“位高權傾”吧。

    他仔細回憶了那名宮女的面貌。他的審美還是偏前朝的,那宮女是前朝就在的,美就不用說了……這樣仔細想,陛下雖是璧人,可經過這幾年後,在他眼裡好像變好看了點?

    “明喜師父。”有太監匆匆過來。

    明喜一眼就認出是唯妃身邊那個跟了幾年的太監。

    年輕的太監道:“我主子想請明喜師父過去,有點事想麻煩師父。”

    明喜面無表情說道:“後宮有後宮的太監,娘娘有事要麻煩就找你們吧,我是萬萬幫不上的。”

    前兩年陛下徹底冷了唯妃,因為在她的宮殿裡出現詛咒的木人,詛咒的物件是小皇子與其母妃。雖然唯妃咬死是嫁禍,但這種巫蠱只前朝才有,璧族根本是前所未聞,要其他妃子幹這種事還真是為難她們了……金璧剛定,陛下也不公開這事,就這樣半是封閉了唯妃的宮殿,平日只有裡頭的太監、宮女能夠出人。當然,會留下的奴婢屈指可數,眼前這個自幼就跟著唯妃,也算是忠心了。

    就他來看,唯妃之所以還留有一條命,是陛下根本不信這種詛咒。

    “明喜師父,這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行。主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本來就是前朝的小公主,什麼都不懂,肯定是被害的。都三年了,陛下還是不肯聽,只能拜託您了。若您不肯……奴婢親自與陛下說去!”

    “你找死嗎?”明喜罵道。

    “這是春來該做的,就算會死也是春來的命。”太監痛哭失聲。

    明喜聞言,臉色難看起來。當年小皇子高熱不退,就是他偶然間發現了那個詛咒用的小木人……現在要再藉他的口來洗刷“冤屈”嗎?

    其實根本沒有用,陛下不會聽的。他看似是宮裡的第一太監,卻無法左右陛下的想法:況且他也不想去左右,他只想本本分分當個太監。真以為陛下只聽他的話沒有去查嗎?也太看得起他了。

    “明喜師父……”

    他見不得忠心的人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便歎了口氣道:“我去瞧瞧吧,不過要我做什麼背叛陛下的事,我是做不來的。”

    春來面露感激,生怕他反悔似地快步領他而去。

    這時夕陽剛下,宮裡略顯昏暗不明,春來加快腳步,明喜卻是放慢了步伐。他一向只在白天走動,入了夜很少有機會出來。他不是很喜歡夜裡的皇宮,總讓他想起前朝的骯髒事。

    “主子,明喜來了。”春來喊著,宮女一個傳一個,將話遞了進去。

    明喜走進殿裡兩步便停步不前,躬身施禮。“娘娘。”

    靈帝在相貌上是個精緻的玉人兒,哪怕已經事隔多年並且只有遠遠見過幾次,那樣的五官仍是深烙在他心裡,難以忘懷。唯妃是前朝小公主,雖不及靈帝美貌,卻也是一個水做的大美人。

    她成為唯妃時十八……已是寡婦,才嫁給朝中大臣半年。其實在那之前……有風聲說她……所以他才不喜歡夜裡在宮中走動,那會激發出他心中的恐懼。

    有時他也會想,前朝亡了也好,靈帝所作所為違背了人倫綱常。他可以理解唯妃下巫蠱,只是他納悶為何她的物件會是小皇子與昭妃,照說對象應該是陛下才對。

    他也可以理解陛下出身璧族,不介意是否完璧之身,政治的路上總是需要這樣的婚姻作為平衡。

    雖然都可以理解,可是,宮裡的氣味他並不是那麼喜歡,他想老了就出宮吧……找個鄉下當地主,好像也不錯。

    他對唯妃還有幾分憐憫心,所以他來了。

    “明喜,你終於來了。好幾年不見了,你還活著呢,真令我吃驚。”

    明喜眼皮一跳,微微抬頭往唯妃看去,一陣寒意猛地襲上臉皮,頓時,他不寒而慄了。

    他有多久沒見到唯妃了?十八入宮……如今二十三,他記得當年唯妃帶點稚氣的美麗面貌,如今年紀大了點是不是愈來愈像靈帝了?

    他心跳有點快,低下眼眉瞪著地上,看著這位小公主宮裝裙擺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

    “明喜,今天我求你來,是想請你幫個忙,替我在陛下面前說說好話。那種小木人我連見都不曾見過,怎會拿來害小皇子呢?你是到底有多恨我,才會幫其他人來加害我?”她溫聲細語地質問著。

    “奴婢不敢!”

    “不敢?不管皇兄曾對你做過什麼,你畢竟是晉朝宮裡出身,你不幫我,卻去幫別人,明喜你良心何在?”

    明喜一怔,抬頭看她。“靈帝沒有對奴婢做過什麼。”

    她也愣了一下,仔仔細細看著他的五官長相,面上的幽恨之色轉為古怪。

    “……以前在晉宮裡我確實對你沒有印象。”金璧之後,偶爾見到那位帝王身邊的太監也只覺得生得普通,但在大晉時給她的記憶太深了,在靈帝身邊與後宮裡的太監哪個沒有幾分姿色,連她身邊的春來也是她挑中的美貌閹人……“那麼,為何你不幫我?”

    明喜沉默一會兒,答道:“奴婢的忠心在陛下身上。娘娘,那巫蠱……是陛下查出來的。”

    “你這卑賤的閹人!你是存心的還是真不知情?!陛下根本不信這些,他只是將我冷著放,遲早會放我出去。

    但女子花季能有多長?到那時我什麼也沒有了。明喜,我只要你一個舉動,把陛下帶過來。把他帶過來。”

    明喜看著她。

    她又道:“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把他帶過來。”

    “帶來了……又有什麼用?”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是個閹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態。皇兄他是一個……只要見了他,就能原諒他做的任何錯事的人:你說,現在陛下看見我,還捨得我獨守在這座宮殿嗎?”

    明喜心一凜,撇開目光。

    她微地一怔,像知道什麼秘密似地笑道:“明喜,你喜歡皇兄吧?”

    “不,奴婢沒有。”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幫幫我吧。”

    明喜暗歎口氣,低聲道:“奴婢忠於陛下,萬不敢左右陛下心意。”

    她臉色驀地冷漠,對他伸出手,柔聲道:“明喜,如果你答允帶陛下過來,我願意與你一度春宵,絕不虛細緻雪白滑膩的手背在明喜眼裡瞬間成為晉朝裡魔鬼的枯爪,一股噁心感猛地翻湧了上來,讓他憶起了在大晉宮裡的那些夜晚。

    他臉色大變,連連後退。“娘娘,明喜先告退……”

    他的背後撞到一個人,還來不及轉身,有人力道極大地圈住他,他竟無法掙脫。在唯妃這裡哪來力大如牛的人?

    素白的帕子驀地捂上他的口鼻,一股異香盡入他的體內。

    完了,明喜想著。沒死在前朝後宮,倒死在金璧後宮裡。虧他這幾年想,什麼正統不正統的好像也不要緊了,待在陛下身邊遠遠勝過朝不保夕的前朝宮中生活,也正因這幾年日子安心,讓他失了防心。現在可好……莫名其妙地給弄死了……他的憐憫心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四肢無力地垂了下來。

    “春來,殿門關上,把人都差出去,照之前說的,去把陛下請來!”明喜這才知道那個力大如牛的男人是春來。第一次見到春來時他還是個少年,轉眼間已是可怕的青年。難道他不知道入了宮,只能忠於帝王,這傢伙在找死嗎?唯妃這不是在害身邊的太監嗎?

    明喜意識尚且清楚,全身卻是被抽光了力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聽見殿門被關上,心裡咯噔一聲。現在是怎樣?找陛下來看他的屍體?唯妃這才叫找死吧?

    他又看見唯妃走到他的身邊,居高臨下注視著他,而後,她露出陰冷的笑容,單腿跨過他的身子,然後坐了下來……

    他一整個心跳停住,思考停頓。唯妃跨坐在他身上想做什麼……

    她猛地打了他面上一巴掌,他毫無反系之力,只能硬生生受了。他還搞不清狀況,就見她扯亂了自己的衣襟。

    “一個外族人,還不能瞭解你們這些賤婢心裡的齷齪,今天就讓他看看他身邊的好太監做了什麼!”

    等……等一下!他慌亂地發現這位前朝公主扯著他的衣衫,露出他單薄的胸膛。

    “你怎麼不死在當年呢?晉人的狗就該忠於晉人,你不隨著皇兄去死,居然敢侍二主!”

    她在說什麼明喜已經聽不見了,他發紅的眼眸瞪著她抓起他軟弱的手掌,往她雪白的胸口摸去。

    現在他全身無力,麻感也佔據了他所有的知覺,他毫無摸到女子柔軟胸脯的快感,只有恐懼與驚惶。她似乎說了什麼,一臉嫌棄,隨即甩開他的手,又用力掐起自己臂上、肩上,甚至胸口……

    他知道她要做什麼了……她想營造出他這個太監侵犯她的假像……

    前朝這種事層出不窮,但大半都不是太監主動侵犯,而是、而是……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是前朝那樣骯髒宮裡留下來的太監,陛下當然會信她……就算不信,他也已經碰到唯妃的身子,除死無路。原來在改朝換代後還是死路一條啊……

    她身子往前傾,朱唇開開合合,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實這時他的意識已開始模糊了,看人的眼光有點處在半幻覺裡。唯妃往他面上湊近時,他誤以為是靈帝,刹那間渾身毛骨悚然起來……要不是心裡一直告訴自己靈帝早在當年就死了,他真會認為現在、現在……靈帝正在吻他。

    唯妃的面上有靈帝的眉眼……他恍神到腦袋呈一片空白,連緊閉嘴唇的力量都沒有,就這麼被她闖了進來。

    他被麻住身子,連唇也麻了,此時唇瓣衝破麻感微微刺痛著,他才知道她咬破了他的嘴唇……一縷銀絲混著鮮血在他與她的唇間連著,令他備感噁心。

    他又見到她抽下發間簪子,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經看穿了她的把戲——明喜公公試圖非禮冷宮裡的娘娘,娘娘為保商節奮力抵抗,最後手刃明喜公公。

    靈帝就是一個美到任何人見了他都可以原諒他任何錯事的人,只要陛下走進這殿裡,便會對她心存憐惜。

    可是,就算陛下不介意女子的貞節,也不必這樣做到底啊。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以後他再也不敢對任何人有憐憫心,雖然也沒有以後了……唯妃跟靈帝真是親兄妹……

    唯妃有仇必報,等了三年多終於逮到機會殺他,這種人留下來對陛下不是好事……明晃晃的簪子落了下來,明喜把之前蓄下的力量一鼓作氣用來翻身避開,尖銳的簪子在他太監的袍子上狠狠劃下一道口子。

    一擊不成,她拔出簪子又朝他胸口刺來。

    在這一瞬間,明喜心裡閃過很多想法:例如,看見唯妃就像回到大晉靈帝還在時,這種女人留下來太可怕:例如,他可能在隨心室待太久了,對金璧這個皇朝居然有那麼點安心感,若然陛下被唯妃騙了,把皇朝後宮弄得污穢不堪,難保金璧將來不會再出第二個靈帝,讓整個皇朝崩壞……

    還不如……還不如一起死……正生出此念,要用僅存的力量抱住唯妃時,遠方傳來轟然大響,似有什麼破裂開來。

    明喜的動作還無法那麼俐落,只能緩慢地轉過頭去。

    一抹紅影掠進他的眼瞳,緊跟著,唯妃被踹飛了出去。

    好像看見了朱色宮裝裙擺被拉得老高,光裸的蜜色長腿踹出去……可不可以稍遮掩一下,陛下怎麼不告訴這些妃子禮儀的重要,讓人發現了會認為是野蠻人啊……再一抬頭,看見昭妃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晉人……力氣……打下去啊……”

    他聽不真切,還有點恍恍惚惚,但大概知道昭妃是在說:我就知道,你們晉人的力氣就是小,要是不爽就打下去啊。

    昭妃武力強,個頭比他還高,跟幾個妃子打起來的樣態對他而言可謂天搖地動。陛下在旁悠閒觀戰,他內心卻在想自己遠不如這些璧族的女人,還好他並不是男人,不必去比。

    昭妃盯著他,輕訝一聲。“明喜,你被她給輕薄了啊……”她臉色一變,上上下下打量他,異常地驚恐起來。

    這一次明喜就聽得清楚些,臉色也跟著一變,滿腹的噁心感湧上喉口。他狼狽地爬起來,也不知是靠誰扶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往殿外沖去,中途還撞上門也不停止,就這樣跌墜在階下,撲在地上張嘴就嘔。

    好像……好像靈帝在親他一樣……一想到靈帝,就想到剛才親他的女人……兩人間帶血的銀絲……他嘔的一聲,又吐了出來。

    在大晉時,宮裡的夜晚他是不喜出來走動的,那是因為……

    他屏住呼息,站在樹葉交錯間,連動都不敢動。

    人家說,京師繁華,此時正是太平盛世:又有人說,京師外早已民不聊生,各地起義都名不正言不順,因為皇室裡的男子只剩這位大晉皇帝。

    他不知道哪方的說詞才是正確的。入了宮當太監,生死就隨帝王決定,外面亂不亂,他們真的無能為力。只是,沒人告訴他,入宮當太監……還要……還要……

    都麻木了,他想。在宮裡最不缺的,就是一雙眼睛:他看了許多宮裡發生的事後,不免感慨以往史書都沒有記載過這些骯髒事:或許不是那些朝代沒發生過,而是都被隱藏了起來。

    就如同眼下這位帝王一般。

    鮮血的氣味沖人他的嗅覺,他隱隱想吐,卻不敢有任何的動作。從他這頭其實必須非常仔細看,才能看到肉片自帝王身下那個太監身上一塊塊掉了下來……

    他無數次慶倖自己生得不夠美,可也很害怕會不會哪天太監消耗量太多,他必須頂上去。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美麗的帝王追尋刺激到這種地步?還是因為太貌美了,所以上天給了這種懲罰來平衡?

    他想在宮裡活到老……但這種平實的願望恐怕很難了。

    如果哪天,萬一他真的被挑上,他寧願迅速一死。

    ……萬幸靈帝早他一步走,而他活下來了。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的烏雲散去,意識頓時清明。

    他張開眼,發現時辰已至半夜。這是他的房間,桌上的燭火微微照亮一角。記憶回籠,他既噁心又是松了口氣……他想起將要面臨的責罰。怎麼看,都是個死字啊。他冒犯了陛下的妃子,雖然他完全不想冒犯……

    他眼角一瞥,有個人影倚在窗邊,那姿態彷佛正低頭看著書。

    燭光只照到那人的衣角,其餘全隱在黑暗裡。那衣角他太熟悉……是陛下——就說吧,陛下哪這麼深愛晉學,根本是裝模作樣,明明在隨心室裡看書時久久才翻一頁。看吧看吧,這樣的黑夜裡要是能看書才怪……等等!陛下在他的房裡?!

    “陛下!”他略啞道,硬是坐了起來,想要下床跪拜,卻聽見男人說:“待在床上吧,朕還沒這麼無道,要親近的人受驚了還下跪。”

    明喜一怔。親近的人……陛下這話是在明示他無罪嗎?他嘴上仍本能道:“請陛下責罰。”

    男人自黑暗裡現身,走到床邊。難得的,這一次他臉上沒有噙著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隨意放下書,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對勁,明喜想著。夢裡的血腥味像是進入現實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氣裡,讓人忍不住戰慄起來。

    他下意識往屋裡黑暗處掃過一次,確定不是身在夢裡。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麼?”明喜小心翼翼地問。其實他想下床站著比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絕了他下床的可能性。“還好,今晚剛殺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頓住。

    男人又道:“太醫來看過了,天亮後會送藥過來。除了風寒外,你的傷,朕也教太醫看了。”

    傷……嘴嗎?提到這傷,明喜認為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後外頭的風聲,是朕輕薄了你。”說到此處,男人面上終於隱隱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該接什麼話。

    “朕曾耳聞過前朝宮裡一些事,不過,那樣的宮裡事並非朕想關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麼。可是,現在朕反悔了,既然你還會在朕身邊,朕就問你一句:你心慕靈帝麼?”

    明喜一整個傻了,立即脫口:“當然沒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為在你這個晉人的審美觀裡,靈帝必定是你的首選。”

    “但那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一個男人啊!”明喜連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頓。

    “陛下千萬別誤會。奴婢也不喜歡女人,都不喜歡的!”

    男人喔了一聲,盯著明喜,彷佛要看出他每一細微表情,然後慢吞吞問道:“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這是在騙朕嗎?”

    怎麼討論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點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個太監,是不談感情的。”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麼戰戰兢兢回覆的情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大晉宮裡時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畢竟新帝出身野蠻部落,說不得發起狂來比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頭隨時會落地。後來……後來日夜相處,他漸漸習慣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氣,那真真是好脾氣,就算偶爾的喜怒無常也必定是他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原因。看,他都能替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見,他開始有了安心感。

    當然,一個能夠建國的帝王絕對不會是溫和的人。他曾聽說,在戰場上的新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伐果決,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於他參與的戰爭裡: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決斷狠快,令他驚訝。這些跟新帝私下的為人態度大不同,彷佛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靈帝一開始也是這樣,後來整個人就偏向殘酷無道的那一面。

    會成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雙面性子?他一開始是懷疑過,但隨著相處時日長,倒寧願想成新帝就是一個只要不惹他就不會咬人的猛獸,而他明喜斷無惹到他的時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舊和煦,噙著笑意道:“太監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會有感情。”一頓,他又道:“不急,慢慢來,或許你只是還沒遇上而已,也或許遇上了得慢慢累積才會發現。”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選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認為陛下說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養。奴婢想求個恩典,請陛下恩准奴婢與昭明殿裡的宮女對食。”

    “……對食?”男人輕聲重複著。

    他以為這位陛下不解其意,於是解釋道:“就是搭夥過日子,如果放在民間,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沒有說話。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著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約看出墨色的碎發稍覆著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雙黑不見底的眼正盯著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發涼。

    片刻後,男人在安靜無聲的夜裡開了口:“昭明殿?叫什麼?”他的聲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儀珠。”明喜小心地回著。

    男人喔了一聲,停頓一會兒,似乎在想像她的長相。“是個晉女,相貌不錯,膚白胸大無腦。”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會對女人評頭論足,嘴裡不太乾淨,卻少見陛下如此……不對,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隱藏本性嗎?明喜有些混亂,一時沒能接上話。

    男人又道:“朕若說,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說笑的,朕怎會跟你搶。”忽地,他自椅上起來,高大的身影幾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過神,就看見男人雙手撐在他雙側後的牆上,側過臉後唇瓣輕輕擦過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遠遠不及席捲而來的戰慄。

    在黑暗裡,男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聲音毫無波動道:“你被個女人親了都吐成那樣了,朕只不過碰你一下,你就嚇傻了。你確定能給她令她滿意的房事?”

    “陛、陛下說得是……”

    男人聞言,眉頭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顫的額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與他保持了距離,然後坐了回去,一氣呵成,動作極快。

    黑暗裡傳出大口的喘氣聲。

    男人沒有去輕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撫慰的動作,只是側過身,將燭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滅燭時的側面。高鼻寬唇眉眼如鋒,明明這兩年感到陛下這個璧人好看許多,此刻卻給他一種陰暗如墨的感覺。

    風吹在黑暗裡,人的皮膚被鋒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來“我沒別的意思。”男人平靜的聲音響起,“明喜,你跟著我有幾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裡是沒有你這種身分的,那些年我也獨來獨往慣了,貼身的人一個也沒有。你這些年的盡心我都看在眼裡,偶爾想要贈你什麼,也覺得你吃喝都在我身邊,要了那些東西也沒用。”

    “陛下,要自稱朕。也不是贈,是賞。”明喜輕聲提醒。

    男人笑聲如常。“是啊,幸而有你在旁,時時提醒我。今晚,我們平等點,說些男人的心事。”

    ……平等?那是什麼?

    男人突然道:“大晉宮裡出了什麼事?還是,靈帝對你做了什麼?”

    明喜以為這位陛下只是求知欲旺盛。這一點,陛下一直充分表現在平日上。他斟酌著用語道:“陛下誤會了。靈帝沒有對奴婢做什麼,他……少時就跟陛下一般脾氣極好,是一個很好的太子,偶爾遠遠看見他一眼,會生出世間真美好的感想: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變了……後宮妃子也宮中除了他之外,每一個人都是獻祭品。在這裡頭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婢這些太監、宮女,隨時命懸一線。其實奴婢不是怕女人,而是唯妃娘娘益發地與靈帝神似,所以奴婢會有一種她被靈帝附身的錯覺……”他自認說得很含蓄了。

    要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大概就是一整個後宮都淫亂,妃子深宮寂寞也會找上太監,但這種事他不敢跟陛下說。畢竟他是前朝留下來的人,萬一哪天陛下懷疑他跟後宮有什麼,他就是有百張口也辯不了了。

    “那我碰你的嘴,你怕什麼?我跟靈帝長得又不像。”

    明喜不敢回。

    “你怕的不是靈帝,現在你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帝王,怕的是他曾做過的一切?他碰過太監,所以你害怕帝王碰太監?都是個死人了,居然還能如此影響一個人如斯。”男人嗤笑一聲,而後大笑數聲,有點笑不止。

    明喜驚疑不定。“陛下,是奴婢軟弱……”

    “前朝留在金璧的太監裡,不是順了靈帝,就是怕了靈帝。你是唯一怕了的那個,這是性子所致,不能怪你。再說,你要是不怕他,我真不知道我歡不歡喜了。”

    明喜聞言一怔。這是什麼意思?現在金璧裡的太監是前朝一塊留下來的,已經比當年少得多了,這是……陛下有意為之?

    男人的聲音又響起:“大晉末年,搞得民間苦難不斷,連帶影響了我們這些外族。當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我們又何苦來蹚這場渾水?明喜,你可知,最後讓我下定決心人大晉的原因嗎?”

    “不是預言嗎?”

    “金璧的預言幹我何事?”男人冷冷道.?“他說我,有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皇位不是得到手了嗎?

    “求不得。”男人又重複了一次,放聲大笑。

    笑聲在黑暗裡格外的刺耳。

    “不是我要不起,不過是我無所求。那個神棍說我得天下卻求不得,我倒想看看這世上,哪裡來的我求不得。”

    “陛下英明。”明喜一頭霧水。

    男人沒理他,又掩不住輕笑。“第一年,我都得到了,哪來的求不得?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年,好像有哪裡不對勁:第三年,求不得苦,原來,一直在。竟是如此!”

    第一年,有了小皇子:第二年後宮沒有孕事出現,第三年到今天仍然沒有第二個皇子誕生!明喜也豁然醒悟了。原來這就是陛下的求不得苦。

    明喜一直認為自己個性好,從來不會多求什麼。當他是閹人後,只要照這條道路的規矩走著就夠了:因此,他完全不存在陛下這種求不得苦,但,他還是安慰道:“陛下,遲早會求得的。”只要充裕後宮,孩子很快就來了——“當然,小心點求比較安心。”後宮人一多就會勾心鬥角,這小皇子確實要小心點保護。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輕笑道:“承你吉言。明喜,金璧好嗎?跟大晉比,好嗎?”

    “自然是好的。”明喜終於坦承了:“奴婢少時在大晉水深火熱,若然不是金璧,奴婢必定活不過二十。”

    男人嗯了一聲。這一次安靜更久,聲音才自黑暗的夜裡響了起來:“本想還不如不見,聽見你這話,那即便是求不得,也要來這一遭了。”

    明喜聞言心頭一動,還來不及深想,就見男人起身,他下意識後退。

    男人又是一頓,當作沒有看見,笑道:“你以後,當以金璧為家。金璧于你而言是安全的。要是哪日你心裡起了不安全感……”他停下片刻,似在思考,而後又笑了。

    他溫熱的手掌毫無威脅性地碰觸明喜的手腕,讓他做了一個手勢。“就把我當家人吧。這在我的族裡是回家的意思,也是我會回來的意思。明喜,我這裡是最安全的,”你可以躲在這裡。”“等……”

    “做一次。”語氣不容置疑。明喜只得在黑暗裡比了一次。男人安安靜靜看著他這頭,過了一會兒,才沙啞道:“你先休息吧。天快亮了,朕也該回去準備了。”

    明喜受寵若驚。一個帝王這樣陪他大半夜的,他很感激但還是認為這種事以後少有最好。這位陛下看起來是個重情的人……待在他身邊應該能夠安心點,只是不太合他所認知的宮裡規矩……

    “陛下,您是與天同高的人,萬不可紆尊降貴對底下人太好,沒有一個帝王是這樣的。”

    “你遇過幾個帝王?你拿靈帝來跟我比?”

    明喜一時啞口無言。陛下這話是歪理吧……

    “陛下,唯妃……”他的聲音極輕,一時不知要怎麼說。

    陛下身上的血腥味是春來他們的吧。前朝也是如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只怕唯妃那殿裡的奴婢全死了。

    明喜自認不是殘忍之輩,也絕非良善到對加害自己的人還能原諒。唯妃留下來對陛下絕非好事。他對神似靈帝的那張臉深有懼意,加上那種性情……遲早會害到小皇子,況且今日他僥倖活下來,唯妃不會放過他的。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讓陛下相信唯妃留在後宮是十分危險的。

    “等你好了點,就去練身體吧。”

    “什麼?”

    可能是明喜太過驚訝,男人的聲音有了淺淺的笑意。“你連個弱質女人都打不過,真讓朕懷疑晉朝男人的身子跟水做似的。”

    他不是男人啊!等一下啊,陛下,他只是個太監啊……

    男人沉吟著:“騎射上馬殺人都練,要練不會,朕親自教。”

    “……”他病重,不能動。沒人告訴他入宮混口飯吃還要學這些!他人了宮跟著老太監學識字就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男人無視他無言的拒絕,直接走出去。

    出了門,男人還記得回頭掩上門,沒讓夜風竄進去。

    外頭只有一個少年太監在候著。

    “丘七,明喜休養的這幾日,你就跟在朕身邊。”

    丘七大喜。“奴婢遵命。”

    他臉紅紅,帶點羞澀,將他一張少年中性的美麗臉龐帶了幾分滋味出來,男人盯著他,道:“從今天起,明喜是你的師父,知道麼?”

    丘七聞言,連忙點頭。“小七兒明日就拜師!明喜師父的後半生奴婢包了……不,奴婢會敬他一輩子的。”

    “好,朕現在就要你做第一件事,去差人把朕的長刀取來。”

    “是,奴婢這就去辦。”

    男人嘴角彎了彎,目送他退去。

    當年他一進宮,遇見的第一個太監是明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

    在這座皇宮裡的任何一個底下人,聽見他的話只知執行不會多問,連點驚愕都沒有。這種順從固然是好,不過沒有遇過不知道,他還是偏好明喜那種認為哪裡不對就會委婉提醒或暗地修正,這才能讓他在宮裡不出錯地迅速站穩。明喜是真真正正為帝王的長遠之路打算的人。

    至高無上的權力太誘人,站在最頂端沒有人敢仰頭看,哪怕他想殺誰,也就是一張嘴在動,沒有人在乎這個最頂端的人最後的結局。難怪靈帝到最後會控制不了自己膨脹的欲望……

    他舔了下唇瓣,上頭明喜唇上的余溫已經消失。

    如果沒有明喜……在這個他無所求的天下裡,他就是第二個靈帝。

    他心裡很確切地知道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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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明喜II

    “明喜。”

    明喜立即收起手裡的小刀,以防誤傷來人。他轉身卻不站起,笑道:“殿下。”

    小皇子就站在那裡,盯著他。

    明喜眼裡有了更深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皇子,而後起身。

    “殿下要上哪?奴婢抱您過去吧。”

    小皇子對著尾隨的底下人奶聲奶氣地說道:“站遠點,別跟父皇、母妃說。”

    隨即,一雙小胳臂環住明喜的頸子,讓明喜覺得……覺得……都快融化了。如果他在民間,早就成親生子了,孩子肯定比小皇子大上許多,說不定也會有小皇子一樣的可愛……晤,其實小皇子有那麼點陛下的影子,有時候會誤以為他是在抱小時候的陛下。

    光是這樣想,本來融化的心又迅速凝結。陛下小時候會這麼可愛?他不敢想像:可見小皇子的可愛來自昭妃……明喜發誓自己這輩子絕對不會說漏以下心聲——昭妃哪裡可愛了?就是個暴力的女人!

    “喏,我要去書房。”

    “那奴婢就在離書房稍遠前放下殿下,不會讓人發現的。”

    小皇子滿意了,深覺明喜就是一個貼心的人,比誰都貼心。他的小臉湊近明喜的耳邊,小聲地說:“明喜,昨晚父皇跟母妃打起來了。”

    本來跟在明喜後面的丘七聞言,好奇地上前一步,小皇子微微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盯著丘七看。

    丘七立即退後幾步。

    明喜真想回:那一定是您父皇得罪了您母妃。小打證情,大打傷身,可否告訴奴婢,陛下是斷了幾根肋骨?

    這種話當然不能說。

    前幾年幾個妃子又打起來時,他適巧在一旁,怎樣也要裝模作樣上前阻止,結果不小心挨了昭妃的暴力一擊,他的肋骨斷了……

    從此,他聽從陛下的話,繼續練身。然後,聽著陛下殘酷的旨令,跟著陛下上了戰場……他是個足不出宮的太監啊!

    再然後,他活著回來了。

    明喜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當太監,真不容易,還要文武雙全,有機智、有武力,戰場上不准逃命。他個人有點小懷疑,陛下這是把他當璧人在鍛鏈,可他是晉人啊……算了,當他發現自己身上出現薄薄的肌肉時,他竟是認為如果時光能倒流,或許他可以與春來的力大如牛一戰,這麼一想,當年殘留下來的恐懼似乎就少了那麼點。

    至於唯妃……在他記憶裡早已播去,如今只殘留那股噁心感。

    那日等他能下床後,就聽說唯妃那殿裡洗了兩次地,一次是春來他們死後,一次則是天方亮傳出唯妃的死訊。

    陛下親自下的手,在場的只有一個太監,丘七。

    對外的說法是,這位前朝公主難忘舊朝,意圖刺殺君王。

    從那以後,丘七偶爾對他欲言又止。他一頭霧水,直到一次丘七說溜了嘴,感慨前朝宮裡的底下人簡直不是人幹的,幸而自己是在金璧陛下手下做事。

    唯妃說了什麼?

    “果然被明喜抱著,能看到的風景變少好多。”小皇子認真道。

    明喜隨口答道:“奴婢是矮了點。”多虧陛下的訓練,他都年過二十七了,還能長高。他已算是晉人中的高個兒,但跟璧人比,他認命了。

    或許是陛下與妃嬪待他的態度並不防備,連帶小皇子受了影響:也或許是有人跟小皇子提過當年的巫蠱是他這個太監發現的,因此對他有了幾分親熱之意。

    坦白說,他真是……受寵若驚。不管過了幾年,都是受寵若驚。靈帝沒有子嗣,就算有,在那樣的宮裡所養出的小皇子也絕不會像眼前的這位……思及此,明喜面上露了笑。

    小皇子見狀,用他的小臉皮在明喜面上蹭了蹭。

    “明喜的臉,果然比父皇、母妃的細上許多,好摸。小冬也是。”他說的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

    “……”童言童語的,他還真不知要怎麼回。昭妃是女人,他的皮膚比一個娘娘的還細緻,都不知道該不該丟臉。昭妃個性像男人,也不在意美醜,搞得他好像很在乎一樣……他艱難地回:“那是因為我們是晉人吧。”

    小皇子眨了眨他黑白分明的細長眼眸,仔仔細細教導他:“明喜,不要動不動就說我們是晉人、你們是璧人這種話,我們都混在一起了。”

    明喜微地一愣,眼底有了溫柔的笑意,又聽小皇子道:“父皇說,金璧之後,只有金璧的子民。”

    明喜輕聲道:“陛下說得極是。”

    快到書房時,明喜放下小皇子。小皇子轉頭問他:“你剛在刻什麼?”明喜從袖間露出刻了一半的木頭。

    “奴婢閑來無聊,練練手力。”

    小皇子喔了一聲,點點頭。“中午你再來接我吧。”

    小皇子像個小大人一樣挺胸走向書房,他身後的太監——跟明喜施禮後,連忙跟了上去。

    丘七上前。“師父,您是陛下身邊的太監,殿下這樣搶人好嗎?”

    明喜看了他一眼,失笑。“哪是搶。殿下是懶得走路。”抱小孩的感覺很好,但畢竟是皇子,他不可逾線,他提醒著自己。

    丘七跟在他身側,又道:“昨天是陛下到昭妃那裡的日子,在用飯時打了起來,也不能算打起來,是昭妃娘娘想替師父說媒,陛下火大,於是就有了打鬥。”璧人的打鬥是真正的武打,哪像晉人叫打架啊。

    明喜足下頓住,轉頭看著他。

    丘七壓低聲音,湊近明喜,嘿嘿笑了兩聲。“是有宮女瞧上師父,尋上昭妃作主了。小七兒要先恭喜師父了。”

    “哪位?”

    “小七兒也不知道,得再探聽探聽……”

    自唯妃強吻他後,明喜對於這種事就有著反感。他心裡惦記著,遇上昭妃時婉拒吧,只是……“陛下氣什麼?”

    丘七也是一頭霧水。“也許是導火線?都幾年了,陛下一直沒有立後,昭妃是唯一有皇子的,想力爭後位?

    日積月累下來,陛下受不了才借題發揮?”

    明喜不動聲色東張西望,確定周遭沒有人。“這種話還是少說,對昭妃與殿下不好。”

    丘七聞言笑道:“師父,您真是太小心了。別說這話傳不出去,就算傳了出去,您是陛下身邊的重要人,陛下萬不會怪我們多嘴的。何況,若真是昭妃有心求後位,這種話傳出去也是她自找的。”

    明喜定定地看著他。

    丘七微啟朱唇想要再說什麼,見到明喜平靜裡略顯冷淡的目光,他如振聾發贖,臉色頓時發白。

    “明白了嗎?”明喜面色稍緩,溫聲說道:“陛下身邊不需要狐假虎威的奴才,後宮都是他的女人,這是他們之間的事,當人奴才的混在其中,是在找死:再者,這種話讓各宮的底下人傳了出去,就算一開始其他妃子沒有想法,久了怕也是會你爭我奪。這陰私手段一用上來,昭妃尚且能應付,殿下年幼,暗箭難防,你要陛下絕後嗎?”

    丘七臉色發紅,低聲道:“小七兒沒這意思……”他本想說,明喜師父說得太嚴重,後來想到兩年前唯妃臨死前說的那番話……他心一凜。明喜師父是有經驗的人,說的正是前朝曾發生的事:可前朝又怎會一開始就是那樣骯髒,必是有人失了度,以為只是隨意所為無傷大雅,然後一人、兩人……像是瘟疫傳開似,整座皇宮變了樣,甚至影響到天下……

    他們這些底下人稍有不慎,就會為金璧一朝開啟前朝滅亡的序幕——丘七立即將明喜給他的警惕暗記在心裡,因為明喜有經驗,因為明喜是與陛下最近的人,因為明喜深切清楚陛下的個性。

    再說……那一晚,陛下從唯妃殿裡出來,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前朝公主胡言亂語,不要再讓朕在任何人的嘴裡聽見同樣的話。”

    當下的他,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應下。明明陛下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他卻知道陛下心頭並不愉快。

    知道了身邊的太監跟前朝舊帝間有了不可言明的骯髒事,哪能愉快得起來?本來他想要表忠心,開口說他不會把明喜師父過去的事外傳,唯妃必是在造謠。可是,心底有個聲音阻止了他,陛下所謂的“任何人”,包括他,陛下是要他忘掉!

    當時天際發白,已有大亮之勢,可丘七每一次回憶起那一夜,印象裡總是黑沉沉的,而陛下就融在其中。

    明喜他……真的很得陛下看重。這兩年相處下來,他也確實感到明喜很穩,彷佛明喜眼前有一直線的道路,從來不會走歪過。這讓他有個預感,只要他忠心跟在明喜後面,帝王不換,他就可以得勢到老。

    只是,他有時也會懷疑,從前朝那樣的宮裡出來的太監會乾淨到哪去?就算明喜人品再好,也不表示唯妃說的事沒發生過。看,連他看著明喜,偶爾都會懷疑了,遲早有一天,陛下也會信了唯妃而對明喜厭惡吧。唯妃在他們心裡種下了種子,不可能不會發芽的……

    丘七收斂心思,打殘他他也不敢問明喜在前朝到底有沒有跟靈帝有過糾葛,除非他想被虐殺。這點他不懷疑,陛下絕對會下手的。

    他只要謹記一件事——凡事跟著明喜走就對了。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悄悄問:“明喜師父,您看到底誰有皇后臉?”

    “可是,這不合理啊。陛下凡事規矩照前朝,怎麼在後位這事上就這麼隨意?朝堂已經有大臣在上奏了。陛下後宮妃子都是璧女,這晉女遲早也是一定要入宮的:別說平衡之術了,多子多孫也是皇室必要的。師父您要不要……不偏向誰,但至少提醒陛下,皇后是一國之母,必須的。”

    明喜彈了彈他的額面。“這事我不能管,你最好也不要管。這一管,就會有人找上你,讓你動動嘴在陛下面前說點話。你看見利益好處,動不動心?只是點小事而已,你會做的。”

    “……別把小七兒想得這麼容易動搖嘛。”

    明喜笑了笑,轉頭走了。

    丘七追上去,又道:“我倒想,哪個妃子上後位都好。娘娘們都是好人,璧人爽朗這點,果然不假。以後小七兒要對食,還是找個璧女吧。”

    明喜笑道:“璧人確實爽朗。喏,我教你個手勢吧。”他停下腳步,面對著丘七比了個手勢。“這是璧族的手勢,回家的意思,我會回到你身邊。我想,將來那位姑娘會很高興的。”

    丘七眼一亮。“師父,您懂得不少啊。”

    明喜微笑道:“這也是陛下教的。”

    “……”陛……下嗎?教明喜這做什麼?兩族混合,所以你學我的、我學你的?好像哪裡怪怪的,丘七一臉茫然,最後給了一個解釋——有可能是陛下教了很多太監、宮女,只是當時他不在場而已。

    對,一定是這樣的。

    縱觀丘七一生到老,最遺憾的事情莫過於——他的美貌毫無用處。

    他到老了,都還有人稱他一聲美公公,由此可知他少年時有多美了。

    可惜這在金璧皇朝裡完全不管用。對陛下不管用,對後宮不管用,對明喜師父也不管用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公公一樣在宮裡活著,雖然有想要左手翻雲右手覆雨的時候,不過歷經強勢的兩帝,他也只敢小威小勢地做一下,因為他想要善終。

    他不否認,雖然是陛下讓他認的師父,可是明喜的為人真的潛移默化了他許多。他一開始入宮是有個模糊想法……他夠好看,也許能憑著面皮在陛下面前留下記憶,如果……如果……天下帝王呢,他自然是允了,反正在晉朝民間這種男男之事也是有的。

    他年少,只想不費力地生活下去而已。

    是後來師父修正了他的觀念,讓他不靠臉皮地在宮裡佔有一席之地,並且有了善終的機會……反正這些宮裡的璧人根本不在乎他的美!

    他心裡也願意奉養師父到百年,雖然師父僅長他十歲而已,只是很遺憾他還是沒有這個機會。

    有時他也會想,自唯妃去後到現在,陛下心裡的種子發芽了嗎?人都是有情緒的,即便他這麼尊敬師父,有好幾次他產生灰暗情緒時,看見師父就有衝動想問:唯妃說的骯髒事你有沒有份,師父您也沒多乾淨吧!

    ……陛下也是有的吧?

    在陛下的一生裡,有好幾次的征戰,最危險的一次,他非常不幸地也跟了。他還記得陛下出戰時,下了死命令要明喜師父不可退,就在原地等他凱旋歸來。

    他很害怕啊!當時陛下身受重傷,根本是背水一戰,重要的官員已先退出戰場,宮中有昭妃與皇子,一切皆有安排,除了沒給明喜安排後路。

    萬一陛下戰死,是要明喜無退路,陪葬對吧!對吧!這有多恨一個人才會做的啊!以前什麼看重都是他誤會了吧!他明面上是明喜的徒弟,也得留下。他嚇得兩腿都發軟。如果說唯妃那一夜讓他生命裡有了驚心動魄的暗黑色彩:那這一回,代表死亡的刀就懸在他的頭上,隨時會落下。

    “陛下……是要您死嗎?”他小聲地問。

    當時師父是什麼表情?好像錯愕了下,然後回著:“陛下可能需要找方向吧。”

    明喜溫和答道:“陛下出帳前,對我比了回家的手勢。不是教過你了嗎?這代表璧族人會回到家的。”

    是這樣嗎?是肉體回來還是精神回來?他感到很恐懼。陛下上馬姿態看似自然,但只有在軍帳裡為陛下替換盔甲的他跟師父才知道那傷有多重,會死在戰場上完全不會不可思議,何況……陛下出發時,回頭看了明喜一眼。

    我若死了,你也得死。

    這眼神就是這樣訴說的!他敢拿他下輩子的命根子來賭!陛下心裡有多恨明喜?他嚇得只能靠在師父的背上支撐著。

    從日出到日落……又到日出……

    那是他一生中腦袋最空白的時候,直到見到陛下戰勝歸來,他哭得比明喜還凶,抱著陛下盔甲的一角哭花了臉。他必須坦承從來沒有哭得這麼情深意切過。

    但是,之後陛下還是重用明喜遠遠勝過他!這公平嗎?

    不公平……也好。陛下舊傷太多,並非長壽年命,在他要走時,下了一道秘詔,要明喜師父陪葬。真的……

    不公平也好。

    這些年他一直跟在明喜師父背後,一來頂頭上司們不會允他越過明喜:二來他也漸漸摸清了自己的定位。陛下讓他拜明喜為師,是要他幫著明喜:說得難聽點,他就是陛下在宮中的一把駭人刀,也是一把保護明喜的刀。

    那些前朝留下來的太監跟宮女,不是每一個都跟明喜一樣守著本分在做事,這讓他這個只經歷過金璧兩帝的太監看來,前朝宮裡就像群魔亂舞的地獄,因此跟在明喜背後的他,偶爾還是會想:明喜究竟何時才會卸下守本分的態度,露出真實面目來?

    陛下要明喜陪葬,是怕他死後,明喜露出真實面目害皇室?

    當然,他還是非常敬重明喜的。因此知道半天後陛下又下了一道旨令,他為明喜松了一口氣。

    那道旨令意在追回陪葬秘詔,這表示陛下收回要明喜陪葬的念頭。

    陛下一生中幾乎不曾反覆決策過,這一次是為了留下明喜的活路才反覆……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明喜的表情。自收到陪葬秘詔後,明喜的表情沒有什麼大波動,安安靜靜地領下秘詔,現在又收到陛下的旨令……

    “師父,您要去哪?”他見明喜沒有逃過一劫的喜悅,心裡感到突兀。

    明喜笑了笑。“我去見陛下。”

    明喜嘴裡的陛下是金璧第二代皇帝,開國主的唯一兒子,開國主病後已將皇位傳給兒子。偶爾他跟明喜還是會喊開國主為陛下。咦?他是怎麼聽出明喜喊的是誰?陛下、陛下……明明同樣的字,但語調裡包含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才能這麼輕易聽出來。

    明喜離開前,突地轉頭盯著他一會兒。“師父……怎……怎麼了?”

    明喜笑道:“好像什麼都教給你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說起來這些年我也沒有存什麼東西,你要能翻出來都給你了。”

    是啊,連他都有幾小桶黃金了,偏偏明喜沒有,吃喝都在宮中,居然也不怕老了兩手空空……這未嘗不是對現在生活感到安心的一種反應。

    不過,等等!什麼叫能翻出來的都給你了?他又聽見明喜歎道:“我曾立誓絕不再殉主的。”

    他頓生不祥之感,想要問個仔細,明喜就去見陛下了。

    直到許久後,明喜才自那扇門後出來。那時,明喜眼眶微紅,神色卻是平靜溫和。他心跳得慌,下意識不敢上前跟明喜說話,只是一路跟著,而明喜有點心不在焉,並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明喜回到房裡,再出來時已換下一身太監官服,穿著一般常服。丘七不得不承認,或許是因為明喜沒有野心,安安分分過日子,因而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人家說美公公是指丘七,同時也疑惑著他為何會喊一個比自己看起來還要年輕許多的太監為師父。

    明喜神色平穩,一路入了陛下……不,如今該叫太上皇的陛下的宮殿裡。

    當明喜進去看陛下時,他莫名地心頭一跳,動作比心裡想的還要快,他已命令所有侍候的底下人都暫先退去。

    丘七走到門旁,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往門裡看去。明喜這時候當然是來感謝陛下的:可是,隱隱地,他又不認為如此。

    明喜跪在床邊,背對著這頭。陛下就在床上,可惜他看不見陛下的表情。聽說陛下一直睡著……雖然是以往的重傷所引發的,可老天奇跡似地給陛下一個非常體面的死法,沒有憔悴的病容,只有時不時的昏睡,睡到最後也就斷了那口氣。

    陛下是趁著間隔清醒時,分別下了陪葬秘詔跟收回秘詔的旨令。陛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至今仍然想不透。

    背著這頭的明喜似乎在說什麼,陛下尚在昏睡,明喜這是自言自語吧。緊跟著,他隱約看見明喜做了一個手就在那一瞬間,他有如醍醐灌頂,什麼都明白了。

    眼淚刷地一下,連點預兆都沒有就滑落了。他一時止不住,捂著臉,不動聲色地退出宮殿。

    他怕明喜出來會發現他,還一路退到轉角,背過身,死死盯著地面。

    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直往地面落去。

    明喜他……比了璧族的回家手勢。

    陛下將死,明喜活著,這回家的手勢,不就表示……在宮裡上位者都喜歡明喜,可以說明喜雖不名揚,卻是金璧宮中握有最大實權的太監,連過去太子的妃子們也要敬他三分,否則太子不會留給她們一丁點的顏面。明喜依舊老樣子,安分隨意,不貪不驕,上頭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今天??…?今天……是明喜第一次如此出格抗旨……

    接下來幾次碰面,明喜都神色如常,甚至還帶著笑,而陛下一直沒有再醒過來。

    “地主?”明喜露出訝異。

    “是啊,師父不是說過等以後老了,就去鄉下當個地主,領養幾個孩子為您送終,這幾年怎麼都沒聽您再提了?這地是看中哪了?小七兒將來老了不中用了也搬去跟您住吧。”他暗暗想要左右師父的想法。

    明喜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願望了,你還記得啊……在宮中過得太安逸,我都忘記了呢。”

    “比在前朝還好嗎?”

    明喜聞言一怔,大笑。“當然是的。”頓了下,他又道:“小七,你要多保重,我對你已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少時你躁進,我總想不大好,宮中人心難測,小心著道,現在你比我還穩了。這些年,多謝你照顧了。”

    如果他還有年輕時的性子,他一定會如同那次抱住陛下盔甲一角痛哭般,抱住明喜師父的大腿,請他不要……不要……

    現在,他只是勉強扯動肌肉笑笑。“師父在說什麼呢,這些年您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再怎樣也是我謝你啊。”說到最後,他笑嘻嘻地,也不再談地主什麼的。

    既然師父不再談,那就……就這樣了。

    陛下一直沉睡未醒,駕崩的那日,就再也沒有見到明喜。他也沒有刻意去問,便這樣繼續他在宮裡的日子。

    所以說,回憶真是一個令人不愉快的小東西。

    尤其年紀大了以後。

    丘七捂著眼,眼淚止不住。

    他吸吸鼻子,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著眼角。年紀老了就是這樣,一想回頭事就會忍不住落淚,即使都已過了好幾年。

    在這個世界上,不管陛下也好、師父也好,都已經不存在了,就連宮中太妃也走了一兩個,害得他只有在夢裡才能回到那段大家都在的時光。

    要他說,太妃們,即使是昭妃,對陛下的感情都不深,一如陛下對她們的。有好幾次他都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他們是同伴,是互相可以靠背的戰士,卻不似如晉人間有著愛恨的夫妻。

    當然,他只是個太監,對男女間的情感不是十分明白,也許一直是他誤解了。陛下的後宮人太少,他扛住了所有的壓力,自唯妃後,就再也沒有進宮的女人。

    這些你那,他一直想到師父跪在陛下床邊的那一幕。初時還不覺得,等到一次又一次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他漸漸覺得哪裡不對勁,過往的人事與那一幕融合起來,竟覺得再自然不過。近年他偶爾會想,是不是……是不是陛下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

    師父是個本性十分規矩的人,不會允許自己想到超過範圍之外的事。他總有個感覺,前朝對師父的影響太深,影響到他在金璧的心態與行為。

    師父絕不會逾線,那逾線的是……

    坐在馬車裡的丘七,中斷思考。

    就算陛下已去,他也不敢胡亂去設想。如今,他已告老還鄉,繼承明喜師父曾有的願望,在鄉下當個大地主,雖然他自認比較適合在宮中翻雲覆雨,但……年紀大了,總想著往事,想要替師父做些什麼。

    他又抹了抹眼淚,長歎口氣,往車窗外看去。忽地,他瞥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匆匆而過,眼熟呢……他記性好,立即認出這人。明喜跟他有一次出宮,撞見這孩子,這孩子哭著說丟了雕刻刀,明喜就順手給了他一把碧玉刀,哄孩子開心。

    他知道明喜師父喜歡孩子,很容易把宮外孩子跟小皇子重疊在一起。而他會認出這孩子,是因為這孩子生得極為好看,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樣。他看著這孩子,不,是三十多歲的男人,興匆匆地抱起鋪子前的小童。

    一家子嗎?他心裡歡喜。好,就是這樣才好。

    他有點累地合上眼,想著都一個老頭了還動不動落淚,真是傷心傷身:可即便是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回憶著——

    明喜師父在宮裡穿梭的身影、陛下的身影、明喜師父被昭妃不小心踢斷肋骨’陛下的面無表情……曾有一度,他還真的以為陛下想殺了明喜,他就說了嘛,陛下的心他看不透。

    就好比,他記得某一年,陛下出宮見人,點的是他而不是明喜。他會印象深刻,是因為懷疑陛下點他是要他做些善後事……例如陛下殺人,事後細節他處理之類的。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老的晉人,比他現在還老……他就在門外,隱約聽見一些預言什麼的,那是用璧語在對談,顯然那個晉人在璧族住過一段時間,而他之所以聽懂部分,是明喜師父教的。

    至於陛下與那個老人說了什麼,他似乎聽懂了,但回去後不敢想,久了記憶自動摒除那些對話。他只記得回去後,陛下在隨心室待了一夜。

    ……到底,那天陛下說了什麼?如今他不管如何回想就是想不起來,只記得當時背脊有點冷,是件匪夷所思的駭人事。

    唉,人老了老了,聽些快樂的事就好。偶爾在回憶裡想想美好的事,也不知道那種回家的手勢有沒有用?陛下他……把明喜當成家,可別走錯路啊。

    丘七合上眼。

    在進入睡眠前,他想到有一年,陛下春獵,打了一頭野豹丟到隨侍的明喜面前。明喜師父很明顯地一呆,當時他跟師父心裡的想法是一樣的——現在是怎樣?扛獵物不是他們太監的工作,他們扛不起啊!

    接著,陛下差人拿了弓箭與獵刀送到明喜面前,要師父也去打一頭。

    當下,他淚如泉湧,感激涕零陛下從不厚愛他,只厚愛明喜。太監打獵?

    也行啦,可是自金璧之後,這位皇帝嫌圍場裡的野獸太柔弱,從那之後,金璧圍場成為史上最兇猛的獵場。

    到最後明喜到底獵到了沒?他老了記不住,就如同他一直在反覆想,璧族裡有個風俗好像就是獵物什麼的,但就是想不起來……

    雖然如此,他人睡時的嘴角還是微微揚起著。

    為著那段有陛下、有明喜的美好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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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未完

    “其實我不大喜歡爹,因為他比較疼姨娘。”我說。

    喜子叔叔差點打翻了稀粥。他顫聲道:“姨娘?”

    “其實我不大喜歡我父親,因為他比較寵他的情婦遠勝過喜歡我母親。”我歎氣道:“做人真難,是不是?算了,我去問娘吧。”語畢,我跳下床,想一鼓作氣跑去找娘,低頭一看,喜子叔叔拉住我的腳丫子了。

    “等、等一下,這種事不能跟夫人說!”

    “為什麼?我跟娘無話不談。對,無話不談,我會背了。”

    “奴婢、奴婢覺得這種事還是先提醒一下主子吧。”

    “跟爹說嗎?”我湊過去蹲下來看著喜子叔叔,順道摸了他光滑的臉。“喜子,你一緊張就會自喊奴婢奴婢的,我知道你跟哥哥比較好,你在他面前都自稱我啊我的。”

    “不不,小小主子你誤會了。我們回到重點,這種事還是瞞著夫人吧。”

    “耶?要瞞著娘嗎?”我點頭,認真道:“我明白了。娘說,喜子是個忠心的,他們不在時,要聽你的。”

    “……我對不起夫人。”他艱澀道:“讓我們做最後的確認,小小主子,你還奶聲奶氣的,真的懂姨娘跟情婦是什麼嗎?”

    “懂得懂得。”我不大高興他這樣看輕我,於是我哇啦啦回他:“這都是不正統的女人!不正統就是名分不夠。而且啊,姨娘快要生寶寶,我都懂得。”

    “啊!”頓了一下,他又叫:“啊!”

    我看著他,跟著喊:“啊!啊!”

    “不不不,好好好好……等一下,小小主子你不要再學奴婢了!要是學壞了,我對不起主子啊!”

    我看著快要崩潰的喜子,忍不住又再摸摸他的臉。

    “這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啊。”喜子自言自語,面上出現強大的矛盾。他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問著我:“小小主子,我抱你去見主子吧。這事,你別告訴小主子啊。”

    “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小主子會太高興,他是個老實人,萬一不小心告訴夫人就不好了。”

    “哦……”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想瞞我娘啊?”

    “不不,不是。小小主子,你不能老一臉無辜地挖坑讓我栽啊。你確定那個什麼姨娘懷著孩子了?”

    “當然啦,我情報一流的。”

    “這也是不錯啦。”喜子乾笑著,“自從皇后難產,爺收到消息後,就沒意思讓夫人懷第二胎了。這樣子說起來,爺會找別的女人生子好像也不意外,金璧皇室就愛多子多孫,除了開國主只有一子,謹帝無子外,哪個不是十幾個二十來個子孫。”

    我抿著嘴,正經地看著他。“說短點。”

    喜子表情微妙,似乎在說——明明都是同年紀的小孩,怎麼另一個懂,這個的理解力卻有點困難呢?

    我狠狠地瞪著他,來表達我的憤怒不滿。

    他馬上哄:“小小主子別哭,簡單地說,爺想要多子多孫,所以會找其他女人生小孩,這點不會太意外。”

    “所以說,以後我有弟弟了?”我疑惑。

    “小小主子,你切記,那不叫弟弟,只是爺的兒女。你真正的兄弟只有小主子。重點在,爺讓其他女人生子是正確的抉擇,你不可心怨他。看看皇后吧,喔,白話點就是你皇嬸,她已經有子了,偏她還想要給皇上多子多孫,然後就這樣走了,那還不如交給其他妃子過生死關賭賭嘛。現在好了,陪著皇上的不就是那些妃嬪了嗎?撐到最後的就贏了啊。”

    “原來如此。”我故作無事狀。

    喜子看破了我的偽裝,歎口氣道:“簡單地說,正妻保命比較重要,其他女人就是工具,小小主子萬不可介意,被夫人影響,對爺生出心結。”

    他說他的天書,我回憶我的小秘密。“我想起來了,上次回宮,皇奶奶只抱著哥哥,不大在意我。我不喜歡她。”

    “這個……”

    “明明我很累很累了,沒空理皇叔叔的姨娘,她們還一直來找我說話,我討厭。裡頭有一個跟你一樣美麗的女人看見我,嚇到叫起來呢。”

    “呃,那是因為……”

    我看著他。

    “因為小小主子太美麗了。”喜子正色說道。

    我就知道我跟喜子是一國的。“我也這麼想。你看,我穿洋裝美不美?”喜子撇開臉,也不知在想什麼,再轉回來時笑得很開心。“逼得佛……也發火。”

    “小小主子,我說得不標準嗎?”

    我又摸了摸他的臉,不想傷喜子的心,說:“美人說話,都是對的。不過,從今天開始,喜子你要跟著我書寫這些文字。以後我要帶你走遍每一個國家變成凰起,你不能給我丟臉。”

    雖然喜子臉上有點複雜我看不懂,不過我很滿意他眼底的感動。

    “小小主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丟臉的機會。總之,你放心,你只要記得一句話:你跟小主子是嫡的,誰也越不過你們去。主子喜歡多子多孫,那,就去母留子,到最後,主子有許多孩子,可是他心裡始終只有夫人,其他女人想越也沒命去越。”

    我看著喜子。

    喜子頓時滿面是淚。他簡單易懂地再說一次:“小小主子你放心,這些你都不用管了,反正就是這樣了。”

    “我明白了!”

    “……小小主子,你明白什麼了?”

    “我明白啊,我超級喜歡喜子的臉,一切就都交給你了!喏,讓我再摸摸啊,美麗啊美麗,快過來快過來變成凰起。”

    “我在想,以前,我以為我是最蠢的那個:現在忽然發現,還有人比我更蠢,這讓我有點憂心,將來出嫁了要怎麼不被人騙呢。”話說到這裡,蹲在花園一角的喜子一驚,連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小主子。

    小主子看著他。“你說的是妹妹吧。”

    看吧看吧,連點都不必點,小主子就聰慧無比地猜了出來。他不得不懷疑在馮無鹽肚裡時小主子就把所有的智慧、美貌都給搶光光了。小主子的顏貌似爺,有著璧人的俊美,人又聰明,相較下小小主子其實有點像馮無鹽……至於那個才智方面,他還真想不到像誰。既不像爺也不像馮無鹽,倒是像……

    喔,像馮無鹽的妹妹馮十六。思及此,他出了一身冷汗,那智慧不能看啊……

    太后喜歡小主子,正是因為小主子既像甯王也像康王。皇上早早立了太子,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太子大上小主子他們好幾歲,當年皇上馬上就讓皇后有了孕,出生的太子不那麼像康王並且體弱多病,連不太聰明的他都看出不太妙,萬一太子也走了……也難怪爺回到海上後就再也沒有回去的打算。

    他歎了口氣。跟著小主子留在宮裡的那段日子,他早就察覺馮十六是個只有美貌的草包,至今無子,說穿了不是懷不上,就是皇上沒那意思讓她懷上。

    或許,爺最後選擇海外是正確的:至少在海上,他們幾乎不冠任何皇家的稱謂,因為用處不大。久了,就像是一般民間的大地主,教養出來的兒女也少了一層束縛。在喜子心裡,皇宮裡養出來的那些皇子、公主,是萬萬不及這對雙生子一二的。

    現在他比較煩惱的是,小小主子這麼小就愛美愛得不得了,將來長大了,很容易被當成玩物吧:也不對,重點是她愛美但根本不美啊!連當玩物都沒有資格好不好!

    “喜子煩什麼?妹妹不聰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將來有我替她頂著,還怕什麼?”

    看!這位就口齒清晰、條理分明了!馮無鹽這不是明擺著偏心嗎?喜子道:“現在這暫且不重要……有妾室跟情婦的事被小小主子發現了。”

    喜子繼續說道:“聽說還有孕了。小主子你行,自然壓得下那些庶子,可是小小主子不行,會被欺負的!”

    “……喜子,你對我,真是有信心。你很寵妹妹,你知道嗎?”

    “不不,我比較偏向小主子,連小小主子都看出來了。”喜子坦承。

    “是這樣啊。”小男孩含笑道:“妹妹傻了點,你不能跟在她身邊,會是一雙傻的,以後還是跟在我身邊好了。”

    喜子聞言,不知該沮喪還是笑出來。這一個兩個搶他的……這也太幸福了點。

    小男孩瞥見妹妹跟著底下人去放風箏:他上前一步,看見妹妹又摸了底下人的臉一把。

    也不知從何時學了這習慣,看見長得不錯的人就愛摸一把,好像摸了就能沾到美麗貼補到自己臉上似的。

    但,在皇宮裡,她誰都沒有摸過,包括娘的妹妹。

    不摸,是正確的。父親教過她?不可能。父親寵妹妹,從不限定妹妹不能做什麼。只要她敢做,父親就敢替她收拾。

    小男孩收回目光,又看向喜子,隨口道:“明喜是誰?”

    “明喜?”

    “昨天我聽見你跟燕叔提到這個人,他也是個太監?”

    “是的。是一個非常優秀並且美麗的太監。”

    小男孩喔了一聲。“是皇上宮裡的太監嗎?你不要跟那個叫明喜的換,我就要你喜子留在這裡,妹妹也是的。”

    喜子一怔,結結巴巴道:“可是,明喜是個很厲害的人……”

    “再厲害也不是你啊。就像是,將來姨娘的兒子再厲害,喜子也是不會喜歡他的吧。”

    喜子眼一紅,連忙忠心道:“這是一定的啊!喜子不換絕不換。”

    “那……姨娘的兒子在哪裡?”男人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

    小男孩抬眼看去,父親正在喜子後頭。

    喜子一回頭,不見害怕反而松了口氣。“爺,我們去母留子,等孩子都抱來了,夫人也不會太介意,哄哄就好……”

    馮無鹽從龍天運身後現身。她微微笑著,轉頭看著龍天運。

    龍天運也盯著她看,沒有任何開口的意圖。

    馮無鹽的眼底染上笑意。“那,一定是誤會了。”

    “娘!”小女孩放開風箏,像炮竹一樣跑了過來,中途啪的一聲五體投地,在場的人瞬間靜默。她面上立即有了哭意,就在有人要衝過去哄時,她又把眼裡水氣努力逼回去,搖搖晃晃站起來,垂著頭似乎感到虛弱了,想要蹲下休息,但突然又振作精神,繼續化身炮竹沖過來。她本來是要馮無鹽抱的,哪知龍天運上前一步將她抱得老高。

    “痛麼?”

    “摸摸就不痛!凰起痛飛飛痛飛飛!”她軟聲軟氣的,順手摸了一把他的臉。

    “……”龍天運正在思考,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女兒看太多海外人露骨的舉動學的?雖然從不限制她怎麼穿衣服,她洋裝是不是太常穿了點?

    小女孩又親了親他的手背,深沉地歎了口氣:“爹,你真逼得佛也發火。”

    “……”這是誰家的孩子?

    馮無鹽彎下身,趁著小男孩一時不察抱起他來。小男孩駭了一跳,直覺看向龍天運。

    龍天運又看著馮無鹽。

    馮無鹽笑道:“我還沒有那麼軟弱啊。我游泳不就是你教的?我體力不錯你也親身驗過。”頓了一下,她又道:“雖然沒有姨娘的兒子,但你還是可以再有孩子的,要不要試試多子多孫的感覺?”

    我又失眠了。

    半夜裡,我自己跳下床,自動自發換上金璧的衣裳。爹沒說過,可是我知道他愛看。

    我摸黑走到隔壁院子裡。自從爹娘發現我晚上會到處跑時,就把我的房間移到他們的隔壁。唉,雖然說愛就是監視,但我喜歡。

    我走進院子裡時,看見屋子門口有婢子守著。屋裡頭傳來隱隱的水聲,我大喜!

    爹有時習慣半夜沐浴,就跟我有習慣半夜失眠一樣,我們就是一國的。果然沒有多久,屋門打開了,比天還高的人走了出來,停在門口,往我這裡看來。

    我心裡高興地從陰影中走出一步,那個守門的婢子嚇得叫了一聲,我被她嚇得跳起來。

    爹轉頭看她。

    她連忙道:“奴婢沒想到小姐會出現,都半夜了……”

    “鐘憐呢?”

    “鐘姑娘受了點風寒,今晚是奴婢留著。”

    “你去叫她來,讓她親自熬藥給夫人喝。”

    我瞪大眼睛聽著他們在對談,試著理解,接著,爹轉身就往另一間房走去。我趕緊跟在他的後面,小聲抗議:“太快了太快了,慢點慢點。”我會跌倒的!

    等我跟進房,爹已經在躺椅上坐下。我脫下鞋,手腳並用地爬上爹的身體,先是摟住他的脖子,湊著聞。

    這時候,爹身上都會有娘的味道,再加點爹自己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特淨喜歡他這個時候:這時的爹一點也不嚴厲,反而會過度寵溺我……當然,我個人認為這是我爺倆的小秘密,不能讓哥哥知道。

    我滿足地坐好,背躺在他的懷裡,拉過他巨大的雙手環在我身前。

    “睡不著麼?”

    “睡不著,睡不著。”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一定是跟爹學的,爹現在也睡不著。”

    “跟我學?你跟你娘都是來折騰我的吧。”

    我要抗議我要抗議。我就說嘛,哥哥才是爹的心頭好吧,我跟娘才是一國的!抗議歸抗議,但爹的身體還是要給我靠著。

    “爹,為什麼你老是給娘喝藥?藥是給生病的人喝的,就像是……”我想到了!“就像是宮裡的太子哥哥一“那是因為,你娘懷你跟你哥哥的時候,肚子大到如今想來都還是覺得非常可怕。”

    “娘的肚子很平了。我要不要也喝藥,我吃飽了肚子也是鼓鼓的。”

    “……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回答這種愚……好問題。將來要有人讓你喝,我必想把他……”爹似乎長歎了口氣,“若有一日你娘真的再生,我寧願是個男孩。小姑娘有你一個也就夠了。”

    這有肉麻到,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喜歡。這就是日常深夜我跟爹之間愛的交流!

    我心裡微微安心,合著眼搖著頭,想跟爹再說說話。有些畫面跳出我的記憶。

    “娘不見了,爹會害怕嗎?我看皇嬸不見了,皇叔沒有害怕啊。”

    “在我”頓了一下,爹才說道:“的心還在她身上的時候,會。”

    “那爹的心也在我身上?”

    爹又笑了聲。“對。”

    有時候,我模糊地感覺到爹把我當大人一樣看待,不像喜子或者憐姑姑哄人的口吻,這點令我感到很滿意。

    其實我更喜歡的是,他此時語氣裡的軟就是軟。也許我是從爹肚子裡生出來的,爹的一舉一動我了若指掌,比哥哥還熟。這種語氣裡的軟,我知道大家都沒有發現,他只在娘、我跟哥哥身上才有,而在娘跟我身上明顯更軟些。

    對皇叔跟皇奶奶則是含著笑,說話很和氣,語氣裡的軟卻不見了。

    “萬一有一天爹的心不在我身上了,你得告訴我,我也會把心收回來的。”

    我的話一說完,就感覺小肚子被爹的手臂輕輕勒了一下。

    “你這方面倒像你娘。”

    “我一定是娘的轉世投胎,才會臉像個性也一樣。”

    “以後別說這種話,會讓爹懷疑你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我歎了口氣,憂然地說道:“我一直懷疑,哥哥在娘的肚子裡把我的腦子吃掉了。”

    爹也歎了口氣。“我也一直慶倖,你這傢伙不是在宮裡出生。我本以為有個像她的女孩,就像是我經歷了她的幼年生活,但顯然世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個性。”

    “爹,說簡單點,你女兒的腦子被你兒子吃了。”

    “簡單地說,你現在很好,保持你腦子被你哥哥吃了的狀態。下次別再玩喜子。哪裡來的姨娘?”

    “我才沒有玩喜子呢。爹說過,喜子是個忠心人,不可以虧待他。他對我也很好。”

    “真難得有人能讓你放在心上。那你騙他什麼姨娘?”

    “我正在回朋友信呢,一個有姨娘,一個有情婦,喜子就來問我信裡寫什麼,我就跟他說了。我已經回好了,去母留子,我家都這麼做的。”

    我的背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爹在悶聲笑。

    天很黑,爹已經把屋子的燭火熄了,一片黑漆漆的:我知道這是爹想讓我容易睡覺,這真是難為他了。

    我去過宮裡,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皇叔叔抱著我,笑著說他也有女兒,不過沒有我聰明。我被領去看他的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她在面對皇叔叔時,就像是面對師傅一樣。

    喔,哥哥有師傅了,哥哥每天對著師傅的態度就跟那個小公主一樣。

    皇叔叔對每個孩子的態度都是一樣的,除了太子哥哥。我聽喜子說過,那是因為是皇后生的,跟其他人生的是不一樣……

    但是,皇叔叔即使是在面對大哥哥時,我也認為完全不如爹疼我的樣子。

    所以說,我真是太幸福了!

    “爹,為什麼我長這麼大了,才第一次見到皇叔叔跟皇奶奶呢?”

    “……因為你皇奶奶得確定她掃尾乾淨到我在宮裡的勢力也沒了呢。呵,憑她的能力?”

    噢噢噢,我偽裝我深沉地聽懂了,趕緊換話題:“爹,你跟皇叔叔長得一模一樣,娘會不會認錯?”

    “嗯?不會。”

    “我也不會。就算爹你只剩一截手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搞混。”

    “爹,說話啊說話啊!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在他身上蠕動著。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寵你了。”

    “不不不,不不不,還不夠,還不夠寵!”

    他輕笑一聲。“這叫不夠寵,那我還真不知道金璧有哪家父親像我一樣寵女兒。”

    我眼界太小,不敢確定爹這是實話。我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那我娘的爹有沒有跟爹一樣待她好?”

    我說過我聽得出爹語氣裡的意思。我歎了口氣。“那,確實爹非常非常寵我,為了彌補娘不受寵,爹再多寵寵我吧,我醒著睡著都寵,我願意替娘承受加倍倍倍的寵愛。”

    “你這丫頭片子哪來的?”

    “我從哥哥後面出來的,我也有懷疑是不是他踹了我一腳。爹,娘是美人嗎?”

    “嗯,你娘是美人。”

    在黑暗裡,我忍不住笑起來。我好喜歡好喜歡說這句話的爹,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軟到我都快要融化不見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說我像娘小時候,所以我也是個美人?

    “那爹是因為娘是美人才讓娘成為我的娘嗎?我聽喜子說,爹有打獵給娘,那就是正式的娘:可是,娘不會打獵,爹就不是我正式的爹了?”

    “我沒出賣他我沒出賣他。”

    “你爹拉著你娘的手,握著弓射出的箭。你說,是不是你娘獵的?”

    好像是耶。爹跟娘一起獵的,也就等於娘有在獵,雖然有點複雜,可我懂得懂得的。“原來爹跟娘都是正式的,那我是不是正式的啊?”

    “……誰說你不是正式的?你自己想出來的?”

    我又用力歎口氣。“雖然娘沒入宮,但我覺得皇奶奶不喜歡我跟娘。”

    “她誰也不喜歡。”

    才怪呢,我有看見她一直盯著哥哥。“皇叔叔的小孩這麼多,他們說以後會有更多的美人進去,皇叔叔也會有更多的小孩。爹,以後我跟哥哥還會有很多娘嗎?”

    “你跟你哥哥的娘只能是馮無鹽。誰讓你聽見這種話,也不管管嗎!”

    “爹,不能聽嗎不能聽嗎?”爹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瓜,我立刻閉嘴,渾身卻是想打滾。有時候我也奇怪為什麼哥哥可以坐在椅上一上午,我就只想滾來滾去的。是不是哥哥在娘跟爹的肚子裡搖晃我十個月?

    我把爹的巨人手拉到我的鼻子上,聞著他的味道我心裡好像沒有那麼躁動了。我不喜歡閉上眼,只有累的人才會閉,我常常閉,閉久了我有點害怕,現在我還想張著眼跟爹聊聊天,於是我想到了袖子裡的東西。“爹,皇叔叔抱我時,我分得出他不是爹,他身上沒有娘的氣味,我不要。如果爹跟皇叔叔一起生出很多很多孩子,不跟娘生,就算再疼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一起生,跟你說閒話的人沒想到你這年紀根本聽不懂嗎?”

    “爹回我嘛回我嘛,你會喜歡在宮裡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嗯?真的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爹,你要照我的順序來,不然我會搞混的。你先回我你會喜歡哪個我嘛我從沒有聽過爹這樣喝斥我,氣憤地用小腳丫踹了爹的大腿一下,然後從袖子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鼓鼓的東西,帕子就包在上頭。

    “我不太喜歡它,醜的。”

    “什麼東西?”

    “我在宮裡沒有亂跑,皇宮大門可以作證!哥哥說那種人叫宮女,她把這個交給我,她比喜子還碎嘴,說了好多好多,我都聽不懂,只好一直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好久,才又說:放這個到太子哥哥的床下,太子哥哥才會好,以後你就能留在宮裡。”我才不要告訴爹,那個宮女把話一直簡化很多次到她看起來都快哭了,我才聽得懂,那會顯得我太蠢了。爹也不照我順序來,害我一口氣要想這麼多話,也不知道爹懂不懂,但最重要的話我一定要說清楚——“爹,你放心,我才不傻,這麼醜的人偶才不會讓太子哥哥好呢,我回到京師的家後,確定我不會留在宮裡了,就叫喜子把十二叔送我的海外洋娃娃轉送給太子哥哥,保證美多了,他天天抱著睡,肯定好。”

    我喘口氣,真感覺有點累了。我就是想讓爹知道他心愛的凰起不笨,其實很聰明。不過說這麼多這麼多的話真的好累,哥哥怎麼可以背一上午的詩詞呢?他不累嗎?

    我不想讓爹驚歎我的聰明後,又看見我的膽小。於是,我強調:“不是我膽子小才把它包起來,是它太醜了,我眼暗會傷到。喏,爹,送你。”雖然看不見,但我感到爹從我手裡拿過去了,我全身放鬆到軟綿綿了。有爹在,萬事吉!忽然間,我替娘抱不平,怎麼她就沒個好爹呢?改天我當她爹好了。爹才接到手,猛地,我感到爹將那東西從手裡甩了出去。我嚇了一跳,隨即,爹的手蒙住我的眼睛。

    “不要看!”他怒喝。咦嗅?我滿頭間號。爹提著我迅速起身,大步跨出屋子外。我手腳並用”,像只猴子一樣纏住爹,爬到他的肩上坐著。“混帳東西!敢動我的女兒!”“爺?”有人匆匆人了院。我還緊緊閉著眼暗,這是燕叔叔的聲音……?我還聽見娘的聲音、喜子的聲音……

    這些人晚上都不睡覺的嗎?原來不只我失眠啊,這很正常嘛。

    爹的聲音好冷,我幾乎沒有聽過他這樣的語氣。

    “下來。”娘在旁低聲說著。

    一雙手勉強拱到我的腰,我順勢往後躍進,改抱住她的脖子。嘿嘿,娘身上也有爹的味道,她的頭髮還是直散腰間的,帶點水氣,像剛沐浴完就匆匆過來,這是有多關心我啊!我心裡高興,我娘多強,能抱得動我。宮裡女人很多,我卻沒看見她們抱得動過自己的女兒,是爹把娘看得太軟了。

    我偷偷張開一隻眼,從縫裡偷看娘。娘正盯著我看,眼底露出我喜歡的情緒,甚至帶點笑意。

    喜子有說溜過嘴,以前娘是不太笑又對爹壞的人。看,現在娘的眼角還有笑紋,肯定都是我的功勞。

    我埋進娘的肩窩,想到宮裡的太子哥哥,皇嬸子消失了,只剩姨娘,他真是太可憐了。如果娘消失了……我眼底忽然生起痛意,心裡莫名起了巨大的害怕,就跟我每次閉眼要睡覺時一樣的害怕:我不由得緊緊抱住娘,想跟她說:別消失,你爹不疼你,還有凰起在,不要學皇嬸子!凰起也不要消失!

    “顯然當今聖上沒有整頓好他的後宮,竟把一個小孩子拉進巫蠱之事!便是要牽連到我身上,也不該讓一個小孩去碰它!”

    “爺,小小主子碰到了?”這是喜子叔叔驚訝的聲音,隨即他怒道:“才幾歲的娃子,萬一碰了出事怎麼辦……”語氣一轉:“爺,這是皇上的意思還是宮裡有人怕爺……”

    我沒聽見爹回答,大半天的我都快睡著了,才聽見他冷淡道:“大皇子肖母,伏鳳卻似我與聖上,不論是誰打的主意,只要凰起把木人放進大皇子床下,伏鳳便會成為我下手的最有力證據,屆時,皇上與太后必會……”

    爹輕笑一聲,“這個人的設想真是順理成章,是看扁了金璧皇室麼?”

    “喜子,去把木人處理掉,再取筆墨過來,我要看看皇上怎麼處置。這陣子不出海,就留在晉城,多照應點。”

    我聽見喜子叔叔跟燕叔叔同時應下。

    接著,我感覺爹自我背後抱住我……是抱住娘吧,爹的手臂太長,像蛇一樣可以卷住我好幾圈,那他卷住我跟娘也不意外了。

    我的肩上有點沉重……好吧,讓爹靠靠吧。他有時也是需要靠山的。

    “……睡了?”

    “好像是。”

    “龍凰起就是個蠢蛋。”

    我:“……”我跟爹的交情徹底斷了!

    “也不知道她放在身邊的這些日子有沒有被沾到什麼。我就說,這小玩意是不是益發地躁動了,失眠竟勝於過往。”大掌輕輕地壓在我的頭頂上。

    過了一會兒,爹才又說話,帶著我有點怕的狠戾:“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到凰起上頭。皇室裡的雙生子,本來就有一個差些。我跟他之間,是他不行。凰起身子也不好,要是沾到穢物出了事,他給了什麼交代我都不接受。好好一個後宮,被搞得烏煙瘴氣,連點平衡之術都不做麼?”

    娘好久沒說話,最後,她才悶聲勉強道:“也許,是因為皇上太愛皇后之故?”我聽到了娘對我的心疼,為此我差點破功。

    “光是心裡愛有什麼用?他該明確地在後宮、朝堂,甚至天下,昭告皇后與其他女人的區別,就算殺雞儆猴或濫殺無辜也要讓人害怕到試都不敢去試,而他並沒有,所以現在他自食惡果了。他只給了皇后後冠,卻沒有讓所有人看清楚這頂後冠是除了皇后外誰也碰不起的。”

    “……你是說,皇后她難產有可能是……”

    “誰知道呢。”爹有點漫不經心,“人都要自己承受所做的決定。”

    我感到我被轉到爹的懷抱裡了。我又聽見爹歎息道:“我以為若然哪日當人父親了,便如父皇那般吧,怎知會把她寵成這樣。一開始我想小傢伙跟你長得像,就這樣寵她到大,當是看你的童年,沒想到這小傢伙的腦子教她哥哥給吃了,傻不拉幾的。”

    我發誓,明天開始我就不理爹了!

    “也許小時候我有你這樣的爹,也會變得跟凰起一樣。”娘笑。

    “是這樣麼?你會傻成她這樣……就太好拐了些。”

    我聽見爹要抱我回房,門打開的聲音。

    “龍天運。”

    “嗯?”

    “你這個爹當得真好,出乎我意料之外。本來我還沒有察覺,但自有凰起後,在床上你當我是女人,在外頭你卻當我是女兒寵了。”那聲音帶了點無法形容的情感,“是因為你看著凰起,想到小時候都沒有得到這些的馮無鹽麼?所以你寵凰起的情感,又同樣複製一份給我?你怎麼能夠製造出這麼可怕的溫柔鄉?我會醉倒,再也邁不動半步的。”

    “既然醉倒了,又為什麼要走?”

    不對不對!娘不能醉!上次我好奇偷喝燕叔叔的一口酒,馬上睡覺,清醒後還要被打,我委屈!娘不可以跟我一樣委屈,我是要當她爹寵她的!

    娘低低笑了聲。“剛才我在屋裡眯了一下,竟然夢見你滿面皺紋,而我正對著你微笑。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我人生圓滿了而滿足,而是你在我面前我心感喜悅。我覺得恐慌,又想永遠不要清醒。”

    “馮無鹽,”爹的聲音也低著:“你可以試著清醒,然後在現實裡,嘗試著親眼看著我滿頭白髮的時候。”

    我終於找到可以好睡的利器了,那就是爹跟娘深不見底的聊天。我勉強理解了爹的意思,明天我貼心地幫個忙,偷偷把爹的頭髮染白,娘就可以馬上微笑,愛笑多久就笑多久。看,我多愛娘啊,爹這點遠不如我。他輸了!

    ……等等,不可以這樣子粗魯把我丟上床!娘還說你是個好爹呢,娘被騙了!喜子都比你細心,我才是你女兒,娘是你女人,“兒”跟“人”哥哥寫給我看過,不一樣的是不一樣的!

    “這張就是康王跟馮師的定情之作。”拍賣會上有人攤開了一幅彩圖印刷品,“是《金璧京師夜市圖》。雖然現在已有彩色版畫了,不過各位不要忘記,在那個年代分版分色的套印才起。據說是晚胡派半年的作品,卻比胡派細緻太多,同時這幅圖兼具歷史作用。看,這是京師岸邊的夜市,當時花燈爆了,就在這裡。自那以後,有五十年之久都沒有爆過。我們初步推測,當時馮師就在現場親眼目睹。各位看看,好有個底。”

    收藏家各自上前,有人說道:“上頭蓋了許多收藏章啊。”

    “那是當然啊。馮師自這幅作品後一幅作品只印千張。這百年下來,完整剩下的恐怕不到十張。”

    “但這個收藏家亂蓋是怎樣?破壞畫面!”

    “好了,欣賞完了,我們接著下一件拍賣品。這也是馮師作品……”

    “又是馮師的?你拍賣行不錯啊,有專門研究版畫的,都知道馮師的作品很多年沒有人放手過了,你居然還有!”

    拍賣會主持人笑道:“這是海外有人帶回來,需要周轉,不得不忍痛割捨的。”

    “這就有可能了。馮師是康王的王妃,康王長年在海外。說起來,康王與文帝對大海真是同愛好,先是文帝在少年時出海,等他登基後四年又是康王出海,我們都可以稱他們一聲大海的男人了。”

    拍賣會主持人看氣氛熱了起來,使了個眼色,底下人攤開同樣彩色印刷的圖,上頭照舊蓋了不少收藏章。

    “這是《大象人京圖》。”

    “沒見過啊。”有人上前仔仔細細看著,“真是。這裡有馮師的章。但這張從未看過。”

    “這是獻給文帝的單幅作品。後來文帝轉賜給出嫁的公主,再之後駙馬轉……總而言之,各位可以去查這些收藏家曾經有過的背景。各位,請先把目光移回《金璧京師夜市圖》。依據我們的推測,就在這一晚,馮師站在這裡頭看見花燈爆了,緊跟著她上了船。對,看見了沒?就是畫裡這艘船,經河道時看見了運送大象的場景。為什麼會說是她上了這艘船,因為從角度上,只有這艘船的高度才能看見大象在籠子裡的完整景象:同時,我們也懷疑,當年文帝時期采選的女子也曾跟這艘船擦身而過。”

    “這是看圖說歷史啊。”

    “正是如此。除了佛像外,馮師擅實景,當年沒有人察覺,可我們這些後世留意到了,她的圖能重現已經泯滅的金璧史。各位,兩圖並帶,才是圓滿。”在場的人又看了個仔細,細細地討論起來。

    “說起來文帝采選的女子……就是有美貌卻沒有良善的心吧。文帝時期竟有巫蠱之禍。當時的太子體弱多病,最後文帝將他送往康王那裡暫屆,不知道馮師有沒有將當年的太子給畫下?”

    拍賣會主持人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一張圖,我們推測Hy馮師本人。”他差人送上來,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巨幅油畫,“各位都知道馮師身兼雕版與繪畫,因此她的版畫總是比其他人來得意境到味,但她卻從來沒有畫過油畫,也沒有幻想意味濃厚的圖,唯有這幅。”

    巨幅油畫是橫式的,拉開後,很明顯地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穿著金璧的男裝,黑色長髮在半空中飛揚,因為太立體了,很容易就看出這名女子相貌十分普通。

    “馮無鹽?馮師自己?”

    拍賣會主持人點頭。“有此懷疑。”

    有人疑惑:“確實有傳言馮師貌不出色,如今看來屬實。那,康王怎會只有她一個女人?歷史誤傳?”

    “雖說是誤傳,但康王共三名子女,兩男一女,這點倒是不假。”

    即使到現在,金璧仍是喜歡美的事物,就不用說那個時代了。美人、美物是人們追求的目標,何況光看描述文帝的長相,就知道康王的貌色絕不差,為什麼康王會跟一個民間姑娘在一起?難道是看中了馮師的雕版術?是有聽說康王與文帝的母妃也是雕版師,難道是戀母情結?

    太混亂了,讓人一時尋不到最底下的真相。

    “皇室講究多子多孫多福氣,兩男一女也太少了點。照說,他該有許多女人、許多孩子才是。就算只有馮師生,也不該只有三個啊。”

    “你怎麼知道康王沒有?也許都在海外呢。畢竟文帝時期的巫蠱,曾有謠傳是康王動的手腳,為此文帝將太子送往康王那裡養病,不就是為了表達他信任康王?康王為了回報文帝,從此將其他孩子放在海外,以免讓文帝感到威脅。”

    好像通又好像不通,畢竟在那之後的歷史裡,所謂的海外兒女並沒有在金璧的土地上出現過。

    眾人細細打量著油畫。

    女子的身邊,或坐或站著其他人,有男有女,發色並非純黑,甚至有的是彩色的短髮,五官深邃。

    “海外人?”

    “正是。”

    “竟是長這樣……看起來有點兇猛啊!會不會就是康王的子女呢?”

    “不太像。你們看,這個紅頭髮,這個綠頭髮。這個人的比例比一般璧入還高大,要是真的,康王真是重口味啊。不是,我是說,這要都是真的,康王本人沒有喜好,只有來者不拒吧。而且這個馮無鹽……”他指指坐在中間穿著金璧男裝的女人,“照說,馮無鹽跟她的庶子們……這年齡不大對啊。”

    “金璧人在海外人面前是顯小的,這張畫的主題該不會是馮無鹽與她的庶子們吧?”那還不如畫康王的女人們來得引人注目。

    沒有人回應他。每個人仔細看著油畫裡的人物,看著看著,人物過於立體,膚色飽滿擬真,彷佛要自畫裡走出來,尤其色彩大膽而瑰麗,讓人目光一時離不開。

    這幅畫以海色為底,畫裡人物的背後有巨大的海鯨,按照比例,不管是歸與人的比例或者是整個構圖都不可能是實景。

    但人物、衣著卻又細緻如實,人有其人,構圖卻是馮無鹽的奇幻之作。

    馮無鹽一生之中,並沒有幻想的作品,除了今天這一幅,也或者該說,只剩下這一幅。

    以現在他們的眼光來看,馮無鹽這個雕版師是屬於天生創作的人才,不只在版畫上,在繪圖甚至油畫上都有一定的功力。

    “雖然胡派開創先河,可在那個時代裡,馮無鹽一腳跨過那胡派的門檻,把胡派遠遠甩到後頭。其實兩者只差半年,這半年……還真說不準是不是馮無鹽沒有接觸胡派,自行研究的。”

    “咦!這個人也是金璧人?”有人指著畫裡站在最邊的男人,一開始沒有留意到,是因為他的身高並不算高,畫中有風吹來黑色的頭髮遮住他半張臉,年紀略成熟,至少比畫裡的馮無鹽大上不少。之所以會留意到,是在看過畫裡每個人後,落到他時,發現即使只有半張臉,也是十分好看。

    “不,不可能。康王有璧人血統,不矮,何況文帝不似女貌。”

    有名青年晚些進人拍賣會,他——看著臺上的拍賣物,最後走到這幅畫前。他道:“請讓我看畫的背後。”

    眾人一怔,拍賣會主持人卻認出這人衣著非一般百姓。他問道:“爺是京師來的?貴人家中?”

    青年的表情始終一板一眼。“是的。”

    拍賣會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掀了畫的一角,背後有著奇怪的線條畫。

    青年眯眼看了一下,啥道:“我的女兒,凰起。”

    “咦?”

    “海外的文字。康王唯一的女兒,便叫龍凰起。”

    “哎,這就說通了啊!她不是馮無鹽,是她的女兒啊!難怪如此顯小。這主題是康王的孩子們啊!不對,康王明面上的兩個兒子沒出現啊。”

    在金璧裡,除了如馮無鹽這種名師外,大部分的女子在史上幾乎隱姓埋名。舉例來說,康王有兩男一女,後世皆知兩名兒子的名字,卻不知女兒的,除非其女在歷史上或與她母親一樣在創作上聞名,但顯然這位龍凰起沒青年指著那個被風吹發遮了半張臉的金璧人。“他應該是喜子。”

    “喜子?”

    “康王身邊得寵的太監。文帝時期巫蠱之禍,宮裡的太監、宮女清洗了一輪,與他同時人宮的幾乎都沒個好下場,只有他得康王兩代重用。康王在世時曾說:喜子忠心,只要是本王的後代都須敬重他。這話與免死金牌無異了。由此可見,喜子運氣十分好,後來人宮太監都希望成為他。”

    在場的人聽著聽著,轉而打量青年。這樣深知深宮裡太監的心事,這個人是……

    青年指著這幅畫,對著拍賣會主持人說道:“這張油畫遺失許久,一直是康王後代的遺憾。如今我們終於找到,還盼這幅畫能轉手給我們。”

    拍賣會主持人眼皮一跳。康王後代……他反應很快,立即將拍賣的場子交給助手,同時親自卷了這幅畫,邀青年走進側室。

    “聽說當今聖上體弱……”拍賣會的參與者一向是各地有地位的富人或者權貴之家,也因此拍賣會上時常會有些消息流通。

    “當今聖上體弱多病,好不容易有了我主子這個兒子,我們底下人為了祝賀主子,就擅自過來討買了。”

    拍賣會主持人心一跳,轉頭看看那幅油畫。聖上體弱,後宮一直沒有喜事傳出,這兩年才有從皇室裡過繼的說法。原來,選中康王這支之後?

    青年忽然說道:“簡直像親生的一樣。小主子與聖上小時候幾乎是一模一樣,人人都道,小主子投錯了胎,本來該在皇后名下所出的,是送子娘娘一時合了眼,送錯肚子了。”

    “是是是,這緣分重新又牽了回來,這世上也唯有聖上才能將失去的孩子又迎回來。”留在京師的,那就是龍伏鳳的後代。康王與文帝本就是雙生子,當今聖上也有那麼點神似文帝……五百年前都是同一家,不像也難。

    但,拍賣會主持人自然明白這太監引導的目的,正因拍賣會有消息流通,才要藉他之口。

    “我家主子的先祖非常寵他這位妹妹,所以這幅圖能失而復得,真是一件喜事。”

    拍賣會主持人咬咬牙,親自收拾起這巨幅油畫。“這畫確實是真好。”

    青年笑道:“我們也不會虧待你,只是你切記,這並不是尋根之旅,只是底下人一時多事,圓了小主子的遺憾而已。”

    “這幅畫真是叫《我的女兒,凰起》?”拍賣會主持人忍不住問。

    青年沉默一會兒,才道:“不,原名是《我的女兒凰起與她的朋友們》。請不要誤會,此朋友非彼朋友,這中間毫無曖昧。康王的這個女兒因受巫蠱之禍影響,身體一直不大好,康王一怒之下,讓她在海外長期生活,也“K此她對金璧保守的民情不大瞭解。”

    拍賣會主持人不解問道:“身體不大好,為什麼要在海外生活?”

    “因為,海上才是康王的天下。”青年抿嘴笑道:“這是愛女之心,過度保護了。”

    “馮師的作品中多能窺見當時歷史痕跡,這一幅雖是奇幻之作,但其中應也有隱含歷史,可否滿足一下小的好奇心?這畫裡頭正發生什麼?”

    青年定定看著畫中的龍凰起一會兒,畫中人十分傳神,看久了竟覺得她正看著自己。他轉頭對著拍賣會主持人苦笑。“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龍凰起肖母,因此格外受寵:或許康王的王妃正因此故,才會創作這幅圖,將她與她女兒的長相一併留給後人知道?畢竟金璧裡幾乎不留任何真實的女人像。”

    也只能這樣想了。拍賣會主持人頗為遺憾不能得知真相。他親自送青年到門口。外頭只有馬車以及幾名護衛而已,可見是低調而來。也對,都過繼了,就不能再想著親生的,至少,明面上萬萬不可以。

    他看馬車走遠,然後抬頭看看京師的方向——過繼啊……那就等於昭告天下,將來的帝王是康王之後嘛。

    平帝無子,過繼半個文帝之後。金戈鐵馬出皇朝,凰現,海上平。

    ——《金璧皇朝龍運史之第十三世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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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于晴

    就我寫皇帝的心曆路程,大概就是《浪龍戲鳳》的愛美人不愛江山,再到《就是皇后》的要江山但兼顧美人,這就是我觀念上的轉變。因此,在所鎅的重修上,這一點是非常重要,也是不可動的,它代表我寫作上的一道軌跡。這道軌跡我必須保留在原地才能叫重修,不然就是新寫的故事,也不必跟其他戲胤一起合出了。這是我堅持的想法。再者,對於皇帝,我最新的看法都在《就是皇后》裡,再新寫皇帝故事也是重疊到《就是皇后》,所以,新版浪龍的帝王愛美人形式繼續延續舊版。

    至於春藥什麼的……因為舊版有啊!舊版有啊!即使現在我不會用了,舊版還是有啊!這就是骨架啊它必須存在!所以……(捂臉)。

    我說過我個性很認真,既然要修,一定要修到我喜歡為止,也不會去渾水摸魚(雖然也跟新寫的一樣啦):同時我心裡也有一個界限,就是它叫重修,不是新故事,因此骨架一定要在(雖然也跟新寫的一樣啦)。以某種程度來說,我就是屬於那種創作自由,可是一旦給我限制,我心態上會以它為不可越過的線去創作。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看出新版跟舊版下作者的變化?新版浪龍主次場明顯,夕夕了金璧皇朝背景延伸設定,這都是寫舊版時我還沒有擁有的神奇武器。那時候故事以談情說愛為主,只要寫到讀者放眼所及男女主角的世界就好了:一直到了後來,我可以繼續往上寫璧族的年代,我可以繼續往下寫海上平,因為背景上更為周全的設定,讓這個世界無止盡延伸到大家視野之外。

    至於新版浪龍裡比較重的情欲……一定有讀者疑惑,我怎麼寫起這麼多場呢?這不像現在的於晴啊!因為這就是骨架啊!骨架啊!我是重寫不是新寫!它必須存在!所以,這就是我自己禁錮自己的地方!該存在的,一定要發揚光大!

    這就跟我現在完全無法接受“龍天運”這種男主角名字一樣,它就是骨架之一,它必須存在啊!在補肌前,我的思想就是一把刀,先拿著刀,一點點小心削掉過時的、不順眼的血肉,留下骨架子,而龍天運與馮無鹽就在其中,如龍凰起則不在骨架上,隨意我發揮!看,名字就有了落差!

    有人問,什麼是骨架?就是舊版浪龍裡劇情行進的“道路”,以及成就這樣道路的“必備措施”絕對要存在。我可以開車在這條路上加點花減點草,放個大怪獸,重新鋪地面,但該停車加入必備措施就必須加,以及絕不能離開這條道路。而單純寫新故事時,我中途愛開往哪就開哪去,骨架我把鳥骨變恐龍骨都行,只要我能圓它。

    另外,我說過,這是我自廢內力,退回十年前的文筆跟劇情,所以,咳,BL線也出來了!埋梗深的地方絕對沒有!十年前我的小說就是超級簡單的故事!新版浪龍就是如此,“簡單、情愛”就是主旨!

    P.S.番外部分可以當是我現在的功力,哈哈。寫番外不小心又要繼續寫下去,只好後面做點修飾讓它手動快轉,例如開國主的征戰、開國主的打獵加日常生活等,不然又可以寫足一本了,天啊。

    比較讓我困擾之一的,大概就是書裡的預言。在我近期最新的《那就是直路》曾就預言有過一番探討,舊版浪龍早不修晚不修,偏在這時候,不就連著兩本都寫與預言相關的故事嗎?(其實不是。它就是二十年前的作品,只是正好被出版社要求現在重修)這點是我會耿耿於懷的。因此,在新版浪龍裡,雖然預言也是骨架之一刪不得,我還是不做任何重複深入討論(該講的都在直路裡講得差不多了,我目前沒有新看法),任憑各位自由想像。

    唉,二十年前的春藥耶!早就過期了吧!我居然還要寫它,誰想得到?好吧,那就來吧!我寫得出來啊!一種春藥,百百種陳述,不是寫不了,是我不想寫。(每天我都要這樣催眠我自己,希望在閱讀者的眼裡我是成功的。淚。)

    對了,各位若看完這本新版覺得還不錯,想去找舊版看,我個人認為,放棄吧。回憶雖美,但我們的視界要更寬廣,就如同許多二、三十年前的好電視劇,回憶時覺得真好看,有一天再重看,卻發現故事雖好畫質卻已跟不上年代,除非擁有這部戲的人願意用大量電腦技術去重新處理。小說也是如此,我是這樣想的。當然,也有的作品永遠都是經典,連修都不必,但我想那並不包括我的。

    總之,以後是不想再重修舊作,因為我個性太認真了,重修遠比我寫新故事還要有規則守(我自己心裡定的),我個人還是偏愛自由自在的創作。

    請各位繼續期待我的新故事吧!然後,如果你喜歡新版浪龍,我想馮無鹽跟龍天運的再生也值了。

    注:本故事背景全部架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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