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絹《親愛的,您哪位?》


出版日期:2012年9月13日
她……是誰?  
初次見面就向他要求走「後門」,  
還讓他站在路邊聽她扯一些有的沒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馬上離開,  
還產生一種罕見的、久違了的、熱血沸騰的感覺。  
他原以為這感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感受到了……  
那相似的眼神、懶洋洋揶揄人的語調、毫無形象的笑,  
竟讓他熟悉到……心痛!  
但,她不可能是那個人,  
因為那個人早在兩年前就永遠的、徹底的離開他了。  
他以為自己不可能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留下印象,  
但他錯了,且錯得離譜。  
她身上的熟悉感、一下子就說出他身上有七里香味、  
讓他放下防備主動想接近……這一切的一切,  
竟讓他產生了奢望——  
她,有沒有可能會是……


楔子.友達以上,然後呢?
夏日的陽光,帶著一種張狂的以為,肆無忌憚的潑灑進忘了拉上窗簾的房間裡。耀眼的光芒甚至爬上了床頭,將床上半躺著的人給圈進了領地,輕易將床上那人長期缺乏運動與習慣於黑暗的蒼白瘦弱模樣給照了個無所遁形。

陽光曬在肌膚上,有種剌剌的麻辣感;過盛的光芒,更是讓人幾乎要張不開眼,只得別過臉去,不再看向窗外,避開日光,將半張臉又投進了黑暗裡。

一道修長的身影從門外走進來,手上端著餐盤,還沒開口說什麼,看見床上那人的動作後,立即將餐盤放在一邊的五斗櫃上,腳步快且無聲的踩踏在地毯上,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目標:窗簾……

「別拉上。」床上的人早一步發出聲音,雖然微弱得幾不可聞,但仍然成功的讓那只修長的手停頓在窗簾的拉繩上,而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陽光太強,你受不了的。」站在落地窗邊的男子開口說著。

男子有一把好嗓音,低沉、帶著磁性,任誰聽了,都會不由自主的被吸引。擁有這樣好的嗓音,他甚至無需長得一副好模樣,就能輕易成為女性們注目的焦點。

「讓我曬一下吧。好久沒看到陽光了,以後,也沒什麼機會了。」

「胡說什麼!」不悅的輕斥,將窗簾微微拉了一邊,讓陽光不會照到床上病人的臉後,也就任由白晃晃的日光佔據了大半個房間,好滿足床上男子對陽光的渴盼。

床上的男子將右手抬起,放到陽光處,然後細細看著曾經修長有力的手,在三年多的病痛折磨下,一點一點的失去光澤、失去生機、失去血肉,如今就只是一層鬆垮垮的皮貼在手骨上,襯以白慘慘的顏色,看起來真是有點鬼泣森然的感覺……

「像不像雞爪?」病床上的男子帶笑輕問正在床頭櫃上幫他分藥的男子。「不過,就是少了滷汁上色,味道肯定不好。」

「想吃雞爪的話,就快點好起來,我帶著你滿臺灣跑,吃遍各地知名的雞爪,甚至幫你開一家養雞場,專門提供你雞爪吃都沒問題。」男子握住那只無力而枯瘦的手,小心放回床被上,輕輕拍了拍,不讓他浪費力氣。這小子連說話都費力,笑一聲都要喘上兩口,還是安分些吧。

「看這病把你折騰得,我們最不說廢話、最討厭空頭支票的樓然公子都學會說冷笑話逗人了。」床上男子很捧場的笑著。

「吃藥,然後吃粥。」被戲稱樓然公子的男子不會理會他,專心做著手中的工作。讓他吃完藥後,開始餵他吃粥,一小口一小口的餵著,就像在服侍小嬰兒那般的小心細緻。

「連煮粥都會了啊。」已經多次要求自己吃飯未獲允準的病人,已不再每次吃飯時糾纏著這個問題,乖乖讓喂。「真是個新時代好男人。」

「怎麼不猜是家裡傭人煮的?你真覺得我很閒嗎?」

「你不閒,你家裡的傭人也很有空,但能煮得這麼……難吃的廚子,你大概是不會僱傭的。所以這粥當然是你這傢伙煮的。」病人得意洋洋的揚起眉梢,一副名偵探的派頭。

「你現在要是還能吃出味道,我就去拜師學藝,給你做滿漢全席都沒問題。」沒有否認手上這碗寡淡無味的清粥是他親手煮的,也沒有否認它可能是難吃的,裡面放了許多頂級罕見的溫補藥材,讓粥的味道帶著苦澀,但,那又怎樣呢?眼前這人已經失去了味覺,吃不出好壞,連吞嚥都開始變得困難;而再好的藥材,在腸胃已經逐漸失去吸收營養的功能之後,一切,都是徒然。

眼下他所能做的,僅僅是傾其所有的努力,只為了讓自己感到安心罷了。

在吃完一小碗粥之後,病床上的男子應經滿頭虛汗,微微喘氣了。緊抿著的唇,抿到泛白,像是在極力抑制著嘔吐的慾望,讓自己的胃不要造反,所以他一動也不動,就撐著,等著那股嘔意過去。

而樓然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著毛巾,小心的為他拭汗。

過了十幾分鐘之後,病床上的人終於不再冒虛汗,抿白的唇也恢復了淡淡的血色。

「這次沒吐呢,真幸運。」

「還難受嗎?」

「不了。」當然身體一直是難受的,區別在於程度不同。所謂的不難受,就是忍得住,不會讓別人察覺出來。

事實上,兩人對此都是明白的。

「豐禾,來,戴著這個,別拿下來。」樓然拉起他的右手,將自己左手腕上不知何時戴上的一串佛珠手串給滑套向豐禾的手。

「咦,你幾時信起宗教來了?居然願意戴佛珠?」

「我願意信世間一切我曾經認為荒謬而不科學的東西,只要它們有用。」手串套了過去,但盈握住的手卻沒有收回,反而連右手也覆蓋其上,將那只枯骨似的手給虛攏包覆住,不敢用一點力,怕再輕的力道都會弄疼他。

「有用?指的是我的康復嗎?」這也太為難滿天神佛了。

「即使不能康復,至少讓你活得久一點,能夠等到醫學研究出治療你這種特殊神經系統病變的藥物。」「你太貪婪了,樓然。這樣沒有一個宗教敢收你這個信徒的。」

「這是從西藏布達拉宮迎回來、活佛用過的天珠手串。接下來,還會有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某一位教宗戴過的十字架,至於麥加的禁寺……」

「你不會是想要偷撬一塊聖黑石屑回來吧?」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最好。但我知道這太異想天開,所以還是親自去朝聖一次吧,做完全部儀式,或許你就會好了;還有印度那邊也可以……」

「異想天開。」豐禾忍不住笑出來,可才笑出一聲,就又喘又咳了起來。

樓然只是默默的輕撫他的背,讓他好受些。這三年多來,他能做的,愈來愈少,愈來愈不相信世間有「人定勝天」這樣的事。

「不過我還是支持你到處去走走的,不是為了我的身體,而是你該好好善待自己了。出去走走,放鬆一下,免得你還不到三十歲,就未老先衰,總板著一張臉,嚇得下面一群員工見了你像見閻羅王似的。你現在這樣,我都要忘了我們高中大學那會兒,你可是年年校草榜第一名,再多的帥哥美男也都只能是你的手下敗將。那時的你,多意氣風發啊,連帶著我這個小嘍囉甲也沾光不少呢。」

「原來你那時是這樣定位自己的嗎?」樓然見他有興致開玩笑,也就順著這話題下去。「真是太妄自菲薄了。你的段數至少是個狗頭軍師,何苦屈尊與一個小嘍囉角色?」

「哎,要不是你堅持抬舉,小生本人我的終極理想還真是當個少爺身邊的狗腿子小嘍囉啊。後來給你硬扯成了狗頭軍師,至今想起,仍然捶胸頓足不已,真是太虧了。」

「既然覺得虧,就要努力的賺回來。瞧,咱們的公司前景不可限量,兩年前開始獲利,去年開始分紅,而今年雖然才過完上半年,但是我可以很自信的跟你說,你年底可以分到的股利,將是去年的二十倍以上。」

「聽起來好偉大的樣子。沖吧,少年!在未來二十年內成為世界五百大企業吧。」豐禾很夠意思的投去一枚崇拜的眼波,並且熱情的鼓勵著。他當然不會拆臺的說去年分到的紅利只是象徵意義的一點點而已,其它都再投入公司營運了;所謂的二十倍,真是數字其實應該滿抱歉的。

「我會做到的。」樓然不只有一把好嗓音,更有一雙雄心勃勃的眼,永遠生氣盎然的閃耀著,像是世間沒有他做不成的事。「只要你跟我,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就會做到。」他頭抵著他的,湊在他耳邊輕道。

樓然耳語的聲音總是特別低沉,像帶著電似的,聽進了豐禾的耳朵,一路導入了心坎裡,麻麻的,燙燙的,就像此刻曬在他手背的夏日陽光一樣灼人……

他與他,樓然與豐禾,自從在相識之後,就結成了死黨;他們志同道合,他們合作也競爭,他們性格既互補又相契;他們甚至一個眼神就能彼此心領神會,完全不必言傳,尤其在幹壞事時。

他們的優點很相近,他們的缺點不會被對方厭惡,更願意包容;他們從青少年就混在一起,就算是同學師長眼中的高材生精英分子,風光的表面下,卻是幹過無數糗事蠢事,另一面則仍慣於在人前維持著文質彬彬或冷淡從容的表相,好成全無知少女們臆造出的關於白馬王子的幻想,也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年少輕狂的歲月,哪個青少年沒有傻過?

那樣的歲月,每每回味起來,都忍不住帶著笑。下意識的去尋找另一雙有著共鳴的眼,只消一個眼神,就知道他也在為著兩人共同的回憶而微笑……

樓然無法想像,當所有愉快的回憶再也找不到那雙眼來共享時,他還有沒有回憶的勇氣。

所以,豐禾必須活著。

一定要活著!

他們是至交知己摯友!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能像他們這樣瞭解彼此,又這樣相融,甚至比親人更親近,近到像是可以將兩人的血肉捏合在一起變成一個人,也絕對不會相斥。

要不是豐禾意外罹患了難纏的病癥,將他生命逐漸侵蝕,卻無計可施,樓然絕對不會發現豐禾對他的重要性超過他所能想像。他,豐禾,重要到像是他的生命。

豐禾是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對第二個人付出這樣濃烈的友情了,樓然一直是知道的。但樓然沒有想到的是,看著這個知己至交走向死亡,會這樣令他痛徹心扉、方寸大亂、惶然不知所措。

這樣激烈的感情,一度嚇壞了他。

連他的弟弟樓烈都忍不住問他:「你對豐禾的關心,是不是太過了?」

「他是我的知交!什麼叫太過?他身體一日不好,都不算太過!只能說我做得還不夠!」那時他失控的吼道,差點痛揍樓烈一頓。

如今,這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早被病魔奪去了溫潤俊雅的外表;他的皮膚蒼白鬆垮,瘦得不成人樣。今日他笑稱他的手像雞爪,昨日幫他洗臉時,豐禾還指著鏡子裡那個病骨支離的人叫「ET」呢。

曾經濃密而柔軟的頭髮,也因為不斷脫落,索性找理髮師全推光了事;如今頭頂戴著毛線帽,雖說是怕他一個不注意又著涼發燒,但樓然知道,比起實際用途而言,豐禾更看重的是毛線帽的遮醜功能。他這個人最注重形象了。

這個男人,如今一點也不好看了,可是他每天來陪他,總是看不夠他似的一直看著。

既然所有的醫療手段都起不了作用,他只能去求神佛;連那些旁門左道、怪力亂神的東西也放不過,就只希望豐禾能好受一點。但,顯然收效甚微。連起那種香火鼎盛的寺廟求個簽,都無法得到安慰。想隨便找一張上上籤作弊一下,誰知那放上上籤的簽盒裡,居然被丟了張下下籤,還被他拿到……

豐禾他是真的,快不行了……

樓然不願意承認,但心底是有數的。

豐禾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了,他的身體機能已經敗壞到不能再敗壞了……

「豐禾,不要死。」樓然攏著豐禾的手,輕輕的懇求。

「我努力……」努力撐著睏倦的眼皮,豐禾覺得自己這個病人真辛苦,總是要安慰人。

「我求了所有能求的神佛,希望我們這輩子一直在一起。我自私的希望,就算你的病無法治好,只要能活著,即使活得這樣痛苦,我仍自私的希望你活著。民間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神壇道術什麼的,說是可以分壽,就是把我的壽命分給你,讓你活下來,我也去做了。那個乩童說我可以再活六十年,我就分了三十年給你,這樣我們就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你真亂來,一定被騙了不少錢是吧?」豐禾很肯定樓然這傢伙已經被他的病給逼得走投無路,都開始精神失常了,才會幹出這麼離譜的事。

「我只要你活著。」

「哎,阿然,你也太執著了。這份執著用在事業上,當第二個李嘉誠都不是問題了。但是,用在我身上,實在是太浪費了。」豐禾撐大眼,定定的望著樓然,很嚴肅的對他道:「阿然,面對現實吧,我,快死了。」

「你不能死!」樓然也看著他,強硬地道。

「你得學會看開。老實說,這世上,很多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也沒什麼……是承受不住的。」

「我曾經也這樣以為的。」樓然搖搖頭。「如果你一直健康到老,我們就會是一生的摯友、損友、知己。」

「難道因為我沒活到老,甚至只活了二十八年,就不是你的摯友、損友、知己了嗎?」

樓然望著他,沒有馬上回答;但他們在彼此眼中知道對方心底在想什麼,那些一直未曾宣之於口的話,總沒有人願意先開口去說,尤其豐禾現在都這樣了。

如果不是這場病,他們怎會察覺自己對對方情誼的期望,或許不僅止於摯友、損友、知己?

至少,樓然對豐禾有著比知己更深的渴望。

以一句日系用語形容之,就是:友達以上。那麼,還可以有多「上」?

從豐禾發病到現在,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而他們之間那道以友誼的厚牆牢牢堅鎖住的感情,也日漸被削薄得如紙片似的,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全面潰決,露出它最真實的面目……

來不及說的,或許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機會說。

心中懷疑過的,或許永永遠遠都無法證實。

而這一切的混亂與源起,全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人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他們是好朋友,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心中想著什麼,可以不必言傳就能意會。

他們好到比知己更好,恨不得生生世世一直相遇、結交,知己一生。

雙方都認同的友達以上,又怎樣呢?

豐禾在剩下的時日裡,就算沒有昏睡,也極少開口說話了。一方面是沒有力氣說;另一方面,是怕自己沒克制好,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平白讓活下來的人困擾就不好了。病痛使得他愈來愈難以謹慎,因此他還是少說話的好。

而樓然總是陪在他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對他說了許多話,天南地北無所不說,連八卦雜誌上的明星新聞也說給他解悶,就是再不談他們的友誼,生怕會難以控制的越界。而這正是豐禾一直在迴避著的。

既然他想迴避,那麼,他就不談了。

在生命的最後,對於「友達以上」這句話最後的答案探索,再無任何意義。

然後,樓然永永遠遠失去了豐禾,他生命中那個最重要的人。

友達以上,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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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新手上路曲耘禾
雖然已經過了兩年,但每每看著身份證上的資料時,還是會滿頭黑線,有一種忍不住想吐血兼仰天長嘯的感覺。

她,如今名叫曲耘禾,性別……女,現年二十五歲;命運頗為坎坷,父母在她國中時意外身亡,她被好心的堂叔收留撫養長大。十八歲考上首都的大學後就搬離親戚家,北上獨立生活。父母留給她得保險金以及遺產,正夠她在首都外圍區買間中古小套房安家,而不用苦苦背著房貸節衣縮食度日。買完房子後剩下的錢用來上完大學已足夠,但若想要講究生活品質就免談。

她買的這件二房一廳的小套房,內裡空虛到難以見人;幾件陳舊簡易的傢俱都是前人屋主不要的,她將就著用。小套房的坪數不大,但因為缺少足夠的傢俱充塞其中,仍然顯得很空曠。

曾經的曲耘禾是個很寂寞又不善於與人相處的女孩;她對生活沒有熱情,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茫然。她安靜而孤僻,在人群裡總是讓自己沒有存在感;於是大學四年下來,大部分同班同學都不太叫得出她的名字。就算是班代看到她,也要想一下才能記起她是誰。

兩年前她大學畢業,去參加謝師宴,一個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隨著同學們的起哄,說乾杯,就乖乖乾杯,就算喝的只是啤酒,但她也很快的醉了。沒跟同學們打聲招呼,她靜靜的離開餐廳。

不知道是醉得沒去注意到交通號志,還是開車的人違規駕駛,總之,她出了嚴重的車禍,被遠遠的撞飛;送到醫院急救時,多出骨折,並且昏迷了一星期,一度失去生命跡象,醫院已經兩度發出病危通知。然而,終究還是艱辛的醒了過來……不過,醒過來的,卻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曲耘禾了。

如今這個曲耘禾,曾經有個名字,叫豐禾。

那個早已病故的豐禾。

當豐禾第一次醒過來時,全身無處不疼,卻以為自己還是豐禾,就是不知道這次昏迷了多久,總覺得眼皮好澀好酸,怎麼也抬不起來,像是壓上一塊巨石般的沉重。

在好不容易睜開個縫時,習慣性的搜尋床邊那個必然在看的修長的身影,卻落了空,什麼也沒看到,只有一些冰冷的儀器進入他的視線。

樓然……怎麼會不再呢?

他不會真的睡了一個世紀,睡到樓然都壽終正寢了吧?

就算是這樣,好歹放張遺照在床頭櫃上,讓他瞻仰一下也好啊……

心中帶著這個玩笑似的念頭,不由自主的再度陷入深眠中……

然後,三天過去,等他完全清醒,發現,他身處的地方,雖然還是原來那家醫院,但已不再是五星級彷如大飯店似的VIP病房,而是一般的加護病房;他看到的醫生護士,也不是原來的那些人。最讓他震驚到幾乎昏厥過去的可怕消息是……他不再是豐禾了,甚至不再是男人。

他變成了她,從豐禾變成了曲耘禾。

這……莫非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

當時,豐禾能想的也就只有那麼多了,車禍造成的後果讓他沒有空閒去想太多……包括哀悼自己失去的性別。

長達一年的復健,他在劇烈的疼痛中昏昏沉沉起起伏伏的掙扎,多處的骨折,以及找不出原因的頭痛讓他無法擁有太多清醒的時間。

但也就是在那段昏迷的過程中,他在夢境裡經歷了這具女性身體二十三年的人生,像是在看一部電影似的;他在女孩身體裡,用她的眼睛,看到了所有。明明是個旁觀者,卻是身臨其境。

在夢境的尾聲,女孩出了車禍,昭示了女孩的人生電影即將落幕。

在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女孩化為一抹淺淡的白影,從天靈蓋飄了起來,與身體僅餘絲線般的連繫,跟著那具出車禍的身體一同到了醫院。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二O一O年,八月十日,正是俗稱的農曆七月一日鬼門開的那天。

女孩在夜間九點九分,在被送進醫院急救時,一度失去了心跳,卻在四十秒之後又微弱得跳動起來。

而,在同一時間,同一間醫院,不同的病房裡,有個叫豐禾的男子,在九點九分那一刻,被宣告死亡,永遠失去了心跳。

豐禾驚悚的看到自己變成一道白煙狀的氣體,從那具骷髏似的病體裡飄出來,原本應該消散的煙狀物,卻被一抹金黃的光暈給圈住,並且不由自主的超女孩飄去,迷迷糊糊的與女孩融合子金黃光芒裡,被一路帶離,然後又與之分開,接著一股失重感讓他覺得在下墜,他落下的不是深淵,而是女孩的身體。

才落了進去,就覺得被什麼束縛住,有種動彈不得的感覺……

那女孩飄在上方看著他,向來面無表情的臉竟是勾起一抹微笑,抬起手,對他揮了揮,像是告別;然後,雙手合十,在她兩手間竟然重新生出了那抹金黃而溫暖的光芒,那光芒愈來愈大,將原本黑暗的四周照出了一片光亮;那光亮裡,竟閃動著無以計數的藏文佛字……豐禾張大口,猛然發現,女孩手上合握著的那串手串,不正是樓然從西藏帶回來的那串佛珠嗎?怎麼會在她手上?

佛珠全部化為光暈,形成了一道門;門的另一頭,站著一對中年夫婦,朝女孩伸出手,女孩立即朝那對中年夫婦飛撲而去……所有的記憶至此戛然而止,畫面陷入黑暗。

這夢境長達一年,斷斷續續的在他昏迷時上演。

終於演完時,醫生正好宣佈他可以出院,以後只需每星期過來做復健即可。

站在醫院的大門口,豐禾,如今的曲耘禾「小姐」,望著西落的太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充滿了玄幻色彩。

每天每天都在上演的夢境,那種感同身受,幾乎讓他忘掉自己曾經叫做豐禾的事實。

而今,他的身體是康復了,連那些醜陋的傷疤,也在醫生強烈的建議下,被專攻醫學修復美容的專家給修整到不再那麼猙獰;不仔細湊近看,是發現不了他的身體曾經像只破布娃娃似,滿是縫補過的痕跡。

其實男人哪會在意身上有疤沒疤的?但別人介意啊!而如今身為女孩子,似乎不該不去介意;至少,盡可能的包養好這具身體,是基本道德吧?

豐禾花了一年的時間在醫院治療身體與接收這具身體的記憶,沒有被那疼痛弄到崩潰,卻差一點被夢境搞得精神失常。畢竟這一切實在是太光怪陸離了。這樣奇特的經歷,他不知道是真是假,沒有人可以給他解釋,永遠成為一道無解的謎。

在好不容易挺過來之後,身體大致上已痊癒,記憶也盤整好了,對於自己不再是豐禾、而是叫做曲耘禾的事實也認命了。但現實的問題又迎面撲來……他得認同自己女性的身體,正如必須接受自己再也不是豐禾,而是曲耘禾。

性別認同與身份認同之後,她還得面對自己即將身無分文,並且失業的事實。曲耘禾才剛踏出大學校門就出了車禍,手邊僅有的積蓄都給了醫院當醫療費……這還得感謝她本身有投保,加上全民健保給付,才讓她這一年來可以安心治療,而不用賣掉房子弄得傾家蕩產,出院後只能去睡公園……

豐禾活了二十八年的人生,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窘迫的情況。他出院那時,手邊除了一間小套房外,存折裡的現金不足兩萬元,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了。

她必須去工作賺錢,無比迫切的。但之前他病了三年,成為曲耘禾之後又病了一年,可以說,如今她能做什麼都不太清楚,她與這個社會脫節太久了。

還好她那個充滿愛心的主治醫師女士非常清楚她的情況,怕她身體才剛好,就拚命去工作,生生把身體熬壞,於是開了後門,讓她進醫院成為文書人員,做一些簡單的打字建檔工作;薪水雖然不高,但勝在工作簡單,不至於勞累,而且回診也方便……

然後,就這樣過了快一年,直到現在。

她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再不用每星期回診觀察;而,她對自己如今的模樣也徹底認了,再不去想自己曾經是個意氣風發的大男人,而是個為柴米油鹽奔忙的普通小女子。

他以前購買任何東西都是看上眼就拿,怎麼會去計較是否為名牌以及價錢高低?如今,她購物起來還是忍不住隨心所欲,但至少學會看地方了。這股子氣魄,只會在量販店之類的地方展現,斷然不敢再百貨名品店亦如此施為。那後果、那卡債,可不是好背的,受過教訓的人都知道……

當然,即使成為了女人,曾經的豐禾,如今的曲耘禾,也不可能打算就在醫院裡當一輩子的文書處理員。他利用這一年的時間,重新適應這個已經脫節了四年多的世界,並且思考著自己將來的出路。

曲耘禾大學讀的是中文系,依她內向孤僻的性子,就想著畢業後可以當個網路作家,成日宅在家裡,最好不用於外界互動;若是當不成作家,那就到安親班或幼稚園當個老師,教教作文什麼的也可以。她沒有太大的志向,對物慾的要求也不高,賺的錢足夠溫飽即可,對未來並沒有什麼計劃與期盼,反正得過且過。

但「曲耘禾」這個身體裡的新住戶卻沒法忍受渾渾噩噩度日。是個男人都會有雄心壯志,想在某個領域成就一番事業以證明自己。若是生性平庸的人,做做白日夢想想就算了,但他是豐禾啊!是那個「」「」「」從小到大,拿第一名、拿獎學金、拿所有榮譽像是家常便飯一般的豐禾啊!他聰明,他優秀,他的理想是發揮自己所能,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生前與至友共創的「高豐貿易」,如今已經發展成大型企業,整合了樓家的所有產業,並為高豐集團。這間賺錢賺得讓人眼紅的優質大公司,在草創初期,可是有著他的一份大功勞呢。

可惜,聲名赫赫的高豐集團,與她,以及豐家,已沒有任何關係了。

當年他彌留時,將手邊的股份都轉移給了樓然,讓樓然取得了公司的完全掌控權;樓然則支付了一大筆錢給他,還幫忙把錢匯給他那個嫁到加拿大的母親,以及移民印尼的父親。如此斷得一乾二淨,就為了給樓然、以及他們親手經營起來的「高豐」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

豐禾從來不懷疑高豐這間小公司在未來的三十年內發展為商界龍頭的可能性。就算少了豐禾這個狗頭軍師,讓樓然一個人來幹,也足以將所有擋在前方的對手給打趴。因為相信高豐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才將手邊的股份全賣掉,省得公司做出耀眼成績後,引得豐家的人伸手干涉就不好了。

他那個住在印尼的豐家老爸可是個精明又難纏的商人,一般小利根本看不上眼,對大利卻是絕不錯放的。

豐禾一向以自己眼光精準而自豪,看他當年那手做得多漂亮,給樓然省了多少事!才短短兩年,公司就發展成這樣,成績像坐上火箭般快得嚇人,要是股權沒有全握在樓然手上,如今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呢。

身為至交好友,他們對對方都付出了最誠摯的情感,與最細緻的體貼。

可惜,他們的友情,因為他的死亡而結束了。

人死如燈滅,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眼下能做的,就是活在當下,當好曲耘禾。

「我本來打算賣掉這間房子,但現在房市景氣不太好,急著賣的話,不可能賣到理想的價格,所以我就拿房子去抵押貸款。這本存折裡有五百萬,你先拿回去應急。雖然無法完全解決叔叔的債務,但必須讓債權人知道我們有解決債務的誠意,總不能一天到晚讓討債公司的人上門鬧吧,更別說叔叔還病著了。」

「姐,我不能拿你的錢。你知道我家現在破產了,我就算不吃不喝工作一輩子,也不一定還得完家裡的債務,更別說還你錢了。」曲秀穎不敢接那本塞到手中的存折,整個人努力的往沙發裡縮,用力搖頭。

曲秀穎是曲耘禾的堂妹,兩人的曾爺爺是兄弟,血緣關係有點遠;但曲秀穎的父親卻是在曲耘禾父母雙亡時,唯一對她伸出援手,並撫養她到十八歲的人。

曲秀穎的父親曲建安原本是個中小企業的老闆,家境小康以上,當年雖然與曲耘禾的父親沒有太多的往來,卻在能力所及內,看在親戚的份上,收養了曲耘禾;反正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罷了,覺得自己雖然不是什麼善良人,卻無法眼睜睜看人家孤女因俄日沒有大人撐腰而遭受欺凌。在曲耘禾成年後,他將她父母留給她的遺產都交回她手上,也算盡了長輩的責任了。

世事難料,誰會想到生意一直做得頗為穩當的叔叔,竟然被美國信貸風暴給波及,成為這一波全球不景氣的受災戶,公司破產倒閉,官司纏身,背了一身債務……

「秀穎,我拿這些錢給你,就沒打算讓你還,所以你不用擔心還不起的問題。」曲耘禾不顧堂妹搖得快斷掉的小頭顱,很堅定的將存折與印章塞在堂妹的隨身包包裡並且壓住包包,不讓她掏出來。

雖然是個女人了,但曲耘禾實在不習慣拖拖拉拉不幹不脆的作風;當他打定主意做什麼時,別人絕對是反對無效的。既然早晚都得認命,其它那些推來擋去的工夫就省省吧,時間再多,也不是用來這麼浪費的。

「姐!我不能用你的錢,你自己也不好過啊,我甚至不知道你兩年前出了車禍。你一個人孤伶伶的在首都,都沒人照顧……」

「那時我也不知道叔叔公司倒閉啦。都是自顧不暇,也沒什麼好說的。再說,我考上大學之後,就很少聯繫你們,這是我的錯。要不是這次意外遇到你,我還不知道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既然接受了曲耘禾的一切,那麼她承受過的恩情,就得盡其所能的去回報。

曲秀穎淚汪汪的看著堂姐,終於忍不住哭出來。「姐……謝謝你……」

這兩三年來,因為公司的經營不善,父親四處調頭寸,週遭那些成日奉承的親友們紛紛逃得老遠,把他們父女當成瘟疫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人情冷暖,曲秀穎在這些年是看的透透了。哭泣沒用,眼淚沒用,人只能靠自己!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求人!

所以,在打工時巧遇了多年未見的堂姐,並且在第二天被拎來這間小公寓同住,還拿出五百萬這一大筆錢給她時,曲秀穎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這星期六我會回去看望叔叔,不過,這筆錢你還是盡快送到叔叔手上讓他處理一下。」

「我明天就去銀行匯款。現在雖然是暑假,不過我得打工,不能回家。全勤獎有一千元呢,可不能讓它飛了。」曲秀穎抽了面紙將滿臉的涕淚擦乾淨,接著說道:「其實我一直在考慮辦休學的。為了打工賺錢,我很少去上課,有好幾科都掛了。沒有好好學習,就掛著學生身份,不過是浪費錢而已。我辦了助學貸款,現在想想真是浪費,為了一個學位實在不值得。」

「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第二件事。從下學期開始,你打工的前提是不能影響你上課的時間才行。也就是說,你現在兼著的四份工作,必須辭掉三份。我看,就保留便利商店的那份工作吧,每天晚上工作四小時,假日八小時,還算合理。」

「嘎?只做一份?那可不行!我爸身體不好,上次檢查出遊腫瘤,得開刀治療……」

「有我在,這些事不用你擔心。」曲耘禾望著她,淡淡說道。「你現在的任務是乖乖上課,努力吸收知識,學的一技之長。學位確實沒有什麼用,但學識很重要,那將會決定以後是工作挑你,還是由你去挑工作。」

「有那麼嚴重嗎?有時候成績好,也不一定能得到好工作啊。」這個不景氣的世道,就算是碩士學位的人,也有找不到工作的困擾吧。

「確實。所以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而實力,向來是多多益善的,你不否認吧?」

「……嗯。」乖乖點頭。

「所以,好好讀書吧。既然家裡的事一時半刻沒辦法解決,日子總是要過的。家裡的困境不該成為你偷懶與自棄的借口,更別說,現在有我在呢。」

看著堂姐淡然的模樣,不知怎麼的,曲秀穎突然覺得,家裡那一大串糟心事、那難以填平的巨額負債、那麼多的困難,在堂姐面前,彷彿真的不值一提似的。

明明,堂姐的境況並沒有比她好多少,真不知道堂姐哪來的自信?還有,才幾年沒見,怎麼堂姐就變了那麼多啊?

這些年,堂姐除了出了場嚴重的車禍,才遭遇了什麼事讓她變成這樣?明明,以前是個不理人、一回家就鎖在房間不出來,超級孤僻的人啊!

「姐,你變好多哦,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你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忍不住的,還是問了出來。

曲耘禾一手撐著下巴,遙望虛無的遠方,做深思狀,以無比唏吁的語氣道:

「可不是嗎?我變了那麼多啊!這些年,真的發生太多事了,都把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呢……相信我,其實我真的不想這樣的,但一切,也就這樣了。」

「啊?」曲秀穎一臉問號。

「總之一句話:世事無常,得認命。」好憂愁的歎了一口氣。

曲秀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樣接話,只好閉嘴,呆呆的看著那個一臉失落,卻連失落都顯得那樣好看的堂姐。

心中忍不住疑惑著:奇怪,以前怎麼不覺得堂姐長得好看?而現在,她發現堂姐臉上脂粉不施,卻是怎麼看怎麼好看之外,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迷人魅力。不,不是那種女人味十足的魅力,而是一種氣勢,說不上來是什麼,總之,像是帥氣,像是瀟灑,有種乾淨利落的爽快感,反正是形容不出來。只能說,那些難言的氣質,讓她顯得非常好看,好看得非常具有內蘊,那不僅僅是表相五官秀氣漂亮所能產生的;若只是皮相好看,而沒有其它氣質加乘,就只能給人單薄的感覺,不可能有深度。

原來,魅力這東西,從來不僅僅是五官長得好看就能擁有的,也不是塗脂抹粉便能裝飾得出來的。

曲秀穎從來不曾迷戀崇拜過什麼人,包括大寫當紅的偶像明星什麼的,但現在,當她呆呆看著堂姐,不由自主的臉紅心跳時,她想,她或許正在體驗什麼叫做崇拜的感覺了……

堂姐真的是,帥斃了!

張心雲無聊的把玩手中的ipad,將裡頭幾個常玩的遊戲給玩了一輪過後,不耐煩的看著手錶,撅著嘴,翻了翻白眼,雖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選擇一部電影播放著看,打發時間。

電影播放不到十分鐘,她終於忍不住問餐桌對面的人道:

「還要等多久啊!我餓了,快餓死了!」

「別動不動就說死啊活的。」坐在餐桌另一邊的中年美婦微皺著眉,帶著點譴責目光看嬌氣的女兒,說道:「我們約好十二點,現在才十一點五十五分,你哥可沒有遲到,是我們來早了。」

「可是我餓了。」

「你早上睡到九點半才起來,十點才吃早餐,現在怎麼可能餓?你別總是找麻煩,好好跟你哥相處不行嗎?」中年美婦歎氣問。

「我哪有找麻煩!我哪敢對你最寶貝的兒子找麻煩!你說要聚餐,我不是乖乖來了?這還不夠嗎?!」

「張心雲,注意你的語氣。我怎麼教你的?哪個大家閨秀會像你這樣說話的?」

「我才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我可沒有一個富豪老爸。你也別抬舉我了,我很有自知之明,從來不做白日夢。」不理會母親那氣得忽紅忽白的臉色,連濃妝都遮不住,她低下頭,不怎麼專心的看著電影。雖然習慣性在口頭上頂撞母親,但仍然乖乖的坐著等待她那血緣比她「高貴」很多的兄長大人大駕光臨,不管心底是多麼不情願。

中年美婦顯然很瞭解自家女兒的德性,不是天生反骨,而是青春叛逆期到了,每天不跟長輩唱個反調、頂頂嘴,就渾身不舒服。罵也沒用,愈罵她愈起勁,只好隨她了,等再大一點,懂事了就會好點了。現在愈罵,女兒是愈反叛,除了氣壞自己,也罵不乖女兒,所以乾脆說說兩句就算了。

再說現在是在外頭,而且今天好不容易約到兒子出來吃飯,中年美婦不想因為對女兒動氣而壞了一天的好心情。

她的兒子,是她的驕傲,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的一切。

在婦人眼中,她的兒子有著數不清的優點;他優秀、出色,是她見過的年輕人裡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應該站在最高點,被世人所仰望!

只可惜,她沒能讓他有個好出身,明明,該是天之驕子的……

「媽,心雲。」

就在婦人忍不住再度陷入為兒子抱屈的思緒中無法自拔時,她們等候了二十分鐘的人準時在十二點到達。略顯冷淡的聲音傳來,婦人立即回神,臉上漾開欣喜的笑容,忙不迭的站起來,就要給兒子一個擁抱。笑道:

「小照,你來了!」

她的兒子身體微微後傾,雖然接受了母親的擁抱,但很快便將母親扶坐回位子上,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僅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你們來很久了嗎?」

「不久不久,我們也才剛到。來,想吃什麼,盡量點,別餓壞了!」打從兒子到來之後,婦人滿心滿眼就只看得到兒子,其它再也管不了,包括一旁看著電影、面無表情、顯然早已習慣被遺忘的小女兒。

「心雲點餐了嗎?」男子名叫張照,接過母親盛情遞過來的菜單後,並沒有馬上點餐,反而問道。

「你先點吧,你點完了,我就可以點了。」張心雲撇撇嘴,有點陰陽怪氣地說道。

張照淡淡藍了她一眼,沒說什麼,隨便點了份餐。

「我跟我兒子吃一樣的。」不用服務員發問,婦人直接說道。

「那這位小姐呢?」服務員正要遞菜單過去。

「她也吃一樣的,不用問了。快上菜吧,我兒子的時間很寶貴,他很忙的,沒空等餐。」婦人揮揮手,將服務員打發,沒看女兒一眼,笑著對兒子道:「小照,你回國已快三個月了,有那麼多公司要你去上班,你心中有什麼決定沒有?還是你打算自己創業?如果是那樣的話也不錯,不管你打算開什麼公司,都不會有問題的,錢啊人脈什麼的,你都不缺的。」語氣信心十足,甚至足到張狂的地步,連她的兒子女兒都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一眼的意味,難以言說。

不理會母親亢奮又充滿希冀的神色,張照仍然一副輕淡的深情,淡道:「本來一直在考慮創業的可能性,但跟幾個留學回來的同學談了幾次後,還是決定先累積一點經驗,幾年後再來考慮創業。」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他們能跟你一樣嗎?你可是不同的!不管你想做什麼,都是沒問題的!」婦人聲音略高的說道。

坐在婦人對面的女兒拿高ipad,遮住自己不斷翻白眼的臉,完全不想介入這場失去理性的談話。婦人顯然並不在乎兒女的沉默,滿肚子的話不斷的說了出來,希望兒子能聽進去一言半句,跟她站在同一戰線。

張照已經習慣了每次與母親見面就要承受她的喋喋不休,不打斷,不理會,逕自說著自己要說的。

「我打算進入高豐集團工作。」

從喋喋不休到安靜無聲,中間不到一秒。可見這句話的威力有多驚人。

婦人臉色再度在紅紅白白中變幻,最後,一抹喜色取代了她眼中的驚疑,興奮的伸手握住了兒子的手,聲音帶著點抽噎,像是喘不過來似的道:

「你……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嗎?」

「……嗯。」帶著點遲疑的回應。

「你想通了,真是太好了!媽媽支持你!百分之兩百的支持你!如果有需要媽媽幫忙的地方儘管說,我拼了命都會幫你做到!」

「拜託,你又不能偷到人家大公司面試筆試的題目。這種事,拚命也沒用吧?」實在忍不住,張心雲低低吐槽。

不知道母親是沒聽到還是懶得理她,只見她一逕兒望著兒子,那雙亮晶晶的眼像是傾注了她畢生所有的執著於渴望。

「只要樓然不打壓你,你一定會在高豐裡做出一番好成績的!」婦人的聲音因興奮而發抖,滿腦子已經在暢想美好的未來……

聽到「樓然」這個名字,張心雲本能的肩膀一縮,恨不能把自己縮成比手中這個ipad還小,好將自己完全隱藏起來。

「樓然」這兩個字像是張照的禁語,或者該說是啟動他某種情緒的關鍵詞,每每聽到,都讓他臉上淡然無波的表情為之龜裂,失去引以為傲的冷靜。果然,就見他雙眼一瞇,冷聲道:

「就算樓然找我麻煩,存心打壓我,我也會做出讓他無話可說的成績的。」

他不只要讓樓然無話可說,更要讓他再也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樓然終會知道,他,張照,從來不必任何人差!

甚至,更加優秀!

他一定會讓樓然承認這一點!

他張照,比那個已經死去兩年的豐禾更加優秀!



第二章.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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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縱使相逢應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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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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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角色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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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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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不只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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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現正熱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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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我要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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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戀人已圓滿,這次一起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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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一些人,一些事
(之一.林少豐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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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張照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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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樓媽的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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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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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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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ers回復 3# s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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