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家子兩樣情
喔——喔——喔——
一聲雞鳴喚醒了向來寧靜的東山村清晨,一只雄糾糾、氣昂昂的大公雞抖著五彩的羽毛,昂首闊步地從鋪著稻草的雞窩里走出來,氣宇軒昂地彷佛它才是這一方天地的主人。
在它身後是十來只低頭啄食的小母雞,幾顆還熱著的雞蛋安安靜靜地躺在巢里等人來拾。
不遠處,第一道炊煙升起。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很快地,家家戶戶飄出淡淡的柴火味和飯菜香。
有人蒸著白面饅頭,有人鍋里煮著粥,有人煎著蔥大餅,有人做著雞蛋羹給牙口不好的老人和小孩。
東山村是一個相當平靜的地方,與最近的城鎮隔了一座山,要入鎮進城,步行得半天,若是坐牛車則約兩個時辰,有條村民鑿出的小路方便進出,對外往來並不封閉。
可百年來不論外界如何起紛爭和戰亂,這里都很少受到波及,只偶而加點稅,幾乎成了被遺忘的地方。
村里的人有八成以務農為主,開墾出一塊又一塊的土地,處處可見金黃色的稻田和垂地的麥穗,春種香稻,秋灑麥種,再種些生長期短的油菜花,基本上自給自足不成問題。
另有兩成的人在鎮上與城里打工,走街串巷當個貨郎,或是找個師傅學手藝,混個生計。
種田得看老天爺臉色,風調雨順時餓不死,可就怕來個水災旱情,收成不如預料,因此農閑時村里的人都會想辦法找個活掙兩個銅板,存糧防災。
今日村子東邊的孟家也一如往常地拉開大門,一條大黃狗率先跑出來,找了個草叢抬起後腿,撒了一泡尿。
孟家算是村里的富戶,早年孟二元一家五個兄弟,沒有姊妹,過得還算和睦,但一個個成了親後,還是產生了變化,開始有了小小的私心,為了自個兒的小家起了分歧。
從孟大元、孟二元、孟三元……到孟五元,家里有三個讀書人,可種著二十五畝田地的莊稼人哪有能力供得起幾個讀書人,那是十分燒錢的事,漸漸地有些吃力。
那時只能看誰念書念得好,盡量栽培了,其他人只好割舍,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巧的是那年孟大元、孟二元同時考上童生,打算進縣考秀才,而孟老爹手頭上的銀子只能送一人進城……
「淼淼,你又在干什麼?」
正在偷吃蒜苗炒臘肉的孟淼淼淘氣的一伸舌頭,一口咬下冒著熱氣的薄切肉片,因為燙嘴而張口哈著氣,一雙靈動的眼兒骨碌碌的轉動。
「娘,我沒有偷吃。」此地無銀三百兩。
孟母秋玉容笑著以指在女兒嘴邊一抹,「喏!吃得滿嘴油,還想狡賴,睜眼說瞎話。」
「我是幫娘嘗味道,看熟了沒。」她理直氣壯。
「嗯哼!臘肉早就蒸熟,炒著吃多點口感罷了。」灶上的魚片粥正滾著,秋玉容灑上一點蔥花便起鍋,四溢的香味勾得人饞蟲直叫,把早起練五禽拳的孟家兒郎全吸引過來了,饑腸轆轆地等著吃。
那一年孟二元中了童生,正意氣風發,準備和孟大元進城赴考,誰知家里的盤纏不夠,只能在兩人之中做取舍,考上與否攸關他們的將來。
這時候屋漏偏逢連夜雨,孟二元最疼愛的小女兒孟淼淼出水痘,高燒不退,村里的大夫都說沒救了,要他別費心。
可是孟二元夫妻和三個兒子都不死心,齊齊跪地求孟老爹出銀子,讓他們帶孩子進城找更好的大夫醫治。
只是孟老爹有點魔怔了,太想家里有個秀才兒子,當時正不知該為哪個兒子出路費的他毅然決然地把銀子給了長子,讓他們提早進縣城安頓,放棄老二家快燒壞的孫女。
見狀,孟二元十分寒心,便冷著臉提出分家,他賣田賣地也要救女兒,不讓她早夭。
因此五個兄弟中,他是唯一被分出去的,其他四人至今還一個鍋吃飯。
家中二十五畝地分成六份,一人四畝地,包括孟老爹的養老田。因孟二元幾乎是淨身出戶,因此多給他一畝水田及銅板五十枚。
對正需要用錢的孟二元而言,五十枚銅板還不夠一次診金,更遑論抓藥,他一咬牙賣了兩畝地才湊到十兩銀子,這才急匆匆的向村長借了牛車,帶病得只剩一口氣的女兒進城。
他不曉得抱在懷中的女兒在半途中已然斷氣,死了快半個時辰,全身僵硬冰冷,在進城的前一刻才有了微弱的呼吸,面色由蒼白轉為略有血色,身上的痘子慢慢退去,不若先前般可怖,布滿一身。
身體的冰涼降低發燙的熱度,等到了醫館時,病情已沒原先那麼危急,大夫開了藥,讓兩人在醫館住了一宿,連服三帖藥後,三歲大的孟淼淼便退了燒,呼吸順當的回家休養。
只是他們已分了家,怎好再在家里住下去,于是孟二元拿著看完病剩下的四兩銀子找上村長,在山腳下找了個一畝大左右的基地,請村里人幫著蓋三間土坯屋,勉強度日。
他的童生身分還在,但沒錢應考,只好放棄那次機會,靠著三畝田和幫人抄書、寫信餬口,一家六口過得艱辛。
同樣不好過的還有孟大元,他沒考上秀才,入場第三日就因拉肚子的緣故而被抬出考場,止步于童生。
眾人都不知道,再睜開眼的孟淼淼已不是孟淼淼了,而是一位來自現代的圖書館管理員,富二代子女。
「淼姐兒,怎麼不多睡會兒?一入秋你的身子骨便不太好,多穿件衣服呀!」寵女兒的孟二元最愛揉女兒頭頂,一見她綿軟的小模樣,心就化成一灘水,樂呵呵的直笑。
因為當年出水痘傷了孟淼淼的根底,因此她怎麼養也養不胖,都十二歲了還不長個子,看來像個十歲大的女童,但是這不妨礙她的腦子比一般人靈活,甚至是聰慧過了頭。
換了個芯子嘛!總要有些異于常人。
「我是怕冷,可身子早好了,您看我走十幾里山路仍臉不紅、氣不喘的,我還能扛著一筐子山貨跑上跑下呢!」她勤于鍛煉,早就不是剛穿來的破身體,走一步喘三聲,連到隔壁串個門也要哥哥背著。
「少神氣活現了,上一回是誰背了小鴿筐栗子就喊沉,非要我背不可?」二哥孟明鑫打趣的說道,看向妹妹的眼神充滿寵溺。
「真的沉嘛!我人小鉤不動,當然是哥哥代勞,你人高馬大,有著一具適合做粗活的壯實身子,不找你找誰?」她言下之意,二哥像是頭拖著犁的老黃牛,能者多勞。
孟二元生有三子一女,長子孟明森,十七歲,已取得秀才身分,目前在鎮上的書院就讀,打算明年考舉人,十日一休沐,可回家住上兩日,其余吃住都在書院內。
二子孟明鑫十五歲,三子孟明焱十三歲,兩人都跟著秀才爹讀書,可是讀了幾年書,發現志不在此,一個喜歡種田,打理田地里的活;一個想當大將軍,在城里的武館學藝,十天半個月也不見人,只有農忙時會回來幫上幾天。
說來也是時來運轉,大病初癒的孟焱焱終是壞了底子,養了一年多才有所好轉,四歲那年終于能走出家門口,由幾個哥哥輪流背著走了一段山路,在山泉涌出的半山腰稍做休息,看看四周的風景。
想玩水的孟淼淼剛靠近山泉,不意腳丫子踢到一塊高出地面一寸半的黑色石頭,她牛脾氣上來了,非要把這塊石頭挖出來,讓哥哥抱回家。
其實沒人發現有何異狀,只是一塊石頭而已,也就六、七斤重,被丟在灶台旁墊柴火,無人問津。
餅了約兩個月,有一天孟淼淼睡到半夜肚子餓,她想到灶里埋了一顆紅薯,便爬起來扒灰找吃的。
可是吃著吃著覺得不對,旁邊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的,是她扒紅薯時不小心把灰燼扒出來,燒著了柴火?
當時她很緊張,連忙把柴火撥離灶旁,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著火,畢竟他們家只有三個土坯屋,燒毀了就沒有了,到時可無處棲身。
結果她看到那一點閃光是石頭發出的。
當下她一陣納悶,難道里面有寶?
于是和灶台齊高的小女娃用吃奶的力氣抱起石頭,邊走邊搖晃的來到房中,叫醒熟睡中的爹娘,讓他們瞧瞧是否有蹊蹺。
起初孟二元看不出所以然來,在他眼中那就是一塊不起眼的黑石頭,還比不上能燒、能做肥料的牛糞。
忽地,一旁的妻子驚呼,以指甲刮下石頭裂縫滲出的一點金黃色細末,難以置信的說著,「這……這是金子嗎?」
聞言孟二元大驚,兩夫妻研究了一整夜,過了三天還是覺得不妥當,便以找三兒子的名義去了縣城,找上冶金制鐵的鋪子,讓人開石,試著提煉出精純的金子。
誰料得到直弄出五斤多的純金,夫妻倆忙拿到錢莊換銀子,一斤十六兩,一兩金子十兩銀,最終得銀九百多兩。
這下悶聲發大財了,兩人反而手足無措,這麼多銀子要怎麼辦?太傷神了,存著給女兒當嫁妝嗎?
他們真是這麼想的,沒想過用這筆意外之財改善家計,反倒是孟淼淼看著漏水的屋頂,要爹娘悶不吭聲的買下土坯屋四周五畝地當基地,再起一間石瓦磚牆的屋子,順便把屋子後頭的山坡地買下,種她愛吃的水果。
扣除買基地和蓋房子的費用後還剩下七百多兩,孟淼淼便要他們買田地。她知道孟二元一直耿耿于懷當初為了治她的病而賤賣的兩畝地,買地方解父親的心結。
因此孟二元名下多了三十畝水田、十五畝旱地,平時由一大家子照看著,真要忙不過來才請人幫忙。
待到孟淼淼六歲,有了銀子的孟二元終于能進城考秀才了,而他也順利考中,不過是末幾名,心滿意足的他便息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念頭,決定在村里開私塾。
一晃眼六年過去了,蓋在自家屋子旁的私塾收了三十幾名學生,一年束修一兩銀子,筆墨紙硯自備,若要早、晚在此用膳則多加半兩銀子,由師母掌勺,每日至少供應三素一葷一湯,不讓孩子餓著。
不過學生大多是村里的孩子,為省那半兩銀子,有些村民會自個兒送飯來,或是回家吃,真正吃團飯的不到十五人。
除了私塾的收入外,孟家還有另一筆收入,可說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孟淼淼因自己嘴饞想吃果子才慫恿疼她的父親買幾棵果樹來種,可是孟二元真是太寵女兒了,一听哪里有不一樣的果樹便上門去買、去討要,這幾年下來竟陸陸續續種了不下千棵果樹,而且品種之多叫人眼花撩亂。
慢慢地,有些果樹開花結果了,有些還要再種兩年。
一日,一位外鄉客到東山村走親,看到壓枝的累累果實十分驚奇,于是開口問能不能由他代賣一些,賺得的錢六四分,主家六,賣家四。
誰也沒料到果子能賣錢,便順口應了,誰知那賣價超乎想像,年年進帳四、五百兩,高過他們好幾年的收入。
所幸孟二元一家人也不貪心,銀子夠用就好,守著一間私塾、三、四十畝地與一片山坡地就滿足了,錢多易遭嫉,眼紅的人可不會少,不患貧而患不均,謹慎為上。
「真把我當牛來使了,臭丫頭。」孟明鑫佯怒的板起臉,拉拉妹妹系著頭繩的辮子,輕輕扯著玩。
「爹,二哥欺負人。」她要告狀。
穿越後,因有一家子寵著,她決定好好享受這難得的童年生活,越發小孩子心性。
一听見妹妹這樣說,孟明鑫立即把手放開,裝出一副「我什麼都沒做,她太嬌氣了」的無辜表情,「爹,我沒踫她,妹妹太杯弓蛇影了,吹陣風就能把她嚇著。」
你呀你,還鬧,老讓哥背鍋。
你不背誰背?妹妹我身嬌體弱,不堪重負。
嬌嬌女。
臭牛哥。
兩兄妹用眼神交流,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既然知道你妹妹嬌弱就別招惹她,要是再害她生病,我用戒尺抽死你。」年紀小小不讀書,只想著種田,到底是哪來的志向要成為天下地主,把所有地都種上?
「爹,您只看到她嬌嬌柔柔的樣子,沒瞧見她坑兄的狠勁,無賴得很。」孟明鑫嘴上說著埋汰話,實際上他比誰都疼愛妹妹,妹妹說什麼無有不應。
孟二元一瞪眼,「再狠有小貓的氣力嗎?你多顧著淼姐兒,再過一、兩年她也要議親了,咱們能寵她到幾時?」
一說到議親,孟淼淼悄悄的翻了白眼。
她才十二歲,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上頭三個哥哥都沒著落呢,幾時輪到她冒頭了?真是躺著也中槍。
可事實上她爹娘的確在為她物色中,疼女兒的孟二元舍不得貼心棉襖嫁得太遠,早已有模有樣的盤算起來,村里幾個適婚的小伙子都被指指點點一番,連外村的學子也不放過。
孟二元希望她嫁個讀書人,起碼有功名在身,日後和和睦睦不愁吃穿,舉案齊眉鳳凰于飛。
而秋玉容只想有個有些許家底的男子和善待她就好,不求大富大貴,入大戶人家當主母,只要能笑呵呵過日子便心滿意足。
他倆同時盯上鄰居家的少年郎,卻又有點可惜他是京城來的,總有一天要回去,他們不想女兒傷心。
「爹,大哥十七了。」孟淼淼禍水東引。
孟二元輕輕搖了搖頭,「男子晚一點成親無妨,等他明年中舉再說,不急于一時。」
那誰急了,她嗎?「爹偏心,說什麼疼淼淼全是哄人的,您巴不得早日把我趕出去,不礙您的眼。」
孟淼淼嘟嘴,一臉不滿。
「瞧她,又揣著聰明勁裝糊涂了,誰不知道議親的流程至少要走兩年,兩家定了親還要過六禮,等真要出門都十六歲了,爹想留你,你還不一定肯留呢!」女大不中留,是為別人養的。
「女兒這樣還不是你寵出來的,好意思腆著老臉教訓人,女兒都餓了還不讓她吃,回頭餓瘦了你又心疼。」三十出頭的秋玉容姿容清雅有余,艷色不足。
一听到這話,孟二元就投降了,「快來吃飯,別餓著了,一會兒給爹裁紙,讓學生練字。」
他招呼著女兒,無視一旁的兒子。
孟淼淼拿起一顆饅頭,從中扳開,夾入臘肉和炒青菜。「我不裁紙,我要上山摘野菜、挖些竹筍。」
「又上山?」他眉頭一皺。
「秋天一到,山上的野果子多,摘一些曬干了當干果吃,不用每回上城里買一大包等年節用。」她覺得自家炒制的零嘴比較香,外面買的口味淡了一些。
主要是冬天太長,一旦落了雪就看不到綠意,一片銀白,她想吃口綠色蔬菜非常難,所以多摘點野菜曬干,多少換換口中的味道,不至于連口菜也吃不著。
「咱們坡地上的果子也快熟了,你瞎忙什麼勁,想吃就去那里摘。」何必累著自己,曬得粉白小臉都黑了。
她一吐舌,「那是要賣錢給哥哥們娶媳婦的。」
長幼有序,上面的三座大山都搬走了才輪到她。
「咱們不缺錢。」本來種果樹就是為了她,哪知本末倒置了,女兒反而愛往山里跑。
「我不要,我自己賺。」他有手有腳,養得起妹妹。
案子倆異口同聲,把母女倆逗得哈哈大笑。
「快吃吧你們!咱們地里的稻子過兩日就能收成了,接下來的包谷、花生、地瓜也該采收了,一畝地的大豆能榨不少油,供一年吃用了……」秋玉容說著家常里短。
「嗯!老大、老三也該回來了,你殺只雞給他們補補,出門在外總沒在家舒適。」一文一武勤用功,哪日等他老得走不動了,小女兒也有靠山,不怕婆家欺負。
她一頷首,心里也想孩子了,「好。」
「等秋收後再雇幾個村里人把土翻了,用牛犁一遍土,灑下冬小麥的種子,明年三月就能有新面吃了。」這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他真的什麼也不愁了,只等著兒女成家立業,兒孫滿堂,含飴弄孫。
「得了,你的學生快來了,趕緊吃一吃,走百步消食。孩子大了,該放手讓他擔事了。」看著各有主見的一雙兒女,她心中再無所求了,雖然夜深人靜時仍有小小的遺憾……
京城,錦陽侯府四房院落內。
「四郎,我們的荷姐兒真的找不回來了嗎?」面容憔悴的女子微帶病容,但仍可見往日麗色。
「不會的,皇天不負苦心人,總有一天荷姐兒能回到我們身邊。你安心地養病,別想太多,我一定會盡全力找回我們的女兒。」文質彬彬的顧四郎面白膚細,宛若一管青竹,風狂雨急不能令其折腰,光風霽月,有著文人氣節。
面色發白的女子有氣無力的苦笑,「都過了十來年,你不用再安慰我,荷姐兒只怕凶多吉少,我已經不指望了,只盼著她能被好人家收留,別流落到那種不好的地方。」
她真的不貪心,只希望能用余下的性命換取女兒的一生安然,見或不見都無妨,她只要女兒活著。
「翎兒,不許說喪氣話,定一大師不是說過嗎?你與她有母女緣分,定會相聚,你不要再滿腦子胡思亂想,把身子養好了才有力氣為她找婆家。」若找得回來,以荷姐兒那年歲也該說親了,明年開科考,正好可從中挑一個乘龍快婿。
蔣秀翎笑了笑,不發一語。
想當年她是將門兒女,上馬能殺敵,手持長纓槍,跟著父兄叱吒沙場,殺出一身血氣。
後來她愛上文人出身的顧四郎,兩人從此情深無可自拔,有了白首相守的盟約,誓要與君天長地長,永不相忘。
誰知兩家長輩都不贊成此事,一為武將,一為文官,文武不相容並且相忌,他們堅決反對,並試圖拆散這一對有情人。
情比金堅的兩人一心要在一起,以死相逼,相偕在懸崖邊往下跳,以償對方深情,顧、蔣兩家被逼得不得不點頭,蔣家三姑娘和顧家四郎才如願以償,交頸為夫妻。
可是事情真能一帆風順嗎?
一入侯門深似海,嫁入錦陽侯府不久,蔣秀翎很快便發現抽娌間不合,相互勾心斗角,看似風光無限的侯府只剩下好看的門面,里面早就蛀光了,是大廈將傾的空殼子。
因為早年婆婆偏疼麼兒,因而四房手里握著不少值錢的鋪子和地契、莊子,加上長輩給的賞賜、紅封,比起其他開銷大、愛揮霍的三個房頭,四房過得有滋有味,私產頗豐。
手上有錢易遭人嫉妒,蔣秀翎明顯遭到排擠,三個妯娌有意無意的明嘲暗諷,妄想瓜分四房的房產,其他三房聯合起來對付她一人,讓她應接不暇,身心俱乏。
但是婆婆的嫌棄和刁難才是最令她難受的,她曾在懷孕中期被婆婆罰跪在冰天雪地的庭院一整天,只因她聲音太大聲,嚇得婆婆養的畫眉鳥如意掉毛了。
最終那孩子沒留住,是個已有手的男胎。
彼四郎找上母親大吵一頓,母子倆徹底決裂,從那時起,四房的人便被侯府厭棄了,任憑他們自生自滅,雖仍有分例卻少得可憐,比打發乞丐還不如。
好在他們還有莊子上的出息和鋪子上的租金,以及蔣秀翎自個兒的嫁妝,身處困境中仍可怡然自得,不必求助于人。
不過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蔣秀翎再度有孕,即將臨盆前,她還特意回娘家待產,就防大房、二房、三房下毒手,不給一條活路。
誰知熬過一個月的月子,回到侯府的第三日,不知是誰胡亂傳她生的是龍鳳胎,老夫人不喜媳婦卻是愛孫子的人,便命人抱走傳說中的男嬰,也就是雙生姊妹中的妹妹。
阻止不了的蔣秀翎只听小女兒哭了一聲,從此她就回不來了。
老夫人發現那孩子並非孫子後,氣怒交加,下人看人下菜碟,疏于照顧,導致孩子被一位臉生的婆子偷抱出侯府,再找到人時已兩手空空。
婆子說她因欠債而動了心思,原本要將人賣個好價錢的,小小姐粉妝玉琢太得人疼,定能賣高價。但是出了城往南走,她忽地尿急,便把孩子放在停在路邊的驢車上,怕孩子被人發覺,還裝入車上的空籮筐內,準備等她方便後再來抱回。
哪曉得撒完一泡尿後,連人帶車都不見了,地上還留著一坨剛拉的驢糞,她左瞧右瞧就是瞧不見驢車。
泥牛入海,孩子失蹤了,下落不明,杖責那婆子亦找不出絲毫線索。
得知此事,蔣秀翎一下子病倒,病情來勢洶洶,原來能一槍挑十名壯漢的身子垮了一半,變得虛弱無力,稍一吹風便受涼,藥吃得比飯多,巾幗英雄成了病西施,三天兩頭捧心長吁短嘆。
雖然顧四郎請了太醫開藥調理,可身子骨還是受損了,連著數年都未曾有身孕。
想抱孫子的老夫人在此時落井下石,送了五、六個如花似玉的身邊人給顧四郎,要他為顧家開枝散葉。
好在情深意重的顧四郎拒不收用,把嬌滴滴的美人兒送回老夫人的院子,並撂下狠話,終身只此一妻,永不納妾。
老夫人氣炸了,威脅說他們再不生出兒子來,便要強行除族分家,不認顧四郎為顧家子孫。
得知此事的蔣秀翎哭了一整夜,為了不讓丈夫左右為難,她忍著苦澀服下極其傷身的虎狼之藥再與丈夫行房。
丙然一年以後誕下一子,惡語諷刺的婆婆才稍做平息。
只是孩子生下來,母子倆的情況都不太好,因為是藥物強催的結果,兩人時不時的就要請大夫,面色是少了血氣的青白,能活幾年沒個定數,全看天意了。
「定一大師是你相交多年的棋友,雖然出家人不打誑語,但應你所求還是會說一、兩句違心話。」人生有幾個十年?她等得太久、太久了,也許下一個十年她已經不在了。
在絕望中等待的蔣秀翎不再有盼頭,在四面是敵的侯府中她舉步維艱,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定一大師不會說謊,即便我們是知交好友,釘是釘,鉚是鉚,有一句說一句。」是她太失望了才不敢相信。
「或許吧!但我已經沒多少心力等下去了。」她累了,想好好地休息,不為紅塵俗事煩憂。
听出妻子有些厭世念頭,顧四郎面上一慌,緊緊握住她的手,「翎兒,我們還有銀子,多派人去找。」
「是嗎?」她眼楮亮了一下又熄滅。
「你忘了我們還有蓮姐兒和真哥兒,他們還小,需要你的照顧。」他們並非一無所有。
「蓮姐兒……真哥兒……」是的,她還有兩個孩子,怎麼能任他倆在污濁的世間沉浮。
彼四郎猶豫又小心翼翼的問︰「荷姐兒和蓮姐兒是雙生姊妹,容貌必定相仿,我想能不能以蓮姐兒的容貌畫張像,讓人尋找長相雷同的姑娘?」
「你是說……」她心中升起一絲希望。
「不試試怎知成不成,死馬當活馬醫了。」他豁出去了,不想再憋屈的活著,被人當狗打。
「……四郎,我怕。」她反手握住丈夫大掌。
「別怕,我在呢!」他是個沒用的男人,連妻子也護不住,顧四郎面有憐惜和痛苦之色。
她縴細的雙肩微微顫抖,「會不會害了蓮姐兒?」
他面一沉,「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顧不了許多了,要嘛一家團聚,否則四房分出去,由嫡支變成旁系。」
自古嫡庶有別,嫡子所在處便是本家,享盡家族的榮耀,有本家的扶持可省下不少事,還可利用其人脈和管道,以及銀錢上的幫襯,更加無往不利的做自己想做之事。
反之若為旁系則得看人臉色行事,好的升遷位置永遠輪不到自己,累死累活的做事只是為人作嫁,還得傾其全力給予助力,不然很快會被無視,想借助家族上位是不可能的事,如墊腳石般不受重視。
「我受夠府里的你爭我奪,彼此算計來、算計去,我們想個法子外放吧!」眼不見為淨。
「你不怕荷姐兒回來找不到我們又被欺負了?」沒有父母在身後撐腰,下場堪慮。
「這……」她一頓。
彼四郎輕拍妻子後背,語氣和緩,「這件事交給為夫去辦,你養好病才是最重要的,我和孩子都需要你。」
「嗯,都听你的。」他是她的天,一生的依靠。
他松了口氣,「不要擔心蓮姐兒閨譽不保,大不了從岳父舅兄的麾下去找一個,武官不在乎這種小事。」
她一听,噗嗤一笑,「婆婆會氣死,公公會指著你的鼻頭破口大罵,說你是大逆不道的子孫。」
文人向來自命清高,看不起言行粗鄙的武將,當年蔣秀翎要嫁入錦陽侯府也是一波三折,受到不少鄙視和辱罵,皆言她高攀了,不知羞恥,泥里的蚯蚓也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即便過了十數年,兒女成雙,她還是格格不入的那個,融不進文人世家,始終被拒之在外。
「氣就氣吧!反正不是第一回……」顧四郎捏捏妻子的手,趁她心情不錯時說兩句打趣的話,不意眼角一瞟,看見一子一女臉色有異的進了院子,似乎有哭過的痕跡。
「進來。」
案親一聲低喚,身形略有差距的姊弟倆很慢地進入屋內,濃濃的藥味一下子沖進鼻翼,讓兩人原本委屈的眉目更顯得楚楚可憐,一副小受氣包的模樣。
「怎麼了?」
彼清蓮、顧清真一個低頭,一個仰頭,相視無語,紅了眼眶,鼻頭酸澀的輕輕一抽。
「誰要開口?」顧四郎看了看小嘴抿成一條線的兒子,瞧見他身上幾個腳印和污痕,再看一眼欲言又止的女兒,怯生生地像是失去羽翼的雛鳥。
「爹,我們……呃,沒事……」一想到那些人凶狠的眼神,她話到嘴邊又縮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四房在侯府的地位向來不高,要是為了一點小事被趕出去,他們要住哪里?
「真哥兒你來說。」雖說識時務者為俊杰,但大女兒為求全而屢屢退讓,讓人不由得失望。
真哥兒看了二姊一眼,吞吞吐吐的說得結巴,「是……七弟弟推我,他……他說他才是六少爺,我長得又、又小又矮,應該是最小的,我……我不同意,他……他就踢我……」
錦陽侯府的老夫人相當厲害,而且善妒,沒有容人之量,因此府中四位老爺都是由她肚皮生出來的嫡出,沒一個庶出。
七弟弟指的是三房的庶子,在府中排行第七,長得虎頭虎腦,有點胖,氣力不小,因為其母是受寵的姨娘,是某親王所賜的貴妾,因此母子倆的眼楮都長在頭頂上,除了長房、二房的嫡出外,見誰都頤指氣使,不放在眼里。
「蓮姐兒,你是姊姊,又比他倆大六、七歲,你為什麼不護著弟弟?」維護兩句也行,庶出打嫡出就是不對。
「我……我……我怕七弟,他打人很痛,叫他別打了他還是打……」一雙驚懼的水眸蓄滿了淚,彷佛在說「我沒錯,為何要罵我?我阻止了呀!但沒人听,阻止不了」。
彼四郎聞言一眯,「他也打你了?」
「我……我……」她咬起唇,淚珠兒直落,好似梨花帶淚,柔弱地需要呵護。
「欺人太甚,黃口小兒也敢爬到我兒頭上撒野,三哥是怎麼教孩子的?我去找他理論……」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些人越來越過分了,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四郎,別呀!我們勢單力薄,斗不過他們的。」獨木難支,大房、二房、三房都想吃掉四房。
「爹,三伯只會偏袒楊姨娘,他听不進去您的話。」去了只會自取其辱,何苦來哉?在吵嘴上爹一向說不過人家。
妻女的勸阻讓顧四郎有氣難抒,一口氣憋得胸口發疼,若他的兒子再大一些就不用孤軍奮戰了,「你們要我忍氣吞聲,當沒這回事?」
蔣秀翎眼露苦澀,「不退讓又怎樣?你能帶著一把刀沖進三房院子,見人就砍,不怕見血?」
那是武人的作風,全然不跟人講理,先砍了再說,她的父兄便是這種人,誰受了欺凌便帶人殺上門。
不見得真是殺人,而是震懾,打敗對方,對方自然心存懼意,下回想踩武將家的腳就得衡量看看自個兒的命有幾斤幾兩重。
「這……」他一噎。
都是一家人,干麼喊打喊殺的,大家都懂禮識趣,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把理掰開了講。
「四郎,我們爭不過人家,別再痴心妄想別人會當你是兄弟看待。」自從娶了她之後,錦陽侯府就成了文人世家的笑柄,本就不怎麼響亮的名聲更加一落千丈。
他沮喪的垂下頭,「翎兒,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害你們受苦,我太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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