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才四月天,太陽就已毒辣得曬得人疼,騎著摩托車停在路口等綠燈亮的范小綠抹抹額上的汗水,瞥眼瞧見路旁一隻躲在陰影處的大狗正吐舌喘著氣,當下還真想學學牠吐掉一身熱氣。
好不容易冗長的紅燈變化,一轉為清新的綠,她立刻右手扭轉,加速前進衝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最後在一間大型教學醫院停下。
走進醫院,沁涼的冷氣迎面襲來,她立刻舒適的吐了口大氣。
「好涼喔!」
她閉眼張手正想好好享受一下這清涼,冷不防右手胳膊被撞了下。
張眼,她先瞧見的是一面寬闊的黑牆──不,是寬闊的胸膛,視線再往上,驚見一張戴著墨鏡,五官如刀鑿般深刻,滿面肅殺之氣的高大男子正冷冷瞪著她。
她雖然看不清楚男子的眼神,但從他週遭所散發出的感覺,她可以確定這男人正在瞪她。
這男的好像黑社會老大,她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就被他開槍「砰」掉小命?
「有……有什麼事嗎?」她瑟縮的問。
「別擋路!」
「黑社會老大」聲音非常低沉,語調雖輕,但威嚇力十足。
范小綠這才注意到自己正站在醫院的門口,慌忙跳到一旁去,讓路恭送黑社會老大離開。
待黑社會老大走道,范小綠才不悅的嘟囔,「真是奇怪,門口又不只一個,幹嘛一定要跟我過不去!」
黑社會老大就是黑社會老大,有夠鴨霸!
來到安寧病房,一進門就看到與父親同房的李伯伯床上是空的,不用詢問,范小綠就明白飽受肺癌之苦的李伯伯已經過世了。
她難過的看著空空的病床,想到父親的床有一天也可能會被收拾乾淨,等著另一位癌症病人成為它的新主人,心頭就一陣酸楚。
「小綠?」范爸爸的聲音傳來,「妳來了嗎?」
「嗯!」范小綠快步走進病房內側。
范爸爸就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窗外燦爛的陽光讓他因胃癌而瘦成皮包骨的臉龐看起來紅潤了些。
「李伯伯昨兒個半夜走了。」
「嗯。」在安寧病房看慣了離別的范小綠淡淡的應了聲。
「他走的時候沒有什麼痛苦,希望我也可以這樣。」
「爸,你別想太多啦!」范小綠拉來椅子坐在床邊,拿出帶來的蘋果以刀削著。「弟弟這次期中考考第五名喔。」
「真的嗎?」范爸欣慰的笑了笑,知道女兒不想談死亡方面的話題。
他已經是胃癌末期,隨時有可能會走,苟延殘喘,拖累一家人非他所願,還好,他昨天遇到了一個人,至少女兒的未來有所保障了。
「昨天早上,護士帶我去庭院散步時,遇到了一個老朋友。」
「誰?」范小綠有些詫異昨天怎麼沒聽父親提起。
「大概是在二十三年前,有一次颱風來,妳奶奶打電話來說家裡漏水很嚴重,我忙騎摩托車要去妳奶奶家幫忙,路經高雄的新達港時,看到有個男人在釣魚,一個不小心,竟然被狂風掃入海裡去了,我忙停下摩托車,將那個人救上岸來。」
「爸爸是那個人的救命恩人喔?」她切了塊蘋果送入父親嘴裡。
「呵呵,是啊!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南部的望族,族人不是醫生就是當官的,他為了感謝我,說他有個五歲大的兒子,將來長大後,願意娶我女兒作為報答。」
「女兒?」范小綠驚愕瞪大嘴。家裡的女兒只有她一個啊!
「那時妳媽剛懷孕,這不知道是男是女,因為他非常堅持,我也就隨口答應他了。」
「等等,爸,你說的不會是我吧?」
「就是妳啊!」
「我才不要嫁給一個陌生人!」而且她才二十二歲耶!
「我當時也沒放在心上,那一晤之後沒多久,我們就搬家了,我也沒跟那個人聯絡,就這樣失聯了二十幾年,沒想到會在同一間醫院看到他。」
「他認出你來?」
「我們本來只是在庭院遇到閒聊,互報姓名時覺得熟悉,認真一問,才知道彼此身份。」范爸輕歎口氣。
當知道對方身份,又曉得他們家仍跟二十幾年前一樣家世優異,甚至更甚以往時,是否要說出過去的承諾,范爸心裡也有過掙扎。
他知道自己來日不多,女兒才讀大四,兒子才剛讀高一,妻子每天晚上擺攤支付醫藥費與兒女的學費跟生活費,壓力大得她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還好女兒貼心、兒子乖巧,下課都會幫忙母親做事,還會打工賺錢貼補家用,只是想到他們的未來,心裡不免耽憂。
他不想在二十三年後再來討人情債,而且恐怕對方早已忘了,幸好對方也是重情重義的人,不需他提起即主動說起昔日承諾,並在今天就將他已二十八歲大的兒子叫來醫院,嚴厲要求兒子要替他完成報恩心願。
對方的兒子外型高大英挺,一看就知道非池中之物,目前經營一家信息公司,專寫手機程序,年收入千萬,是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
若跟這樣優秀的男人在一起,女兒跟家人的後半生,他就可以放心了。
「我想他兒子也不想替他父親報這個恩吧!」現在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啊?而且這算以身相許吧!
「他兒子是不太想……」
「我就知道!」
「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
「為什麼?」怎麼會有這麼愚孝的兒子!
「因為這是他父親臨終前的願望。」范爸有些無奈的望著女兒。
范小綠這才豁然開朗。
安寧病院與其它院區分隔開來,會在庭院相遇的都是癌症末期病人,對方想必也是跟父親面臨一樣的情況吧……
「那個人叫童大軍,他兒子叫童隸璟,他答應會在我過世之後照顧你們。」
范小綠沉默垂頸,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綠。」范爸骨瘦如柴的手緊握住女兒的,用力得她手發疼。「媽媽跟弟弟就拜託妳了。」
「爸,你不要胡說八道啦!」她最討厭父親說這種跟生死有關的話了。「我要回去幫媽擺攤了,明天再來看你。」她將削好的水果放到父親手上,「要吃完喔!」
「好。」范爸微笑道:「路上小心。」
「我會的。」
房門關上的剎那,范爸的聲音突然又傳來,「童大軍住在三五號房,我有什麼事就記得去找他。」
「你再胡說八道我真的生氣了!」范小綠佯裝生氣跺腳。
「好,我不說,我不說就是了。」女兒脾氣倔,不順她的意當真會生氣的。
揮別了父親,范小綠的心情沒來由的像在胸口擱了塊石頭一樣,異常沉重。
她情不自禁再三回眸,直到時間不允許她再耽擱,才快步離去。
當天夜裡,范家收到了醫院通知,范爸在凌晨一點三十二分離開人間。
走時,他的面容輕鬆,嘴角微微揚著一抹笑意。
癌症末期的病人都是很痛苦的,范小綠知道,父親會走得這麼安心,是因為他將家人托給可依靠的朋友了。
童大軍居住的病房號碼,就是他最後的遺言。
范家舉行公祭時,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戴著墨鏡,穿著一身黑,抿緊的唇角,高挺的鼻樑,一看就知不是個好惹的人物。
是「黑社會老大」!
范小綠一眼就看出對方正是她看到父親最後一面的那天,在大門口遇到的壞人,由於他的外型跟氣質太突出,教她見過就難忘!
黑社會老大跑來參加父親的公祭幹嘛?
難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恩怨是家人不曉得的?
「請……請問有什麼事嗎?」范小綠大著膽子走上前。
「我找范家女兒。」
「我就是。」他是沒看到她被麻戴孝嗎?
童隸璟低頭看著眼前個兒嬌小,估計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范小綠。
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嘴,臉兒小到他一個巴掌過去就整個蓋住了,長相清清秀秀,如鄰家女孩般討喜,瘦瘦弱弱的身材像營養不良。
這個女孩是他的未婚妻?濃眉微微蹙起。
她真的是二十二歲,不是十二歲?
童隸璟拍拍她的頭,粗估她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六公分,那是他國小四年級時的身高。
范小綠最討厭高個子的人拍她的頭了,好像在炫耀他們長得有多高似的,驕傲得不得了!
她雖然個子矮,志氣可不低,更不可能任由他人欺陵的。
「不要隨便亂碰啦!」她生氣的揮開他的手。「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不是找妳,我找妳姊姊。」也許這是小女兒。
「我沒有姊姊,只有一個弟弟。」
童隸璟訝異的摘下臉上墨鏡,矮下身好將她看得更仔細。
大部分的男子都是墨鏡戴上時顯得帥,眼前這人正好相反,墨鏡將他深邃好看的瞳眸整個遮住,一拿下才知道他的五官有多漂亮。
剎那間,范小綠覺得空氣中有不少閃電亂亂閃,電得她頭暈腦脹。
「妳幾歲了?」
「二十二!」說這話時,她下意識挺了挺胸,表示自己已經發育成熟,是個大人了。
這一定是項錯誤,他決計不可能跟一個外型像未成年少女的人在一起,他可沒有染指小朋友的變態慾望。
雖然這是父親最後的願望,他不得不接受,更在范父過世時,在父親的逼迫下,答應百日內迎娶對方女兒過門,可現下,他真想當個毀約的失信兒子。
「我找妳媽。」
「我媽可能沒空理你。」
依習俗,公祭時,妻子不能出現在公祭現場,故范母一個人待在家裡看著丈夫的照片發呆。
其實就算她可以出現,依她目前的狀況也無法出席。
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天天以淚洗面,麵攤也不去擺了,家裡經濟立刻陷入困頓,她雖立刻找到另一個打工的工作,仍緩不濟急。
她的心裡已經很煩了,現在又莫名出現一個不知打哪來的黑社會人物,讓她更是煩躁。
「喂!你還沒說你是誰,來我家有什麼事?我爸有欠你錢嗎?」
「妳爸沒有欠我錢,是我爸欠了他一個人情。」而這人情竟是由兒子來還。
他是很感激范父冒著生命危險,在颱風天跳下海將他父親救上岸,可為了報恩而奉送兒子的下半生,在許諾之前是不是該先問問他的意見啊?!
「什麼人情?」
「妳爸曾救過我爸一命。」
范小綠驚愕張大嘴,「我爸到底救了幾條人命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
范小綠腦中靈光一閃,「你爸不會是那個童……」童什麼來著,她怎麼忘了!
「童大軍。」
「對對對,就是他!」原來……原來童大軍要來還人情了喔?
范家的經濟狀況,童隸璟早就知情。原以為在范父過世之後,范家人就會急巴巴的來要人情,想不到他們竟然好像忘了他父親曾給予的承諾似的,連人都不曾出現過,反而是他父親掛念范家遺孤,三不五時就催促兒子速速登門拜訪、提親。
「有關於那個人情債,都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我爸也過世了,我看我們就把它忘了吧!」
把她跟一個陌生人送作堆,她頭殼歹去了才會答應。
她推辭?童隸璟有些訝異。
一般而言,像他這樣炙手可熱的金龜婿,本來就有不少女人青睞,更何況范家的生活困頓,有了這一餐恐怕還不知下一餐在哪,對方竟然會推拒掉父親的好意?
他不太相信這是她的真心話。
「我家的經濟狀況條件不錯,照顧你們一家三口綽綽有餘。」
什麼意思啊?施捨喔?范小綠聽了就有氣。
「我家母子三人都有手有腳,自食其力綽綽有餘!」什麼東西嘛!有錢了不起嗎?
「聽說你們欠了醫院大筆醫藥費。」她生氣了?
「我們還得出來的,醫院也答應讓我們分期付款,不需要你的施捨!」來人啊,送客!
她氣呼呼的,恨不得拿支掃把趕他走的模樣,反而讓童隸璟對她產生了好感。
「這不是施捨,這是還債。」
「殺人放火也有法律追溯期,二十幾年了,早就過有效期限了。」
就算要嫁,也要嫁個肯心甘情願娶她的吧。看這男的一臉心不甘情不頤的樣子,她真嫁過去,搞不好會受盡虐待。
「可惜在我爸心中是無限期。」
范小綠咬著手指思考,「你不能跟你爸說我不想結這個婚嗎?」
「很可惜沒辦法。」他再次戴上墨鏡,預防眼中笑意洩漏。
他曾經擔心這是個利用機會想攀龍附鳳的小麻雀,不過現下看來,小麻雀也有她的志氣,不想被施捨過日子,他欣賞她的骨氣,對於這「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爛報恩法,多少也甘願了些。
「我總有選擇權吧!」都什麼年代了,兒女的婚姻大事還是父母做主的喔?
「妳爸把妳許配給我了!」她越推拒,他對她好感就越多。
「我就不相信你也想娶我!」
「我別無選擇。」
真是令人生氣的回答。范小綠不悅的微瞇眼。
「我不要嫁給你!」她生氣的喊,引起其它親戚朋友的注意。
「我也不想娶妳,但這是妳父親的遺願,我父親人生中最後一個願望!」
一聽到他搬出「遺願」兩個字,范小綠沉默了。
「小綠,怎麼了?」嬸嬸走過來關心,「這位是……」
童隸璟倨傲的站立在范小綠身邊,看都不看嬸嬸一眼。
跩個屁啊!他真當是在施捨她嗎?
「我們來擲筊問我爸,看他是不是當真不顧我的意願,執意要我嫁給你這只驕傲的驢子!」
驕傲的……驢子?她這是什麼形容詞?童隸璟瞠眼。
范小綠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往靈前帶。
其它來弔唁的親戚朋友均好奇的圍過來觀看。
范小綠跪在靈堂前,拿起一副筊,嘴裡喃喃自語,「爸,我可不可以不要嫁給這只驕傲的驢子?」
手一放,筊在地上彈跳了數下,靜止。
「哭杯。」童隸璟撇嘴道。
范小綠回頭瞪了他一眼,換了一個說法。
「我是不是一定要嫁給這只驕傲的驢子?」
手再一放,這次是一正一反。
「看來妳爸堅持要信守承諾。」
范小綠不相信自己的未來幸福就要這樣斷送,不厭其煩的再詢問了數次,答案仍是一樣──范父就是要她嫁給童隸璟。
瞪著地上一正一反的筊,范小綠做了大逆不道的決定,「過世的人的意見不用參考,問我媽就好。」
「妳為了一己之私而寧願當個不孝女?固執的鴨子!」
什麼叫固執的鴨子?范小綠真想狠踹他一腳。
「閉嘴!」范小綠狠瞪他一眼,「你也不是真心想娶我,何必說風涼話!」
「沒辦法,我是個孝子。」在見到她,與她有一番交談之前,他的確心不甘情不願,可現在可不見得了。
最好是這樣啦!范小綠氣得想拿掃把將他趕出去,不過估量一下雙方實力,最後結局可能是她手中的掃把被搶走,換她挨打,想想還是作罷。
「跟我去見我媽。」
范小綠指指樓上,率先走在前頭。
「這樣很好啊!」范母那一雙哭得紅腫的雙眼在聽到女兒能嫁個好人家時,立刻有了生氣。「如果妳能嫁給他,媽也安心了。」
「媽?」范小綠大驚失色母親竟然站在出賣她的那一邊,「我跟這個人一點也不熟耶!」根本是陌生人一個。
「我當年跟妳爸也不熟啊,但結婚之後我越來越愛妳爸……」想到過世的丈夫,范母不由得又潸然淚下。
「媽,別再哭了,眼睛會哭壞的!」范小綠連忙拿來面紙為母親擦拭淚水。
「我相信妳爸的臨終安排絕對不會有錯。」有為青年,守信諾又孝順,一定是個值得托付的好對象。
「可是這個人……他又不愛我!」提到「愛」這個字,范小綠的雙頰忍不住紅了紅。
「愛情可以培養的。」范母抬眼望著童隸璟,「我女兒就交給你囉。」
童隸璟嘴角微動了下,點了點頭。
「喂!」范小綠一把將童隸璟抓到一邊去,「你當真要結這個婚?」愚孝也不是這樣子吧。
「我爸來日不多了,我不想惹他生氣。」
如果是過去身體健康、情況良好的父親提出要他代父報恩的蠢事,他一定堅決反對。然而這兩年父親被癌症折磨得身上剩不到幾兩肉,化療讓他痛苦得雙眉總是打著一個又一個結,他不忍父親所受的痛苦,卻無計可施,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父親心無牽掛,所以他才不得不應允這樁荒誕的婚事。
聽到他的理由,范小綠沉默了。
如果今天易地而處,父親仍在世,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她或許也會答應吧!
對於父親病況無能為力的子女,只能盡其所能讓他快樂、讓他無牽無掛,除此以外,再無其它。
「不然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假裝答應,讓你爸爸安心。」
「他給了我最後通牒,要我在百日之內迎娶妳進門。」
「什麼?!」范小綠尖叫,「百日?」
「對。辦完喪事,準備辦婚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