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女子其實稱得上明艷動人。火紅色的交領上襦,腰系翡翠如意玉佩和湘色織金花看帶,下著墨色羅裙,裙尾以細致的繡工繡著翠鳥戲紅梅,長發用一根鎏金飛鳳銜珠步搖簪起,每一步都搖曳生姿,櫻桃小嘴甚至不需要點上胭脂就紅艷誘人。
她高傲地挺直背脊,單手叉腰,另一手時而撥撥頭發,時而高高舉起,欣賞著指尖艷紅似鴿血的蔻丹,襯得她那副冰肌玉骨的纖手白得會發光似的,難怪她自憐起來,任時光就這麼自她指縫間流逝也不以為意。直到底下人必恭必敬地稟報一切就緒,她才終於回過神那般,將頭微微仰起,偏向左邊,勾人的媚眼微斂,嘴角噙著嘲諷的笑……
這姿態,這豐采,京城裡住得熟一點的老百姓遠遠看著就知道——
生人回避!
程紫荊出門,向來是左青龍,右白虎,程家的護院光是抖一下胸肌都能把找碴的宵小彈到天邊去。
有道是,惹熊惹虎,千萬別惹母老虎……
「程大當家,請你可憐可憐我這老頭……」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眼下路人全都自動滾離三尺遠,但是全都沒忘記拉長了耳朵。
程紫荊笑眯了眼。
憑良心說,這女人,笑起來真是好看,長長的眼睫遮去了黑白分明的晶燦大眼,豐潤的雙唇彎成勾月,荒地裡也要因她一朵笑靨開出桃花。可熟知她性子的人卻只覺陰風陣陣透心寒。
「我說你啊……」噯,當真是暴殄天物,連嗓音都甜得像熟透的桃子,聽著心裡都酥了,可老頭卻只是臉色更驚悚,程紫荊幾乎是咬著銀牙,笑容更甜美地道,「您老有錢嫖女人,沒錢還欠款,說出去不丟人嗎?」
她拔尖的嗓音,還真是嘹亮無比,「我聽說你不是還把女兒賣到了妓院嗎?呵……」
她誇張地嬌笑,「你還真有臉再上窯子玩女人啊?左鄰右舍都不知道你干了什麼好事嗎?沒錢?那賣女兒的錢呢?」她伸出白嫩嫩的玉手朝老頭討錢。
「都……」老頭越說越小聲,越說頭越低。
「都什麼啊?」程紫荊彎下身。
「都用光了。」
「用在哪裡啊?」她依然笑咪咪,可從程紫荊十六歲開始接掌父業之後,再也沒人覺得她那甜美的笑會讓人如痴如醉。
「用在……看大夫上頭了。」這句話,老頭倒是喊得大聲了點,左鄰右舍這下倒是都聽清楚了,開始指指點點……
可憐哦!窮老百姓看個病要賣女兒,還要被這女霸王這般欺凌,這什麼世道啊?
「看什麼病啊?」程紫荊依然慢條斯理,輕聲細語地問。
老頭垂下頭來,好半晌才怒道:「夠了!你不就是要錢嗎?爛命一條,你就拿去,何必在這裡恫嚇我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家?一個女人不守婦道已經夠丟人現眼了,還帶著一群男人潑婦罵街死要錢,你們程家真是祖上失德,你父親要是地下有知,我看他都會從棺材裡氣到跳起來!」老人家罵得臉紅脖子粗,胡子都飛起來了。
四周靜了下來,連小販的叫賣和隔壁打孩子的都停了。
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暗暗搖頭,還有人連忙把門關上,但偷偷在窗上開了道小縫。
要知道,從程紫荊十六歲開始,有多少人義正辭嚴地這麼指責她?
但那些人最後如何了呢?
程紫荊一聲嬌笑,眼露寒光——哦哦哦!眼睛夠利的路人已經飛快找個能藏身的地方躲起來了,那簡直就像母夜叉眼裡,森冷徹骨的千年火焰,閃電一般地跳耀,驚心動魄。
她一個彈指。左手邊臂膀上有著白虎刺青的護院拿出一張藥方。
「大聲念出來,這郭老頭為了什麼去請大夫?」
「是花柳病。」
程紫荊當著臉色鐵青的郭老頭,誇張地嬌笑,用更尖銳卻得天獨厚的甜嗓揚聲道,「花——柳——病——耶!你們郭家的祖宗要是地下有知,我看會羞恥得再去撞牆死一萬次吧?賣女兒到妓院去治你的花柳病,還不忘上妓院玩女人,卻沒錢付你欠程家的貨款,你們郭家倒是祖上福澤深厚啊……」說罷,程紫荊眯起美眸,「你當姑奶奶我開救濟院的?我要是真像你們這些王八蛋嘴裡說的,奉行三從四德,我程家不是早被你們這群不要臉的雜碎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當我被嚇唬大的?來人啊!」
不只左青龍右白虎,原來兩旁還立了十余名黑衣打手,在程紫荊戴著玻璃種翡翠玉鐲的手揚起時——啊,真是讓人惋惜,那青蔥似的手,白脂似的肌膚,襯得那翡翠像要滴出水來似的好看,那搽了蔻丹的纖纖玉指,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罵人時,指著對方的鼻子,或者揚起手來,命令十數名打手,惡霸一樣地掠奪。
「給我狠狠地打!往死裡打!打到他祖宗十八代認不出他來!不給他點顏色瞧瞧,還當姑奶奶我是吃素的!呸!」竟敢跟她說教?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這沒長眼的死老不修,不把他打到尿失禁她名字倒過來寫!
「是!」十幾名大漢一擁而上。
早說千萬別惹母老虎嘛……遠遠看戲的鄉民搖搖頭。
「老大,這老頭嘴裡還有兩顆金牙。」一名打手道。
程紫荊立馬兩眼發光,幾名打手自動停下動作,左青龍右白虎則將老頭四肢牢牢架住,簡直比鐵銬更難以掙脫。
程紫荊走近,老頭已經尿濕了褲子,她嫌惡地以錦帕掩鼻,看了一眼老頭被手下扳開的嘴裡,果然有兩顆金牙呢。
「拔下來,就當還一半的貨款。」她說得好像讓人拔了後院野草一樣,不帶一絲遲疑。
「啊啊啊——」老頭開始凄厲地慘叫,路人無不心驚膽跳,嚇出一身白毛汗,暗暗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有一天得罪了程家女霸王,連不遠處豬肉攤裡頭待宰的肉豬們都以為聽到同伴的鬼哭神號,尖銳的豬啼聲也此起彼落地應和了起來,好不熱鬧啊。
「放開那個老伯。」
沉穩威嚴的嗓音,有如平地一聲雷。
看戲的鄉民們心裡無不一聲咯登。本來覺得沒戲可看紛紛欲走的腳步都定住了,不可思議地看向那雄渾低沉的男聲方向——
究、竟——是何方烈士?希望他已經寫好了遺囑,告訴他的家人明年的今日要帶什麼給他上香。
程紫荊也很好奇,但她的好奇帶著輕蔑,她輕輕頷首讓手下住手,然後雙手抱胸,揚起秀致的下巴,看向來人。
那是一個騎著高大駿馬的英偉男人,雖然穿著霧銀色大袖衫,肩膀和胸膛在錦袍下依然隱隱展現代表力量的起伏,可見不僅僅是個繡花枕頭;男人的身後,跟著同樣高大,同樣魁梧,也同樣騎著駿馬,護衛打扮的兩名男子——重點是,腰間還佩著刀!
看戲的鄉民們點點頭。看來這回這位烈士會撐久一點,於是有人轉頭叫孩子的娘回家去搬板凳,有小販又叫賣起烤香腸、瓜子和涼茶,一戶戶人家圍牆內探出的腦袋又更多了。
程紫荊打量著為首的男人。
她十六歲便接掌父業,從她懂事起,就讓父親帶在身邊,天南地北地學習經商和……討債,各色各樣的人見過不少,對看人的眼力她還是挺自信的。
就單單看他們騎的馬,程紫荊也能肯定這三人來頭不小,那三匹馬可都是極優秀的戰馬,發亮的毛色和結實的肌肉,雄糾糾氣昂昂而且精神抖擻,個頭比京城的馬還高,在這些男人的駕馭下卻溫馴又鎮定。能從容駕馭這些戰馬的男人絕不會是花架子。
她警戒地眯起眼將為首的男人從頭到腳打量著,與此同時那男人也從容下馬,並且朝她的方向走來。
在馬背上還僅僅只覺得他高,下了馬才發現這男人高得欺負人啊!等他走近時,她脖子肯定得仰得發酸,於是程紫荊又一彈指,「來板凳!」
女霸王的忠實護衛們立馬從轎子裡揣來一張板凳,程紫荊踩上板凳,繼續仰起下巴,雙手抱胸,打量著來人。
話說這國家亂了幾十年,什麼服裝階級制度老早沒人管了,老百姓有錢的穿綾羅綢緞也不希罕。新帝登基至今才一個月,暫且還沒頒布新令,但光是這男人身上的衣料就不是挨過連年內戰的普通老百姓能有的。
不過,除此之外,男人身上連玉佩也沒有,更不用說板指或蹀躞帶那一類,發髻也只用普通的木簪俐落地在頭上束好。
data-ad-format="auto"></ins> 他臉上極為干淨,但當他越走越近,程紫荊便發現他高挺筆直的鼻梁上,就在兩眼之間,有一道淺淺的、橫向的疤,那道疤的深度倒還不足以讓他破相,當初的傷口顯然沒有傷及鼻梁骨,下巴偏左同樣也有一道傾斜的,較深色的刀疤。
他陽剛的五官英姿勃發且充滿男子氣慨,因此那些疤在他臉上,並沒有讓他顯得猙獰,恐怕只會讓女人好奇地多看幾眼。
但接著,程紫荊該死地發現……
這板凳他娘的不夠高!她還是得微微仰起頭看他!
她八歲開始跟著父親走跳江湖,交手過最心狠手辣的梟雄,最狡詐陰險的老狐狸,最橫行霸道的皇親國戚——嗯,「前朝的」皇親國戚,但這男人的從容沉斂,卻也是她遇過數一數二的。
男人在她踩上板凳時,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揚。本來他並不想仗著身高欺負人,可是這下子他卻忍不住走到她眼前站定,然後似笑非笑地往下瞥了她一眼。
「……」她是不是被嘲笑了?
男人看了一眼被打手架住,鼻青臉腫一臉血的老頭,擰緊了眉,才道:「這位老伯欠你多少錢?」
程紫荊挑起一邊的眉峰,「問這做什麼?你要替他還嗎?」
「對。」他簡短地道,完全不像開玩笑。
程紫荊那張始終刻意笑得甜如蜜的俏臉竟然有一絲扭曲,好像忍著不想笑得太嘲諷一般,「他是你什麼人?」
「陌生人。」
程紫荊的譏諷快憋不住了,「所以你是散財童子來著?」
「不是。他究竟欠了多少?」男子廢話極少。
程紫荊當然不會跟錢過不去,而且反正也教訓過這臭老頭了,她拿出她的黑檀木翡翠珠算盤,塗著紅蔻丹的手指俐落地撥了兩下,翡翠珠子的聲音清脆悅耳,她撥動算珠的手更是賞心悅目。
真可惜了這副風景。
「五百兩,算利息是五百五十兩,咱童叟無欺,不二價。」她一副等著瞧他從哪裡拿出錢來的看好戲模樣。
男人只是給了右手邊的侍從一個眼神,那侍從取出了一袋沉甸甸的小布袋,程紫荊將信將疑地接過,打開來一看,美麗的大眼瞠得圓滾滾的。
「這些應該夠了,我想甚至連接下來幾個交不出貨款的可憐人,都順便償了也綽綽有余吧?」
「你是傻子啊?」她忍不住伸手貼住他額頭,仿佛大夫把脈那般,撇過頭,細細沉吟起來。
男人沒躲開,有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總算自覺尷尬地收回手,故作無事地數著袋子裡的金元寶。
「你是程紫荊?」他卻問道。
程紫荊警戒地從那一袋金元寶中抬起頭,然後先將金元寶交給手下保管,接著雙手抱胸地回視這名傻子。
難不成是她的仇家?話說回來,她的仇家滿坑滿谷,路上隨便抓都一大把,閉著眼都會撞上一個,至於她的身分、她的模樣,在京城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說謊並沒有意義。
「是。但是如果你要尋仇,那你得先領號碼牌,到我家門口去排隊。」她幾乎是驕傲地道。
男人差點失笑,但他只是用極為克制的眼光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對吧?」
程紫荊臉頰一顫。她還是有點在意自己年歲的,於是咬著銀牙甜笑著建議道:「你想把我的生辰八字送到天橋下找小人婆插小人的話,路上可以找個小騙子,給他點碎銀兩,他就會幫你辦妥了。」
男人有些嘲諷地挖苦道:「你就只會想害人的事嗎?」
「姑奶奶我今天不開心,看每個人都覺得獐頭鼠目惹人厭,怎麼樣?」一見面就問她貴庚,她沒問候他祖宗已經算不錯了!
果然是女霸王式的回答。
「依我看,應該還是沒有人敢娶你,是嗎?」男人正經又平靜地像在討論今年稻作收成不好一般,不帶半點揶揄與嘲弄,反倒……真像在討論著一件令人頭疼的「災情」那般認真。
對京城老百姓來說,這確實是一件不小的災情。
程紫荊瞪大眼,在手差點快腦子一步朝對方招呼過去前冷靜下來。
她想到男人的護衛竟然能大大方方佩刀——天下才剛平定,新帝雖然宣布不願擾民,但每條街口仍然有軍爺巡邏,這男人不可能沒受到盤查。她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門,也是老早上上下下打點過的。
程紫荊立刻漾出膩死人的甜笑,「怎麼,你想通知官府罰我錢?」前朝是曾有這麼一條爛規定,凡家中有女逾十八歲未出閣,每年都要罰鍰,讓她每想到就想咒罵那些吃飽撐著、腦袋長了膿包專跟老百姓和女人作對的死男人。
男人一愣,有些失笑,「那倒不是。」前朝律法算是完善,但顢頇迂腐的制度也不少,新帝登基後首先廢除蕃王制度,像這類小法條可能得待他日才會視民情作修正了。
「那就不勞您操心了,呵呵。」
程紫荊其實不在意自己沒人要。當然,想入贅的人不在少數,但那種男人她根本看不上眼。
她是程家的當家。不管這是不是能擋天下悠悠之口,她確實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去當別的男人的媳婦,把程家的家業白白拱手送給別人!
至於罰錢嘛……嗯,說以前官府是有錢人家開的,還真是不誇張。大燕皇朝之末的腐敗不需要冬雷震震,恐怕連三歲孩童都知道。
程家可是有錢的老大,她還是程家的當家,當時的官府哪敢跟她擺譜?罰點小錢對她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大事。
男人卻只是點點頭,「好吧。」好像只是為了確認這個答案,然後接受了某種事實那般,他接著便轉身上了馬背。
程紫荊仍然站在板凳上,叉著腰瞪著莫名其妙的男人。
「希望三天後,你不會看到每個人都覺得獐頭鼠目惹你厭煩才好。」
「……」程紫荊瞪著男人和他的護衛策馬而去。
這男人有病啊!
四周好奇的窺探與私語聲讓她回過神來,程紫荊美眸殺氣騰騰地向人群掃去,那銳不可當的氣勢就像一把無形的鐮刀,所到之處,看戲的鄉民一個個火燒屁股般地做鳥獸散。
女霸王果然不是叫假的。
「呵!有毛病!」看在金子的份上,她不跟瘋子計較,只是今天討債的心情也沒了,「回去了!」她看也不看對自己竟然逃過一劫而感到不可思議的郭老頭,只是在放下轎子的錦簾前嫌惡地道:「今後,你跟程家的商號再也沒有瓜葛,不講信用的家伙休想繼續留在程家當老鼠屎。」她刷地放下轎簾,不聽任何喊冤或狡辯。
女霸王坐上轎子,由她一身黑衣的猙獰爪牙們簇擁著離開了。
前大燕朝繁華了三百年,這三百年下來,有三大商號在改朝換代的今日依然屹立不搖,其中之一就是京城的程家。
程家在獨子程嵩過世後沒有被其他商號並吞,仍能守成的最大功臣,當然非程嵩的嫡長女,程紫荊莫屬了。
「姑奶奶今兒個這麼早回來?」說話的是四姨娘,卻總喊程紫荊姑奶奶,多少有點揶揄的意味。程紫荊通常隨便應付她兩句就作罷。
她要是成天賦閑在家無病呻吟,可能會多點心力陪姨娘鬥嘴吧?
「姨娘用過飯了沒啊?」她懶洋洋嬌滴滴的嗓音顯示她眼下沒什麼心情和她們閑抬杠,這幾個吃閑飯的最好也識相點,別來捋老虎須。
程紫荊會被姨娘們故意喊作姑奶奶,實在不冤枉。
程家男丁單薄,程嵩的妻子生下長女後便不孕,為了延續香火他娶了三個妾,卻也只給他生了四個女兒,總算在最小的女兒出世後,他看開了,把當時才八歲的嫡長女帶在身邊,培養她繼承衣缽。
所以,程紫荊和姨娘妹妺們根本不親近。對她來說這群女人每天在家數芝麻算綠豆,全是仰賴她將青春奉獻給家業換來的,在她眼裡,她們就是一群吃閑飯吃得滿嘴油膩,嫌日子過得太長時還來給她扯後腿的愚婦。
而對程家的姨娘和庶千金們來說,程紫荊也是個女霸王。
程嵩的正妻過世後,程家的當家主母一直是程嵩的母親。老太君的性格和長孫女簡直如出一轍,在程府,只有兩個人說了算,一個是女霸王,一個是疼女霸王的老太君,老太君年歲已高,便漸漸把程府的內務大權交付給她當年自娘家帶過來的貼身丫鬟,也就是帶大程紫荊的奶娘,讓奶娘幫著程紫荊「安內」,讓她專心「攘外」——人心果然都是偏的。
可以想見,這群女人就算真是吃閑飯,也吃得很悶。
data-ad-format="auto"></ins> 四姨娘皮笑肉不笑地哼笑兩聲,心裡想,等會兒就不信這臭丫頭還笑得出來,「真可惜,宋家前一步才剛走,你卻這時才回來。」
宋家?和程家關系「匪淺」的宋家就只有一個了,程紫荊眉頭擰起,好像聽見耗子闖空門那般俏臉難掩嫌惡,「他們來干啥?」
「來提親哪。」
還來?有沒有這麼死皮賴臉啊?
全京城都知道,宋記商號的小東家宋克帆,對程家大當家程紫荊有多麼的情深意重、痴心絕對!
可是對程紫荊來說,陰溝裡的耗子都比宋克帆可愛多了。
起碼,陰溝裡的耗子絕不會逢人就表示對她朝思暮想、非卿不娶,私底下卻拚命扯她後腿。商場上,明著他們是合作關系,暗地裡那姓宋的卻處處見縫插針、盡挖她的牆角、專跟她作對!她對他實在是忍無可忍,內戰還沒結束時,天天祈禱他出門就被亂箭射死、被土匪砍死。
那不要臉的家伙,還想跟她提親?她腦子又沒病,怎麼可能會讓自己天天對著一張看了就想吐的臉?
偏偏全京城的人都當宋克帆至今未迎娶正妻,是為了「高齡二十四」仍待字閨中的程紫荊!還稱宋克帆是一代痴情種,痴情可問天!
他們怎麼不去算算那賤胚納了多少個妾?狎玩了多少婢女?
什麼痴心絕對?什麼痴情種?那膿包就不要落單讓她逮到,到時她就讓手下把他打到黏在地上吃土!
但是,也許這龜孫子最後決定改從她妹妺們身上下手?宋克帆對她幾個妹妹也很殷勤,尤其是老四程紫薇。
想也知道那下三濫在想什麼,不就是想從她程家分一杯羹,最好再撈個姑爺當當,順理成章接手程家家業嗎?想得美!
「誰作的主?」
「姑奶奶不在,誰敢作主?但諒他們之後也不想來了吧。」
「這麼有本事?」她三天兩頭賞他排頭都打不退這只死耗子,誰這麼厲害一次就讓他不敢上門?她一定要好好獎勵一下。
不知是否因為程紫荊為了顧全大局,不願和仍有合作關系的宋家撕破臉,人前表演得太完美,幾位姨娘還看不出她們家姑奶奶是真的把宋克帆當糞水,連同處一個屋檐下都難以忍受。
在她們眼裡,女人要是不能覓得良緣,就是生得如花似玉,含著金湯匙,也是悲慘至極,大概只比淪落青樓好一點。她們惡名昭彰堪比鬼見愁的姑奶奶從小到大僅有這麼一位追求者,當然要拿拿喬、抬抬身價,免得教人看輕……她們就是好奇哪天姑奶奶拿喬得太過火,連宋克帆都不再理睬她時,她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程紫荊知道這群女人在想什麼,只是在心裡覺得好笑。
她們的良緣倒是讓她們當了一輩子的籠中鳥,如今還得仰賴她這個女霸王的鼻息過日子,要是讓她們可憐能夠為她們乏味的日子填些趣味,那也是功德一件。
「還不就紫薇那丫頭,把你搶先宋家一步,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讓我們的染織坊被欽點為朝廷御用的事給說出去啦。」四姨娘說到這兒,頓了頓,「這是真的啊?」生意什麼的她半點不懂,但「朝廷御用」聽著好像很了不起哪!
「……」程紫荊臉色一綠,頓覺無語問蒼天。她卻刻意一臉嚴肅地道:「假的。這事你說給幾人聽過了?」不待四姨娘回應,她繼續道:「假傳聖意,是要砍頭的,你還真敢到處說?我可護不了你。」
四姨娘一驚,雖然臉上搽得厚厚的一層粉,看不出她的臉色,但身子頓時顫巍巍地軟倒在地上,可見這一嚇非同小可。
「我沒有啊!我只是……只是……」她摀住嘴,不敢再往下想。一得知這件事,她立刻就派人去請了對門的張員外夫人、隔壁的吳師爺夫人,還有她娘家一樣嫁作商人婦的妹妹,一起到程府裡來喝茶順道摸個八圈,席間自然半是顯擺半是風涼地說起了這件事,除了炫耀程家如今躋身皇商之流,順便落井下石奚落幾句某個姑奶奶拿喬拿過頭,這下再也笑不出來的窘境……
程紫荊沉沉地嘆了口氣,坐在大廳首位的太師椅上,如雌虎盤據廳堂,氣勢當真不輸年過半百的程老太君。
「我不是故意的啊,是紫薇……就知道那臭丫頭沒安好心眼,跟她娘一樣蛇蠍心腸!」四姨娘聲淚俱下,妝都哭花了,眼淚說來就來,比午後雷陣雨更來匆匆。
「我的姑奶奶!你要救我……菱兒還沒出閣,我……我不能丟下她……」
有時程紫荊不免想著,她是否不夠寬容?半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所謂千金閨女,有的連自家後院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與禁臠無異地苟活著,那會是多麼無知,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話是從程府傳出去的,我也難辭其咎。你就下去齋戒沐浴,誦經禮佛,閉門思過幾天,官爺若來了也好有個交代,看在程家每年進獻的銀子上,看看能不能大事化小了。」
「好!我這就去!」四姨娘擦了擦滿臉的鼻涕眼淚,迫不及待回房抱佛腳了。
程紫荊給了姨娘的婢女梅香一個眼色,梅香上前來扶主子,兩人這便退下,留下太師椅上扶著額角,險些失笑的程紫荊。
是什麼造成女人的無知?程紫荊一想,卻笑不出來了,獨自坐在椅子上嘆氣。
她有幸脫離無知的命運,卻被千夫所指,有時不甘心氣憤至極,心緒反而平靜下來,默默想著,也許不懂人生的其實是她?但如果真要她那麼無知的虛度半生,她絕不會甘願。
反正,被她這麼一恫嚇,四姨娘應該會安分幾天,耳根子可以清淨數日。
但是程紫薇那臭丫頭給她捅的樓子,她還是得想法子搞定。
程紫荊和妹妹們幾乎都不親近,一來姨娘們對她敢怒不敢言,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女兒與她親近?二來她幾乎把心力都花在家業上。
唯一一個例外的,卻是難產早逝的三姨娘過繼給程家奶娘的女兒紫菫,過繼後姓朱。程紫荊自己也是自幼失恃,同樣都是奶娘帶大的,她和紫菫親近一些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朱紫菫沒了千金小姐的包袱,嫁給奶娘收養的青梅竹馬哥哥,因此她大半時間還是待在程家——這自然少不了來自二姨娘四姨娘那邊的冷嘲熱諷。
不過,朱紫菫和程紫荊不同,姨娘們的話她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笑笑就算了,她沒仗恃過程紫荊給她撐腰,但確實因為程紫荊,姨娘們也只敢放放話,所以,她如今是以出嫁女兒的身分替養母、同時也是婆婆的奶娘管理程家內務,出嫁前對程家上上下下也沒少操心操神過,可以說是程家半個管家,別說姨娘了,就是稍微能知道內情的外人,偶爾也會碎嘴說上一兩句。
宋家來提親那時,朱紫菫也在場,程紫荊來找她,她心裡就有譜了。給大姐溫了壺茶,聽她邊喝茶邊咒罵宋克帆半炷香的時辰,總算罵累了,女霸王重重放下茶杯,等著妹妹向她稟報程紫薇那叛徒出賣程家的來龍去脈。
幸好朱紫菫早已在心裡細細理出個頭緒,眼下她思忖片刻,便決定就從這兒起頭吧——
「紫薇心儀的對像是宋克帆。」
女霸王嗆咳了起來,朱紫菫估計她是想吐但卻被自個兒的口水噎到了,所以又替她倒了一杯溫熱的普洱茶。
「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不成?」她敢說她隨便舉一個例子都贏過那姓宋的!就說今天遇到的那個傻子,跟姓宋的比,從頭發贏到腳趾,還贏到天邊去啊!
「撇開宋克帆的卑劣手段不談,他條件就是在京城的富家子弟之中也算得上是上乘的,與紫薇有同樣心思的名媛閨女並不在少數。」朱紫菫說到這裡,不得不斂住笑意。
她這位大姐,恐怕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何她走到哪就被討厭到哪吧?這當中除了她自己強大的性格缺陷,有另一半原因是她那些「情敵」造成的。試想,全京城,有半數名媛看一個人不順眼,那麼這個人在貴婦圈子裡又會有多少好話流傳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朱紫菫相信,宋克帆的影響力慢慢會消褪,畢竟這一個多月來,他已經不再是京城的名媛淑女們頭號夢中佳婿人選了!
自從東方家進城之後,多少少女的芳心都被龍謎島的英雄給勾走了,尤其是英姿颯爽、俊偉非凡,在這場平亂之戰中各自發揮了驚人實力的東方家兄弟,太後還下了那道懿旨,龍謎島與中原的通婚勢必也會廣泛擴大到民間。
data-ad-format="auto"></ins> 燕帝國內亂以來,百姓有苦難言。然而東方長空揮兵掃蕩中原,驍勇善戰的龍謎島軍隊,將每一個擁兵自重、漁肉百姓的亂黨與蕃王打個潰不成軍,他們每贏得一場勝利,京城的百姓就暗暗喝采,壓根就不管東方家的最終目的是為勤王或為稱帝。
東方長空能贏得大寶,也是因為,東方家每拿下一座城池,同時便恢復城內該有的秩序,當整個東海岸數座大城的城牆一掛上龍謎島的大旗,整個大燕國東部也回到盛世時安居樂業的榮景,這對厭倦了內戰的百姓已經是最強大的號召,到最後東方長空往往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拿下一座城池。
以往京城的閨中少女們心儀的是溫潤如玉、出口成詩的翩翩才子,如今可不同了,嫁給一個終結亂世的英雄,才是閨女們的夢想哪!
不過,程紫薇卻不太一樣。
朱紫菫繼續道:「宋克帆一直就對紫薇相當殷勤,也許他真的對紫薇有意,但抓住你才能真正坐享程家的一切;又也許他看出了紫薇的心思,不如來個一石二鳥之計。也難怪紫薇會芳心暗許,宋克帆畢竟是她見過最有魅力的男子。」
程紫荊眯起美眸,「你覺得他很有魅力?」
朱紫菫無語地看著大姐一臉質問的模樣,「我也不喜歡他,但拋開成見來看這是事實。」
「所以呢?」這是要她高抬貴手,放過那個她每天辛苦賺錢讓她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麼有什麼,最後卻吃裡扒外,把父親留下來的重要家業當兒戲一樣出賣的臭丫頭嗎?
「宋克帆三番兩次來向你提親,看在紫薇眼裡當然不痛快,她也許想表示她才是願意幫宋家的人,她說了謊,應該是因為不想家業真的受影響,卻沒想到這個謊造成的是同樣的效果,你實在不能要求養在深閨的她想得多長遠。」朱紫菫不禁想著,若她不是從小幫著養母管理程府的內務,恐怕也會同樣天真無知吧?
程紫荊咬牙冷笑,「那我就更不能把那丫頭嫁給宋克帆了,誰知道她嫁到宋家會做出什麼事來?明天我就把她嫁到大漠去!」
朱紫菫想再說些什麼,但想起程紫薇當時只差沒明著說程紫荊是利用女色才達成目的,就為了敗壞她的名節讓宋克帆死心,當下便決定閉口不語。
說是這麼說,但程紫荊真的沒空處置程紫薇,因為當天宋家果然就出招了,除了染織坊以外的商號,宋家全都死命和她競爭。
而程紫荊脾氣又臭又倔,她就偏不上宋家去解釋清楚——能生出宋克帆那種雜碎的人家,對她來講就跟茅坑一樣臭,她向來就避免到宋家去,免得又讓宋克帆有話柄到處去說嘴,編派出什麼子虛烏有的事來,那她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她寫了信去,結果聽說宋家看也沒看就燒了。
難怪,因為染織坊對宋家來說,是命根子一樣的祖業,前朝皇室欽點的御織局就是宋家的染織坊。
畢竟是誤會一場,時間久了真相大白,宋家應該就能停手吧?但問題的症結並不在結果,而在宋家相信程紫荊有意要在染織業上和宋家競爭,光這一點就足夠讓宋家恨她背棄盟約了。
換作別人,也許低下頭,牙一咬,親自上門去求和了吧?但女霸王真的不是叫假的,她老大索性就不化解,第三天,她決定卯起勁來,爭取御染織坊的資格!
憑什麼宋家的老本業她不能跟他們爭,宋家卻老來要和程家分一杯羹?女霸王桌子一拍,徹夜商談的結論就這麼定了,她雙目炯炯有神像母老虎出柙,隨時能咬斷敵人的喉嚨,程記旗下各商號的大老們一個個頂著眼下兩團黑痕,打算滾回去補眠或看舖子。
「哎喲!不得了啦……」書房門一開,四姨娘就喳呼著跑了過來。
以前若是程紫荊和商號大老們在書齋議事,尤其又偶有重大的災情得徹夜商議,姨娘和庶妺那幾個八婆就斜著眼在一旁嚼舌根,程紫荊的做法固然不明智,但她總是大剌剌又理直氣壯——也不想想供她們揮霍的錢是打哪來的?她們拿在手上,遮掩臉上鄙惡假笑的像牙扇,難道是靠她們這幾個無腦花瓶關在家自命清高和無病呻吟就能買得到?通常這時,她看也不看她們便會逕自回自個兒的院落去梳洗休息。
不過四姨娘今日笑臉燦爛極了,而且,程紫荊記得,四姨娘應該還在她房裡閉門思過才對吧?
「姑奶奶喲,我們的姑奶奶喲……」
程紫荊覺得她身上瞬間立起無數雞皮疙瘩,還掉了滿地。
「噯,瞧我嘴笨的,該改口喊王妃了……」
還沒離去的程記旗下各商號的大老們不明所以地杵在書房外,以為出了什麼事。而程紫荊瞥見麼妹程紫菱不甘心地站在海棠門後,顯然對母親諂媚至極的態度感到丟臉卻又無可奈何,然後她注意到向來不管事的二姨娘也來了,讓她這幾日焦頭爛額的罪魁禍首程紫薇,當然是扶著她母親來的。
有句話說得好,寧可得罪大忙人,也不要得罪閑人。她現在是忙到沒空修理她,倒讓這丫頭以為能爬到她頭上,每天吃飽閑著就衝著她撒起野來了。
讓她暫且逍遙幾日,過幾日有她好受的!
程紫荊面無表情,只是詢問地看著四姨娘,眼底頗有「你最好挑重點說」的警告意味。
她從以前就是這麼的唯我獨尊,固然因為撐起當家的重擔實在不容易,但也莫怪四姨娘滿腹牢騷,而二姨娘則在老太君竟然將內務大權交給奶娘後,才看透了程家容不下第二個主子,索性就關起門來不問事。
「天大的好事喲!咱們程家的祖宗真是積了不少福德啊……」四姨娘拉起程紫荊的手拍了又拍,搓了又搓。
「說重點。」程紫荊不著痕跡收回手。
四姨娘訕訕地笑著,「那個……三王爺來提親,說要娶我們家大千金程紫荊呢。」
喝!連原本昏昏欲睡的商號大老們都驚醒了。
東方家鐵漢果然名不虛傳,連母老虎都敢娶啊?
「恭喜當家的。」
「恭喜啊!」商號的大老們當下也唯恐拍馬屁落於人後地祝賀著。
恭喜什麼?人家只是來提親,她有說要嫁了嗎?
一夜沒睡的程紫荊只覺太陽穴抽痛,忍不住伸手扶住額頭。
她何時招惹了什麼王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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