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偏心的娘親
「死丫頭,都日上三竿了還敢賴在屋子裡,看我不打死妳!」
迷迷糊糊之中,趙小丫被從床上拽了下來,好些時候回不過神,腰間被用力的一擰,耳邊響起的咒罵令她一個激靈,懷疑的捂著自己的雙耳。
她聽得見?她再次聽得見了?
她失聰多年,早已習慣了安靜的世界,沒想到現在……
她忍不住想笑,眼角余光看到一個陰影靠近,下意識的伸出手一把捉住要揮向她的掃把。
一直以來,趙小丫便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懦弱性子,猛一反抗倒令劉彩鳳愣住。
趙小丫黑黝黝的眼珠子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盯著她,劉彩鳳回過神,松開了掃把,手不留情的甩了過去,「膽肥了,還敢瞪著我瞧。」
趙小丫翻身想躲,但渾身痛得沒有力氣,原該落在她臉上的巴掌最終狠狠地打在她的背上,她痛得哼了一聲。
劉彩鳳氣呼呼的扠腰看著她,「我告訴妳,妳最好死心,今天妳就算死了也得給我嫁到李家村去。」
趙小丫的腦子胡塗了,只覺得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得可怕,顧不得身上的痛楚,跌跌撞撞的沖了出去,就連撞到了人,腳步也不停。
「死丫頭!」劉彩鳳伸手要捉但撲了個空,追了幾步朝著她的背影吼道︰「妳有膽子就死在外頭不要回來!」
被撞了一個踉蹌的趙雪捂著肩,秀氣的眉頭輕皺,「娘,妳這是怎麼了?一大清早吵吵鬧鬧,不讓人安生。」
劉彩鳳看到自己的大閨女,臉色微斂,「還不是那個死丫頭,睡到這個時候,妳瞧瞧,爐灶還是冷的。」
趙雪看著灶房的冷鍋冷灶,心底也是不滿,只不過她不像劉彩鳳總將厭惡表現在臉上,「算了,興許是還在鬧脾氣,過幾日就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去弄點吃的。」
劉彩鳳又咒罵了趙小丫幾句,拉住了趙雪,「我的好閨女,妳別沾手,先回房去坐著。今日還得進城里去跟程娘子學字,別弄髒了衣裳。」
「還是娘對我好。」趙雪不忘誇劉彩鳳一句。
「我就這麼個大閨女,自然對妳好。」劉彩鳳走進了灶房,忙著起火煮食。
趙雪原想回屋子,但看著被趙小丫打開的院門,「娘,小丫就這麼跑了,會不會不回來了?」
「那個死丫頭能去哪里?」關于這點劉彩鳳根本不擔心,「離了這個家,她身無分文,只能死在外頭。」
趙雪與趙小丫不過相差一歲,但是趙雪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一頭秀發烏黑亮麗,每隔五日還會被劉彩鳳送進城去跟女夫子學琴棋書畫,但趙小丫卻是瘦骨嶙峋,頂著一頭枯黃的頭發在家里做牛做馬。
「娘,這次難道是我們做得太過了嗎?」
劉彩鳳哼了一聲,將火升起,拿著掛在腰間的鑰匙打開一旁的櫃子,拿出豬油和雞蛋,打算煎幾個蛋給趙雪補補。
「她明年十五,現在定下親事怎麼不成?」劉彩鳳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壓根沒想到趙雪今年十五,若要訂親也該是她先,「這次李家給了五十兩銀子當彩禮。」
趙雪聞言眼楮一亮,「這麼多?」
劉彩鳳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對趙雪說︰「這些錢讓妳明年進京用,憑我好閨女的容貌,怎麼可以埋沒在這個破爛山村呢。」
趙雪的臉微紅,她長得確實極好,是這十里八村的大美人,對她有心思的人家不少,但是劉彩鳳的眼界高,全都看不上眼。
劉彩鳳年輕時是光州城內的姑娘,要不是有個沒出息的兄長,敗光了家產,她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嫁到城外的大山村來。
趙雪心如明鏡,知道低嫁這事是她娘心中的一根刺,所以打小便特別疼她,散盡家產也要讓她學習大戶人家閨女的作派。
趙小丫卻是同娘不同命,與其說是趙家的閨女,不如說是趙家的奴才。天與地的待遇,村里人見了也不是沒議論,最後只能說趙小丫跟自己的親娘沒緣分,誰叫趙小丫長得不像她娘,瞧瞧趙雪就像極了劉彩鳳年輕時的樣子,長得漂亮自然討人喜歡。
劉彩鳳前些日子替趙小丫尋了門親事,這門親事說穿了就是賣了趙小丫,讓趙雪有盤纏可以進京嫁高門。
誰知道向來聽話的趙小丫竟然在親事上與劉彩鳳杠上了。
趙雪想到五十兩銀子,心思動了起來,「娘,若是小丫死也不嫁怎麼辦?」
劉彩鳳的眼底閃過一絲陰狠,「她不嫁,我綁也綁著她嫁。」
她一陣惱火,原以為打趙小丫一頓這丫頭就會安分,誰知道今天起來倒好,竟然甩頭出了門,這可不成。
她搖了搖頭,「看來我得想個辦法。」
自小嬌養的女兒長得如她年輕時貌美,今年十五,再不快點給她挑門親事就太遲了。只是要進京去,身上沒備足銀錢也不成,所以她才動了把趙小丫的親事定下換彩禮的念頭。
劉彩鳳從沒打算帶著趙小丫一同進京,想到她的長相就覺得倒胃口,等她明年十五,就把她嫁到比這里更遍遠的李家村給李虎當媳婦。
李虎是個傻子,不然也不會拿出這麼多的彩禮娶媳婦。
這事兒李家沒瞞,劉彩鳳也不在意,反正在她眼中趙小丫命賤,能嫁給傻子也是福氣。
「娘能想到什麼法子?」趙雪低垂著頭,裝出一副不安的神情,「小丫這次咬死不嫁,若鬧開來,只怕妳想將小丫嫁人,村子里的人也不同意。」
劉彩鳳一陣心煩,皺起了眉。
大山村因靠近光州,所以村民日子過得還不錯,但就是平時愛管閑事,她管教趙小丫的時候沒少見人來攔,成親這種大事若是趙小丫真鬧起來,這還真說不準……
死丫頭笨了一輩子,沒想到還知道女人嫁人若是嫁不好,這輩子就完了。
「娘,我前些日子在師傅那里聽說城里有個姑娘被人發現跟個男人在床上,鬧了個沒臉,急急地被爹娘給嫁了出去,妳說這事兒……」趙雪的話音隱去,沒將話說完。
劉彩鳳一下子就意會,立刻笑開來,「還是咱們趙雪聰明,娘知道怎麼做了。」
趙雪臉上帶著淺笑,「我也是看娘煩惱才說上一嘴。」
「知道了!知道妳乖。」劉彩鳳將煎得香噴噴的蛋給她,「拿去堂屋吃吧。」
「謝謝娘。」趙雪笑了笑,一個轉頭就看到進門的趙老爹。
趙老爹一起床,東西都沒吃就去田里澆水。
趙雪對劉彩鳳使了個眼神,劉彩鳳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這個老頭子心軟,若真讓他知道點什麼,就怕會來破壞。
「死老頭!」劉彩鳳扯著嗓子嚷道︰「那個死丫頭飯也不做就跑出去,你還不過來煮東西,難不成還要老娘伺候你不成?」
趙老爹低頭聞著屋中的香味,看到趙雪坐在堂屋里吃的東西,心中一嘆,卻沒有怨言,只是久久才擠出一句,「小丫不嫁,妳就別逼她。」
「閉上你的嘴。」劉彩鳳從櫃子里拿出點米糧讓趙老爹熬粥,然後又將櫃子鎖上,「要不是因為你沒出息,我有必要這麼辛苦地謀算嗎?」
趙老爹一邊在鍋中加水,一邊嘆了口氣,他這輩子被欺壓慣了,早放棄反擊。
他都快忘了當年第一次在城里看到劉彩鳳時那莫名的喜悅感受,想當年他雖父母早亡,但父母留下了些家產,再加上自己的木工手藝,因此也存了些銀錢。這漂亮的姑娘一下子令他看直了眼,要不是劉彩鳳因哥哥鬧了事,家中正缺銀兩,他砸鍋賣鐵的湊足了彩金,只怕這輩子也沒福氣娶到貌美的劉彩鳳。
當時他樂得作夢都會笑,只是這樣的美好成親沒幾年就磨得差不多了。
想到劉彩鳳堅持要將趙小丫嫁給個傻子,他心中不舍又愧疚,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更顯出老態。
或許嫁給個傻子也是好的……看著水沸冒出的白煙,趙老爹的眼迷蒙了起來。
離開趙家,沒了刻薄偏心的娘,小丫的日子過得應該會比如今更好才是。
縱是自欺,他也只能抱著這想法一日過一日。
趙小丫一股腦的沖出家門,沒跑多遠就覺得渾身失了力氣。
她大口喘著氣,忍著暈眩,明明是個已經要及笄的姑娘,但面黃肌瘦、骨瘦如柴,頂多像個十歲的孩子。
她搖搖晃晃的走上山徑,她住的村子四周被綿延不絕的高山環繞,夜深人靜時偶爾還會聽見深山里傳來狼嗥聲。
村民平時采摘野菜、野果都不敢往深山走,就怕一個運氣不好遇上狼群,死無全屍。
但趙小丫打小就被逼著上山干活,平時靠近村子里能吃的野果、野菜都被采摘一空,為了不挨打,她只能往深山里走。
狼可不可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怕極了她娘。
趙小丫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腳步沉重得再也走不動,最後顧不得髒,直接席地而坐。
其實趙家在村子里的日子不算難過,趙老爹是個木工,平時給村里人打些桌椅板凳,偶爾還能拿到城里賣,賺的銀子不少。
趙小丫卻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只是小丫、小丫的叫著,平時在家吃不飽穿不暖,日子過得比家中養的牲畜還不如。
若是家中兩個閨女日子過得一樣也就罷了,但大閨女趙雪卻是個嬌養的大小姐,放眼這十里八村沒幾戶的閨女能像她一般,穿的是上好布料,還特地進城找女夫子學琴棋書畫。
趙小丫捂著臉忍不住痛哭失聲。
她的日子過得苦,但是她很少哭,因為她一直記得小時候住在村東的一位姊姊。姊姊家里孩子多,有好東西都要給弟弟們,天天吃不飽飯,有著干不完的活,但姊姊跟她說——
「小丫笑起來很好看,像天上的月牙兒,只要小丫笑,姊姊心情就好。所以日子苦沒關系,咱們就要笑,笑了日子就不苦了。」
她相信了姊姊的話,她喜歡笑。
前年姊姊被她爹娘嫁給隔壁村子死了三個老婆的老鰥夫,只因為人家出得起最多的彩禮錢,正好可以給她弟弟娶媳婦。
姊姊出嫁那一天還是笑了,卻比哭還難看。
出嫁後第一年姊姊就上吊死了,她知道嫁得不好就跟姊姊一樣沒有好下場,所以她不想嫁給李家傻子,她想反抗,可是最後……
想到上輩子最後的下場,趙小丫的淚水掉得更凶。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當聞到空氣中帶著烙餅的油香氣時,她只以為自己因為餓極了產生錯覺,只是這味道一直不散,她放下了手,果然看到油亮的烙餅。
臉上掛著淚,趙小丫抬起頭,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才剛止住的淚又猛然落下。
站在面前頭發花白的老人家皺了下眉,眼底寫著無奈和不舍,將手中的烙餅塞進了她的手里,如來時一般不發聲響的往山下走。
趙小丫連忙用力地抹去臉上的淚,拿著烙餅追了上去。
這十里八村內沒人知道眼前這位嚴肅的老頭子姓啥名誰,來自何處,只知道他是個能人,尋常人不敢進入深山,他卻像走自己家,每每進山從未空手而歸,前幾年還曾赤手空拳打死一頭下山的猛虎,名震一時。
「爺爺,我不餓。」趙小丫雖然餓極,卻不想厚臉皮搶老人家的口糧。
老頭子頭也沒回,繼續往前走。
趙小丫看著老人家雙肩上各背著頭野鹿和沉沉的竹簍,就知他今日上山的成果豐厚。
吸了吸鼻子,她將烙餅塞進衣襟,伸出手想要幫忙接過竹簍。
老人家終于因為她的舉動而停下腳步,轉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爺爺,你讓我幫把手。」趙小丫因為瘦得沒幾兩肉,顯得臉很小,但一雙眼楮卻特別大,「不然我不好意思拿吃的。」
老頭子最後沒有拒絕,將竹簍給她。
趙小丫對他一笑,咬著牙將竹簍給背在肩上,略微吃力的跟在他的身後。
看著前頭寬厚的背,趙小丫的心思飄遠。
初見老頭子時趙小丫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已經得忙著做家中雜活,她是在山上撿柴時遇上了初來乍到的老頭子,彼時的他看來有些狼狽,似乎趕了許久的路,連鞋都破了。
當時劉彩鳳一天就只給她一個窩窩頭,她看他可憐,雖不舍但還是將自己吃剩一半的窩窩頭和水給他。
老頭子什麼也沒說,吃了她的東西之後,進村子里找上村長,給了村長一筆銀兩,在離村子約兩里路的地方買了一大塊地,建了棟竹樓,四周種滿了青竹,幾年過去,那一片竹林更顯茂密。
老人家從不與村里的人打交道,因為長得人高馬大,一臉凶狠,所以尋常人也不敢接近他。
大山村里的孩子向來皮實,不少人家都用老頭子恐嚇孩子,說不乖的話,竹林里的老頭子半夜會過來把孩子抓回去吃了。
久了之後,「竹林里的老頭子會吃人」這句玩笑話深植人心,演變至今還真像有這麼回事。
村子里的人無事,別說竹樓,就連竹林都不會靠近,看到老頭子走來都遠遠的繞開。
只是趙小丫不怕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爺爺是個面惡心善的好人,她在山里遇上老爺爺幾次,每每他總會給她吃的。
長這麼大,願意將家中吃食分出來給她的,除了老爺爺外再無旁人。
她的手不自覺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是一條用獸牙做成的手串。
當年老頭子打死山中猛虎,不單引起十里八村的議論,就連城里都聽聞威名。他將虎骨、虎肉全賣了,留下獸皮和獸牙,將獸牙串成手煉,並以她在山上幫他抬東西下山為由送到趙家,特別交代是要給「趙小丫」。
劉彩鳳和趙雪這麼多年來礙于老頭子威名,就算是眼紅也不敢動手搶。
顧喬成眼角余光看到趙小丫的動作,不由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年輕時久經戰場,深信獸牙避邪之說,戴著獸牙更是堅強勇敢的象征。他心中同情趙小丫,偏偏小丫頭軟弱,不知反抗,就算他想多管閑事,小丫頭自己不爭,他也幫不上忙。
顧喬成不動聲色地留意吃力地想要跟上自己步伐的趙小丫,稍稍放慢了腳步。
趙小丫忍著身子不適,模了模獸牙手串。以前她不懂,以為老爺爺是看她可憐,身上沒半點首飾才贈她,直到後來才知他給她獸牙的真正心意,只可惜她知道得太遲。
跟著顧喬成走進竹林,趙小丫目光帶上一絲懷念,村子里的人都說這里看來陰邪,但她卻覺得這里是極美的地方。
上輩子她最後還是被逼著嫁進了李家,而這片竹林也被把火燃燒殆盡,連同優美的竹樓都燒得一絲不剩,從此她沒再見到老爺爺。
她情願相信老爺爺離開了這里,也不想去想老爺爺可能死在這場大火之中……
穿過竹林,竹樓出現在眼前。
走在前頭的顧喬成推開竹樓前的小門,趙小丫守規矩的將竹簍放在門邊。
顧喬成終于開了口,「妳等會兒,我割只鹿腿給妳帶……」
趙小丫沒等顧喬成說完,轉身就跑。
顧喬成看著一下子就溜得沒影的嬌小身影,不由得一嘆。
小丫頭一直都是個好的,只是攤上偏心的爹娘,再加上自個兒不爭,旁人想幫忙也無力,只怕這輩子是毀了。
他雖心有不舍,但也沒有試圖改變什麼,自個兒的路終要自己走出來。
趙小丫頭也不回的跑了一段,還沒跑出竹林就一陣頭暈,最後不得不喘著氣停下來,在天旋地轉之中癱坐在地。
這副身子現下真得太弱,趙小丫抬頭看著透過竹林的光線無力的心想。
一陣微風吹來,竹葉擺蕩,吹散了夏末的暑意。
上輩子很長一段時間,她聽不到任何聲音,如今風聲、樹葉擺動聲聽來是如此美妙。
久久,她露出了一抹笑。
日子很苦,再苦也得笑。如今她又能聽到聲音,她相信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烙餅的香氣勾引著她,她受不了誘惑,拿出來用力咬了一口。
老爺爺的日子過得好,家中不缺油和糧食,所以她手中的烙餅分量足,油用得也多,但是……咸得幾乎難以入口。
趙小丫對顧喬成的廚藝早就沒有期望,顧喬成雖常塞吃的給她,但是那味道真的不提也罷。
她沒帶水,可實在是餓得緊了,還是把烙餅全數吃進肚子里。
有了點力氣她才輕輕吐了一口氣,撐著身子站起來,緩緩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手撫著獸牙手串,一步一步走得堅定。
眼底的軟弱褪去,上輩子沒躲過悲劇,這輩子重來,如果再被算計她就真的是無藥可救,活該一輩子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上輩子因為苦,她的笑很多。這輩子她依然要笑,但是要快樂的笑。
有些人的心是石頭,費盡心思也焐不熟,既然如此,她又何苦為難自己去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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