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琢馬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回頭看了一眼,但房裡只有自己和雙葉千帆。大概是錯覺吧,他又開始繼續看書。擺放在窗邊的木製椅子只身體稍微挪動一點就會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像是很快就會散架一般。所以才有人把它擱放在那兒,以免別人坐上去吧。
雙葉千帆剛剛一直在書架前徘徊。市立圖書館【荊棘館】的三層建築樣式給人感覺有點像小小的閣樓間。天花板和牆壁都反映出了屋頂的形狀,微微向一邊傾斜。職員們極少來這兒,地板和堆放得雜亂無章的古玩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圖書館大樓從一樓到三樓的所有窗戶都安上了鐵柵欄,以防止有人從窗戶闖進來。但這間房子應該可以自由出入,千帆心想。因為窗戶的柵欄已經開始鬆動,而且沒有任何要修理的跡象。
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後一天。
「……怎麼到處都找不到呢。是被人借走了嗎?」
千帆走近過來,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這層樓沒有安裝暖氣,冰冷的空氣從窗戶滲入房間,挺冷的。
「其實一開始就沒有那本書吧。」
「我還想它會成為我小說中的素材呢……」
她回頭看了一眼陳舊的書架。
從去年夏天起,街頭巷尾開始傳聞杜王町圖書館裡有一本奇異的書。看上去和一般的書沒兩樣,但裡面印刷的文字全是毫無意義的文字羅列。聽說那文章怪誕得像是用切書機將書切成碎片,再把碎片打亂後重新裝訂在一起一樣。那本書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徵,說是書中偶爾會傳出呻吟聲。在圖書館工作的管理員和進行清潔打掃的大叔都曾在空無一人的館內聽到過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是在呼喊著救命。正在尋找小說素材的千帆對這一謠傳產生了興趣,於是過來尋找傳說中的那本書。
【荊棘館】一樓是文學藏書庫,二樓則保管著理工類和哲學類書籍。千帆說,要是是那本傳說中的書真的存在的話,應該是在三樓吧。因為三樓保管的是高價的珍本書和他人遺贈的書。在獲得圖書管理員的許可後進去一看,才發現那兒是一間和倉庫差不多性質的房間。爬滿蜘蛛網的防腐禿鷲標本,褪色的淺茶色地球儀,還有佈滿蟲洞的城市地圖,全都凌亂地堆放在裡面。其中還有幾個陳舊的書架,上面堆放著大量外文書籍,但找不到傳說中的那本書。
「學長在做什麼呢?」
千帆從包裡拿出巧克力,剝下包裝紙,往嘴裡塞了一顆。
「看書。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注4:馬塞爾·普魯斯特法國20世紀偉大的小說家,意識流小說大師。《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的故事沒有連貫性,中間經常插入各種感想、議論、倒敘,語言具有獨特風格,令人回味無窮。這部作品改變了人們對小說的傳統觀念,革新了小說的題材和寫作技巧)
「那本書是講用點心喚醒了回憶吧。不過,書在哪兒呢?」
千帆的目光在四周不斷游離。她看不見琢馬正拿在手裡的皮革封面書。小學時獲得的這本書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能看見。封面上沒有書名,他也曾想過為它取個名字,但現在還沒想到適合的。琢馬並沒有告訴她關於書的事,因此,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全卷一字不漏地記在這裡。」
「那我就沒法讀了呢。不過我可一點不羨慕,只閱讀記憶中的紙張感覺真不過癮。」
「你是喜歡用指尖感觸紙張和書頁的重量吧?電子書籍時代到來之後,你就會落後時代的喲。」
「我也不喜歡那個。」
「是嗎?我倒覺得可以接受。」
「那不只是數據嗎?像幽靈一樣,怪可怕的。」
「幽靈?」
「難道不是嗎?把書比作人想想看。封面和紙的部分是肉體,內容的部分是心靈。電子書籍就是只有靈魂沒有肉體的東西。」
「只要有靈魂,剩下的都不重要吧。」
千帆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在讀高一,是比琢馬小一歲的學妹,興趣居然是寫小說。琢馬覺得將十幾歲寶貴的時間花在寫作小說上真是太浪費了,簡直就是將寶石扔進水溝裡一樣。真想跟她說趕緊停筆吧,多去外面玩會兒。如果自己是十幾歲就登上文壇的作家,肯定會這樣忠告她吧?但遺憾的是,自己並不是什麼作家,所以琢馬什麼也沒說。
不久前曾拜讀過她寫的小說,是一篇在兒童文學中比較有趣的幻想小說。告訴了她自己的讀後感後,她反而憐憫地看著自己,說「學長還真是沒有文學頭腦啊。」
「去下一層吧?這兒太冷了……」
千帆搓著手說道。
「你放棄那本奇異的書了?」
「我還聽到另一些讓我很在意的傳聞。」
出了房間,穿過一段短短的走廊後,就是螺旋狀樓梯。這座圖書館裡沒有電梯,要上下樓就只能走樓梯。樓梯的扶手是極有光澤的木製扶手,保齡球瓶形狀的支柱整齊地排列在下方。大樓天花板設計在第三層,透過扶手能看到鋪著黑色地板的門廳。
「你要找資料,為什麼叫我來陪你啊?」
「學長在身邊的話,不是一下就知道我要找的書放在哪個書架上了嘛。」
剛相識的時候,她還是挺客氣謹慎的,但半年時間足夠讓兩人的關係發生變化。琢馬在寒假時也穿著校服,但她已經覺得沒什麼好驚訝的了。
一樓內部裝飾得像古代遺跡般鄭重,有兩名女管理員常駐在服務台。閱覽室的暖氣起了點作用,千帆坐到桌子前時總算鬆了一口氣。她伸了個懶腰時,毛衣衣袖滑了下來,露出了藕白色的手腕。鬆散的頭髮稍稍一動,就能隱隱看到她形狀很好看的耳朵。葡萄丘學園高中部有很多學生都戴耳環,在校服上別上許多徽章。琢馬的一隻耳朵上也戴著耳釘。但千帆的身上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有戴。說起她唯一的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應該就是那張裝有四葉草風乾標本的透明書籤了。她看的書時常在換,但這枚四葉草書籤卻從沒有換過。
「之前跟在S市女子高中讀書的朋友通了電話,她從打工處的學長那裡聽到了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千帆從包裡取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小冊子。封面是綠色的,封緘還沒撕去,給人感覺她很珍惜這本小冊子。
「就是剛剛你說的很在意的傳聞?」
她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微微抬頭凝視著琢馬,像是想揣度一下他是否有興趣。她的眼眸比一般人要淺,略帶點茶色,其中漂浮著眼瞳的小小黑點。樣貌實在是可愛,琢馬不由得感覺班裡一定有很多人都喜歡她吧。
「接著說吧。」
她用凍得通紅的手指從冊子上撕下一頁。
「傳聞是關於離奇死亡一案的。……你不知道嗎?兩天前方式在杜王町的奇異事件。」
看到琢馬沉默不語,千帆微微偏過頭去,髮絲從肩膀處滑落下來。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屍體在家中被發現的一案。千帆盯著小冊子,秀眉微蹙,流露出令人難解的神色。
「傳聞說,那個人的身體……」
「留下了被汽車撞過的傷痕是吧?」
受害人是織笠花惠。年齡三十九歲。有人發現她在自家起居室因失血過多而死。家裡的窗戶和門都鎖得緊緊的,沒有留下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跡。驗屍結果表明她死於交通事故。
「聽說傢俱和衣服上都沒留下任何傷痕,但她卻被車撞了受了重傷。怎麼樣?以這個為素材寫小說的話,應該是長篇恐怖小說類吧?」
「我倒不覺得光憑這個構思寫出一本小說就能夠吸引讀者。不過,你為什麼想調查這個案件呢?」
之前讀過她的小說裡從沒有出現過死人。她的作品應該是更具田園風格、更充滿幻想的。將這一案件作為小說題材的構思實在有點出乎意料。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啦,只不過我被這種怪異的傳聞吸引了而已。因為背後應該會有什麼故事才對……發現屍體的人好像就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呢,一年級的一個叫廣瀨康一的人。聽說是他報的警。」
千帆滔滔不絕地講完離奇死亡事件的相關傳聞後,問琢馬有沒有讀過提到過類似事件或奇異現象的書。之前她也經常將琢馬龐大的記憶儲量當作一本百科事典來使用。他將各種事典的數萬頁內容都裝進了自己頭腦裡,所以一般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回答得上,但關於這件事,他卻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這時千帆才發現外面已經天黑了,於是準備回家。
兩人離開【荊棘館】,走在通往大門的磚瓦路上。此時已經是萬家燈火通明之時了,燈光照射著整座大樓。穿過爬滿荊棘的鐵門,千帆去商業街的麵包店裡買了個甜甜圈。甜甜圈像是剛炸出來的,她咬了小小的一口後,就冒起了騰騰熱氣。千帆在岔路口停下腳步,將圍巾拉到嘴角處,然後輕輕揮了揮手,邁步走向新興的住宅小區。
琢馬則踏上了另一邊的路。那條路延伸向杜王町東北部只看得到一座無人別墅的偏僻地區。琢馬就住在位於那片地區一隅的單幢民居裡。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琢馬能租下單幢民居是有一定原因的。以前住在那兒的一家人都在房裡自殺了,被人發現時一家人的屍體早已腐爛,他們躺著的床上現在還留有人形印痕。沒人會願意在這樣的房裡居住的,因此,琢馬幾乎免費租下了這棟民居。
初中畢業後,琢馬和福利院的職員商量後獲得了獨居許可。他和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產生了心靈上的隔閡,這都是因為琢馬的記憶力。不僅僅是琢馬自己想著獨自安靜的生活會比集體生活要好得多,就連大人們也都這麼認為。事情原委就不需要再次重申了,它們都記在了皮革封面的書裡。
自從小學時拿到那本皮革封面的書後,琢馬的人生就完全為之改變了。書上將自己過去人生中發生過的事情以小說的形式完全記錄了下來。寫有文字的只有前半部分,後半還是一片空白。這本書描述的是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文章內容每秒都在增加,自己每次看到聽到或者是想到什麼的時候,空白的部分都會被埋滿。書的厚度和三百八十頁的單行本差不多,大概在三厘米左右,但實際的頁數並非三百多頁。準確的頁數連琢馬自己也不知道,因為無論怎麼翻閱都無法翻到封底,書一直都在自動產生新的紙張。
十歲的時候他知道了母親的相貌。並不是直接看到了她本人,而是被母親抱在懷裡的記憶都記載到了皮革封面的書裡。拂過自己鼻尖的黑髮和撫摸著自己臉頰的指尖,溫柔的話語和傳來的體溫,還有皮膚柔軟的觸感都化成了文字。當時的琢馬還是嬰兒,視野還不是太清晰,但當母親的臉龐靠近時,眼前就好像有了焦點一般,能夠看清她的眉眼。讀到這些記錄時,當時的視野便在腦海裡展開了。
皮革封面的書上還記載了更早以前自己還是胎兒時的記憶。關於那時候的描寫多是通過聽覺和觸覺表現的。當時自己被一團溫暖柔軟的東西裹住,羊水偶爾輕輕顫動,便會驚動自己,大概是母親正在對著胎內的自己說話吧。
更早之前的記憶就沒有具體清楚的描寫了。正如書開頭的記載一樣,黑暗一直蔓延無邊,唯一的感覺是自己彷彿要融化在溫暖的液體中的皮膚觸感。這種感覺現在被改寫成了文字,記載在皮革封面的書中。
琢馬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這本神秘的書的存在,以及自己已經知道母親的相貌這些事。他活到現在一直保守著這一秘密。之後,琢馬盡量避開周圍的人,很多時候都是獨來獨往的生活。
他也曾想過自己最初的記憶,也就是書開頭所描寫的黑暗。那時自己的肉體還是母親的一部分,只有留了一段時間的一小塊指甲那麼大。對母親來說,自己是不是只是胎內長出的小小肉芽而已呢?小小的隆起越鼓越大,最後像是因為重力的束縛而掉落下來一樣,自己和母親的肉體被割裂了。就像蘋果一樣啊,琢馬心想。
回家吃完晚飯,洗了個澡後睡下。深夜,琢馬從噩夢中驚醒了。他已經做過好幾次那個夢了,自己雙手的手指被頭髮纏住怎麼也解不開。此時的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陷入到了深深的沉寂中。
去盥洗室洗了把臉後,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叫出聲了。每年琢馬都會有好幾次做噩夢時叫出聲的經歷。這也是他決定獨居的原因之一。
他往手上塗滿香皂,單無論怎麼沖洗,都擺脫不了夢中頭髮纏繞住自己雙手的感觸。琢馬抬起頭,看著自己映在鏡中的臉龐,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幾句話。
「我肩膀上有一塊胎記。你走近點看看。你應該認識長了這塊胎記的嬰兒。」
那天,隔著玻璃窗,他和她重逢了。他脫下校服上衣,露出肩膀,給她看了馬型的胎記。父親過去的戀人尚未衰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透過玻璃,他看到她房裡擺放著名貴的木製傢俱,一隻白貓正在打哈欠。之前已經調查過,織笠花惠從不與附近居民交流聯繫,所以他便將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留在了原地。她的死訊不久後應該會傳到父親耳中。本來他還想再等等看,但轉念一想,現在差不多到了該去拜訪父親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