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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一般的轎車把我們送回原來的餐廳。這次是我和土岐野坐在後面,久須美還是坐駕駛座,身邊則坐著富子。車窗只開了一半,但吹進來的風非常冷。我一想到等會兒還要再次搭乘土岐野的摩托車就感到心情沉重,但是當我這麼想時,久須美突然開口說想要坐土岐野的摩托車。她代替我包下了這個暴露在空氣中遭到冷卻的角色,真是奇怪的女孩。
我們到達餐廳時,坐在入口處的老人已經不在了,是因為看到我們嗎?只是正巧屜倉從大門走出來,他出來的時間點也太剛好了。
「哎呀呀……你們兩個!」他看到我和土岐野,爽朗的和我們打招呼。才幾個小時沒見,他給人的印象就產生了急劇的落差,好像醉得很厲害的樣子,「接下來,你們要去哪兒?」
「回去啊。」土岐野回答。他發動了摩托車的引擎,「喂,函南!」
「幹嘛?」我往他那邊走去。
「你的套頭衫可以借她穿嗎?」土岐野說:「反正你到基地前不需要吧?」
他是要我到基地前都借給她嗎?我有些驚異,但仍脫下套頭衫扔給久須美。
「Thank You——」她微笑道,嘴巴裡還叼著香煙。
我回到車子那邊,問站在那裡的屜倉:「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搭巴士。」屜倉邊看手錶邊說:「你們呢?」
「你要開車嗎?」我看著富子說。
「我不太會開喔。」富子吐吐舌頭。
摩托車的引擎發出吧嘰吧嘰的聲音,久須美坐上後座,才剛從背後抱住土岐野,摩托車就開始往馬路飛奔。那急躁的加速度,簡直就像剛從航空母艦起飛的戰鬥機一樣。
「也就是說,由我來開這玩意兒咯?」我歎口氣:「屜倉你也上車吧。」
「你沒醉吧?」富子問。
坐進鯨魚轎車裡,我握緊那大而細的方向盤,總覺得很不可靠,心裡不太想開這種四方形的交通工具。富子坐上副駕駛座,屜倉則坐後面的座位。我發動引擎。
「這引擎一個都沒死呢。」屜倉自言自語:「算了,就算死了一個也會繼續運轉,這點倒滿可靠的。」
「引擎不是只有一個嗎?」富子回頭問。
「我是說氣缸。」屜倉回答得很勉強,好像在做一件麻煩事,「讓我看一下火星塞吧。」
「火星塞是?」
車子慢慢開上馬路,車頭燈筆直地照射著黑暗道路的前端。
「仁朗這個人,是在我之前待在這基地的人嗎?」我半轉頭地問屜倉。
「啊……」屜倉雙手抱胸閉上眼睛,吐出一口長氣,「你今天坐的,就是原本他的機體。」
「怎麼稱呼那個東西?」
「你說的那個東西是?」
「就是那架飛機。」
「沒有,他沒有特地取名字。」屜倉回答:「在這個基地裡,沒有人替飛機起名字,因為一共只有四架。」
「不知道何時會死,是嗎?」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富子把身體轉向後方,並把手肘靠在椅背上,「喂,可以告訴我仁朗的墳墓在哪兒嗎?」
「我很感謝你們讓我搭便車,非常感謝。」屜倉說:「不過,我無法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可是,他死了吧?」
「他只是不在這兒了。」
「是死掉了吧。」
這時土岐野的摩托車應該跑在很前面的地方吧,因為車頭燈照射的範圍內什麼也看不到。馬路上沒有其他車輛,再加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看起來好像飛在天空中似的。是因為汽車的懸吊裝置,所以給人增加了一點輕飄飄的感覺吧。
越過鐵橋,下了防波提,我們沿著森林奔馳,基地就在眼前的幾百公尺處。途中因為看見了土岐野的摩托車,所以我踩下剎車停在路旁。
「哎呀!久須美他們呢?」富子不安的四處張望。
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下車後過了一會兒,土岐野和久須美才從漆黑的森林裡現身。雖然剛剛好像有聽到爭吵的聲音,可是等我們一靠近,久須美久沉默了下來。
我把車鑰匙遞給久須美,她迅速地橫越道路走回轎車旁,心情惡劣得好像背後被人塞了平底鍋。
「晚安咯,函南。」富子揮舞著手,「啊,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我?」
「很好笑對吧?我這個人。」富子笑道。
「Bye Bye。」我舉起一隻手。
「喂,叫什麼啊?」
「優一。」
「抱歉,我笑了。」富子微笑,「再會了,優一。」
「嗯,再見……」
「一定要再見喔。」
我舉起一隻手搖了一下。
「辛苦啦!」土岐野跨上摩托車後說,然後把護目鏡和帽子丟還給我,接著把自己的安全帽套在手腕上,就這樣騎著摩托車跑掉了。
久須美和富子的車繞了一個U字型,回到馬路上。紅色的車尾燈一遠去,我和屜倉就往基地邁開步伐。
「整流罩上開了兩個洞喔。」屜倉說。
「今天?」
「嗯……」
「哪一邊?」
「右側上方,引擎沒有受傷。」
是在那個時候受損的吧,我回想,是那個技巧高明的傢伙。我一定是只顧著看彈道了。
「推進器呢?」我問。
「沒事,很幸運呢。」
我們進入建築工地,走向旁邊通往中庭的小徑,小徑上鋪滿砂石,走在上面有喀嚓喀嚓的聲音。倉庫和焚化爐附近非常陰暗,二樓辦公室還亮著燈,草薙水素大概還在工作吧。
「仁朗是什麼時候死的?」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大約一個禮拜前。」屜倉回答。
我是在三天前被調派到這裡的。
我的手在尋找口袋裡的香煙,因為很意外地,有一種不太能夠冷靜下來的感覺。
「為什麼會死呢?」我追問。可是接下來只剩我們兩人的腳步聲。
離開中庭後,眼前稍微明亮起來。屜倉最後還是沒有回答,只抬頭看了一下星空。
「那,晚安。」屜倉說。
「晚安。」我也說。
因為黑暗,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屜倉往飛機庫的方向走去,他睡覺的地方大概在那邊吧,昨晚他也在那裡。
我一回到房間,發現大燈不亮,於是只開了桌上的小檯燈。這是突然想起借給久須美的飛行套頭衫還沒還我,我歎了一口氣。
土岐野已經倒在床上睡了,從我進來只翻了一次身。我脫掉襯衫後也鑽進床裡。我還是不習慣床上的味道。
接著,我想到整流罩被射穿的事。
開那兩個洞的傢伙一定死了吧。他的機身走火,而且直直地朝水裡面插進去,當時除非是像遊艇的水車那樣濺起水花,才有可能得救。將那兩人擊墜的我,在調任到此的首日就提升了業績,晚上前輩不但請客,還介紹了新的女人給我。
死亡,和繼續活著,哪一個比較幸福呢?
嗯,哪一個呢……
富子胸口的貓頭鷹浮現在眼前。
仁朗為什麼死了呢?
會去想這種事,是無可奈何的。
一定是因為……
不過……
對了!飛機沒受損!
就算有,至少也是在一星期內就能修復的狀態,也就是說他沒有墜機。所以,他不會是被人擊落的。
那麼,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而死呢……
他,也把自己的飛行套頭衫給了富子吧。或許就這樣留著也不錯。
床和車子一樣,是四角形。
棺材也是四角形。
我不喜歡四角形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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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6.一種裝於飛機機翼後緣的操縱板,可控制機身往左右傾斜。
7.一種可轉動的片狀裝置,為航向控制器。多設置於飛機尾部,與水平面成垂直狀,以軸固定,左右移動,可使機身改變航向。
8.機翼前後緣的翼面所伸出的小機翼,其作用在增大主機翼的升力或阻力。
9.為了躲避來自後方的一連串子彈,突然給予各舵面過激的輸入而導致水平翻轉飛行。
10.是一個具不規則外形之機構,常作為驅動件,以帶動一個被動件,使後者可以產生往復滑動,廣泛運用在自動化機械中。
11.夜晚用燈光照射在建築物上使其變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