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shek 於 2012-3-8 18:26 編輯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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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唐天寶十五年初長安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一股難言的不安深深籠罩著,寒風冷冽,但額前頸間卻滿佈細汗。
  
  舉目望去,長安城內不見平日繁華榮景,只見人們提著包袱爭先恐後出城的慌亂。
  
  唯有她──
  
  孤身佇立在街上,茫然注視一切,不解。
  
  這些人在做什麼?為什麼匆匆忙忙的?他們急著要去哪裡?
  
  視線瞬間暈染模糊,一道溫熱的稠液流入眼中,刺得她睜不開眼。抬手緩緩抹去睫上的濡濕,驚見指間的鮮紅。
  
  是血!
  
  她流血了?
  
  鮮紅色的血痕,自額際沿著蒼白清瘦的面頰流下,印烙在她繡工精緻的衣襟上。她低頭看著,意識到自己身上這一襲剪裁獨特的衣裳,和街上往來女子所著的服裝樣式並不相同。
  
  她的衣裙髒污了,額頭流血了,手掌也擦破皮了……
  
  剛才……她跌倒了嗎?
  
  「小心!」
  
  倏地,一輛疾奔的馬車勁馳而過,危急間,有人及時拉了她一把,免於她成為輪下亡魂。
  
  「哎呀,姑娘,你怎麼傻傻的杵在路上呀?好危險哪!」好心的胖大嬸手上也是拎著包袱,一副準備逃難的模樣。「瞧你這一身裝扮,應該是外地來的吧?」
  
  她微皺起眉,偏頭看著胖大嬸身上的衣服,然後又看看自己的。
  
  「我……是外地來的嗎?」她緩緩開口問,傻怔怔的。她確實穿的跟別人不一樣呢。
  
  「哎呀,這可好笑了,腳長在你身上,你問我我問誰啊?」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額頭流下的血液再度模糊她的視線,她伸手抹去那惱人的鮮紅,又問:「我的額頭一直在流血,為什麼呢?」
  
  「你受傷了,當然一直流血啊!」說著,胖大嬸取出一條帕子給她。「拿去擦擦,你這樣子怪嚇人的。」
  
  「我怎麼會受傷了呢?」又是一個怪問題。
  
  「哎呀,你當我是算命仙,什麼都知道啊!」胖大嬸喳呼道,敢情她遇上了一個傻妞啊8現在外頭亂七八糟的,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閒蕩,不受傷才怪了,這裡很危險,你還是趕快去避難要緊哪!」
  
  說完,胖大嬸「仁至義竟地丟下她,急急逃命去也。
  
  避難?避什麼難?
  
  她不懂,似乎也不打算懂。
  
  逆著人群移動的方向,她怔怔然朝街道另一端緩緩走去。遠遠地,看見「樂食樓」三個大字,她猛然停下腳步,專注凝望。
  
  好像……
  
  肚子有些餓了,但她一點都不想吃東西……
  
  好像……
  
  有一件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倏地,她腦海中浮現一名男子冷峻的面容和他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她微側著頭,極認真地思索著什麼。
  
  半晌,她緩緩收回視線,黑白分明的剪瞳裡讀不出任何思緒。只見她舉步轉過街角,朝另一個裡坊緩緩而去……
  
  ***
  
  樂食樓裡,食客稀少得可憐。
  
  除了一樓入門廳內勉強開了兩桌外,其餘樓層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和平日人聲鼎沸差距可謂千里之遙。
  
  不過,主事老闆仍是沒閒著,只見他老人家忙進忙出的,一方面吆喝著夥計從後門搬運新批來的食材進廚房,一方面還得和其中一桌熟客閒聊個兩句,熱絡熱絡場面。
  
  「趙老,我看您就別忙了,瞧瞧外頭亂的,這會兒怕是沒多少人有這個心思上您這兒來吃一頓好的。」朱大胖吃著下酒小菜,說的倒是實在話。
  
  「話是沒錯,但我還是得先把食材貯夠,萬一叛軍真要攻進城來,我也較安心,不怕到時補不到貨。」
  
  「安心?」朱大胖大聲喳呼著。「我看叛軍第一個就選您這兒吃乾抹淨,聽說洛陽城被攻破之時,就有這等燒殺劫掠的慘事發生。」
  
  趙老闆喟歎。「這我也明白,可你有所不知,我有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隨時會上門,為了他,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願意!」
  
  「哦?」這可引起朱大胖的興趣了。「究竟是何方神聖,地位如此尊貴?」
  
  「呃……只是位年輕的小哥。」
  
  「哦?」更好奇了。「那麼這位小哥肯定是對趙老特別重要的人嘍?莫非……是救命恩人之類的?」
  
  趙老闆搖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勉強說來,他應該算是……會砸我店招牌的人吧!」
  
  「哦?」聽來更有意思了。「此話怎講?」
  
  「這十年來,他固定會來我店裡看其它客人吃飯,若瞧得有趣了,還會直接上前問東問西的……」
  
  叩!
  
  隔桌正在倒酒的紫衣男子忽然重重將酒壺放下,與桌面碰撞出一聲響。
  
  趙老闆和朱大胖聞聲同時轉頭。只見那位除了朱大胖以外唯一的客人,正舉起酒杯,不疾不徐地一飲而盡,彷彿剛才那聲響全是出自說話兩人的幻聽。
  
  朱大胖聳聳肩,繼續接續話題,道:「我猜那位小哥八成是個窮小子吧,他肯定是垂涎你店裡的名菜很久了,但身上又沒銀子。」
  
  趙老闆又搖頭。「你錯了,那位小哥常常花銀子請客,為的只是想觀察人們吃飯的模樣,想知道人們為什麼吃飯──」
  
  朱大胖訝異。「不就是吃飯嗎?哪來什麼為什麼?」
  
  叩!
  
  酒杯被重重放落桌面,又是一聲響。
  
  趙老闆和朱大胖同時打住,不約而同又望向隔桌的紫衣男子。
  
  這回,男子也正視著兩人,雙眉微蹙。
  
  「呃,這位客倌,是不是還有什麼需要的?」趙老闆連忙笑臉上前招呼。這位客人五官俊挺、儀表非凡,一看就知道必定出身貴冑,只是他的神態冷寒了些,感覺還是怪嚇人的。
  
  紫衣男子搖頭,將目光移向窗外,面無表情看著街上倉皇奔走的人群,彷彿方纔的皺眉注視,只是出自說話兩人的老眼昏花。
  
  趙老闆縮縮脖子,又踅回朱大胖身旁。朱大胖迫不及待抓著趙老闆追問被中斷的話題。
  
  「我剛才想了想,這位小哥會不會是別的酒肆派來鬧場,故意給您難看的?」
  
  「起初我也這麼猜測,可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十年了,我看著他從六歲的小娃兒長成如今的翩翩少年,雖然他是怪了點,而且對我樂食樓裡的菜餚完全不感興趣,可倒也貢獻了不少銀子。」
  
  「那你為什麼說他會砸了你的招牌呢?」朱大胖不解,聽來這位小哥只能算是有點怪異。
  
  「問題就在於他從來只花錢不吃飯,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了,特地端出本店最負盛名的七巧羹和各式雕花蜜煎請他吃,而他竟然只吃了一口,就當著所有客人的面,毫不客氣地說了句:『沒啥特別的。』你說,我這祖傳的招牌菜和人人讚不絕口的鎮店之寶,就這麼硬生生給糟蹋了,我能不嘔嗎?」趙老闆回憶道。唉,又勾起一段傷心往事。
  
  「敢情這位小哥的舌頭有毛病,分辨不出味道?」
  
  「錯!偏偏他酸甜苦辣全都分辨得出來,你說氣不氣人?」
  
  「那還會有什麼毛病?」朱大胖可大大不解了。
  
  「樂食樓」的食餚遠近馳名,不僅常有吃遍大江南北的好食饕客特地上門光顧,甚至遠在西域諸國的番人都慕名而來,連這塊「樂食樓」的招牌,都還是大唐開國皇帝親封的呢!趙老闆口裡的那位怪怪小哥若不是味覺異於常人,便是存心找碴了。
  
  趙老闆大歎。「說實在話,我這人就愛和自己的脾氣過不去,況且我身為這樂食樓第七代傳人,豈能忍受樂食樓的招牌遭到質疑?所以這十年來,只要耳聞哪裡有師傅高人能做出絕頂名菜,大江南北不管哪個角落,我都必定親自登門求才,為的就是能做出一道人間極品美味,讓那位小兄弟打心底說出『好吃』二字……」
  
  「結果?」
  
  朱大胖斟了杯酒遞上,續聞詳情。
  
  「結果……」趙老闆一飲而盡,才說沒幾句話,還真口渴得緊。「鮓、膾、炸、釀、炒、炙、熬、煨、煮、脯,無論什麼方式烹調的美食全端上了,他就是沒一樣心動的,這些我費盡苦心求來的佳餚,在他嘗來全都差不多,無所謂好吃與不好吃……」
  
  「真的假的?」
  
  「十年了,我也想知道真的假的。」趙老闆說道。押著樂食樓的招牌當賭注,就算賠上所有家當,他也非聽到那小兄弟的一句「好吃」不可。「不過我可不死心,這回我特地遠從新羅國請來一位名廚,據說他有一身拿手特調功夫,可以調製出各式奇醬,通常只有新羅國的六部貴族才有福吃到哦……」
  
  叩!
  
  又是一聲突來的聲響,打斷趙老闆與朱大胖的談話。
  
  兩人循聲望去……怪了,人呢?
  
  隔壁桌上,除了一錠閃亮亮的銀子外,早已不見孤挺的紫色身形,恍若剛才獨坐飲酒的男子,只是出自說話兩人的昏頭想像。
  
  「呃……客倌慢走呵……」
  
  職業毛病!趙老闆還是對著門口的空氣招呼過去。
  
  剛才──確實有客人在吧?是吧?!
  
  ***
  
  長安城各裡坊街道,仍然充斥著倉皇不安的氣息。
  
  馬蹄,堅持踏破街上混亂脫序的節奏,宣告風馳怒奔的緊迫,路人紛紛聞聲退避,以免出城躲難不成,已先死在快蹄下。
  
  黑駒之上,紫衣迎風揚飛,如疾風般策馬而過,迅速轉入新羅坊內,徒留余塵輕掩每一對驚歎的雙眼。
  
  當塵埃落定,紫影隱沒,定住的人群才再度活動起來,繼續逃命的相同動作。
  
  新羅坊,是長安城內著名的裡坊之一。
  
  故名思義,它因聚居眾多來自遙遠東方的新羅人而起名。
  
  略帶神秘的新羅古國,是位於濱海朝鮮之地的貴族王國,約莫在西漢時期,由六部貴族首領建立統治,當時與之並存的還有高句麗和百濟兩國,新羅算是其中最弱小的。直到百年前,逐漸強大的新羅國才在唐王朝的援助下,滅掉宿敵高句麗和百濟,成功統一全境。
  
  唐王朝富裕強大,百夷歸順,新羅國自然也沒例外。
  
  但,若論紛爭也不是沒有過的。數十年前兩國間一場激烈戰役,唐大軍慘敗於新羅的教訓,至今仍讓許多大唐子民難以釋懷,如今兩國雖保持禮尚往來的情誼,但新羅國在大唐王朝東方疆域仍掌有極重要的影響力。
  
  除此之外,新羅人在長安城內也佔有特別舉足輕重的地位。
  
  畢竟,在百夷集聚的長安城,以新羅人數量最眾。而新羅坊裡貴戚、商賈、學者、僧侶群居,共同維持固有文化傳統,自成一方生活天地,共敬體系內最尊領袖
  
  而新羅的統治階層中,紫衣,是至貴象徵。
  
  達達馬蹄,活潑了新羅坊內沉穩的生活步調,比起長安城內其它裡坊,此刻的新羅坊,似乎顯得平靜許多。
  
  紫衣黑駒穿過主街,直奔至一座氣派宅邸前,才勒馬敕停。
  
  日光下,冷眸深凝,看向正杵在宅邸大門前的一男一女。
  
  男子,是一副小廝模樣的少年。
  
  女子,是一身新羅裝扮的少女。
  
  少年小廝一見紫衣男子到來,連忙迎上前,喚道:「浚爺。」
  
  昔東浚頷首,沒有立刻下馬,仍盯著背對他的少女,淡問道:「怎麼了?」
  
  沉厚的嗓音似乎有股無形的魔力,引領著女子緩緩回首,尋找聲音來源。
  
  「沒……沒什麼,只是……」小廝阿沅面有難色地瞄了女子一眼,努力想解釋眼前的狀況。「只是……從半個時辰前,這位姑娘就一直站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就只是癡癡傻傻的站著,我本想趕她走的,可又見她穿著浚爺您家鄉那兒的衣裳,所以我……」
  
  昔東浚居高臨下打量著「她」。
  
  以她身上一襲高貴精緻的新羅服飾看來,她應屬富貴世家,但她的模樣卻相當狼狽。衣裙髒污破損,髮髻歪斜零亂,額上還破了道血紅口子,在她蒼白瘦削的面頰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
  
  女子抬頭仰望,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在紫與黑的映襯中,領受到高貴與神秘的氣息。
  
  她……認得這聲音……
  
  「昔……昔大哥……」
  
  瘖啞含糊的輕喊從她喉間迸出,聲低如蚊,但他清楚聽見了!
  
  「你說什麼?」
  
  眉心一糾,再次確認。
  
  「昔大哥,你……你是昔大哥吧?」這回她的口齒清晰許多。
  
  昔東浚俐落下馬,正欲走向她,小廝阿沅隨即反射性以身擋護。
  
  「浚爺,你小心……」在他眼中,這女子實在怪異得緊,還是不要讓主人太過接近比較好。
  
  昔東浚按住阿沅的肩頭,示意讓開,眼睛始終如獵鷹般緊盯著她。
  
  這回,她清楚看見了他的臉!
  
  那張唯一滿滿佔據她腦海的熟悉面容!
  
  不安的眼神被激動欣喜取代,如同在大海中攀附一塊浮木,她主動趨上前,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你是來找我的?」昔東浚冷問,不著痕跡地擺脫她逾越拉扯的小手。可她連忙又牢牢抓住他另一側衣角。
  
  「我走了好久……」
  
  她深怕他就在眼前消失似的。
  
  「終於找到你了……」
  
  她揚扯唇角,給了他一記好安心、好放心的微笑,隨即身子一軟──
  
  昔東浚反射性側身閃過,冷眼看著她直接昏倒在地。
  
  「啊,這是……」小廝阿沅嚇一跳,沒料到這姑娘會突然昏倒。
  
  「去請大夫。」
  
  冷冷丟下一句,昔東浚直接旋身就要進府。
  
  「是。」阿沅接令而去,後又猛然停下腳步。
  
  不對啊,他就這麼走了,那昏倒的姑娘怎麼辦?難不成要把她一個人扔在大門口阿沅進退兩難,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主人要他去請大夫,但他似乎應該先把這姑娘抱進屋才對……
  
  「真是,為什麼我要做這樣的事礙…」
  
  阿沅低聲咕噥,才硬著頭皮要回身抱人,她突然申吟一聲,意外又轉醒過來。
  
  「好痛……」她吃力地想坐起身,鮮紅色的血液再度觸目驚心地滴落。「我的頭……又流血了……?」
  
  正跨進大門的昔東浚聞聲停下腳步,回頭。
  
  阿沅連退兩步,也被嚇到。他伸手指了指,糾正道:「不是頭,是你的鼻子!妳流鼻血了!」
  
  「鼻血……」她好疑惑,摸摸臉上的血,傻楞傻楞的。「怎麼會……」
  
  「這個嘛……」阿沅尷尬笑著,總不能告訴她,剛才她昏倒時,浚爺沒扶她一把,所以才會讓她就這麼直接撞上了地吧。
  
  「我……」她手撐著地,想站起身。倏地,一陣暈眩襲來,她眼前一黑,再度失去最後一絲支撐意志。
  
  「喂喂,姑娘!」又昏倒了?怎麼會這樣──
  
  阿沅這次可接住她了,但接下來,他可要為難了!雖然他的個頭長得和她一般高,但要抱起她還真是吃力又勉強。
  
  「怪了,她看起來瘦瘦的,怎麼這麼重礙…」他嘀咕。
  
  不管了,乾脆用拖的好了!嗯,就這麼辦!
  
  就在阿沅準備付諸行動,徹底執行不憐香不惜玉的計劃時,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插手接管,一把將少女抱起。
  
  「去請大夫,騎我的馬去,現在。」
  
  昔東浚再次命令,轉身,冷著臉把她抱進府。
  
  阿沅縮縮脖子,看著主子輕而易舉地便抱起她走人,心裡五味雜陳。
  
  真是的!剛才她要昏倒時,主人伸手接住不就好了嗎?!
  
  害她摔一次,才又心軟回頭來抱人……結果,損傷最大的是他那年少不堪一擊的男性自尊呵,倘若讓府裡其它僕役知道他阿沅連一個弱女子都抱不動的話,那他這輩子也別想混了……
  
  越想越心虛,阿沅左顧右盼。還好,附近沒人走動!
  
  唯有一匹不能滅口的黑馬……
  
  「我可警告你,別扯我後腿哦!」
  
  阿沅和昔東浚的坐騎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露出得意的勝利笑容。
  
  對了,他必須趕緊去請大夫來。
  
  立刻!
  
  畢竟,可以騎主人寶駒的殊榮不是天天都有的!呵──
  
  阿沅抓住馬韁繩,很有男子氣概地模仿昔東浚 慣有的瀟灑姿勢……別腳地……飛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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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有娃兒初長成長安樂食樓
  
  「你為什麼吃飯?」
  
  「廢話,肚子餓了就吃飯!」
  
  「可我肚子餓也不想吃飯,這是為什麼呢?」
  
  細細的、稚嫩的嗓音,像是虔誠的教徒,好認真的等待對方指點迷津。
  
  「瞎扯,沒有人肚子餓了會不想吃飯的!」男子啐道。呿,心情正惱,連吃頓飯都不得清閒。
  
  酒肆裡,人聲吵雜,深怕對方不理會自己,小腳尖高高踮起,小指尖緊扣桌沿,拉高嗓子執著道:「我就不想啊!我曾經餓了三天的肚子,人都昏了過去,醒來還是一點都不想吃東西,這又是什麼道理?」
  
  「三天」男子斜睨著與桌面齊高的小腦袋瓜。「我看你不是不想吃,而是窮得沒飯吃吧!」他才剛被罷官,只想在回鄉前吃頓好的,硬是被這莫名其妙的小鬼給纏上。
  
  偷偷又瞟了小腦袋瓜一眼……忽然有點心軟。算了,不管是誰家的娃兒,瞧這一身粗布粗衣,外加營養不良的模樣,怕也是同他一般出生貧寒人家吧!唉,窮娃兒一個!
  
  「那……有什麼東西是大叔這輩子最愛吃的,只要嘗上一口就非常喜愛,無論如何都想要再吃一次,有沒有?可以說給我聽聽嗎?」小娃兒又問。
  
  「當然有啊!」不由憶起過往那段輝煌歲月。「你聽過『燒尾宴』嗎?」
  
  小娃兒點頭如搗蒜。嗯嗯,有名的「燒尾宴」,自然是聽過的!
  
  「御黃王母飯、長生粥、水晶龍鳳糕、單籠金乳酥、八仙盤……樣樣都是珍品啊,尤其是那道『生進二十四氣餛飩』……光是那二十四樣不同的花形和餡味兒,就足夠讓人一輩子回味無窮了……嗚嗚……」當年皇上設宴款待的恩寵,比照如今被罷黜返鄉的落魄,想來真是不勝唏噓啊!
  
  想到這裡,男子不禁悲從中來,眼角垂掛一行男兒淚。
  
  「生進二十四氣餛飩……」小娃兒喃喃自語,原本期待的眼中蒙上失望。「這道菜我熟,可沒啥特別的……大叔您真覺得它好吃嗎?」
  
  「沒啥特別的……」男子瞪大眼,訝異於窮娃兒的大言不慚。「難不成你吃過?怎麼可能?想當年我也是因為晉陞官職才有機會獲得皇上的……啊!」
  
  所有的話被一錠金子給瞬間鎮祝
  
  「謝謝大叔陪我說話,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大叔您別哭啊,下回來時如果再碰上大叔,我一定請大叔吃『生進二十四氣餛飩』,絕不食言……」
  
  小娃兒轉身跑開,一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店門口,獨留男子一人與一錠金,傻眼。
  
  那年,娃兒六歲。
  
  第一次賞銀請客,換來一位大叔一生無解的驚愕與疑惑──
  
  ***
  
  「你為什麼吃飯?」
  
  「吃飯才有力氣幹活兒。」
  
  「幹活兒要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要掙口飯吃啊!」唏哩呼嚕地幹掉一大碗。
  
  「原來吃飯是為了幹活兒,幹活兒是為了吃飯……」尖尖小小的下巴擱在桌面上,小腦袋歪斜著,認真思索。「那我就是因為沒有活兒可以幹,所以才會不想吃飯嘍?」歸出結論。
  
  「不想吃飯?我看你是想死吧!」抹了抹嘴上的鬍子,大漢對著店家大喊:「再來一鍋!」
  
  看著鬍子大漢的好食量,小娃兒雙眼一亮,像是尋到寶似的,繼續追問:「那……有什麼東西是大伯這輩子最愛吃的,只要嘗上一口就非常喜愛,如果沒有它就活不下去,有沒有?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當然有啊!就是這個!」
  
  砰!一大罈子陳年好酒應聲被擺上桌面。
  
  以前從沒見過這玩意兒,挺新奇的。「這是什麼?」
  
  「沒有它就活不下去的東西!」說著,鬍子大漢立刻豪邁地倒了一大碗。「只要有它,我連飯都可以不吃了。」
  
  「真的?」一雙杏眼睜得圓大,這真是從小到大聽到過最特別的食物了。
  
  「怎麼……想試試嗎?」
  
  才說著,已盛上一大碗。雖然眼前這死纏著他說話的小娃兒並不算理想酒伴,但看在一張小臉萬分「有誠意」的分上,他倒是不介意有個「忘年之交」。
  
  「喝了這個……真的連飯都可以不吃了?」細瘦的小手恭敬地捧起那碗酒。雖然心底並無強烈慾望想喝這玩意兒,但見鬍子大漢將它說得如此神妙……嗯嗯,連飯都可以不吃了呢!或許……喝了之後……她會有所改變也說不定……
  
  「試了便知。」
  
  鬍子大漢率性朗笑,帶頭幹盡一大碗。娃兒笑了笑,也很給面子。
  
  那年,娃兒八歲。
  
  第一次賞臉喝酒,換來大漢被吐一身的狂咒,並發誓一生不再拐人陪他喝酒──
  
  ***
  
  「你為什麼吃飯?」
  
  「……」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
  
  紫衣少年略帶傲氣的眉頭瞬間一緊,隨即又恢復無波面容。對桌而坐的小娃兒跳下凳,直接換坐到他身旁。
  
  「你怎麼都不說話?是不是耳朵不好,聽不清楚?」
  
  娃兒提高嗓,爬上凳,與紫衣少年並肩而坐。嗯……若要說是「並肩」其實是勉強了,小娃兒個頭不高,加上生得瘦小蒼白,別說是「並肩」了,連坐在凳上,小腳丫都還因為踩不著地而懸空晃呀晃的。
  
  「奇怪,真的不說話……」搔搔小腦袋,兀自嘀咕得更大聲。「難不成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還是……是個番人,聽不懂我說的?」
  
  大唐盛世,長安城裡番人繁多,連遙遠的大食人都隨處可見。
  
  仔仔細細打量少年的五官模樣,黑髮黑眼,一身唐冠唐服,鼻樑雖直挺有型,但還不至於像西域番人那般,鼻子尖得會戳人……
  
  「你瞧夠了沒?」眉間一緊,冷聲截斷娃兒惱人的目光。
  
  咦?會說話嘛!娃兒重燃興致。
  
  「我剛才同你說話,你怎麼都不理人?」
  
  「我在吃飯。」
  
  紫衣少年寒著臉,很明顯地,他不想被人打擾,偏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娃兒粘功十足,執意不放過他。
  
  「原來如此,因為你在吃飯,所以不喜歡說話……」娃兒突然頓悟,彷彿參透了某種人生大道理似的。「你知道嗎?難怪我父親老是說,如果我吃的飯能像說的話一樣多,那就好了──原來是因為我話多,所以才會不喜歡吃飯,對不對?所以當我一直忍著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想吃飯了,對不對?」
  
  「對。」
  
  紫衣少年左眉微挑,接著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他對上娃兒純真的雙瞳,意外露出一抹如陽光般和煦的微笑。
  
  「所以現在你可以閉嘴了。」笑容極暖,聲音極冷。
  
  娃兒不以為意,點點頭,真的安靜下來。
  
  樂食樓裡人聲鼎沸,食客來來去去,紫衣少年收斂笑容,繼續無言用餐。
  
  一口、兩口、三口──
  
  娃兒忍著沒再開口,但雙眼可不清閒,仍死命盯著少年吃飯,一副就是想說話的急切樣。
  
  「那個……」
  
  挾菜的手在空中稍停頓了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憋不住了,好想開口問他話哦!
  
  紫衣少年面不改色吃著飯,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娃兒的一言一語。對,不再理會、絕不理會!
  
  「就是礙…你還沒有回答我……」
  
  娃兒挪挪位置,往紫衣少年再偎近些。多年來執著的問題,絕不輕言放棄。
  
  「你為什麼吃飯……唔唔!」
  
  冷不防一口飯菜霸氣地塞進娃兒嘴裡,成功堵住所有話語。
  
  「吃飯,別說話。」
  
  語畢,再用力塞了一大口進她嘴裡,然後,若無其事低頭繼續吃飯。
  
  娃兒傻住,滿嘴飯菜,怔楞楞地看著紫衣少年。
  
  這下終於安靜多了……
  
  那年,娃兒十歲。
  
  第一次對吃飯這件事……好像有點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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