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蕭家長子蕭牧理,家裡人稱他為「蕭大」,是個很「悶」的男人。
這個形容詞是蕭家排行老么蕭牧軍送給長兄的,他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從小到大,交際圈遍佈三教九流,甚至跨越國際各種族,就沒看過一個比他這個大哥更內斂、更無趣的傢伙。
凡是一句話能解決的事,蕭大絕不會多說第二句話;一個字能給的答案,他不會給第二個字。他的嘴就好像天生的蚌殼,總是閉得緊緊的,非要人死撬活撬才勉強吐出幾句言語。
可這樣的他,高中時居然是辯論社的主將,大學時攻讀法律系,畢業後便考到律師執照,如今是一間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合夥人兼閃亮的活招牌。
說起蕭牧理,那在法務界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專接刑事案件,尤其經常站在被告那方,跟提告的檢察官戰得昏天暗地,而毫無意外,每回必凱旋而歸。
他的勝訴率,高達百分之百,是絕絕對對的傳奇!
奇怪了,一個私底下沉默寡言得幾乎像根木頭的人,怎麼上了法庭就變了樣?辭鋒犀利、條理分明,字字句句都猶如揮刀見骨,劈得人頭破血流,只能無助地舉手投降。
這個疑問,別說他的同事、敵手個個稱奇,就連他自家兄弟也都百思不得其解。
蕭大,是個謎啊!
只有蕭家家主之位的蕭老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這有什麼?老大就是在法庭上話講太多了,所以下了法庭才懶得多講啊!」
這是蕭老爹的理論。
蕭老么卻持相反的看法,他認為這個大哥顯然是因為平常嘴巴缺乏運動,上了法庭才會如猛虎出籠,努力鍛煉嘴部肌肉。
至於蕭家老二則深深覺得老爹跟小弟這番沒有定論的爭辯很浪費時間,總之管它因果關係如何,蕭家老大法庭上、法庭下判若兩人那是肯定的。
辯論結束,Over。
蕭家人達成共識,蕭大是怪胎,一個悶透了,冷靜到近乎冷酷,冷酷到近乎無情的怪胎。
話說這樣一個人,也能談戀愛嗎?
蕭家人無法想像,而事實也證明,蕭大從小到大,從未對任何雌性生物動過情,小蘿莉也好,美熟女也罷,就連一條母貓母狗,他都不曾生過憐惜之意。
蕭老爹年少時可是風流人物,三個兒子不同媽。蕭老么承襲父親的風流基因,在情場也是浪蕩不羈;蕭二雖是潔身自好,起碼在美國也交過論及婚嫁的女友;唯有蕭大,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蕭家人佩服。
蕭氏一門英烈,恐怕只有蕭大能成就一輩子獨身的傳說,一個人能活得比和尚還和尚,比供在佛壇的菩薩更清心,那還不算是個傳說嗎?
真是佩服、佩服!
可這般真誠的敬意,在兩年前,破碎了。
蕭大,居然——戀愛了!
他、他、他他他……愛上了一個女人!
天哪,地啊,這怎麼可能?!究竟是何等奇女子能馴服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她究竟有何魅力?
蕭家人十分好奇。
於澄美,當蕭牧理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跳舞。
在山間湖畔的草地上,裸著纖足,穿著一件艷紅連身絲裙,凌空跳躍,輕盈旋轉,裙擺飛揚,身姿如火,燃燒湖光山色。
那天,他剛打贏了一場官司,一個被控謀殺自己妻子的男人,經由他的辯護,得到了無罪釋放。
那個男人有沒有罪他不確定,他能確定的是指控男人行兇的證據不足,而他身為辯護律師,自然要為自己的當事人爭取最高利益。
那男人很高興,給了他一筆豐厚的酬勞,足以讓整間事務所停工一年不賺錢都不用愁。
而他在業界的名聲,也因此更上一層樓,成了人人競相爭捧的首席大律師。
那是他成為律師以來,最得意的一天,但,也是最失意的一天。
因為他內心深處其實覺得他的當事人有罪,那傢伙的確殺死了自己的妻子,為了侵佔妻子留下的鉅額遺產。
只是證據不足而已。
證據不足,法律上便不能判定那人有罪,這是業界所有律師、檢察官、法官都能接受的遊戲規則,他自己更是嚴格遵守。
這場遊戲最終是誰得利,誰真真正正犯了規,誰應該接受懲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玩這遊戲的人技巧高不高明,能否全身而退。
良心不能使一個人認罪,也不能幫助一個人判罪。
良心,很多時候,只是高高掛起的兩個字而已,人們會仰頭看,會讚歎,會指點,會羨慕,但,不會確確實實地懷抱在手裡。
這就是良心。
那天,失意且滿懷譏誚的他,獨自開車來到山裡,蕭瑟的秋意染進他眼裡成了一腔寂涼,直到他看見了她。
澄美,如火的澄美,如夢的澄美。
他知道,她也看見他了,但她不在乎,依然恣意旋舞著,旋舞著,加快了節奏,逐漸狂野,衣袂飄飄,他差點以為她要御風而去。
她在這山裡點了一把火,漫山遍野於是流動著一股炙熱的暖意,暖到他眼裡,燒到他心裡。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停下來了,直接仰躺在青翠綿軟的草地上,笑著,喘息著。
她笑的聲音,有些微沙啞,卻又清越悠揚,蕭牧理從未聽過如此矛盾的聲音,又低又亮,又性感又天真。
她笑夠了,調勻了呼吸,忽然坐起身來,曲起一雙筆直亭勻的玉腿,雙手擱在膝頭,捧著臉蛋,笑意盈盈地瞅著他。
他這才發現,她不僅舞姿美,人長得更美。
眉目如畫已不足以描繪她的五官,她的美比畫更藝術,更張揚率性,玫瑰色的唇噙著淘氣的笑意,秋水明瞳閃爍著異樣的光采。
「你是誰?」她問得直率。
他沒有回答,筆直地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軀如松挺拔,屹立不搖。
「偷看人家跳舞,連聲招呼都不打嗎?」她又問。
他仍是無語,唯有湛深的墨眸隱隱掠過一道光。
「你這人很沒禮貌。」她下結論。
他不言不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裙擺下露出的兩條如嫩藕般的小腿,以及玲瓏如弓的玉足。
她的腿也很美,那柔嫩纖巧的腳踩在地上,他真擔心會不會讓碎石子給劃傷了。
她注意到他在看她的腳。「你應該不會是只色狼吧?」
嬌甜的嗓音拉回他的心神,他一凜,霎時感到些許狼狽,表面卻不動聲色。
「還不說話?你是啞巴嗎?」她似笑非笑地問。
他眨眨眼。
「你真的是?」她面色一變,不再帶著俏皮的笑意,端肅神情,盈盈起身。
「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認真地道歉,而他見她滿臉懊惱,好似自己犯了多不可原諒的錯誤,不覺胸口一擰,衝口而出。「我會說話!」
她一愣,怔怔地看著他。
「只是不想說而已。」他多餘地加了句解釋。
她望著他,漸漸地,那美麗的眉眼顯出一抹嗔意,櫻唇不悅地抿了抿。
他開了口,反倒是她不想說話了,沒好氣地橫他一眼,找到自己丟在一旁的紅色高跟鞋,穿上。
她連穿鞋的姿態都很優雅,動作流暢自然,毫無一絲做作。
穿好鞋,拾起寬大的復古軟皮包包,她轉身就走,分明是不想再和他打交道,他沉默地目送她娉婷如蓮的背影。
本以為這會是他人生記憶裡一場春夢了無痕的邂逅,哪知當他開車下山時,又在路旁偶遇她。
她正在等公車,看樣子已經等了一陣子了,神情有些無奈地看著蒼茫的天色。
下雨了,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很快便打濕了她薄薄的衣衫,他從後視鏡裡看見她從包包裡取出一條披肩,仍是擋不住侵襲而來的冷意。
他想了想,換檔將車子往後退,在她面前停定。
車門打開,他探出頭喊道。「上車吧!」
她認出是他,臉上掠過某種複雜的表情,像是驚喜,又有些難以置信,她眨眨眼,猶豫著,他看出她在考慮搭陌生男人的便車是否是件聰明的事。
他沒打擾她,也不出言說服她,只是靜靜地等著,等她作出決定,她微微挑眉,似是訝異他如此氣定神閒又有耐心,櫻唇一彎,嫣然微笑。
「謝謝你。」她向他道謝,輕快地上了車,落落大方的態度就像他們方才不曾發生過任何不愉快。
他看著她濕淋淋的秀髮,一滴一滴的水順著發尾墜落。
她連忙用雙手捧住發尾,有些尷尬。「弄髒你的車,對不起。」
他沒說話,從後車廂取出一條厚厚的大毛巾遞給她,接著打開車內暖氣,暖烘烘的氣流讓她不禁打了個噴嚏。
他一怔。「感冒了嗎?」
秀眉又是一挑,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不是,只是一下冷、一下熱,鼻子有些敏感而已。」頓了頓。「你看起來不像壞人。」
他當然不是壞人。蕭牧理蹙眉。
她見他表情不愉,輕聲一笑。「在一天之內遇到同一個人三次,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
「三次?」他愕然。不是兩次嗎?
「剛剛在遊客中心,我看見你扶起一個跌倒的老人,還親自把他送回他家人身邊。」她解釋。
蕭牧理聞言,怔忡片刻,他的確做了那樣的事,沒想到她竟在一旁瞧見了。
所以這算是他們第三次偶遇,確實……挺有緣的。
她凝睇他,彷彿看出他思緒,明眸閃閃,流光璀璨。「我姓于,於澄美,你呢?」
「蕭牧理。」
「蕭牧理。」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大毛巾包住她一頭烏黑的秀髮,只露出一張精緻小巧的臉蛋,隱隱透著抹嫣色。
他看著那抹嫣色,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難言的渴望,喉嚨發乾發澀。
「蕭牧理。」她又喚他了,又低又亮的嗓音,藏著股奇異的嬌媚柔軟,牽動他心弦。
「你有女朋友嗎?」
交往十三個月又十三天後,他們結婚了。
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於澄美後來發現這個巧合後,曾叨念著早知道遲一天或早一天結婚都好,為何偏偏選在那天呢?
但蕭牧理不在乎,什麼時候結婚都好,總之她是他的人了。
於澄美,是他的妻、他的女人,結婚一年來,他們過得很幸福。
澄美在一間舞蹈教室擔任社交舞教師,她盡量把課程都安排在白天,而他也盡量不加班,兩人晚上就算不能一起吃晚餐,也會一起喝杯睡前酒,坐在陽台看星星、看月亮,談詩詞歌賦與人生理想。
週末,他們必定安排約會,兜風、野餐、登山健行,或者到市區看一場電影,吃一頓浪漫晚餐。
每天晚上,他都要摟著她睡覺,曾經習慣了獨自睡雙人床的他,如今不抱著她就會睡不著。
她有時會嫌棄。「哎呀,好熱!」於是推開他。
他會默默地讓她推開,過了一會兒,再用大手纏上她玉手,手指一下一下地搔著她柔軟的掌心,搔得她癢癢的,忍不住笑出來。
她知道,他是藉此向她撒嬌。
「討厭,你這壞蛋!」笑過嗔過後,她便會自動側過身來,伸手攬過他脖頸,在他俊朗的臉龐一陣亂七八糟地啄吻。「好啦好啦,讓你抱,哼,要是熱死我了看你心不心疼!」
「不會。」兩個字,簡短有力。
她不高興了,驀地直起上半身,狠狠瞪他。「我死了你不會心疼?你這壞蛋!你敢!」粉拳忿忿地捶他。
「我是說,你不會熱死。」唉,看來他們還未達到無須以言語交流的默契。
「那你怎麼不說清楚?」
「……」
「又不想說?你這張嘴,多說幾個字是會怎樣?有這麼懶嗎?」用力拉扯他嘴殼。「我倒要看看這裡頭藏了什麼寶貝,這麼神秘!」
「藏了什麼,你不是最清楚嗎?」他忽地邪笑,起身攫住她櫻唇,用舌尖抵開那細白的貝齒,捲住她比他更軟的小舌頭,放肆地纏著吮著,弄得她又麻又疼。
她被他吻得嬌喘吁吁,無力地癱軟在他懷裡。
「怎樣?」吻腫她的唇後,靈巧的舌尖繼續舔吮她耳垂。「這是不是個寶貝?」
壞蛋!她敲他肩膀。
「不是嗎?嗯?」他順著耳垂往下,輕輕地吮住她頸間搏動的血脈,然後又往下,燙著鎖骨,輾轉來到瑩膩的胸前。
她開始逸出細細的呻吟,一聲比一聲更柔媚婉轉,吐氣如蘭,綻放暗香。
「熱嗎?」他邪邪地問。
「嗯。」
「會死嗎?」
「……快了。」
「那要不要試試你能忍到什麼程度?看你到底會不會熱死?」說著,舌尖一路蜿蜒往下,竟然來到芳草萋萋處,舔出一汪氾濫的春潮。
「不要,不要!」她又羞又急,紅霞幾乎染遍全身肌膚,繃著一雙腿,不知該緊閉或分開,按捺不住又糾結不已,小手扯住他頭頂墨發,焦躁地想將他拉上來。
「你不要玩了……我受不了……啊,不行了,你好壞……」
到後來,她哭著哀求他,淚光瑩瑩,楚楚可憐。「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可她終究沒死,一次又一次的酥麻顫慄後,她全身虛脫,血流沸騰,卻依然好端端地活著。
「我不是說了?不會死。」他志得意滿地下結論。
「你去死啦!」她氣得咬他肩頭,咬出兩排細細密密的牙印。
「母老虎。」
「對啦,我就是母老虎!怎樣?」
他不說話,以行動證明就算她是只嬌蠻潑辣的母老虎,他也絲毫不怕,照樣在床上欺負得她欲仙欲死。
「蕭牧理!我……根本就上當了!你哪是什麼沉默寡言的木頭人啊?你、你、你你你……悶騷!壞透了!」
悶騷。
蕭牧理聽著,覺得這詞倒新鮮,沒想到這形容詞有一天會用在自己身上,若是讓他那兩個弟弟知道了肯定會很驚訝。
但他當然不會讓他們知道,在其他人面前,他依然是那個沈悶無趣的蕭大律師,只有他嬌俏可愛的妻有幸能見到他的另一面。
他本以為,這般幸福私密的婚姻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這天,是他們結婚一週年紀念日。
第一個結婚紀念日,蕭牧理想,他應該為妻子準備一份特別的驚喜。
當天早晨,從不下廚的他五點不到便偷偷爬起床,親手料理早餐,煮了一鍋糊糊的白粥,炒了一盤地瓜葉、一道紅燒豆腐、兩個荷包蛋,又從冰箱裡挖出事先買好的醬菜,湊成一桌清粥小菜。
對這樣的成果,他頗覺滿意,接著煮了一壺香濃的咖啡,用那咖啡的香味喚嬌妻起床。
於澄美感動得不得了,就算地瓜葉炒爛了,豆腐燒碎了,荷包蛋煎焦了,白粥糊得可以翻出鍋巴來,她還是感動,因為這是她手不巧、廚藝不精的老公為她做的第一頓愛心早餐。
「狐狸過來。」她笑著對丈夫招手。
狐狸?蕭牧理愕然。他什麼時候多了這個外號?
「你敢說自己不是一隻悶騷的色狐狸嗎?」於澄美眨著明亮的大眼睛,那慵懶的風情又媚又調皮。「過來,我的蕭狐狸。」
「不准這樣叫我。」他感覺大男人自尊受損,憤然強調,但仍是乖乖地應妻子召喚走過去。
她踮起腳尖,軟唇吮住他,給了他一個纏綿深長的吻。「這是給我狐狸夫君的獎賞。」她嬌聲細語,迷離嫵媚的明眸像能滴出水來,臉頰暈染芙蓉色。
看著她如此的媚態,蕭牧理深深覺得吻不夠,這樣的她才像只風騷的狐狸呢!讓他恨不得一口咬了她,將她吞吃入腹。
他俯首正想再度攫吻她的唇,她卻滑溜地躲開了,在餐桌旁翩然落坐,擺出一副我要吃飯的正經姿態。
沒轍,他吃不到嬌妻的嫩豆腐,只好吃餐桌上燒糊的豆腐。
結果才吃一口,就差點嗆到吐出來。
「好……難吃。」他很不甘願地承認。
「不會啊,我覺得挺好吃的。」她笑。
他瞪著她一口口地吃菜配白粥,唇畔一逕噙著甜蜜的笑意,就好像他做的菜是什麼山珍海味。
他努力想配合她說服自己做的料理沒那麼難吃,但真的不行,每吃一口就是一次折磨,虧她能那樣毫不在意地嚥下去。
「澄美,別吃了。」他怕她消化不良。
「我要吃。」她笑咪咪地。
「要是拉肚子我可不管。」
「沒關係。」
「澄美……」
「老公。」她用一聲嬌滴滴的呼喚止住他的勸解,放下碗筷走過來,從身後攬抱他,輕輕地啃咬他耳朵。「是我的狐狸老公為我做的第一頓飯,我怎麼能不吃?我覺得很好吃啊,真的、真的很好吃……」
她很會撒嬌,很清楚怎麼能逗得他心猿意馬,她是他命中魔星。
他終究還是吃到嬌妻的豆腐了,而且是熱情如火、燒燙燙的豆腐,那天早上他們抵死纏綿,幾乎誤了上班時間。
匆匆洗過澡後,他開車送她去舞蹈教室,在車上,他們約好了傍晚見面,她說輪到自己給他驚喜,她會讓他有個永生難忘的美妙夜晚。
會是什麼樣的夜晚呢?
他不禁有些失神,腦海浮現各種不同的畫面,一幅比一幅更情色。
幸好他的妻不曉得他想些什麼,一面快樂地哼著歌,一面拿手機上網,忽地,她像是看見某則新聞報導,整個人凍結。
歌聲停了,她怔怔地瞪著手機螢幕,若有所思。
他瞥一眼她顯出幾分憂鬱的側顏。「怎麼了?」
她沒回答。
「澄美,你沒事吧?」他有些擔憂。
她仍是動也不動。
「澄美!」他提高聲調,而她猛然醒神,驚叫一聲,跟著朝他望來,深邃如潭的眼眸氳著某種淡淡的迷霧。
那看來像是哀傷。
他胸口一震,呼吸在不知不覺中凝住。
偶爾,他會從她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如夢似幻,猶如迷路的孩子,辨不清方向。
每當此刻,他便格外感到心慌意亂,很怕自己一走神,她就會忽然消失不見。
「澄美。」他小心翼翼地揚嗓。「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是……你的家人嗎?」
自從他們相識以來,她從未提起自己的家人,只說因為意見不合,她在幾年前離家出走了,他不知道她家裡有誰,是什麼樣的來歷背景。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回到那個家,不介紹你認識我的家人,你能接受嗎?還願意這樣愛我嗎?」求婚的時候,她曾如是問他。
「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家世背景,你是孤兒也好,有一大串親戚也罷,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他很認真地回應。
「那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現在這個我,你還會愛我嗎?」
「你就是你。不論是從前的你,現在的你,都是你。於澄美,我愛你。」
他熱烈地表白,而她聽了,霎時淚流滿面,哭倒在他懷裡。
於是他知道,她的家人、她的過去,是她心裡說不出口的痛。
他決定不再追問,除非她主動對自己傾訴。
「我會告訴你的。」澄美凝視他,從他眼裡看出關懷的疑問。「只是不要今天好嗎?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我不想提起不開心的事。」
「好,那就別說,你什麼時候想說都可以,我等著。」
他溫柔地許諾,這輩子也只對她如此體貼入微了,只是他沒想到,這番溫柔體貼竟會成為一把刺傷自己的利劍。
下午,當他在法庭進行一場唇槍舌劍的辯論時,他的助理忽地氣急敗壞地闖進來,告訴他一個壞消息。
「蕭律師,剛剛醫院打電話來,你老婆發生車禍了!」
他驚駭不已,顧不得正在開庭,跟法官道歉後轉身便走,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醫院,在手術室外心亂如麻地守了幾個小時,又在病房不眠不休地看顧一夜,終於等到她醒來。
「澄美!」他紅著眼眶,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朦朦朧朧地看著他,許久,許久,才困惑地揚嗓——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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