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嗚……嗚……」
是誰在哭?
哭得這般委屈、這般惹人心煩。
沒人來阻止她嗎?這哭聲教人好不厭煩,彷彿近在耳旁,存心擾
人清夢,教這府裡上上下下都知曉她有多悽苦,多不甘願。
哼!在她當家主事的府裡,有誰敢這麼大膽在她耳側哭喪,是皮
厚不怕挨罰,還是嫌吊著小命太快活,想要個痛快。
幾年了,為了擺脫卑下的身份,她費盡心思為自己鋪一條康莊大
道,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就連大夫人也得在她這名妾室面前矮上一截
,她終於熬出頭,為那不堪迴首的過往爭了一口氣。
可是哪個不識相的賤蹄子敢在她休憩時打擾,仗着誰的寵愛竟無
視她的存在!
等等,今兒個不是衍兒成親的日子怎麼沒個人來恭請她?少了高
堂在座怎拜得了堂,他們全胡塗了嗎?
粗糙的木板床上躺着一名嬌俏女子,面如芙蓉、模樣可人,她眉
心緊皺,似乎想要睜開眼起身,偏偏身子骨不合作,只能徒勞的在床
上掙扎着。
「牡丹姊姊,你別哭了,待會又發起高燒,可是折騰自己呀!」
牡丹姊姊
誰?
誰如此放肆,竟敢喚她出嫁前的閨名,除了丈夫枕畔廝磨的輕喃
外,誰有資格喊她的名兒,更遑論叫她一聲姊姊!
像是發着怒,床上的人兒用力擰眉,薄汗混着淚水滾落頰邊。
一條擰乾的濕毛巾覆上她的額頭,稍稍降了她心頭的火氣,隱約
地,她感覺到照顧者的善意,那道隆起的皺摺漸漸拉平。
「惜……惜春、勾月……」咦?她的聲音為何變得粗啞,喉頭幹
得有如火在燒灼。
「牡丹姊姊,你醒了呀!我是惜春,你瞧見了沒?」嬌嫩的稚聲
欣喜地叫喚着。
「惜春?」聞聲,她勉強地睜開眼,只見一隻細白小手在眼前揮
晃,她有些迷惑的看著一張圓乎乎的小臉。
她是惜春?
「是呀,牡丹姊姊,還好你的燒退了,不然我都要陪你一起哭了
。」惜春笑得有點傻氣,秀氣的臉龐看來十分天真。
「我哭了……」伸手撫上不再年輕的面容,她忽地一愕,指尖的
濕潤和臉蛋上的柔嫩令她心生疑慮。「勾月呢!為何只剩你一人服侍
,那下賤丫頭又巴望爬上少爺的床,好爭得名分嗎?」
想學她專寵一身,還不夠格呢!那點小小心思能瞞得了誰,上不
了檯面的伎倆連她千分之一也及不上,她不管束是想看她能摔得多慘
。
「誰是勾月?牡丹姊姊你是不是病胡塗了,怎麼連口氣都變得不
一樣了,像個使喚人的主子……」惜春將一隻手放在她額頭上,眼神
寫滿擔心。
「牡丹姊姊豈是你能喊的,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驀地,盈盈
美眸瞠大,「等等,你是惜春?」
終於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體弱的夏牡丹撐起大病初癒的身子,纖
指微顫地指着酷似惜春少女時候模樣的綠衫小婢,眼中多了無法理解
的困惑。
惜春微噘着嘴抱怨,「人家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牡丹姊姊還沒回
過神嗎?」
真是的,牡丹姊姊一清醒就嚇人,那眼神陌生的彷彿不認識她似
的,害她心口「咚」地一跳,以為她真燒壞了腦子。
「……你……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不是她熏香一室的寢居
,窗檯旁的魏紫姚黃亦不見蹤跡,這裡是……
下人房
夏牡丹頓感背脊被磕得發疼,木板架高的硬床僅鋪着一張薄毯,
一股淡淡的霉味從床底下傳來,直透屋樑的上方竟沒有床頂,空蕩蕩
的一目瞭然。
早已忘卻的熟悉感湧了上來,那牆角的蜘蛛網不就是當年她們笑
稱養不起昂貴的百靈鳥逗趣,屋裡多了只蟲自娛也開心,因而刻意留
下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幾乎忘個精光,自從輕解蘿衣進了大少
爺的房內後,此刻這些極目所見的破舊已離她很遠很遠了,她是上官
家的夏姨娘……
「牡丹姊姊,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連我喊了你好幾聲都沒
回應,瞧瞧你,又出汗了。」輕擰了條帕子,惜春伸手就要幫牡丹擦
拭。
夏牡丹倏地捉住她拭汗的手。「我發生什麼事了,你老老實實地
告訴我。」
惜春是年近五十的婦人,臉上已經佈滿皺紋,不可能一夕間恢復
少女容顏。
興許是被她嚇了一跳,惜春吶吶道:「牡丹姊姊,你不記得了嗎
?表小姐說你服侍不周,硬要你跳下蓮花池替她拾回繡花手絹,你…
…呃,就跳下去了……」
是跳嗎?分明是硬生生被人給推下池的,她還記得那件事。「你
說的表小姐是雲想容?」
她夫婿的正室夫人,終身不孕的深閨怨婦。她眸光陰沉地閃了閃
。
「哎呀!小聲點,咱們做下人的怎能直呼主子名諱,表小姐已經
看你很不順眼了,你不要再惹禍上身。」要是表小姐要對牡丹姊姊怎
麼樣她也幫不上忙,做奴婢的就是位卑人微,是主子踩在腳底的泥。
那是因為她早預見到自己會是她眼中的一根刺,想拔也拔不掉,
扎眼得很。「惜春,給我一面鏡子。」
「鏡子嗎?好,你等等。」她伶俐地取來一面銅鏡遞給夏牡丹。
美人憑鏡,即便一臉病容仍有三分艷色。
望着鏡中水靈靈的芙蓉嬌顏,翦翦水眸輕輕一眨便風情盡露,夏
牡丹心裡雖隱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而此時不免面上訝異,驚愕於那
張如花美貌。
她每日理容梳妝看的是同一張臉,也是這張使人迷醉的嬌容讓她
由小小的卑賤奴婢,躍升為前呼後擁的夏姨娘,讓身虛體弱的夫君為
她痴迷不休,甘為裙下之臣。
可是這一張風華絶代的面容早已染上風霜,歲月痕跡悄然爬上光
滑臉蛋,她漸漸年華老去,失去那吹彈可破的水嫩肌膚。
此刻,她看著鏡中皮膚白嫩、粉腮薄暈的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一
回事,她不過是打了個盹而已,打算稍晚再氣焰高張地壓住元配夫人
的風采,以主母身份接受兒子媳婦的跪拜,在眾人面前一顯威風。
可她睡醒之後看到的不是鑼鼓喧天的婚禮,而是十七歲的牡丹小
婢
夏牡丹不明白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卻記憶猶新十七歲的自己是為
了什麼非得攀上大少爺不可,只因表小姐一句刺傷人的羞辱。
「呸!相貌長得好又如何,還不是讓人使喚的下人,要怪就怪你
自個兒出身不好,沒找對好人家投胎。」說完,雲想容捂着嘴輕笑,
好像把她貶得一文不值是件相當愉快的事。
夏牡丹忍耐着,只低下頭想避開一心為難她的表小姐,以為不正
面衝突就能少些刁難。
誰知她的不作聲反而令從小嬌慣的雲想容心生不滿,認定她是個
不可不除的威脅,於是言詞更加不堪地奚落,硬要揉碎這朵礙眼的野
花。
「我與表哥打小就指腹為婚,最遲年底我們便會成親,我勸你最
好別心存妄想,給我離表哥遠一點,他是我的,不是你這等污穢下賤
之人沾染得起的。」她尖鋭的指尖一戳,夏牡丹的眉心頓時泌出一絲
殷紅。
「奴婢不敢。」誰要那個病懨懨的大少爺,就你當成寶捧着,她
要挑也會挑風姿過人的二少,雖然他是個風流輕佻的庶子。
當時她心底確實是如此想的。
也許她的表情透露出心中所想,惹得表小姐不快,她臉上怒色更
盛。
「好個不敢,我看你連爬到主子頭上撒野都敢。」突地,她陰惻
惻地一笑,將手中帕子往池子裡一扔。「小如、小玉,把她給本小姐
丟下池,沒拾回手絹不准她上來,聽到了沒。」
「什麼……」沒等她反應過來,兩道強勁的力道往她背後一推。
不會泅水的夏牡丹猛喝了好幾口水,這蓮花池子的水雖不深,但
對個子不高的她而言足以致命,池水淹過口鼻,她雙足胡亂地踢着。
慌亂中她可以感受到四肢越來越無力,吃了水的衣服益發沉重將
她往池底拖去,那一刻,她真以為自己死定了,再也見不到燦爛的朝
陽。
而她在昏迷前透過水波漣漪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這個賤命死不足惜,憑什麼和本小姐爭,你是爛命一條,而我
是天生富貴命,注定一生有爹疼、丈夫寵,誰也奪不走我的風采。」
因為這句話,她不甘心死去,並在心裡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她
要搶走所有屬於雲想容的東西,讓她即便是天生富貴命,也只能淪為
夜夜抹淚的棄婦……
「牡丹姊姊,你怎麼又哭了,別再想那些令人難過的傷心事,以
後見着表小姐避着點就是了,畢竟她早晚是上官家的當家主母,咱們
得罪不起。」到時她只要動動嘴皮子,她們這些婢女就別想有好日子
過。
「那可不一定。」夏牡丹嘴角微勾,譏色立現。
有她在,雲想容當不了家,她勝在名分已定,多了一些保障罷了
。
「咦,你說什麼?」奇怪了,牡丹姊姊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是
生病的緣故嗎?
瞧見惜春眼中的狐疑,她假裝氣弱地咳了幾聲。「沒什麼,我胸
口悶,嘀咕了兩句。」
「喔。那牡丹姊姊先喝藥,你要快點好起來,不然秦嬤嬤又要扯
開大嗓門罵人了。」她端來一碗黑稠湯藥,一看就知苦不堪言。
「那個老不死的秦妖婆……呃,我是說秦嬤嬤怎肯為一個下人請
大夫?」那個苛待奴僕的老女人是個勢利眼,仗着是老夫人的陪嫁丫
鬟便自認為高人一等,動輒打罵不順她意的丫鬟婢子。
秦嬤嬤算是活得久了,在夏牡丹五十歲那年還活得康健,抽着水
煙袋在老夫人故後為她守墳。
「當然是不肯,我求了她老半天她連哼也不哼一聲,還說死了就
拖去後山喂狗,還能省下一份薪餉。」她每想到這回事就忿忿不平,
人命關天啊,又不是救不活,秦嬤嬤居然狠心見死不救。
夏牡丹很想笑,逸出口的卻是滿滿的苦澀。「那這藥是……」
她知道惜春身邊是沒什麼銀子的,她跟自己一樣是可憐人,每個
月還得送錢回家裡,一家七口窮得連米也買不起,只能清粥野菜湊合
著果腹。
「你溺水後,是二少爺將你救上岸的,還將你送回了房裡命我好
生照料着,銀子是二少爺順手丟過來的,他說救得活就救,救不了就
當命該如此……」一提到俊美無儔的二少爺,惜春圓潤的小臉發着光
。
「什麼,是二少爺」他……他不是在琉璃城,要到中秋月圓時才
會回來?
怎麼回事,似乎和自己記憶中不同,生性浪蕩的上官流雲因迷上
名妓蘇婉兒而樂不思蜀,鎮日眈溺酒色之間,甚至為了女人與人大打
出手,搞砸了好幾樁已談成的生意,老太爺大怒,氣得不准他回府,
直到中秋前夕才讓人通知他回來過節。
算算自她落水至中秋月圓,該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他卻回來了
,和她本無交集的他竟意外救了她?
不再天真的夏牡丹有着深沉的靈魂,她微顰起眉,暗自猜測老天
爺究竟在開什麼玩笑,竟讓她回到了什麼也沒有的年歲,重新經歷一
次人生。
難道祂聽到她的心聲了嗎,讓她再有重生的機會
「二少爺是回來幫忙籌辦婚禮的,府裡要辦喜事了,大少爺下個
月就要迎娶表小姐,咱們可有得忙了。」希望大少爺的病快點好起來
。
雖然她偷偷愛慕俊逸非凡的二少爺,可是他太敗家了,花錢如流
水,用在女人身上的銀兩是大筆大筆的撒,一點也不手軟,她真怕哪
天他敗光了上官家財產,害他們這些苦命的下人無處安身。
「咦!這麼快?」不是年底……
「說是要衝喜,大夫人找了人合八字,說越快成親越好,表小姐
的面相旺夫益家,以喜沖煞,能早生貴子。」大夫人千盼萬盼,就是
希望能早日抱孫。
「沖喜?」夏牡丹在心裡冷笑,早生貴子不過痴人說夢的空想,
雲想容她……
驀地,她一怔,眼底冷誚微斂。現在的她並非好強不服輸的夏姨
娘,而是灑掃的小婢女,那麼她重來一次的生命還要陷入永無休止的
大宅爭鬥、女人心機中,只為了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嗎?
默然地喝着苦口的藥,她深思着。
「呵……討厭啦!二表哥就愛取笑人,人家都羞得沒臉見人了。
」一臉嬌羞的雲想容含羞帶怯,羞答答地以帕掩面,眼尾輕睞面前的
俊逸男子。
「哪是取笑,表哥我說的可是正經事,瞧你喜事一近,眉眼全染
上動人的桃色,這白嫩臉蛋也更嬌艷如花,連我瞧了都心動不已,巴
不得把你從大哥手中搶走,我房中可還差一朵嬌花啊。」
一名清逸出塵的男子輕揚摺扇,髮絲如墨,眉目俊朗,兩泓深潭
似的黑瞳熠熠生輝,嗓音清潤得宛如上等美玉發出的琤音。
他滿臉含笑地逗弄嬌不勝羞的小表妹,嘴角似抹了蜜,以慣有的
風流調調將她逗得咯咯直笑,真把凡夫俗子捧出個仙氣來。
「哼!二表哥就會欺負人,你往房裡擺的香花還嫌少嗎?上回是
如意坊的香蓮,前些個是海棠,還有玉蘭和冬梅,我都不曉得你中意
的到底是哪一個,三天兩頭的換,喜新厭舊。」她假意埋怨,實則探
他口氣,想知道他真心喜歡的是何人。
朝陽玉朝是趙家天下,雖然民風不算封閉,但也不至於敢私訂終
身,一切婚嫁大事還是得聽憑長輩做主,由父母允婚訂下婚期。
不過終究是少女芳心,難免有些躁動,雲想容對善於討姑娘家歡
心的俊俏二表哥是存了點私心,偷偷地愛慕已久,盼着他心底也有一
個她。
不過她非常清楚一件事,一時的風花雪月、打情罵俏是無法長久
的,她最後的歸宿仍是上官家的大少爺,而非一事無成,鎮日在脂粉
間打轉的多情二少。
原因無他,因為大表哥上官仲雨是元配夫人所出的嫡長子,日後
上官家的產業必定交由他打理,她坐實了當家主母的位置,哪有可能
為了小小的情愛將一生的榮華富貴拱手讓人,她死也會捉緊近在咫尺
的權勢。
反觀二表哥上官流雲雖是容貌出眾,風姿出塵,可庶出的身份倒
底是矮人一截,想要從中沾點好處肯定沒他的分,等姨父百年之後,
他分到的家產恐怕還不夠他揮霍一年。
再加上他的親娘是臨江河畔名妓柳玉緒,在世人眼中更是不值一
提的煙花女子,在親族間的龐大壓力下,他將來的處境幾乎是可以預
見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雲想容不是傻子,她也懂得其中的利害關
係,即使心裡擱了人,她要嫁的仍是對她有利的大表哥。
「嘖嘖,瞧你吃味的,不就獨缺一朵牡丹花,花中之玉,誰能匹
敵。」牡丹花艷,艷冠群芳。
上官流雲半是戲謔,半是調侃地說著,口氣輕佻,眼眸中流動着
一絲不正經。
一提到「牡丹」兩個字,原來粲笑如花的嬌容立刻蒙上一層陰霾
。「表哥說這話是故意酸我來着,這偌大的莊院裡還真有朵牡丹,你
莫非想摘來湊數不成?」
他一聽,興味十足的收起摺扇。「若是人如其名般嬌艷,表哥我
這惜花人怎會輕易放過。」
「不過就是個沒什麼出息的小婢,表哥也看得上眼,別自個兒找
亂了,姨娘還正發愁找不到藉口讓你們二房沒了顏面呢。」她口氣微
酸地勸他打消風流念頭。
正室容不下側室,自古以來皆然,縱使男人有着三妻四妾,正室
的地位依然不容動搖。
雲想容口中的姨娘便是上官老爺的元配、上官家大夫人,她和雲
想容的娘親是一母所出的親姊妹,自幼感情融洽,因為想親上加親,
多個「自家人」鞏固府裡的地位,因此在長子七歲生辰那日便提議聯
姻,先訂下這門親事。
男人大多是好美色的,尤其是色藝雙全的臨江名妓柳玉緒,她不
僅美若天仙,更是能歌善舞,棋琴書畫無一不精,上官老爺一見到她
就深深着迷,無視與髮妻的誓言,力排眾議非娶她過門不可。
又嫉又妒的大夫人害怕有朝一日會被取而代之,以夫婿對側室的
日漸寵愛,不但日常用度超越妾室身份,甚至要下人以二夫人稱之,
她的憂心並非平空而起。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為了不讓柳玉緒稱心如意,霸佔了她
的丈夫,又搶走她主母地位,故而先拉攏幫手,預埋伏兵,讓柳玉緒
無法分一杯,才會促成這門親事。
「呵……我這花名遠播的臭名聲早就眾所皆知了,還要顏面幹什
麼,既然家有牡丹又何必向外尋覓,沒出息的小婢配我這個敗家子不
正是剛好!」他半真半假地一揚眉,話語不甚正經。
「表哥,你……哼!我不理你了。」居然當着她的面,一臉興緻
勃勃地欲勾搭府裡婢女。
若換了旁人,她還能忍氣吞聲地聽他讚揚別的女子,可偏偏是那
個模樣生得好的牡丹,她怎麼都覺得不舒服,總覺得有根刺扎着她,
讓人打心眼裡厭惡。
「喲!真惱火了呀!我看得送上一杯涼茶祛祛你的火氣。」此時
一道鵝黃色身影打曲橋經過,上官流雲眼尖的出聲叫喚,「前頭的小
姑娘,還不給你家表小姐沏壺茶,她這會舌干口燥得很。」
前頭的小姑娘……
是在喊她嗎?
一個婢女手上捧着曬了一上午的書冊,耳後兩條烏黑的長辮子繫
著粉色髮帶,甩呀甩的煞是好看,充耳不聞的繼續往前走。
她不認為後頭的人是在喚她,畢竟她不是小姑娘了。夏牡丹理所
當然的想著,卻忘了現下自己已重回十七歲,早就不是那個歷經滄桑
的夏姨娘了。
「呦,這府裡還有人不買我上官二少的帳,可真是傷了我的心,
我非瞧瞧看是誰這般狠心,見着了俊兒郎能無動於衷,不心猿意馬。
」他要將她迷得暈頭轉向,不能自己。
「不要呀!表哥,她不配……」一見着那婢子背影,雲想容臉色
微變地想阻止他。
可是蝶兒愛花是天性,哪是她阻止得了,舌尖的話還沒說完呢,
藕花白人影已一躍而起,笑臉迎人的走向對他視若無睹的小婢面前,
以頎長身軀擋住去路。
「啊!對不住,請讓讓。」眼中多出一道陰影擋路,她不慌不忙
地後退一步,目光低垂。
「我不讓,除非你抬起頭讓我瞧瞧你的容貌,本少爺對美人兒一
向寬厚,不但好生憐愛,還會把你當寶供着。」嘖!這玲瓏身段還真
賞心悅目,就不曉得臉蛋是否一樣出色了。
「奴婢身份低下,不值一看,請二少爺不要多加為難。」就算原
本沒發覺二少爺是在叫她,現在也知道了,但夏牡丹表現得依然沉穩
,語氣不卑不亢,絲毫不因他是主子而有所退讓。
上官流雲眼露興味的用扇柄搔着下顎。「聽你的口氣挺倔氣的,
不像一般婢女,讓我這心頭癢呼呼的,想看看你的長相有多『不值一
看』。」
原本他只是心血來潮,找個下人來戲弄一番,反正人生苦短要及
時行樂,莫把大好時光全耗費在無趣的事兒。
誰知這個頭不及他肩高的小丫頭一開口,倒真是勾出他的興趣,
他還沒見過哪個姑娘知曉他是誰、見了他的面後,還能平靜的與他交
談,不見半絲羞赧。
「二少爺本就是天上謫仙,氣度非凡、俊雅如玉,哪容奴婢污了
你仙目,實在是奴婢拙顏醜陋,難以見人。」她自我貶抑,不想與他
有任何牽扯。
重生一回,她知道是老天給了她機會,她還沒想到接下來的路該
怎麼走,但她很清楚不願終老在華麗的牢籠裡,妻妾間的心機算計已
耗去她大半生的氣力,她累了,不想重蹈覆轍,為了一個自己不愛的
男人耗盡青春。
上官流雲聞言不怒反笑,興味更濃。「可我偏要瞧瞧你的醜容,
看看到底有多難以見人。」
他是有意刁難,可心裡相當愉悅,眼底滿是掩不住的笑意,讓人
瞧了心口發燙,心旌搖曳。
「二少爺是強人所難,想來玉緒夫人並不樂見養出一名登徒子。
」
深邃瞳眸驀地一黯,他笑臉微收。「一個小小的婢女也敢教訓我
,你這膽子是打哪挖來的,少爺我好生好奇,哪天我也去挖一顆來玩
玩。」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你……」玉緒夫人的一生
很短,得年四十有三,她很想告訴他趁着還有時間多盡些孝道,遲了
就是終身悔恨。
「表哥,你和個奴婢囉唆什麼,她不過是卑賤的螻蟻,你別低了
身份讓人看笑話。」雲想容滿臉不快,走上前勾着他的手臂,橫眸瞪
向那老讓她看不順眼的婢女。
上官流雲臉上的笑意不減,但不着痕跡地將手臂從表妹摟抱的雙
臂間抽走。「奴婢也是人,表妹可別造口業,菩薩睜大眼瞧著呢!」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這情緒反應非常細微,若無敏鋭的觀察
力是看不出來的。雲家表小姐猶不知話語傷人,上官二少的娘親是妓
女出身,比起身家清白的小婢還不如,那一句「卑賤的螻蟻」讓他聽
了很刺耳。
雖然她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不由得教人心生惱火。
「表哥,人家難得見你一回,你就多陪陪我嘛!那種下賤的丫頭
哪值得你多瞧一眼,我……」瞧見捧著書的夏牡丹仍立於一旁,她不
悅地一揚手,「還不退下,楞在這裡幹什麼。」
「是,奴婢告退。」以她現在的處境,的確是惹不起高高在上的
表小姐。
她作勢要離開,打算繞路回藏書閣,誰知才剛跨出一步,腰間便
多出雙孟浪的大掌,沒能站穩的她連人帶書跌入笑聲輕震的胸膛。
「牡丹,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招惹她心儀的男人。
「原來你就是牡丹呀!少爺我可不能錯過一睹芳顫的機會,話說牡
丹艷色天下無雙……」他輕桃地笑着以扇輕托她下頓,迫使低垂的小
臉仰起。
驀地,上官流雲眼中的眸色加深了,嘴角笑弧一點一滴的淡去,
黑幽如潭的雙目映出花般嬌容,深深震動了他從不為人開啟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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