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如其來的重物落地聲響,讓正在井邊洗衣服的小姑娘抬起頭來,訝異的回身四處張望。
過了一會,她聽到紛沓的腳步聲,以及淒慘的哀號。
「老天爺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救命啊!救命啊!」
那是鄰居張老爹的聲音。
張老爹一家食指浩繁,單靠幾分薄田實在難以為生,就在他們坐困愁城之際,聽說不遠處有間秋劍山莊要找奴才,要的是簽終身賣身契的那種,也就是進了山莊之後,就改了他們的姓,這輩子都無法回家認祖歸宗了。
張老爹的大兒子今年十歲,恰好符合他們的年紀要求,於是張老爹思索再三,帶著兒子張阿狗去應徵了。
據說那秋劍山莊要求甚嚴,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簽了這賣身契,還得身體健康,無病無痛,長相端正的才行。
張老爹的兒子被選上了,今晚他整理行囊後,就要成為秋家的奴才了,也就是說,今日是他跟家人最後一天的相聚。
她放下手上未洗完的衣服,濕手在褲子上抹了抹,快步跑去落地聲的來源處,那兒,已經圍了幾個鄰居,每個都臉色蒼白,眼神驚慌,神色寫著難以置信,目光均是落在地上某一處。
嬌小的她自人群的空隙鑽了進去,一看到那慘絕的光景,整個人傻愣在當場,腦袋一片空白。
那在地上躺著的,不正是已簽了賣身契,明兒個就要上秋劍山莊上工的張阿狗嗎?
他人就躺在血泊當中,微張的嘴正不斷的湧出血來。
「誰來救救他!誰來救救他啊!」淚流滿面的張老爹,目光不斷在圍觀的鄰人臉上來回。
「若是舒大夫在就好了。」有人難過的說了這句話。
聞言,她的胸口又是一窒。
他們口中說到的「舒大夫」,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
一年前,他們一家人上山採藥時,不幸遇到賊人,父母均被殺了,她因個子矮小,躲在高度可及大人大腿的草叢內未被發現,而救了一命。
這附近幾個村落沒有醫者,很多人生病或受傷都是靠土法救治,也因此死了不少人,他 們一家人在三年前搬過來,成了這一帶唯一的大夫。
她的父親仁心仁術,村人付不出醫治的錢來也不催逼,故常常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但夫婦倆不以為意,反而對於能夠救治村人而感到欣喜。
「你救救他!」張老爹發現她了,急急跪行而來,染血的手握上她的,「求求你救救他!」
她搖頭,絕望的搖頭。
「你是大夫的女兒,你行的,你一定救得了他的!」張老爹希冀的目光盯在她的臉上。
她搖得更用力,淚水滂沱。
「你不行?」
她十分愧疚的點頭。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張老爹號哭,其它的張家人亦哭成一團。
她無能為力。
她恨透自己的無能為力!
就好像賊人砍殺父母時,她也是無能為力,只能全身顫抖的躲在草叢內,腦中完全一片空白。
「爹……」張阿狗虛弱的手自懷中拿出一顆石榴,「給……你……」
「你為什麼要爬上去摘石榴啊?」張老爹顫抖著握著兒子的手,不解的哭問。
「孩兒……將無法再盡孝道,爹喜歡……石榴……故摘給爹吃……」
「你這傻孩子!你……」張老爹悲痛得再也說不下去。
一旁的鄰人瞧著莫不流淚。
「爹……娘……要保重……」張阿狗身子突然一陣強烈的抽搐,整個人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阿狗!阿狗!」張家人圍在張阿狗的遺體旁,痛哭失聲。
她默默走回井邊,舀了桶水過來,跪在張阿狗身邊,哭著替他清洗臉上的血跡。
張老爹抬起紅腫的眼,拿走她手上的布巾,小心翼翼的替已經過世的兒子擦臉。
她依然跪坐在原處,小手輕輕握住張阿狗的。
他的手還溫熱著,一點都感覺不出來這具身體已經死亡,就好像她父母剛死的時候,身體也都是熱的,她難以置信為什麼他們再也不響應她了,不斷的搖晃他們的身子,嘶聲厲吼。
可現在的她曉得,張阿狗已經過去了。
他,不會再醒過來了。
張家屋子內,每一張臉都哀愁。
張阿狗死了,不是只有死了一個兒子而已,他跟秋劍山莊簽了賣身契,拿了訂金,而這些訂金在他們回家途中,就因跑去買了一套張阿狗明天要穿的衣服,還有一些糧食跟生活用品,已經半個子兒都不剩了。
現在,人死了,這賣身契無效了,那訂金,他們要去哪找錢來還?
愁上加愁,每個人面色都如槁木死灰。
她走了進來,輕敲了下門板。
屋中的人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去,誰也無精神搭理。
她走來張老爹面前,那自父母過世之後,非必要不張口的小嘴輕聲說道,「我替他去。」
張老爹納悶的抬頭。
「阿狗的賣身契。」
張老爹訝然,「可是你是個姑娘,人家那兒沒有要奴婢,而且我們也不能這樣做,你是舒大夫的女兒,不是我的孩子啊。」
她搖搖頭,「我可以假扮阿狗。」
「你要假扮阿狗?」一旁的張大嬸回過頭來,「可你是個姑娘啊。」
「我可以穿男裝假扮成阿狗。」她再次強調,「讓我去!」
「你要女扮男裝?」張老爹狐疑的問。
她點頭。
所有身體檢查,張阿狗都已經做過了,所以她不用擔心她的真實身分會被揭穿。
「為什麼?」張老爹不解。
她低眸不語。
為什麼?
為的是報父母的仇。
她知道殺死父母的人的長相,帶頭者的下巴有條疤痕──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疤痕的模樣、仇人的長相!但她一介女流,什麼都不會,要不是因為父母平日醫館忙,使她訓練起了做家事、燒飯煮菜、打掃洗衣的能力,說不定父母出事後,她也無法活下去了。
可除了一些生活技能,其它的,她全然不懂,就連張阿狗剛自樹上摔下時,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處理,若是爹或娘任何一個在,一定知道怎麼急救的!
為什麼雙親俱在的時候她不多學一點?
她好恨!
恨自己在父母的庇蔭之下,過著幸福的日子,還以為這種幸福日子會過一輩子,完全沒想要學習,如今才會一無是處。
阿狗自秋劍山莊回來的時候,曾提到,那秋劍山莊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前莊主秋孟官曾是一屆武林盟主,武功非常高強,而所有秋劍山莊的奴才都必須學武,若學得好,說不定可以成為武師,甚至成為秋劍鏢局的鏢師,到時還有額外的津俸可領。
她一聽到學武兩字,腦子立刻閃進了主意──若她會武功的話,就可以替父母報仇了!
於是她走來張阿狗面前,指著自己,「我也要去。」
「你想去秋劍山莊賣身?」張阿狗問。
她點點頭。
「可是你是女的,是要當奴婢。」
「我要學武。」
「奴婢不教武功的。」張阿狗說。
她愕然瞪大眼。
「武功只教給男的喔。」
她激動的握著他的手臂,水眸閃著疑問。
「我聽他們是這樣說的啊,就只有教男的武功,女的沒教!」
她萬念俱灰的鬆開手。
替父母報仇的機會,又消失了。
可現在,機會又來了,她願意頂替張阿狗的身分去秋劍山莊賣身,這樣一來,張家的問題可以解決,她還可以學武功替父母報仇,可謂一舉兩得。
「我們不能這麼做。」張大嬸說,「你是舒大夫的女兒,我們……啊呀……」張大嬸的上臂被狠狠的掐住,她訝異的望著眸色堅定的小姑娘。「你一定要去?」
她用力點頭。
「可是若欺騙人家,會不會出事啊?」張大嬸很是擔憂。
「我會小心!」她非常肯定的說。
張老爹與張大嬸面面相覷。
「不然,」張老爹想到他們目前的困境,撓了撓苦惱的頭,「就去試試吧。」
隔日一早,張老爹帶著她來到秋劍山莊。
她雖小了張阿狗一歲,今年九歲,但這個年紀的女孩長得都比男孩高些,所以張阿狗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剛剛好。
張老爹心中忐忑,怕頭上綁著男童扎髻的她會被識破身分;她的心中更是忐忑,怕無法如願進入秋劍山莊,無法學成武功替父母報仇。
兩人走進山莊的後門,此時來報到的人大概有十來個,均與她的年紀差不多。
負責管理奴僕的總管姓方,他身邊有兩個奴才,幫著確定契約的內容,以及髮尾款。
他們跟著人群排隊,過了一會,就輪到他們了。
「你們是?」對照契約的奴才問。
「張阿狗。」天氣不熱,但張老爹緊張的冒了一頭一臉汗。
「張阿狗……」奴才找出契約,交給一旁的方總管。
「你這兒子生得可真俊。」方總管微瞇著眼打量,凡見過的人他都有印象,不記得有個這麼俊的男童。
「他長得像他娘。」張老爹抹抹臉。
「你沒另找人頂替吧?」方總管一問,張老爹人都嚇傻了。
「怎、怎麼可能!」張老爹因為心虛而結巴。
「我是張阿狗。」她低聲道。
方總管心想這當爹的慌裡慌張,兒子卻是過分鎮靜,必定有鬼,他懷疑這不是張阿狗本人。
「我對他沒印象,這所有程序得再來一次。」方總管認為一個小孩子不見得能搞什麼鬼,可誰知這張老爹會不會換了一個不符合他們條件,譬如把健康的孩子留下,換了個病癆的孩子來騙取高額的賣身錢。
所有程序得再來一次?她一聽人就傻了。
那她女孩的身分一定會被識破的。
「把他帶到後面的房間,請吳大夫來替他檢查。」方總管命令手下。
吳大夫是莊里聘請的大夫,長年住在莊內,負責調配傷藥跟照顧病人,畢竟秋劍山莊是武林世家,除了女眷以外,幾乎均身懷武功,在學武過程中,大傷小傷自是不斷,故直接請個大夫住在莊內,省得一有事就得差人請大夫過來,不僅舟車勞頓,還要浪費太多時間。
「我是張阿狗!」她急道。
「我知道你是張阿狗,不過還是去檢查一下身體好不好?」方總管的笑帶著寒意。
「這裡在幹啥啊?」忽然有道清脆的男童聲硬生生插入眾人之間。
大夥轉頭一看到身著錦衣,端正的眉眼之間有著驕傲之色,約略七歲左右的男童,立刻恭謹的低下頭去,「三少爺好。」
「怎麼這麼多人呀?而且年紀都跟我差不多呢!」秋劍山莊的三公子──秋睿威一臉好奇。
「三少爺,我們在挑選長工。」方總管解釋。
「長工?」秋睿威偏頭看著個子均比他高些的男孩們,「這些都是嗎?」
「是的。」方總管點頭。
「我想起來了!」秋睿威拊掌,「爹有說過,這次挑進來的長工,會挑選一個手腳利落的,來當我的小廝!」
「是有這意思。」方總管回道。
「這樣的話,我要親自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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