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再一次,永遠
  從那一天之後,究竟過了幾天了呢?
  這個問題,鳳熾一直在問自己,但他已經虛弱到兩眼昏花,幾天幾夜沒吃沒喝,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都承禁不住,像是在被凌遲般難受。
  但是,他走不出去!
  鳳熾張開雙手,攤平地躺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上,閉上了雙眼,就連眨眼的力氣都不願意多浪費。
  那天,在見到「百花谷」門開啟,雖然記得鳴兒曾經說過,擅闖「百花谷」不會有好下場,但他完全不假思索,就闖了進來。
  但是,他也立刻就知道當初她說的那句話,確實是再真實不過了!
  一開始他還沒發現不對勁,沒發現自己根本就繞著同一塊地在打轉,等到他發現時,已經是第二天的白日,在他走了大半天之後,看見了自己在昨夜裡燒的火堆灰燼,才知道自己已經被陣法給困住了!
  他記得鳴兒曾經說過,奇門遁甲所用的其實是一種障眼法,只要踏進陣式之內就會被迷了眼,懂的人很快就能看明白,但對不懂的人而言,就像是在走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最慘的下場就是沒吃沒喝,最後化成一具白骨。
  鳳熾泛起一抹苦笑,心想他這輩子還未曾如此狼狽過,即便先前在為朝廷靖海打仗,在歷經最激烈的惡斗時,都還勝過此刻幾分。
  「看吧!我就跟你說這裡有人,你信了吧!」
  鳳熾聽見一道很柔嫩的小女娃嗓音,但他沒有睜開眼睛,人說臨死之前會有幻聽與幻視,但他沒想到自己幻聽到的聲音,竟是陌生的小女娃。
  怎麼不是她呢?他歎了口氣,怎麼不是他日夜朝思暮想的女子呢?
  「你不要過去,說不定是壞人。」這時,又多了一個男孩說話的聲音,還有兩個孩子拉扯的衣料窸窣聲。
  終於,鳳熾發現不是幻聽,忍不住睜開雙眼,轉頭看見了就在不遠之外,真的有一個男孩在拉著女孩,不讓她往這個方向過來。
  小女娃噘噘嫩唇,「可是不過去問問話,怎麼會知道是好人壞人呢?震爹常說,人心是被肚皮給包起來的,只看外表是不准的。」
  「我知道震爹說過什麼話,但我們是孩子,要是那個人真的是壞人,我們太靠近就很容易有危險。」當然最主要是他知道再過去幾步,就會踏進鳳熾所陷的陣式之中,到時候他們不見得逃得出來。
  「可是如果他不是壞人呢?」
  「可是如果他是壞人呢?」
  「那如果他不是壞人,結果我們白白讓他送死呢?」
  「如果他是壞人,那就死有余辜。」
  「不然你去看!」小女娃的手朝他這方向比過來。
  「為什麼是我去看?」小男孩愕然。
  「因為你說他是壞人!」
  「我沒說他是壞人,只說他可能是壞人。」
  「可能是壞人就是壞人。」小女娃哼哼兩聲。
  「可能是可能,不是他就是壞人!」有時候,彼歌常覺得會被比自己才大一個時辰的姊姊給嘔死。
  「那不然我們先弄活他,再來看看他是不是壞人。」彼舞才不覺得自己說話氣人,倒以為是字字句句在理。
  「那如果到時候他是壞人呢?」
  「那他就是壞人啰!」彼舞看見弟弟眉心都快打結了,「反正不能讓他死掉,因為死掉了就是死人,死人看不出是好人還壞人……」
  這時,鳳熾已經撐起長臂,勉強自己坐起身,看著不遠之外的兩個孩童,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著他到底是不是壞人,如果不是他餓得頭昏眼花,只是聽他們振振有辭地吵嘴,其實是挺有趣的一件事,最後,他決定不開口打擾,想看兩個孩子究竟要吵到什麼時候才要理他……
 
  從那一天之後,兩個孩子會給他送吃送喝的過來。
  因為他們最後達成協議,先把他給弄活,然後看看他到底是好人壞人,在他們能下判斷之前,不能讓他喪命,雖然,總是有一餐沒一餐,常常一整天也只是顆果子,根本喂不飽他一個成年的大男人,但他卻只是任由自己日漸虛弱,也從未曾想過提醒過他們再多送些吃的。
  他們很聰明的知道不能靠近,東西全是放在一根長網桿裡,以大石為中心,兩個孩子輪流跳踩,借力使力投進來的,不過,他們明明是從同一個方向扔來的物品,卻會從四面八方掉到他所在的地方,有些甚至於會憑空消失,比如前兩天他們給他帶來一顆大桃子,在消失了幾天之後,在他不死心要找出口的時候,看見它落在距離很遠之外的一堆干草裡,已經熟透生腐。
  傅鳴生的奇門遁甲之術果然可怕!鳳熾看著那顆爛掉的大桃子,心想那或許也會是他最後的下場。
  今天,雙生子又給他送來了食物,是一只烤魚,以芭蕉葉包好,扔進來給他,鳳熾吃著烤得半生不熟,沒有滋味,內髒還全都俱在的魚,嘴裡因為吃到破裂流出的魚膽汁而苦得發澀,令他心裡忍不住苦笑,知道是兩個孩子的一番好意,可是總覺得這樣的食物繼續吃下去,說不定會死人。
  「好吃嗎?」彼舞笑咪咪地問,今天跳踩桿子,把魚扔進去的人是她。
  「嗯……還不錯。」他頓了好半晌,才點頭含蓄說道。
  「我說吧!震爹常說我們烤的魚不能入口,是要吃死人的,等我們以後見到他,一定要跟他說,有人覺得我們烤的魚很好吃。」
  聞言,鳳熾微愕了下,忍不住失笑出聲,心想他究竟是哪句話讓小女娃覺得他說這烤魚「很好吃」呢?
  倒是「吃死人」這話還有幾分貼切。
  雖然兩個孩子說話總是天馬行空,可是,從他們話裡的片段,還是讓鳳熾知道他們的娘親就是柳鳴兒,而他們稱秦震為震爹,像是踩桿子扔東西這技藝,就是秦震教他們的。
  鳳熾不知道在他內心沉窒的悶痛,究竟是遺憾還是妒嫉,只是覺得可笑,他在山谷之外等待的同時,他們一家四口人正在谷內過著快樂的生活,大概這天底下只有他一個人,天真的以為一切都還可能回到從前。
  他想起鳳官所說的話,在機變發生之後,事情會有轉變,可是,結果是好是壞,卻是萬般不由人。
  「你們的爹呢?」他想鳴兒應該不會來見他,可是,總不該連秦震都不出現,而只是讓兩個孩子過來。
  如果進來的人不是他,而是居心叵測的壞人,豈不是讓兩個孩子曝露在危險之中嗎?鳳熾以為秦震仍在谷內,是因為他進谷之時,兩人並未相遇。
  「震爹嗎?他出去玩了!」小女娃撇了撇小嘴,說得有點哀怨。
  「出去玩?」鳳熾沒料到自己會得到這種答覆。
  「舞兒,再不回去,娘要喊人了!」彼歌不想讓姊姊說太多,就算在他的心裡,也已經以為鳳熾不會是壞人,但他的心思一向比彼舞仔細謹慎,小小年紀就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鳳熾銳利的目光看著小男孩,仿佛在這孩子謹慎的神情之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但他沒點破,泛起一抹淺笑,看著男孩拉著他的小姊姊轉身跑開。
  那一夜,大雨滂沱,淋得鳳熾全身盡濕,但他找不到遮蔽,只能躺在大雨之中無比冰冷,也因為吃了孩子們烤的魚而腹痛如絞。
  在極度痛苦之中,他卻只是咬緊牙關,在心裡苦笑,心想他明明知道魚的膽汁吃不得,卻為了讓兩個孩子開心而把魚全給吞進肚裡!
  明知而故犯,他就算是死了,也只能說是活該吧!
  但是,他想,至少在臨死之前,他想要見鳴兒一面,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就算只見到一眼也好……
  「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狼狽。」
  在極度的昏沉之中,鳳熾聽見了再熟悉、再想念不過的柔嫩嗓音,他睜開眼睛,強撐著坐起身,明明是痛苦至極,卻還是讓自己像是個無事人般,輕輕地揚起嘴角,笑視著站離他遠遠的柳鳴兒。
  「鳴兒。」他笑喚她的名字,在低沉的嗓音裡摻和著這些年來,對她一絲絲,一縷縷,糾纏不休的思念。
  柳鳴兒冷冷地看著他,聽兩個孩子說他吃掉了整只烤魚,她的心裡就有不妙的預感,再加上昨晚一夜大雨,總以為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沒想到他的模樣看起來倒好,是她白白替他操心了!
  「你的運氣不好,被困在這個地方,正好是一片連果子都長不出來的荒地,我本來在想,到底要經過幾天你才會活活被餓死,沒想到兩個孩子竟然拿食物來接濟,給吃給喝的,如何?還滿意他們的『款待』嗎?」
  「不差。」鳳熾笑聳了聳肩,灼熱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定在她的臉上,只是覺得遺憾,可惜了啊!好不容易她來到他的面前,他卻是雙眼昏花不能視物,眼前就像被一層黑霧給籠罩,依稀只能看見她的翦影。
  「很高興他們的表現讓你滿意,不過,我已經告訴他們,不許再給你送東西來,只要你答應出谷去,我現在就可以替你解陣,讓你離開。」
  「不,我不走。」
  「你想清楚了嗎?繼續待在那個地方,會死掉喔!」她的語調不自覺地揚起,一陣沒由來的焦躁,心想他就算現在沒事,也遲早會出人命!
  聞言,鳳熾忍不住莞爾一笑,心想她大概沒發現,她剛才說了今生與他初見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如果這是命,我也只能接受。」
  「這不是命,是你自個兒愚蠢的決定。」柳鳴兒瞪他,卻沒有料到,在她眼裡看起來無比正常的鳳熾,眼睛是幾乎看不見光的。
  「都好,我無所謂。」
  「那就隨便你。」說完,柳鳴兒轉過身,不想再與他多說廢話。
  「鳴兒!」他喊她的名字,只能看見她停頓下來的蒙朧身影,「我很高興可以再見到你。」
  或許,他該說,是很高興能夠聽見她的聲音。
  「省點力氣說話吧!你現在可是一個在等死的人呢!」柳鳴兒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什麼時候改變心意了,我什麼時候來放你出去。」
  聞言,鳳熾只是微笑,閉上雙眼,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心裡無比慶幸,就算今天是他的死期,至少在臨死之前,她來見他了!
  好些年不見,她的模樣,還一如從前嗎?
  但是,他的疑惑,沒人能給他解答,終於,他唇畔的微笑漸漸淡去,再也承禁不住越來越往下沉墜的虛弱,「砰」地一聲側躺倒地,他的臉色蒼白慘青,氣若游絲,就算是下一刻斷了氣,也不教人意外……
 
  「愚蠢!」
  「呆瓜!」
  「死了我也不會同情你!」
  在鳳熾好不容易從極度虛弱的昏沉之中醒來,還來不及訝異自己雙眼能夠視物,就看見頭頂上橫著彼歌與彼舞兩顆小腦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他剛才聽到的話。
  「你們在說什麼?」他開口對他們說話,感覺喉嚨有些干痛。
  「我們在重復剛才我們『涼涼』對你說的話,你的名字到底是叫愚蠢還是呆瓜,都不太好聽耶!」小女娃一手摸著他的額頭,一手摸著自己的,然後笑著說道:「你的熱退了,死不了了!」
  這時,鳳熾才發現兩個孩子根本是就近貼著他,心下一驚,「你們怎麼可以進來,快出去!要是連你們都被困住就不好了!」
  兩個孩子被他激動的神情給嚇了一跳,連忙從床上跳下來,這才讓鳳熾發現他已經不在荒地之中,而是在一個小軒房裡。
  驀地,鳳熾露出一抹微笑,終究,他的鳴兒還是沒有忍心對他見死不救!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也已經換上一襲干淨的男人袍服。
  好半晌,小女娃判斷狀況沒問題的時候,又跳了幾步到鳳熾面前去,「你為什麼會有牡丹胎記?」
  因為幾天前把他救回來時,他們都有幫娘親給他換衣服擦身體,所以,當然有看見他胸前的那個牡丹胎記,知道他就是震爹所說的那個人。
  「都說是胎記了,你覺得呢?」鳳熾失笑,「既然是胎記,當然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可是,我和彼歌也都跟你一樣有牡丹胎記,所以,你娘和我們娘是同一個嗎?」因為是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的,才會都一個樣子。
  「你說什麼?」
  「彼歌。」彼舞喊了弟弟一聲,雙生子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撩起頸後的頭發,以及左腕的袖子,女孩的牡丹胎記在後頸中央,而男孩的胎記則是手腕內側的正中,都是鮮明得宛如初綻的紅色牡丹。
  鳳熾不敢置信眼前所見,怔愣住好半晌回不過神。
  「看吧!我們是不是同一個娘?」小女孩放下頭發,回頭笑看著鳳熾,還是覺得這道理最說得通,可是,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鳳熾的年紀無論是左看右看,都比他們娘還老。
  「笨舞兒,你不要胡說,我可不記得自己有生過他!」柳鳴兒端著藥湯進來,沒好氣地對女兒說道。
  「可是,他說胎記是從娘胎帶來的啊!如果不是同一個娘,那我們為什麼有一樣的胎記呢?」彼舞蹦跳著走到娘親面前,跟著她把藥湯放在桌上。
  「你就沒想過這胎記有可能從你們爹身上得來的嗎?」柳鳴兒沒好氣地回眸瞅了女兒一眼。
  「所以我們是爹生的?」原來這才是結論嗎?
  柳鳴兒很用力瞪著女兒那張粉嫩的臉蛋,總覺得自己不該繼續跟她認真下去,畢竟跟一個快四歲的奶娃兒認真,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而從剛才到現在都一直怔愣說不出話的鳳熾,終於遲疑地開口了,「他們是我的孩子?」
  「我有告訴過你,阿震是他們的親爹嗎?」說完,柳鳴兒只是淡淡地瞥掃了他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好半晌,鳳熾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任憑彼舞在他面前做鬼臉,彼歌在他面前揮手,都沒有反應,反倒是最後他爆出了一串渾厚的大笑聲,把兩個孩子都給嚇了大跳……
  「我在黃泉遇見你的那天,正好是你生兩個孩子,臨盆的日子嗎?」
  澄藍的天,微風帶著青草的香氣,吹拂著一望無際的罌粟花海,紅的、橙的、白的花,在晴天下,飽滿的顏色顯得瑰麗而燦爛。
  經過幾天的休養,鳳熾總算是恢復了體力,雖然高大的身形還是顯得消瘦,臉色也不甚好看,但是,行動已經可以與常人無異。
  他在柳鳴兒的身後跟隨了一段時間,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
  柳鳴兒回眸瞅了他一眼,卻只是靜默無語地再別回頭去,繼續往前走,那日,在給他換衣衫時,在他的身上看見許多大小不一的傷痕,好像經歷過一場大災難,她心裡不無好奇,卻不想開口問。
  雖然她沒有開口,鳳熾從她的沉默裡得到了回答,她與他一前一後走在罌粟花之間,一身素白的衣衫,松挽成束的青絲,讓她纖細的背影看起來更加柔弱不堪,卻令她絕色的容顏,看起來更我見猶憐。
  「你為什麼還進來呢?你該知道我不想見你的。」她站定了腳步,終於肯回過頭正視他,「你不是這天底下最愛我的人,不是這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你不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我的二師兄,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鳳熾抿唇,一語不發地與她相視著彼此,雖然,在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但是他心裡很清楚,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那男人曾經是她的二師兄,是前世曾娶她為妻的夫君,也是今生養她長大的爹。
  ……我想要一個地方,終年都有開不完的花,最好是一年四季都像春天,最好能夠與世隔絕,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世外桃源。
  曾經,在她二師兄面前,她什麼話都敢說,什麼夢都敢做,因為,只有他不會取笑她,會靜靜地聽她把話說完。
  你真的相信,在這天底下有你說的那種地方嗎?
  他還是一貫的微笑,坐在石桌椅旁,慵懶地支著腮,笑著反問她。
  做做夢嘛!我才不怕大師兄和三師兄他們說我是天真的傻瓜,他們愛笑就去笑吧!說不定,哪天我真的找到夢想中的世外桃源呢!還是二師兄你也要笑我是愛做夢的傻瓜?她扁了扁嫩唇,心想她的二師兄不會跟另外兩位師兄「同流合污」了吧!
  不,我不笑你,說不定這世間真的有你所說的世外桃源,小師妹,你說,如果真有一座終年花開的世外桃源,你要給它起什麼名字?
  既然是終年百花盛開,我要給它取名叫做「百花谷」,讓人一聽,就知道那山谷裡花多得繁不可數。
  好,就叫「百花谷」,就算這天底下真的沒有你夢想中的「百花谷」,等哪天二師兄有能力了,親手打造一個給你……
  他說到做到了!
  柳鳴兒仰起嬌顏,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淚水盈眶;四季如春,與世隔絕,屬於她的桃花源,在等待她重新轉生的最好時機之前,她的二師兄信守了與她的約定,為她打造了這座「百花谷」。
  ……那下輩子換你當爹,爹當鳴兒,好不好?
  如今這句話再想來,她想,他想說的話,其實應該是:那下輩子換你愛我,我來被你所愛,好不好?
  「是,我不是最愛你的人。」鳳熾低沉的嗓音隨著風震碎了靜默,當她睜開雙眼再視物時,不知道他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前,雋雅的眸光直勾地瞅著她,「但是,你最愛的人,是我。」
  「不是!」柳鳴兒投給他一記瞪視,轉身要逃開,卻立刻被他給擒住了一雙纖細的膀子,「放開我!放開!」
  「如果不是,告訴我,是我想錯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是我想錯了,你最愛的人不是我。」
  「我不要!你走開!」她使了吃奶的力氣想要掙開他,但他的箝制卻令她完全無法撼動,最後,她挫敗地放棄了與他掙扎,閉上美眸,痛恨自己的軟弱與無助,「為什麼?我不懂,真的不懂,明明就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可是就是忘不掉,為什麼就是忘不掉?」
  「忘掉了我,就會讓你快樂一點嗎?」
  她睜開雙眼,昂首瞅著他,一瞬也不瞬地,卻是自始至終抿唇不語。
  「那就忘掉吧!全部都忘掉,從這一刻起,把鳳熾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情,好的,壞的,全都忘記,從這一刻起,只要你做得到,我就能接受。」
  「不……」
  「只要你能忘掉,鳴兒,我想要看你笑。」
  「你這是在逼我嗎?」她沒有感到輕松,反而在他說出最後一句話的瞬間,豆大的眼淚已經滾了眶頰。
  他這是在逼她一定要將他忘記嗎?
  她不懂原因,不懂明明曾經被他傷得如此之重,可是,想起與他一起渡過的快樂時光,她的心裡仍會覺得痛!
  然而在這一刻,她卻也才終於明白。
  原來,不是不能忘掉,而是在想著要忘記時,是她的雙手會不自覺地想要緊握住,緊緊地,想要那些回憶給牢牢捉住,捨不得……不想什麼都不剩下的把他忘掉!
  看見滾落她頰畔的淚水,鳳熾笑了,「我也知道,他在你的心裡,會有我永遠也取代不了的地位,可是我很確信,在你心裡有一個位置,他永遠也取代不了我的。」
  就算柳鳴兒知道他所說的是事實,可是他的確信卻也令她覺得痛恨,她像是洩憤似地對他拳打腳踢,狠狠地在他的手背咬出一個帶血的牙印,終於讓他放開了她。
  「你走開!」她轉身飛也似地跑走,不管他在身後追逐,驀地,一陣風吹來,花海搖曳,令她不自覺停下了腳步,望著一如從前的罌粟花海,無論經過多少年,這個地方都跟白銀還在時一樣,每次她看著這片花海,都會有種錯覺,仿佛白銀隨時會跳出來,讓她給騎在背上,迎風嬉戲。
  「我想白銀,我好想它……」她的眼眸迷蒙,就像是看見了過去,看見了她與白銀在一起的舊日時光。
  鳳熾走到她的身後,不發一語,修長的臂膀繞過她的胸前,驀地,柳鳴兒感覺到一個東西輕輕地碰觸到她的心口,才發現鳳熾給她戴上了一個墜子,在伸手碰觸到那個墜子的形狀時,她的眼淚幾乎是同時地滾落下來。
  是白銀的長牙。
  「我想,你應該會想要留一個可以想念它的東西,而它也會想要讓自己的一部分可以陪伴在你這位小主子身邊,所以我自作主張,在將它火化之前,拔下了這顆長牙,一直想交給你,可是這些年來卻一直找不到機會。」
  「白銀!白銀!白銀!」柳鳴兒緊緊地握著銀鑲老虎長牙,對著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眼淚不能自抑地一串串地滾落,「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在跟你說對不起,你聽見了嗎?」
  鳳熾無語,一雙修長的臂膀從身後環抱住她,仿佛要承受她所有的悲傷般,將她緊緊地擁抱住。
  這次,她沒有再掙扎,任由他擁住自己,感覺她曾經熟悉的溫暖,從他硬實的胸膛透了出來,她一雙纖手按住他的手背,低頭嗚咽,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要將這些年來壓抑在內心的傷痛,一次都發洩出來。
  他們都不曾聽對方提起過,自己也不曾開過口,說他們都從黃泉裡帶了部分前世的記憶回來人間,但是,不開口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只是,兩世的記憶糾纏在一塊兒,已經令他們分不清楚究竟是愛的部分多些,還是在她心底的恨依舊深刻!
  這時,一陣帶著青草味的風吹來,送來了孩子們逗玩著老虎的笑聲,柳鳴兒聽著笑聲,回過眸正好對上鳳熾往她看來的目光。
  她看著他,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但她不需要開口,也不需要確認,就能肯定他現在心裡的想法與她一樣,他們都想起了,曾經,兩人在一起時,無比開心的歡笑。
  是的!在他們之間,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可是唯有一點,卻不曾更變過,從前世到今生,不曾有過絲毫改變,那就是她對他的心意,千年只求回眸一顧的愛戀,這一點,至今未變。
  鳳熾洞悉她的目光,勾起一抹微笑,溫柔得教人心馳神醉,他俯首吻去了滾落她眼角的淚珠,再不能更傾心地在她的耳畔許下承諾。
  「或許,今生今世,永遠,我鳳熾,都不能是這天底下最愛你的男人。」他收攏臂彎,在她的凝盼之中,不甘心地對另一個男人認輸,但是,他卻是輸得心服口服,「可是,今生今世,永遠,你柳鳴兒,都是我最愛的女人。」
 
  「到現在都還念著白銀不忘,我的乖鳴兒,瞧你哭成那副可憐見樣的,真是莫怪我們要如此疼你。」
  黃泉裡,忘川河畔,三生石前,坐了一位白袍男人,他已經在那塊石頭前面坐了好幾天,黃泉一天,是人間一年。
  他坐在石前,看過去,看現在,而至於未來,他則是已經了然於心;他的鳴兒,他畢生最摯愛的女子,她的容顏如今已經出落得更加絕色動人,與當初嫁他為妻時一模一樣,那一夜的紅燭紅帳,以及她織錦的紅嫁衣,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而動人,可是,此刻在他的腦海裡,回想的卻不是那一夜。
  誰敢再說我二師兄是妖,我就縫了他的嘴!
  她好氣憤地為他打抱不平,明艷的臉蛋因為怒火而更顯得明亮,那陣子,好多的蜚短流長,人們都說,他的奇門遁甲之數無比厲害,是因為他不是人,而是妖怪所幻化的,因為有妖力,所以能人所不能。
  如果我真的是妖呢?你不怕嗎?
  在說著那句話的同時,他不由得在心裡想著,唉呀呀,是誰家養出來的姑娘,怎麼可以如此惹人疼愛呢?讓人把心肝掏給她都願意啊!
  是妖怪就不是我二師兄了嗎?就聽不懂我說話了嗎?
  怎麼可以聽不懂我小師妹說的話呢?就算哪天我真的成了妖,完全失去了人的神智,但只要你喊我,我就一定能聽見。
  聽完他說的的話,她嘻地一聲笑了出來,表情也總算是放心了!
  所以二師兄還是二師兄嘛!是妖也還是二師兄,我不怕,過去不怕,現在不怕,以後也絕對不會怕!
  或許,就是因為她所說的那番話吧!從此,讓他真的把整顆心都掏給了她,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感到悔恨!
  驀地,傅鳴生?
然聽見了身後傳來站定的腳步聲,然後,是女子柔嫩的嗓音帶著三分嚴厲
  「這塊三生石不是能被你拿來這樣亂用的東西。」
  他回頭看見孟婆,明明是「婆」字輩的人,模樣卻出乎意外的年輕,所以,他都是喊她「孟婆姑娘」,就算明知道她不愛這稱呼。
  「反正這塊石頭擱在這裡也沒幾個人用,不用白不用,就讓我借來看看,就當做是消遣娛樂不行嗎?」他擺出可憐樣的表情,「你也知道,這黃泉裡到處都是死氣沉沉的,好玩的事情不多啊!」
  「不行就是不行。」她才不會被他故作可憐的表情給騙了!是他自個兒賴在這地方不走的,竟然還怪起這地方死氣沉沉了!
  「你難道都不會想念嗎?」他笑聳了聳肩,終於從「三生石」前離開,走到她面前,「你知道深深愛著一個人,可以為她犧牲到什麼地步嗎?」
  「我不知道,在這黃泉裡,我專責遺忘之事,別的,我就不會了。」
  「對,我忘了你還是在世時,就以不回憶過去,也不想未來之事而聞名,我怎麼會忘記這一點還來問你呢?」
  「不回憶過去,是因為追憶無用,不想未來,是因為芸芸眾生,誰能知道未來之事會如何演化,也是多想無益。」說完,孟婆就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為,在她眼前的男人,就能知算未來,甚至於去改變。
  比起人,他的存在更接近神或者是魔。
  沒有人知道,或者該說,就連地府十大殿的各殿主,都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何能夠不老也不死,他的一切,是個大概只有老天爺知道的謎。
  「無論任何犧牲都可以,只要她快樂,當看見她快樂的時候,會比自己快樂更快樂千百倍,成全她的願望,比成全自己的還要滿足,滿足到可以讓自己忘掉心裡在割捨時的痛。」他的語氣輕描淡寫,若非見到他眼眸裡如霧般氤氳的哀傷,會教人以為他對於過往已經能夠一笑置之了。
  「你真讓人不明白。」孟婆搖頭,納悶地說,「那時你喂她喝下了我熬的湯藥,那碗湯理應可以讓她忘記上輩子的情愛,就跟一張干淨的白紙一樣,你大可以將她占為已有,為什麼明明愛她,卻傻得把她送給另一個男人?」
  聞言,傅鳴生笑了,「因為,她相信我。」
  他的回答令人不敢置信,卻也教人久久無法言語,孟婆頓了好半晌之後,才開口說道:「其實,我覺得前世的她並非不祥,而只是不幸的被你這個不祥的男人愛上,說起來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聽你說這種話真教人傷心。」他做捧心狀。
  「你這個人還有心肝嗎?」
  「沒有了嗎?」他笑聳了聳肩,不是很在意,「等哪天我真死了,你幫我把肚皮剖開來瞧瞧,就知道究竟了。」
  「如果沒有那一天的到來呢?」她哼了聲。
  「我希望有。」這話如果由別人來說,或許是言不由衷,但是,在傅鳴生的心裡,卻是半字不假,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顯得有些落寞。
  看見他的表情,孟婆?
然覺得有些內咎,她似乎對他說話太過刁毒了些,但就在這時,她看見他輕抹了把臉,完全不復見落寞的表情,從懷裡取出一疊成折的白紙,走到忘川河邊攤了開來,不比男人巴掌大,是一張被修裁成老虎形狀的柔軟白紙,紙上以行草寫了兩個字
  「喂,孟婆姑娘,給你借瓢水用用。」
  「不可以,忘川河的水不是這樣給你拿來亂用——?!」
  來不及了!或者該說,這男人根本一開始就沒打算聽她的,孟婆瞪大雙眼,看見他將紙放在地上,以手舀水,漉濕了白紙,只見不到片刻的功夫,那張白紙逐漸地變大,開始有了形體。
  最後,成了一只栩栩如生……不,不只是栩栩如生,而是一只看起來活生生的大白虎,有著黑白條紋,藍色眼睛,以及粉色的鼻子。
  「終於是把你給弄回來了!白銀。」他笑喚白老虎的名字,看見老虎咧開的嘴裡少了一顆長牙,「或許哪天我們可以去找鳴兒,到她夢裡去拜訪她,順便把你那顆牙給要回來,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急才對,就讓那顆牙代替你,多陪她一段日子吧!她念著你,念得我都要吃醋了呢!」
  聽說小主子還念著自己,只見白老虎笑咧得更加開心,似乎頗得意自己能夠比主人得到更多小主子的想念。
  傅鳴生笑嗤了聲,似乎在嘲弄它缺了顆牙竟然還敢笑得那麼開心的蠢樣,回頭朝著往這裡看來的孟婆頷首致意,還來不及讓她說上一句話,一人一虎已經相伴離開了黃泉。
  從此,再也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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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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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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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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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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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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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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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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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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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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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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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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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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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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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們說,在這天底下有一座山谷,在山谷之外,終年都刮著如刀般的凌厲大風,雲色灰暗不見天日,但是,在山谷之內,卻是雨天少晴天多,據說是因為被施設了奇門遁甲之術,所以四季如春,永遠都有百花盛放。
  人們說,在那山谷裡,住了一個人,他的本領深不可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年紀輕輕便統領一干武林高手,因為性格狂妄,行事不照常理,許多武林名門、朝廷權貴都吃過他的苦頭,因為對他深惡痛絕,所以,他又被稱為「天下第一惡人」。
  「傅鳴生」,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在這天底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們對他感到懼怕,卻也同時覺得好奇,聽說他心愛的女子柳若蘭絕美宛若洛神再世,自從得到心愛的女子之後,他便隱居於百花谷之中,在武林之間流傳的事跡便漸漸地少了。
  再加上這兩年,段擎天的十三翼大軍進攻中原,與朝廷的軍隊在各地掀起連天戰火,在亂世之中,人人自危,為求自保而汲汲於營生,對於江湖上的事情也就不再過問追究,人們甚至於不知道那傅鳴生是否仍舊活於世上,抑或自始至終,這位高人根本就是一則虛撰於武林之間的神話。
  一只黑鴿振飛雙翅,越過「惡鬼峽」的大風,在翻越山嶺之後,飛進了充滿鳥語花香的山谷,停歇在一處宅邸的廊桿上。
  這時,女子春蔥般纖細的手捧住了黑鴿,取下系在它腳上的小竹筒,取出筒內的書信讀看,在看完之後,她轉頭笑著對屋裡的男人說道:「生哥不問這鴿書裡寫了什麼嗎?」
  「不必問我也知道,一定是在說齊朝覆滅,段擎天即位之事。」男人一身白袍,面若冠玉,外貌看起來未出三十,可是,說話的語氣與態度,卻令人覺得宛若百歲的老翁,有著常人難以比擬的通透與深沉。
  柳若蘭走回屋裡,笑著點頭,「是,一如生哥數年前的占測,齊朝真的亡了,生哥果然是料事如神。」
  「凡天地之間,事無變則不發,事發則機顯,機顯則可見事情端倪,早在數百年前,當天始皇帝立齊朝,冊南宮鳳雛為皇後,即機已成,事已定,所以要滅齊朝的人必是段擎天無疑。」
  「生哥的意思是天始皇帝即位,就注定了段擎天會滅齊朝?」
  「不,機變的關鍵在於鳳雛皇後。」在說話的同時,傅鳴生只是斂眸瞅著搖籃裡的嬰孩,眼皮子抬也不抬一下,「若蘭,我曾經跟你說過,所謂的天機,說來玄妙,其實本質上很簡單,你還記得嗎?」
  「嗯。」柳若蘭點頭,其實,傅鳴生鮮少與她有深入的對話,所以凡是他提及過的,她絕對不會忘掉,「生哥說過,其實天機就在人或事物為生變動的閃念剎那之間,也就是所謂的靈機一動,心念轉,便生變異,當變異產生之後,三傳發用,相互因果便開始生生不息,直至大衍之數,生滅交替,則滅生,則生滅,但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天始皇帝立了皇後,所以要滅齊朝之人,必是段擎天呢?」
  「你聽說過一句話嗎?」終於,傅鳴生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
  「什麼?」柳若蘭滿臉興奮期待,每當他願意正視她時,總是能夠令她感到無比愉悅。
  因為,自從她生下女兒之後,他的全副注意力就在女兒身上,明明不過是個只會「呀呀」亂叫的稚兒,可是他能夠一整天抱著她,細心地哄著,無論是天文地理,或者是奇門神課,還是飛天遁地的江湖故事,他都能拿來給女兒當哄她睡覺的床前故事。
  「有道是:天機不可洩漏也!」傅鳴生勾起一抹淺笑,目光再度回到女兒白嫩的臉蛋上,「不是我吝嗇不想告訴你,而是很多事情即便我告訴了你,你也不會懂,只能說擎天帝即位,天下大勢已定,事物將變未變的痛苦時刻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百姓們會有很長的一段太平日子可以過了!」
  柳若蘭頓了一頓,知道他話裡暗示她休再多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可是,我看生哥的臉色似乎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天下太平,是天下人的事,與我傅鳴生何干?」傅鳴生泛起冷笑,在他的眼裡只能看見躺在搖籃裡,甜美酣睡的小嬰孩,那白雪似的臉蛋,塗朱似的小嘴,幾乎已經可以看得出來長大之後,姿顏絕對不在她娘親之下。
  柳若蘭走到夫君身畔,與他一同俯視著他們的親孩,「生哥在擔心什麼呢?咱們鳴兒不是好好的睡著嗎?」
  「那天,我做了一個惡夢,預警著我的鳴兒十七歲時,會有一個大劫難,若蘭,依你說,你若是我,你會怎麼辦呢?」話落,他轉眸瞅著她。
  柳若蘭被他一雙銳利如刃般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慌,「我能怎麼辦呢?生哥,人家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難不成我能替鳴兒化解劫難嗎?」
  「如果我能解她的劫難,可是要有人償命,你身為她的親娘,可願意為她捨命嗎?」傅鳴生的雙眸,深沉得就像兩丸不透光的黑色石頭。
  「我……我自然是願意的啊!可是,不怕的,鳴兒有你這位厲害的爹爹,憑你的能耐,一定可以幫她避禍的,是不?生哥,是不?」
  柳若蘭看著夫君沉定的眸色,心口不住悸了一悸,不自覺地迭聲追問,為了從他口中得一個肯定的答覆。
  傅鳴生看見她美麗的眼眸之中閃動著惶恐,半晌的沉靜之後,伸手拍拍她的臉頰,輕聲道:「是,鳴兒有我,你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在聽到他的回答之後,柳若蘭不自覺地松了口氣,有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傅鳴生要拿她的命給女兒償解劫難。
  如果他執意如此,她不以為在這天底下,有誰能夠阻止他!她聽說他曾經闖過鬼門,進陰曹幽都去搶回想救之人的魂魄,在生下鳴兒之前,她曾經試圖問他,想要證實是否真有此事,但他只是聳肩笑笑,沒回答她的問題,而她忘不掉那瞬間他眼眸之中的晦澀與陰暗。
  這時,屋外?
然竄過一道教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的閃電,吸引傅鳴生走到門邊,他抬眸看見積沉在山邊的灰烏雲朵竄過一道又一道的閃電
  「生哥,是春雷,新的一個歲年又要開始了。」柳若蘭也跟著走到他的身邊,笑著說道。
  但是,一陣又一陣的閃電光亮,宛如無數條發亮的銀龍,竄過天邊積沉的烏雲,卻是久久不聞雷鳴的轟然之聲。
  明明是閃電狂作,卻久久不聞雷鳴,讓柳若蘭這個對天文地理僅是一知半解的女流,也隱隱不安了起來。
  「生哥?」她抬起眸光,看見傅鳴生的臉上泛著一絲沉肅。
  「這不是春雷,是陰雷。」他望著天邊的閃電,以平靜的嗓音為她解惑。
  「陰雷?」
  「所謂陽雷以生,陰雷以殺,亮而無聲者,稱為陰雷,這不是春雷,是有人蒙受極冤訴諸於神,天聞之所訴而降下的陰雷。」
  「幫不上忙嗎?」她小聲地問道。
  聞言,傅鳴生失笑,搖了搖頭,「我傅鳴生被稱是天下第一惡人,不是天下第一善人,我幫不了那個人,也一點都不想幫忙,況且,以這天象看來,這冤必定能報,不過要需時十數年,待水到渠成,天會還公道的,你不必替那受冤之人擔心。」
  「那就好。」柳若蘭輕吁了口氣,又再拾笑顏。
  「我想要將今日這天象給記載下來,若蘭,你去書房替我准備文房四寶,我一會兒就過去。」一直以來,他就有記手札的習慣。
  「好,那我先替生哥磨好墨。」
  「就麻煩你了。」
  傅鳴生看著妻子翩然離去的纖細麗影,睿智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陰沉,回到搖籃旁,見女兒已經醒了,看著她稚嫩的臉蛋,目光無比憐愛。
  「鳴兒,你想聽故事嗎?」他伸手抱起嬰孩柔軟的小身子,讓那白嫩如雪的小臉靠在他厚實的肩頭上,大掌輕輕地拍著小而軟綿的背,「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候,有一個很聰明的智者,他懂得觀天象,用計謀,他的借東風以及空城計,至今依舊為後人所津津樂道,可是,這樣一個聰明的男人,卻做了一件所有人都覺得既蠢又笨的事,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鳴兒。」
  說著,傅鳴生的語氣頓了一頓,抱著懷裡的娃兒走到門口,見那奔竄於烏雲之上的銀龍逐漸地遠逝而去,沉思半晌,又開口繼續說道:
  「讓爹告訴你,那位智者在他的主人死去之後,選擇了繼續輔佐主人之子,人們都說這位智者是為了報效主子知遇之恩,所以忠心不二,明明有才能卻不妄擅稱帝,殊不知,是因為他老早算出了天命,知道天命不能為他一己所違逆,他有過人的聰明才智,卻沒有一統天下之命,時不予他,命不予他,為了要天下太平,他的國家必毀,也必須被毀不可,所以即便心知肚明他要保護的主子是一位扶不起的阿斗,也只能毅然而為之,只能說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失敗,做盡了一切努力,就等著失敗而已。」
  「唔哈……」小小的女娃兒當然聽不懂這些艱澀的話,可愛地打了個呵欠,小手揪著爹親的白袍,一雙晶亮的眼眸又緩慢地合上。
  傅鳴生感覺到懷裡的小人兒就像軟綿的面團般偎在他胸前,知道她又困睡了去,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這瞬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在黃泉的忘川河畔,一字一句,都充滿了急切與擔憂,一字一句,都像是烙鐵般,無論年歲如何流逝,他都依然深記在心裡。
  ……信我,你信我,離開那個河岸邊,過來喝掉這碗孟婆給你熬的湯,信我,不必苦等千年,我一定讓你得償所願……
  「鳴兒,既然給了承諾,我就會做到,只要是為了你,就算是要我喪命,我都不會有絲毫猶豫,我要傾盡畢生所學,只要能夠保你平安無事,即便是要逆天而行,我都在所不惜。」雖然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含笑說著,可是,在他眸光之中的堅定,卻宛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
  因為,「逆天而行」這四個字用說的很簡單,但要是人人知了命數便可改命,不服於天道便想逆行,那麼,這天底下豈不大亂乎?
  所以,想要逆天,便需要付出代價,要逆行之事越大,要付出的代價便越沉痛,甚至於有極大的可能,會被要求付出己身根本就承擔不起的損失。
  這一切的一切因果輪回,沒有人比傅鳴生看得更加明白通澈,但他的心意已決,誰也不能迫他更改。
  這時,許久不見夫君前來的柳若蘭終於按捺不住回來尋喚。
  「生哥,若蘭已經將墨磨好……了。」最後一個字,就像是無心的呢喃般從柳若蘭的朱唇間逸出,她看著心愛的夫君懷抱著他們的女兒,滿足愉悅的神情,仿佛抱著天下最珍貴的至寶。
  看見她的到來,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聲,免得吵醒了女兒的憨睡好夢,然後轉身從她面前走開,低沉著嗓音對她說著陰陽五行之道,一邊以大掌輕拍著女兒的背,臉上的神情再滿足不過了。
  柳若蘭看著夫君懷抱著他們女兒的背影,心裡有一絲悵然,感覺自己被他們父女二人拒於千裡之外,人們都說,她是傅鳴生最愛的女子,他得了她之後,便隱居於這個「百花谷」,從此不再涉足江湖半步,足見對她的珍愛。
  所以,是她太過貪心,才會覺得不滿足嗎?
  因為她冀望得到更多,才會胡思亂想,覺得在傅鳴生的心裡,其實藏住著一個比她更重要的人嗎?
  一定是她多心了!柳若蘭笑著在心裡安慰自己,想自己太多心了,竟然會想要與女兒爭風吃醋,鳴兒是她的女兒,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不過是對女兒格外寵愛,她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想像。
  柳若蘭看著心愛的男人雙掌捧抱著女兒,仔細地端視那張敷粉似的小臉蛋,冷不防地,他的眸光一沉,冷得宛如萬年不化的寒冰。
  「若蘭。」傅鳴生冷不防地開口喚道。
  「是,生哥?」
  「如果你沒事就先出去吧!鳴兒由我來哄著就好了。」
  「生哥要忙,孩子還是讓我——」
  「出去,不要讓我再說一次。」他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在那小臉旁的一條鮮紅傷痕,那朱艷的顏色,仿佛只消再多加點力道,就能割出血來,令他知道這道傷不會是意外。
  一瞬間,柳若蘭的心情與其說傷心,不如說是害怕,因為他陰沉的視線令她感到兜頭的冰冷,她轉身撞上正端著茶湯迎面而來的老僕人,吃了疼卻沒有停下,拔腿沒命似地跑開,不停地奔跑,仿佛怕要被殺掉。
  原來不是她多心;原來,自始至終,令傅鳴生從江湖隱退的原因,從來就不是她柳若蘭!
  從來就不是她柳若蘭!
  十五年後
  大風起兮,雲飛揚。
  而隨著風流逝的,是人的悲歡離合,是挽留不住的歲月更迭。
  十五個年頭,對於已有千年萬載的天地而言,仿佛不過才一眨眼的功夫,但是,卻足以讓當初還在襁褓裡的小娃娃,長成美麗而動人的少女。
  人們從未進過「百花谷」,也進不了「百花谷」,卻仍舊不斷在說著關於這山谷的流傳,他們說,在這山谷裡,依舊是一年四季如春,永遠都有盛開的鮮花,只是近幾年,在夜半人靜時,會聽到老虎的吼聲從谷中傳出,那威猛的叫聲透過「惡鬼峽」的大風傳送,會令聞者喪膽。
  雖然只是人們之間的耳語流傳,卻與事實相去不遠,此刻,在山谷裡的原野之間,各色的罌粟花隨風搖曳綻放,將晴空點綴得璀璨萬分。
  然而,再嬌再美的花朵,都比不過一身紅衣的少女的嫣然顏色,柳鳴兒站在花海之中的一顆大石上,斂眸環視罌粟花海。
  她一雙嬌艷的美眸,宛如最烏黑璀璨的寶石,顧盼之間,說不出的流轉動人,瓊鼻朱唇,如脂般的雪肌在一身茜紅衣飾的襯托之下,更是光潤得教人一刻也捨不得從她的身上移開視線。
  只是才十五歲的年紀,讓她的身形看起來就像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卻也已經可以預見,再過幾年,她一定會出落得更加動人,擁有傾城的絕色。
  此刻,柳鳴兒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嚴肅,完全不似在欣賞花海的美景,而她確實也不是在欣賞美景,而是在破解陣法。
  在這「百花谷」裡,到處都有她爹傅鳴生設下的奇陣,看似與平常無異的景色,其實埋藏著會教人迷失其中的奇門之術,而破解這些大小不一的陣法,就是她從小做到大的事情,而且,是不得不為。
  因為,如果她不學會破陣,就可能會被這些迷陣困住,在她八歲那年,曾經在山谷北邊的樹海裡,被一個「潛龍陣」困了兩天一夜,最後當她爹把她給救出來的時候,她心裡的害怕都成了憤怒,哭著對他又打又罵。
  我一定不要再理你了!大壞蛋!爹是大壞蛋!
  想著,柳鳴兒輕撇了下嫩唇,還記得她爹只是一臉沒轍的苦笑,挽著袍袖給她擦掉眼淚,那表情似乎在說,明明告訴她不要一個人隨便跑到北邊的樹海來,她就偏不聽,現在竟然怪起他來了!
  不哭了!乖鳴兒,快別哭了,回去爹給你變個把戲,就當做是給你賠罪,好是不好?
  一直以來,她就最喜歡親爹所施展的奇幻之術,總是能教她看得目瞪口呆,贊歎久久不已,不過她心裡雖然已經原諒了,卻還是氣得嘴上沒饒人。
  爹大壞蛋。
  因為被困了兩天一夜,沒吃沒睡,她早就沒力氣走路,讓親爹抱在懷裡走回竹軒,明明已經虛弱無力地偎在他的懷裡,還是不忘再補罵一句。
  好好好,爹大壞蛋,是全天底下最壞的大壞蛋。
  終於,爹親一句一聲的討好,教她感到心滿意足,再也提不起氣,也因為終於可以安心下來,小小的身子一個放松,就倦睡了過去,等到她再醒來時,已經是在竹軒裡,案上已經備了一大桌子她愛吃的菜餚在等著。
  這時,回憶的思緒戛然而止,柳鳴兒彎起一抹如月牙般滿滿的笑容,因為她終於看出了陣眼所在,知道該如何破解眼前的陣法。
  她拔起剛才准備在一旁的長桿,身形輕巧地跳走到另一塊石頭上,將手裡的長桿往東南方向的花海射去,這時,她看見長桿穿過如幻影般的花海,逐漸地沉沒於地面,不到片刻的功夫,長長的桿子已經全沒入地。
  柳鳴兒看著長桿沒地,忍不住哇哇大叫,「爹你這個大壞蛋,要是鳴兒一腳踩到那坑裡去,豈不是一條小命嗚呼去也,爹大壞蛋!大壞蛋!大壞蛋!」
  她哼哼了兩聲,雖然嘴上是抱怨,實際上卻是滿臉小人得志的笑容,因為只要再花一點功夫,她就可以全破此陣,而每多破一陣,距離她可以出谷去玩的日子就又更近了!
  沒錯!其實她對破陣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她爹說,只要她可以把「百花谷」裡的陣全部都破解開來,谷門就會打開,到時候她就可以出去玩了!
  順道,她要去找她爹,找到他之後,要好好抱怨責怪他一番,罵他怎麼可以把女兒拋下,一個人江湖逍遙去了!
  不過也因為她從小就對奇門遁甲之術不感興趣,所以當她爹在說明破陣之術時,她常常不太用心,因為仗恃著她爹會一直陪在身邊,就算被陣困住也很快會有人來救她,以致於她現在為了破陣吃足苦頭。
  但她並不氣餒,也不覺得麻煩,因為,她爹在兩年前去雲游四海之前,曾經說過,在「百花谷」之外的世界,比起谷內險惡百倍,如果她沒有養足本事,絕對要吃大虧的。
  這時,在山谷的深處傳來渾厚的老虎吼聲,柳鳴兒明眸一亮,循著老虎的吼聲來處,回頭大喊道:「白銀!白銀!白銀!」
  在充滿草香與花朵芬芳的「百花谷」裡,少女如鈴般悅耳的嗓音回響久久不絕,在她的叫喚隨風飄散開來之後,一瞬間的寂靜沉降,驀地,一道黑白相間的龐大身影從花海之間撲了上來。
  「哈哈哈……」柳鳴兒被大白虎撲倒,不過她沒示弱,早已經手腳俐落地反手一勾,翻身騎上了厚實的虎背。
  白銀有著一雙深邃的藍色眼睛,一身干淨而分明的黑白紋路,身形比起尋常老虎更大幾分,讓小主子騎在背上是綽綽有余。
  「白銀,往左!跳到那塊大石頭上去!直去!危險!快調頭!哈哈哈……差一點就要中計,白銀,你可要當心啊!要是你有個萬一,你心愛的黃金可是要守寡的啊!」
  白銀不屑地以鼻噴哼了聲,似乎在抗議自己被小覷了,他們一人一獸的默契十足,大白虎在花海之間奔馳,聽著小主子的指令,閃開了危險的布陣,一時間,沁著花香的風吹拂,好不樂融……
 
  人們說,從遙遠的海面上看「刺桐城」,這個天下第一大港有著無愧於此封號的綺麗與繁華,在黑夜裡,它是光明的不夜城,千萬的火炬與燈花,將城坊上的夜空映照得比白日更加明亮璀璨。
  無論是商賈與旅人們都知道,只要在海上見到「關鎖塔」,就知道自己已經離「刺桐」不遠了,而登上「關鎖塔」,便可以見到成千上百艘的商船正乘風破浪,遠渡重洋而來,那壯闊的景色,見之一回,便永生難忘。
  「洛陽橋」,位在港灣與晉江以及洛陽江的流通河口,是「刺桐」連接內陸河道的轉運口,許多從海上運來的商貨,都是直接由這裡就運上船舶,隨著河道送往大江南北。
  人們都笑說,這些貨才剛下了大船,就立刻坐上小船,不二日就送到買賣商家的手裡,比誰家的黃花閨女兒都搶手呢!
  這時,河岸的碼頭邊,傳來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大伙兒趕忙著把貨給搬上搬下,白袍男人站在臨岸的酒樓扶靠旁,冷斂地注視著這一切。
  乍一見他的外貌,會以為他是個溫文儒雅的書生,再一細看,卻會發現在他眼眉之間的沉靜氣息,並不是書卷之氣,而是一泓如寒水般的透澈,只是內斂的性格讓他把鋒芒藏得極好,所以,如果不知道他真實身分的人,只是瞧見他面若冠玉的外表,真會以為他是一介俊美書生。
  「炎爺。」一名黑衣護衛悄聲來到主子的身後,壓沉嗓音稟報道:「探子剛才回報,送來一封書信,請爺過目。」
  白袍男子反手取過手下遞來的書信,拆開蠟封讀看,好半晌,他只是沉靜不置一詞,教人無法從他的表情判斷出喜怒。
  跟隨在主子身邊多年,黑衣護衛——汪飛,對於主子的性格也仍舊是捉摸不透,卻也不敢妄自揣度,畢竟,他的主人是「鳳島」的主人,鳳氏船隊的東家,是在這南方海域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總商」鳳熾。
  鳳熾,一字炎,起初,是因為人們避稱其名,便取字喊他為炎爺,時日久了,就成習慣,這稱喚便沿用至今,如今,只要聽到這兩個字,便知道代表著鳳氏的當家,是實際上掌握南方海域的霸主。
  天下人都知道,凡是繳了鳳家的「買水」,就可以在船桅掛上鳳家的鳳凰旗令,如此一來,他們便可以在中原沿海通行無阻,無畏海上盜寇的威脅,甚至於是萬裡之外的東西遠洋也具有同等效力。
  而在「刺桐城」,人們又稱鳳熾為「總商」,由這個封號,便可知道他在此地商界的身分地位不凡。
  因為,鳳家可以調遣的船舶有上萬艘之多,所以,不只是在銀兩金援的拉攏,就連做生意的船只,只要商人同意分抽的條件,鳳家便可以提供船只讓對方出船做生意。
  而在商貨到港之後,鳳家分七,借家分三,因為少了出船的本錢,乍看只得三分太少,可是歸後所得之利益,卻比自家備船所出本錢得到更多,以致多年來,有越來越多海運商人歸附到鳳家的旗下,鳳家的聲勢也日益壯大。
  而這一切舉措,都是在鳳熾即當家位之後,才做出的決定,也可以說,鳳家能有今日的聲勢,全多虧了這位年少當家,說他是真正主宰南海的霸主,一點也不為過。
  「看來,我還是非得親自去一趟不可了。」在看完書信內容之後,鳳熾隨手將書信交回給汪飛,在此同時,一抹淡淡的淺笑躍上他的唇畔,似乎剛才在信裡見到極有趣的內容,令他莞爾不已。
  汪飛不明所以,順從地接回書信,抬頭瞅了主子的側臉一眼,瞥見他藏在笑裡的幽冷,猜想信裡所載明的絕非是好消息。
  鳳熾一向不是喜怒形於色的人,此刻,他眸光沉靜地直視著河流另一畔的熙來攘往的人們,泊在運河裡的船舶無分大小,十有七八都懸掛著鳳凰旗令,宣示自己的船只受到鳳家的保護,不怕受到任何侵擾,可以安心做生意。
  這一幅人們其樂融融,歌舞升平的景象,他都看在眼裡,但他的眼神卻顯得很平淡,淡得幾近冷漠。
  他知道受到鳳家庇護的人們,對他皆是感激不盡。
  這些人把他當成了活菩薩一樣崇拜而景仰,如今,不只是在「刺桐」,甚至於是在更南方的第二大港口「興蘭」,他說一句話,其威力更勝過皇帝所頒下的聖旨,無人膽敢違逆。
  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並不為天下任何人,他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他只是對於事情的利害得失,計算得太過清楚而已!
  只要是所做的事情對鳳家有好處,他就會去做,只要是對鳳家有害的,他就必須消滅那個禍害。
  哪怕是要不擇手段,哪怕是會有必要的犧牲,他都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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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一場滂沱大雨,將巍峨的皇宮洗刷得嶄新一亮,金黃的屋瓦,與雨後的陽光輝映,反射著教人為之眩目的光芒,讓這座位於京城央心的權力象征,顯得更加耀眼輝煌,一如幾百年前的最初,未曾因為改朝換代而失色。
  在雨後的寧靜之中,一堵塵封了數十年的高大門扉被緩慢推開,鳳雛皇後屏退左右,一個人走進了殿門內,抬起螓首,看著毫無文飾的天板,那是完全不同於這皇宮裡其他宮院的簡陋,但她卻只是平靜地看著。
  在很多年前,在她仍舊是鳳雛公主,還是個六歲的小女孩時,曾經來過這座宮殿,那是她的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
  雖說是座宮殿,卻是四壁素淨,那顏色因為年久塵封而顯得泛黃,而除了四面牆之外,在殿央就只擺著一張楠木桌案,再沒有其他的家俱擺設,卻因此而更顯得空蕩。
  近三十年的物換星移,她從鳳雛公主成了鳳雛皇後,她先祖打下的江山,如今,卻已經是擎天帝的天下,此時再進到這座宮殿裡,同樣的空蕩與樸實,教人感覺仿佛當年的歲月,在這個空間裡凝滯不動了。
  就在她望著出神的時候,一名高大的男人跟隨在她的後面走進來,擎天帝以沉穩的步伐走到他皇後的身畔,以一雙與中原人相較之下,顯得分外深邃的眼眸環視著這座宮殿。
  鳳雛皇後轉眸看見他的到來,雖然沒有預料,卻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泛起一抹淺笑,與他一起看著面前的靜寂。
  半晌,擎天帝渾厚的嗓音含笑揚起,「朕從不知道自己的皇宮裡竟然有一處如此空蕩的宮苑,大概就連最破落的冷宮都勝過這個地方。」
  在他的皇宮之中,再也找不到比冷宮更加荒涼破敗的地方,因為,在他的後宮裡不需要那個地方的存在,他僅立一後,自然也不會有失寵的嬪御被貶到冷宮,而改朝換代之後,百廢待舉,他不以為需要花費不必要的銀兩做修繕,所以也就任由冷宮繼續荒涼下去。
  鳳雛皇後笑著頷首,「別說皇帝你,就連我自己從小生長在這皇宮裡,也差點忘記了這個地方的存在,當年我父皇命人起造這座宮殿,為了讓一位奇人在這宮殿裡設陣祈雨,那年天熱大旱,我還是個六歲的孩子,親眼見到那個男人在這四面壁上各畫了一條龍,在他畫到第三面牆時,就已經有大臣發現,在第一、二面牆上所畫的龍鱗片上泛著異乎尋常的光澤,我還記得,當他畫到第四面牆時,這大殿裡已經飄著霧氣,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雲端裡,連站在身邊的父皇的臉都快要看不清楚了。」
  說著,她頓了一頓,與自己的天子夫君相視著對方,見他認真且仔細地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半晌,她才又開口接著說道:
  「所以,誰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是,每個人都親眼看見原本畫在牆壁上的幾條龍騰空飛出,在一陣鳴吼之後,飛出大殿,飛進了御花園裡的大湖之中,霎時間,天地為之色變,刮起了狂風,而且雷鳴不斷,接著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從那一天之後,沒過幾日,雨勢便遍及了各地,完全解決了那場旱災,不過,也沒人再看見那幾條龍,而這殿裡的四面牆壁,自從那一天畫龍飛天之後,就空白到了今天。」
  「聽皇後精采的敘述,朕真希望自己也有幸親眼目睹。」
  「不,皇帝最好還是別看見比較好,那場出神入化的陣法有魔性,讓見過的人也都會著魔。」她笑著搖搖頭,明睿的眼眸環視空蕩的四壁,「就連我的父皇也不能逃脫,雖然後世人常說他這位德顯皇帝不是明君,懦弱而且昏昧,可是,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但我也知道,他這好人為了保我齊家的江山,派遣大批宮衛去追殺這位精通三式之學的奇人,就怕有人得了他的輔佐,會威脅我朝的江山,但到最後,卻是你段擎天不需要借助三式的精奇巧妙,就奪了我齊家的江山,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萬般由不得人哪!」
  所謂的「三式」,即是奇門遁甲、太乙神數,以及六壬神課,從古至今,「三式」之學就存在於皇室之中,為皇帝鞏固江山所用,而在民間但凡有修練高深者,就會被朝廷網羅,若是投入敵人陣營,便派兵誅殺之。
  但是,那位奇人修為之高,已經到了令她的父皇無法冷靜看待的地步,因為他婉拒受朝廷所用,所以,為了杜絕任何一絲毫他投身敵營的可能性,當年她的父皇下令傾重兵追殺,下令格殺勿論。
  「皇後,你今天是存心要跟朕算舊帳嗎?」擎天帝在心裡暗叫不妙,他可以為他的皇後做任何事,但唯有一件缺憾他無法改變,那就是這江山,是從她的手裡奪得的,無論當初的原因為何,結果一樣都無法改變。
  「若要與皇帝你算舊帳,還需要等到今天嗎?」鳳雛皇後輕笑出聲,微挑起一邊眉梢,瞅著這一生要與她同生共死的男人。
  「是,是不必等到今天,原本朕也不怕,可是,大概是最近做了太多惹你不高興的事情,難免要有些心虛,鳳雛,朕是皇帝,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朕,你該明白的才對。」
  他們二人沉靜地相望彼此,明明是寂靜的無聲,但是,對方的想法卻已經是點滴上了心頭。
  「皇後還沒告訴朕,既然是封了幾十年的宮殿,為什麼你今天會心血來潮想要讓人打開來看呢?」擎天帝笑著打破了沉默。
  「皇帝還記得今年三月初春的時候,尉遲先生進宮來探望咱們,順道代榮家的哥哥捎來了一份禮物嗎?」
  「朕記得,今天重開此殿之事,與那份禮物有關?」
  鳳雛皇後微笑頷首,才正要說明的時候,殿外傳來了宮人的通報,「啟稟皇上,督南海總兵姚啟雲進宮送來一封書信,請皇上過目。」
  話落,殿外的隨從接過了書信,交到擎天帝手裡,他與鳳雛皇後相視了一眼,拆開了書信讀看,旋即泛起一抹淺笑。
  「是鳳氏當家?」鳳雛皇後看著她夫君的笑容,心裡很快就猜想到,這封書信應該是與早該被召見進宮,卻遲遲不見蹤影的鳳氏當家有關。
  「皇後聰明。」擎天帝笑著放下書信,「姚啟雲代奏,鳳氏當家在助朝廷靖海之後,就不知去向,聽說在臨去之前,對姚啟雲說,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他說就算朕要怪罪,他也莫可奈何,但比起進朝受封,他要做的事情更加要緊,就算因此而真的獲罪,他也不在乎。」
  「好一個隨性的漢子。」她笑歎了口氣,美眸之中泛過一抹激賞。
  「皇後,你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擎天帝挑起一道眉梢,神情略顯不悅,雖然她說的是實話,可是身為她的夫君,聽到從她口中吐出對別的男人的激賞之情,而且是一個長得極好看的男人,讓他打從心底高興不起來。
  「皇帝不告訴我,你打算拿鳳氏當家怎麼辦嗎?」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若無鳳氏之助,朝廷就算花上數十載的時間,也不可能完成靖海之舉,而這數十年之間,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海上的倭寇與盜賊而枉死。
  「皇後,請你繼續說下去。」
  聽他一字一句,似淡卻沉,鳳雛皇後知道他是不打算給答覆了,但她也不想在此刻追問,知道於事無益,稍緩了口氣,又開始說道:「尉遲先生給我帶來的,是一大箱子的冊本,曾經,榮家的祖先替我齊氏王朝私下辦了很多不能讓人知道的暗差,而追殺那位奇人,是榮家留在朝廷的一隊精銳高手所辦的最後一件差事,但他們沒能殺掉那個人。一直以來,在他們這些高手辦完差之後,會給皇帝回覆,可是,整個辦差的過程卻會回覆到榮氏本家,會由榮氏當家親自記成暗冊,妥善收藏保管。」
  擎天帝自始至終只是沉靜地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知道她所說的是自己家族的過往,卻也是一個王朝曾經的榮華與晦暗。
  「在那本冊子裡記載著,他們沒能成功,是因為有一名極其美麗的女子,在關鍵的時候沖出來替她的夫君擋刀,在敘述裡,那一刀砍得十分之凌厲,所以,她一口氣沒能捱得住多久,只足夠她對自己的夫君說上一句話。」
  話落,鳳雛皇後轉眸直視著站在面前的偉岸男人,雖然年屆四十,英氣卻不輸當年,想這整件事情發生之時,他們還不過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有一天,同時站在這座殿堂裡,談論著這樁悲劇。
  「在場沒有人聽到她究竟說了什麼,只知道是一句很簡短的話,在她把話說完之後,就見那位從來是面不改色的男人,臉上的表情?
然變得有痛恨,有不捨,還有哀傷,在女子斷氣之前,激動的抱著她,要她把所說的話收回去,不過,剛才我說沒有人知道女子說了什麼話,那倒也不盡然,說不定有就近的人聽到,可是,卻無法證實,因為,在那一場殺戮之中,榮家一隊三十人的精銳,只有最後回來轉述的那人活了下來,而從那一天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那位奇人,自然,也不可能見到已經死去的女子。
  「皇後是好奇,那名女子究竟對她的夫君說了什麼話嗎?」
  「是,這幾天我一直在猜想,卻覺得她所說的話,不會是愛,一個將死之人的表白,誰能忍心要她收回去呢?而我也猜也不會是恨,要不,她怎麼會替他擋刀而死呢?所以我想不透,她究竟是說了什麼話呢?」
  說完,她輕輕歎息了口氣,抬起螓首仰望著一如當年未變的殿閣,曾經畫龍飛天的情景仿佛仍舊在眼前,轉眼間,卻已經是好遙遠的過往。
  無論她如何猜想,終究不是當事之人,只知道在那位奇人隱匿行蹤之後數年,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叫做傅鳴生的惡人,同樣懂得奇門遁甲之術,行事卻更囂張狂妄。
  只是那時候,她仍舊是「鎮國公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十三翼大軍其勢銳不能擋,她自然也無暇分心去注意這些江湖奇聞。
  所以,無論是那位奇人或是傅鳴生,人們在他們身上加諸了多少不可思議的傳說,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怕是只有他們本人自己心知肚明,沒人能替他們給一個真確的答案吧!
  畢竟,千百年來,總有無數的「人們說」,而人們總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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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季璃
  想要而得不到,究竟有多苦?!
  或許,沒有過這種執著與體悟的人,永遠也不會懂。
  在這本書裡,季小璃寫了很多夢境,說起做夢,從小到大,季小璃不只做過幾萬個夢,敢說有幾萬個,是用至少活過一萬天,而每天都會做上幾個夢來計算的,真的隨隨便便都有幾萬個,哈!
  季小璃做過預知夢,做過疑似前世記憶留下的夢,做過跟夢裡的人玩到在睡夢中都能聽見自己笑聲的夢,可是只有一個夢,在醒來時,不知道已經流淌下多少眼淚,揪著心,崩潰地哭了出來。
  當時在做這個夢時,沒想過這個夢會與這本書有什麼關聯,但在這本的故事大致底定,人物也都就位之後,一瞬間,那夢境的內容就像潮水般,全部湧回季小璃的腦海裡,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早就已經被安排好了,就只等著時機成熟而已。
  那個夢境,是在一座大廟前,一個穿著白袍的長發男人(請想像古裝男人把頭發放下來的樣子)不知從何而來,風吹動他的白袍與長發,臉龐十分好看,他對季小璃訴說一段他的故事,他說,他很愛一個女孩,可是卻傷害了她,總以為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總以為只要自己回頭伸出手,她就還會在那裡,可是等到他發現之時,已經太遲太晚,如今的他想見她,卻再也找不到她。
  在那時,我以為自己知道什麼對我而言最重要,但是,我錯了,我現在只想再見她,想告訴她,我真的好想她……
  在聽著男人說話的同時,他的悔恨與心痛,不受控制地流進季小璃的心裡,揪得人快要喘不過氣,然後在同時,在我的身後,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以一種得道的通透口吻,說了幾句佛家的道理,忘記完整的內容,大概就是世人的愚蠢,通常都在於已經太遲了才懂得悔恨。
  那一番話還沒聽完,季小璃已經在睡夢中因為哭得喘不過氣而醒來,流淚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男人說的那些話,而是感受到他的心情,在夢醒之後,那沉痛的心情讓季小璃大哭了一場。
  我只能說,或許在當下沒有意識,但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將那男人所訴說的故事與心情,編進了整本書的脈絡之中,又或者該說,做了那個夢,就注定了會寫這個故事。
  何者是因,何者是果,在已經寫完這本書的這一刻,季小璃已經分不太清楚了,不過,在序裡還是必須先預告,這本書的結構與普通言情小說不太一樣,男主角不只有一個,關於這一點在後記裡會說明,但我會勸你們別先往後記翻過去,乖乖把本文看完之後再說,不然會後悔唷!
  看書吧!咱們容後再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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