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岡陵城。
龍鳳樓一如以往,門前大排長龍,里頭坐無虛席,幾名小二忙碌的身影在桌旁的走道中穿梭,即便揮汗如雨,仍是動作利落,效率一流,讓每桌客人不致于等待太久。
適逢午膳時間,眾人談話聲此起彼落,里頭用膳的客人正大快朵頤、享受佳肴;而在外頭烈陽下等待的人群,仍是十分有耐性,絲毫未見減少。
面對這種盛況,一向力求客人至上的龍鳳樓,貼心地準備好清涼退暑的冰鎮酸梅湯,由一名動作利落的少年端給等待的客人喝,此舉讓眾人對龍鳳樓的印象更加好了。
就在少年忙碌地端給客人酸梅湯的同時,一道身著藍袍的修長身影,無視門前大排長龍的隊伍,從容地走進龍鳳樓里;眼尖的少年動作迅速地停下手里的動作,飛快擋住藍袍客人。
“這位客倌,還請照順序排隊。”
少年臉上雖掛著客氣的笑容,眼里卻無一絲笑意;甩了甩肩上的布巾,伸長手臂,示意客人往身後人群看去,讓排隊的人群因他的話而令原本不平的臉孔稍霽。
要知道,龍鳳樓之所以成為各家酒樓飯館之首,乃因秉持著菜色多變新穎、口味獨特、服務一流的原則,即便價格不菲,仍令眾家饕客趨之若鶩,寧可排隊等候,也非得吃上一頓不可。
少年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來人有張溫和俊秀的臉孔,唇角掛著一抹淺笑,一身溫文儒雅氣息,從他衣裳的質料看來,此人絕非一般市井之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能來龍鳳樓用膳的客人也絕非尋常人家;只不過此人渾身上下奇異地令人有種說不出來的舒坦,加上他臉上的溫和笑意,讓他陡然想起昨兒個夜里,掌櫃教他們兄弟讀書,曾提到這麼一句話 如沐春風。
沒錯!這男人渾身上下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令人無法對他生起厭惡,但即便如此,插隊就是不對。
少年清了清喉嚨,對上那一臉溫和笑意的男人再次開口,只不過這一回口氣跟眼神一樣有禮。
“這位客倌,為求公平,還請出去,噢……”
少年話說到一半,頭上突然慘遭一記爆栗。
“三少爺,您來啦,快請進來歇息。”
掌櫃王欽恭敬地說。兩人越過彎腰抱著頭哀嚎的少年,往樓上專屬東方家四兄弟休息的房間而去。
“三少爺,您先在房里歇息,稍候我再叫張振那小子幫您送上酒菜來。”王欽在命人換上簇新被褥、沏上熱茶後,準備離去時道。
“張振?”
東方堂挑眉。此人是誰?為何王欽會特地提到他的名字。
“張振就是方才那不長眼、攔住三少爺的人。”王欽回道,隨即想到漏提了一些事,連忙補充道︰“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十天前,四少爺帶了張振和張勝這兩兄弟來,說是要留下他們在這里幫忙,還認了這兩兄弟。”王欽解釋。好在這兩兄弟倒還爭氣,沒給他添麻煩,做事挺勤快,又會看人臉色,在這的確幫了不少忙。
“原來如此。”
東方堂溫文的臉上揚起一貫淺笑,心想︰果真是小妹的作風。
“四少爺人呢?”
“四少爺留下這兩兄弟後,翌日,城里就發生了女子被割去臉皮的慘絕人寰案子,四少爺為了緝拿凶手,只在這里住了一晚就離開了。”
王欽據實以告,還多嘴地說了東方凌大少爺公告每間酒樓若是見著四少爺東方杰,務必提醒他中秋前返家一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忙吧。”
東方堂眉間微擰。小妹能成為如今名震朝野的玉面神捕,全賴他和二哥力保,大哥才勉強同意讓她在二十歲這年,也就是今年,無論如何都得卸下神捕一職;否則大哥將會對他和二哥,連同小妹一並責罰。唇角不覺揚起一抹苦笑。有個愛惹事的小妹,真是令人頭痛啊。
叩叩。門外傳來敲門聲,打斷他混亂的思緒。
“進來吧。”
話音方落,就見方才執意驅趕他的少年進門,身後還跟著一名小男孩。這兩人便是小妹認的弟弟?
張振雙手端著漆盤進房,在將飯菜擺放上桌後,兩兄弟看著東方堂,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啟齒。
“你們就跟四弟一樣,叫我三哥吧。”
東方堂眼里含笑,瞧著兩兄弟局促不安的模樣,端起碗筷開始用膳。
“三哥!”兩兄弟異口同聲,模樣十足乖巧,高興地大叫。
“你們二人用過午膳了嗎?”東方堂關心地問。
“早就吃過了。”年紀較小的張勝搶先回答。
“在這工作還習慣嗎?”
托小妹的福,讓他平白又多出兩個弟弟;當兄長的他,自是應當多關心他們。
“習慣。大家對我們都很照顧,王大哥晚上有空還會教我們讀書。”
這次回答的是張振,他口中的王大哥指的是王掌櫃。
“很好。”東方堂微笑頷首。“你們四哥離開時,有對你們說過什麼話嗎?”
“沒有。四哥走得匆忙,來不及跟我們話別。”張振語帶埋怨。四哥老是來去匆匆,害得他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別怪你們四哥。玉面神捕這個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的,你們就多多體諒他吧。”
東方堂听出他話里的怨怪,含笑安撫。看得出來這兩兄弟跟小妹的感情頗深。
“三哥,你慢慢用膳,我們不打擾你了,有事再吩咐我就行了。”
張振見他停下用膳的動作,知道他們打擾到他了,便機靈地拉著小弟離開。
這兩兄弟一臉聰明相,若是日後好好栽培,定能大有作為;小妹一向有識人之明,也難怪她會安排這兩兄弟進龍鳳樓了。
東方堂一面用膳,心思從兩兄弟再繞回小妹身上。要是這丫頭中秋前不乖乖自行返回東方府,只怕他和二哥也要跟著遭殃了;想到這里,忍不住唉嘆兄長難為。
叩叩。門外再次傳來敲門聲,伴隨著張振去而復返的聲音,急喚︰
“三哥!有人知道你在這里,上門來求醫了。”
“人在哪里?”
聞言,東方堂放下手中的碗筷,迅速起身,拉開房門,示意張振帶路。
神醫東方堂來到岡陵城的消息一傳開,許多人皆慕名而來。東方堂為求方便眾人看診,命王欽大開龍鳳樓後門,讓他在後院幫上門求醫的病人看診。
“三哥,你會在岡陵城停留多久?”
瘦小的張勝趁著無人的空檔遞上茶水和糕點,好奇地問。
張振負責幫忙前頭的跑堂,而他則被王欽調來幫忙三哥。
“不一定。但是中秋前,我必須返回東方府一趟。”
來到岡陵城的龍鳳樓後,這兩個兄弟十分喜歡親近他,而他也因為小妹的關系,對兩人多了一份疼愛之心。
張勝扳起手指算了算日子,距離中秋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
太好了!也就是說他們還有時間可以跟三哥相處,至少不是像四哥一樣,總是來去匆匆,老讓他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問?”
東方堂啜了口茶,溫和的臉上有抹笑意,看著他認真地扳起手指,算起日子來,好奇地問。
“因為……”
驀地,半空中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那聲音是三長兩短,忽高忽低,就在東方堂納悶地欲走出查看時,腹中忽然疼痛如絞,感覺肚子里有東西在蠕動,而且隨著聲音的起伏,肚中的蠕動更加劇烈。
東方堂臉色大變,難不成這是──
“三哥,你怎麼了?臉色怎麼忽然這麼難看,你可別嚇我啊!”
張勝被這突如其來的怪音、還有他的反應給嚇著了!這到底是什麼聲音?為什麼三哥的臉色愈來愈白,且額冒冷汗,一臉痛苦地撫著肚子,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就在張勝急得手足無措時,遠處忽地傳來一陣清亮的笛音,隨著笛音的響起,那一陣怪音逐漸消失,而東方堂原本疼痛如絞的肚子也得到了舒緩。
“這笛音又是怎麼一回事?”
張勝小小的身子緊張地在東方堂身邊打轉。多虧了這笛音,三哥似乎沒有那麼痛苦了。
隨著笛音的由遠而近,一抹身著月牙白襦裙,手執碧玉笛,模樣清雅,渾身透著疏離淡漠的女子來到了東方堂面前。
“東方堂,我們又見面了。”
“是妳……”
話未完,東方堂修長的身形忽地一軟,砰地一聲,昏倒于地,昏迷前最後的意識是張勝驚慌的大叫──
“三哥!”
“這位姑娘,我家三少爺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昏倒呢?”
王欽緊張地問著坐在床畔板凳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姑娘。
這姑娘氣質清冷,渾身透著一股疏離,令人難以親近,看她替三少爺把脈的樣子,莫非也是名大夫?
“姐姐,三哥要不要緊呢?”張勝擔憂地看著躺在床榻上昏迷的東方堂。
三哥原本好好的跟他有說有笑的,自那奇怪的聲音出現後,三哥就變得不對勁了,緊接著這位姐姐就出現了。還記得三哥昏迷前看見是她似乎有些意外。這兩人原先是認識的嗎?
“是啊!這位姑娘,妳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龍鳳樓?”
張振听完弟弟所說的來龍去脈後,不由得對她多了一份防心。
“東方堂暫時不會有事。”
話音方落,就見她從懷里拿了罐青玉瓷瓶移到東方堂鼻間讓他嗅聞了下,床榻上昏迷的東方堂在同時睜開了眼。
“三少爺,你覺得怎麼樣?”
“三哥,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三哥,你還好嗎?”
三人迅速來到床前,臉上布滿憂急。
東方堂微笑安撫三人,目光落在三人身後的女子身上。
“阮姑娘,四年前匆匆一別,沒想到會再見到妳。”
東方堂如她一般,也是在第一眼即認出她來。這姑娘模樣清雅,但渾身散發出一股淡漠的氣息,令人印象深刻,加上她手上的碧玉笛,不難認出她來。
相較于他的和善親切,阮香吟顯得冷淡多了,水眸瞥了他一眼,淡道︰“你可知你身上出了什麼事嗎?”
東方堂苦笑。“若是沒猜錯,怕是中了蠱。”
听著兩人的對話,一旁的三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氣,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中的是半月蠱。半個月內,若不將此蠱解了,你將會腸穿肚爛而死。”阮香吟不疾不徐地道,語氣淡漠,彷若東方堂中的不是什麼可怕的蠱,只是著了一般風寒似的。
“阮姑娘為何對在下所中的蠱如此了解?”
東方堂挑眉,想起痛昏前,是她的笛聲出現,那怪音才消退的,讓他無法不懷疑她。
“東方堂,很抱歉,你所中的蠱是我爹對你下的。”
阮香吟深吸了口氣,清澈水眸直視他坦蕩的眼底,頭一次覺得對人深感虧欠,這一切都要怪她那個任性妄為的爹。
“阮前輩怎麼會下蠱?”
東方堂溫和的臉上難掩驚愕。“怪醫”阮達九喜怒無常,行事無法依常理推斷,但並非苗族人,又怎會下蠱呢?
“我娘是苗族人,半月蠱是我爹從我娘那偷學來的。我爹他听聞江湖上多贊你是神醫東方堂,心有不甘,因此趁著我娘回苗疆,對你下蠱,目的是想看你這個神醫如何自救,解這個蠱毒。”
她也是在知道爹想找東方堂麻煩後,才會尾隨他下山,幸好及時阻止了他。
“太過分了!妳爹怎麼可以這樣害三哥,三哥又沒得罪他!神醫的名號響亮,要是惹他眼紅,他大可正面跟三哥討教,只怕他連三哥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張振義憤填膺的說。想到向來尊敬的三哥竟遭人暗算、且又是身中這種可怕的蠱毒就生氣。
“張振,不許胡說。『怪醫』阮前輩二十幾年前在江湖上可是無人不知,就連師祖對阮前輩也是稱贊有加;其醫術自成一派,獨創的『鎮魂四絕曲』可是救了不少人。”
東方堂難得的板起臉孔來。“怪醫”的稱號可不是平空而來的,雖然阮前輩作風獨特,不愛行醫救世,但不可否認,確實有他的本事。
“哈哈哈!東方堂,算你識相,並未在身後詆毀我。女兒,妳若是想救他,就靠妳自己的本事吧!”
一陣渾厚有力的暢笑聲由外傳送而來,那深厚的內力令東方堂心下不由得佩服。
“爹!你這樣任性妄為,等娘從苗疆回來,我一定要告訴她!”
阮香吟清雅的臉上流露出怒氣,知道爹還在附近,運行內力大喊。
回應她的是一陣沉寂。
可惡!這個無法無天的爹,等娘回來,待她們母女連手,絕對讓他沒有好日子過!阮香吟氣得在心中暗忖。
“看來阮前輩走了。”
東方堂有趣地瞧著她一向淡然的臉上,在遇上她爹後,表情充滿了變化;那含怒的俏臉,反倒令人移不開視線,至少此刻的她,不再給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東方堂,你身中蠱毒,為何一點都不擔心?”
“生死有命,何懼之有;更何況阮姑娘妳在這里,我又何需太擔心呢?”東方堂沉穩地回道。
“你就料定我一定會救你嗎?”
阮香吟實在看不慣他那依然溫文含笑的俊臉,即使他醫術再高明,也該明白蠱毒不易解;一般中蠱者,若非尋找到下蠱之人,只怕難解其蠱。
今日若非她懂得解蠱之法,縱使他有神醫之名,只怕半個月後,也要腸穿肚爛而死。
東方堂嘆了口氣。這姑娘模樣清冷,沒想到連性子也不怎麼好。
“如果阮姑娘無心救我,就不會適時伸出援手了。”
“阮姑娘,求妳一定要救救我們三少爺。”王欽怕她不肯出手相救,急忙出聲求道。
“你不需求我。正如東方堂所言,我若不想救他,就不會出現在這里。你們全出去吧。”
阮香吟對著三人說,準備開始幫東方堂解蠱;誰叫禍是爹惹出來的,做女兒的自當善後。
待三人退出,房門重新關上後,阮香吟把玩著手里的碧玉笛,問著坐在床榻上的人。
“東方堂,你可知道我爹自創的『鎮魂四絕曲』是哪四曲?”
“听聞是『鎮魂』、『安魂』、『破魂』、『殺魂』。”
當年“怪醫”阮達九以其自創的“鎮魂四絕曲”揚名于江湖,其吹奏的笛聲可進入人體的穴脈,達到治病的功效,甚至能讓重病人之人听笛聲減輕其痛苦,進入沉睡;不過,這“鎮魂四絕曲”,其笛音不僅可以用來救人,也可以用來殺人。
猶記得師祖曾說過,阮達九的笛音同時具有救人和殺人之能,端看他一念之間;只可惜此人脾氣古怪,無法以常理推斷;雖具有極高的醫術天分,卻無心行醫救世,成名于江湖幾年後,就突然銷聲匿跡了。
“沒錯,『鎮魂四絕曲』除了『鎮魂』、『安魂』之外,『殺魂』、『破魂』是用來殺人的。待我吹奏一曲『殺魂』,就可解除你體內的半月蠱。東方堂,把你的耳朵摀住,若是無法承受笛音,就用內力阻擋吧。”
阮香吟話音方落,縴柔的身影翩然一轉,落坐在窗台下的紅木椅上,水眸微斂,吹奏起殺魂曲來。
那笛音清亮急促,忽長忽短,東方堂隨即感覺到腹部蠕動的速度隨著笛音而忽快忽慢,渾身血液顫動,連忙閉目運氣。直到半個時辰後,笛音停止,腹中便不再蠕動。
“把這顆藥吃下。一刻鐘後,上一趟茅房,自可把你肚內已死的蠱排出體外。”
阮香吟臉色微白,氣息紊亂走到他面前,將一顆紅色藥丸遞給他。
“阮姑娘,妳怎麼了?”東方堂見她氣色不對,關心地問。豈料他一問完,毫無預警地,阮香吟嬌軀一軟,東方堂及時長臂一伸,接住她虛軟的身子。
“三少爺。”
“三哥。”
王欽、張振、張勝三人在听到笛聲停了之後,擔心地推門入內,哪知竟見到東方堂懷里抱著人。
“三少爺,阮姑娘怎麼了?”王欽納悶地問。
阮姑娘不是在醫治三少爺嗎?怎麼會昏倒在三少爺懷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內力耗損太多,一時氣血不順,才會暈過去。”
東方堂替懷里的人兒把完脈後,眉間微蹙。沒想到鎮魂四絕曲,竟是如此消耗內力。
“三哥,你沒事了嗎?”張振著急地問。
“我沒事了。”東方堂將懷里的人兒打橫抱起,對著王欽吩咐道︰“王欽,麻煩你準備一間干淨的客房。”
“好的,三少爺請跟我來。”
王欽領著東方堂往客房而去,一路上,不時回頭偷瞄;不知是不是他看錯了,總覺得三少爺在看著昏過去的阮姑娘時,那目光似乎有些特別,不似平時的關心病人,倒像是多了幾分擔憂。
這里是哪里?
阮香吟方睜開一雙水眸,目光所及,盡是陌生的擺設,昏迷前的記憶在腦海中快速飛掠而過——
這里是龍鳳樓的客房。
阮香吟倏地翻身坐起。
沒錯,房里簡潔干淨,門外隱約可听見客人吆喝店小二的聲音。水眸微斂,沉吟許久,心里掙扎著是否該離開。
東方堂身上的蠱毒已解,她是該離開才對;但只要想到爹的任性妄
為,萬一她一走,爹又來加害他,那可怎麼辦才好。可若是留下來,勢必得留到兩個月後娘從苗疆回來,爹才會乖乖返回樂山。
“阮姑娘你醒了,正好把這碗藥給喝了吧。”
東方堂手里端著一碗湯藥,推門而入,黑眸在對上她清冷的水眸時,俊秀的臉上揚起一抹溫和笑意。
阮香吟靜默地坐在床榻上,等到他靠近後,接過他遞來的湯藥,嗅聞了下,立即明了這碗藥是滋補氣血用的,也不多說,一口氣喝光。
東方堂接過空碗,看到她的臉色已不若先前蒼白,這才放下心。
“阮姑娘,這次多虧你出手相救,否則即使身為大夫的我,只怕在面對蠱這種東西時,也要束手無策了。”
縱使他有神醫之名,能救天下人,但在面對唯有施蠱者能解之蠱毒時卻是無能為力;若非她熟知這蠱毒,且知道如何能解,否則恐怕他也只能等死。
“禍是我爹惹出來的,身為他的女兒,自該收拾;好在我爹並非苗族人,略懂皮毛的他,懂得的也只有這半月蠱。今日若是我娘親自下的蠱,事情就棘手多了。”
娘身為苗族族長之女,對下蠱之術自是更為專精;好在娘恩怨分明,不像爹這樣任性妄為。娘曾教過她如何下蠱,但她反而對解蠱之法深感興趣,將爹所創的鎮魂四絕曲加以研究,以音律運含內力,改成能令蠱為之喪魂的殺魂曲。
“很抱歉,為了救在下,讓姑娘的內力耗損太多。”
“你不必謝我。我說過,禍是我爹惹出來的,自當由身為女兒的我來收拾。”
對于她的冷淡,東方堂好脾氣地不以為意,臉上仍是掛著淺笑,黑眸注視著她清雅淡漠的小臉。
“阮姑娘,若你不急著離開,可願在此多停留幾日,讓在下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姑娘?”
阮香吟清雅的臉上有抹猶豫,水眸微斂,再抬眼時,一雙水漾大眼直視著那張含笑等待的溫和臉孔。
“好。”粉唇輕啟,頷首同意。
是她看錯了吧,為何她覺得東方堂臉上的笑容加深了,模樣似松了口的樣子?
這個東方堂的待客之道,還真是特別。
“東方大夫,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全身起了一塊一塊的紅疹,這會不會出人命啊?”
一名年輕病人卷起衣袖和褲管,赫見他雙手雙腿布滿一塊塊紅色的腫塊,令人恍目驚心。
東方堂把完脈、看完他的癥狀後,安撫病人緊張的情緒。
“你這是風疹,不會出人命的。我開個藥方,記得按時服藥,沐浴時不要洗太熱的水,也不要去抓它。”
“謝謝大夫。”年輕病人拿著藥方感激地離去。
阮香吟在一旁觀看了許久,發覺東方堂對那些一較為貧苦之人分文未收,有的甚至還免費贈藥,若遇較為富裕之人,也僅收微薄診金。
覺得自己已看夠,阮香吟決定離開了,豈料一轉身,右腕冷不防被握住,她詫異地轉身,對上一雙含笑的黑眸。
這男人不是在看病嗎?
“各位鄉親,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阮姑娘,她也是一名大夫,若有任何病痛,也可以找她。”
東方堂無預警地將她推向前,介紹給大家認識。
聞言,眾人開心地紛紛道謝,有的甚至竊竊私語,猜測著兩人的關系。在眾人離開後,一雙冒火的水眸瞪向身旁的男人。
“東方堂,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她可沒有他行醫濟世的偉大宏願,這男人也未免太不尊重她了。
“阮姑娘,擅自替你作決定是我不對;但你不覺得,既然我們有這個能力,何不幫忙這些窮苦人家?以阮姑娘的善良,相信是不會拒絕的。”
東方堂仍是一派溫文和善的模樣,笑看著她因怒氣而發亮耀眼的水眸。
這阮姑娘平日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唯有在她生氣時,才會讓人覺得較易親近。
“誰說我善良來著?!這里有你一個東方堂就足夠了,又何須多一個我。”
盡管這男人說得再好听,阮香吟仍是不為所動;想要當好人,他一個人去當,不必拖她下水。不悅地瞪了他一眼,隨即旋身拂袖離去。
東方堂臉上笑容未變,對她的言語絲毫不以為件,雙手負于身後,腳步悠閑地跟在她身後。
大街上,左右兩旁商家林立,沿途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身處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中,阮香時並未停下腳步張望,僅只是緩步走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小心。”
直到耳邊傳來一道示警聲,身子在下一刻落入一堵厚實的胸膛里,她這才恍然回過一神來。
“姑娘、東方大夫,實在對不住,驚擾到你們了。”
推著一車青菜的菜販見自己一時不注意,竟險些撞上東方大夫懷里的姑娘,于是歉疚地頻頻朝兩人道歉。
“不礙事的,小心一點。”
東方堂俊臉上仍是一貫的溫和淺笑,並未苛責于他。
直到菜販感激地離開、東方堂雙手被硬塞了兩顆大白菜,阮香吟這才驚覺自己仍在他懷里,忙不送地退開,語氣冷淡地問︰“你跟著我做什麼?”
“阮姑娘,既然我答應了你要盡地主之誼招待你,總不能放你一個人不管吧。”無視她的冷漠,東方堂依舊好脾氣地說。
話說得那麼好听,方才不也是放著她,淨顧著替病人看診嗎?
阮香吟冷映了他一眼,再看了眼他手中的大白菜;這情景倒是有幾分好笑,不覺粉唇微揚,旋身徑自向前走。既然他愛跟,就由著他跟吧。
“來唷!熱騰騰好吃的豆沙包!”
一名小販拉長脖子叫賣,不少人聞聲靠了過去,人手各拿幾個,看來生意不錯。
阮香吟好奇地走上前,陣陣香味撲鼻而來,這才竄到肚子有些餓了。
“大叔,這豆沙包怎麼賣?”
“姑娘,這豆沙包一個……”
小販話說到一半,瞧見她身後的東方堂,再看了她一眼,連忙拿了兩個包子包了起來,遞給阮香吟,眼楮卻是看著東方堂。
“姑娘,這豆沙包就送給你跟東方大夫吃。東方大夫,謝謝你醫好我娘的病,又不收我診金,真是太謝謝你了。”
小販感激地頻頻道謝。東方大夫能來到岡陵城,真是岡陵城所有百姓之一禍。
“這位大哥你客氣了。這兩個包子的銀子,一定要給你才行。”
東方堂從懷里拿出碎銀,小販反倒後退了一步,雙手拚命在空中揮舞,硬是不肯收。
“東方大夫,我不能收你銀子的。我若收了,我娘一定會怪我的。”
“是啊!東方大夫,你那麼好心地免費替我們這些窮苦人家看病施藥,在這岡陵城內,誰敢收你銀子啊。”
“東方大夫,這只雞肥得很,等會我就送去龍鳳樓給你,讓你補補身子。”
賣雞的小販原本是要直接給他雞只的,可瞧他一身儒雅氣質,身旁的姑娘又嬌弱得很,遂改變主意,打算親自送過去。
“東方大夫,這些剛出爐的糕點給你帶回去吃。”
“東方大夫,這些菜和豆腐……”
“東方大夫……”
不容他拒絕,附近的小販非常熱絡地接二連三硬塞了不少東西給他;見他雙手已滿沒辦法再拿,轉而塞給他身旁的阮香吟,等到兩人一條街走下來,真可謂是滿載而歸。
“哇!三哥,你又被街坊的熱情給淹沒了。”
張振和王欽見狀,連忙上前幫忙。也難怪三哥不愛上街;街坊的好意,他無法推卻,卻又不想佔人家便宜,久了,三哥就變得不愛上街去,但仍是有不少病人會拿些吃用的來回報三哥。
阮香吟直到雙手和懷里空了,這才無奈地瞥了眼身旁的東方堂。她總算見識到這男人受歡迎的程度了,依她所見,恐怕連當今聖上出巡都沒他那麼受百姓愛戴。
“阮姑娘,不好意思,本想陪你上街,結果卻反倒累了你搬這些東西
回來,掃了你的興致。”東方堂歉疚地說。
這一路上,只見她冷著一張俏臉,一句話也不吭,想必是對他極為氣怒吧。
“罷了。我先去休息了。”
阮香吟看也沒看他一眼,徑自拾級而上,返回她暫住的客房歇息。
“王欽,先命人送午膳給阮姑娘,我去看一下孫婆婆的傷勢再回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東方堂朝身旁的王欽囑咐,隨即走出龍鳳樓。
“三哥好像很關心阮姑娘?”張勝瞧了眼客房的方向,再看了眼東方堂的背影,突然說道。
“別胡說了。三哥對人向來就很好,更何況阮姑娘救過三哥。”
張振想也沒多想地輕拍弟弟的頭,直接否決他的話。
“別在這里亂嚼舌根了,還不快分頭去做事。”
王欽瞪了兩兄弟一眼。這主子的事情,哪容得他們底下人說嘴,即使這兩兄弟受到三、四少爺青睞,也不準他們在背後議論。
“張振,沒听到三少爺的話嗎?還不快將午膳送去給阮姑娘。”
“是,馬上去。”
兩兄弟連忙分頭去做事。
在用完張振送來的午膳後,阮香吟倚窗望向樓下車水馬龍的大街,只覺得胸中有股莫名的煩悶。
離開樂山已經半個月了,她想念那里的清靜。本性不愛與人來往的她,處在這人來人往的龍鳳樓里,覺得不自在極了。
想到方才在大街上所發生的事情!——看到深受百姓愛戴的東方堂,還有他的真誠和善、不計回報的待人處世態度,她與他就像是兩個世界的
人,他像是溫暖的陽光,照耀在每一個人身上;她則像是冰冷的霜雪,孤傲清冷。
莫怪乎東方堂會如此受歡迎了,像他這樣的謙厚君子,又擁有一身醫術,確實是百姓之福。
而,極不適應這里的她,或許真該走了。在這停留半個月來,並未見到爹再返回,想來應當不會再加害東方堂才是。
所以,她想離開了。
打定主意,她決定下樓向東方堂說一聲,打算明兒個一早便動身返回樂山。打開房門,才走下階梯,即瞧見樓下一團混亂。
“冬梅,你怎麼了?”
王欽臉色發白,扶著大腹便便的妻子;方才兩人說不到幾句話,她就突然額冒冷汗,雙手抱著肚子直喊疼。
“糟了!冬梅姐是不是要生了?”張振緊張地問。
“那現在怎麼辦?三哥又不在這里!”張勝直覺就想到東方堂。
“笨!三哥是大夫,又不是產婆,我趕快去找產婆來!”
張振輕敲弟弟額頭,對他交代一聲,就欲奔出龍鳳樓。
“站住。”阮香吟緩步踏下最後一階階梯,叫住張振,對王欽說︰“由我來負責接生吧。”
張振兄弟倆楞在當場,一臉狐疑地看著她。他們有沒有听錯,這位阮姑娘要幫忙接生?
倒是王欽最先回過一神來,連忙抱起哀嚎不斷的妻子,快步往自己住的廂房奔去,阮香吟則隨後跟上。
王欽將妻子抱上床後,阮香吟即命他備妥熱水和干淨的布巾,及一把消毒過後的利剪,準備妥當後,將閑雜人等一律趕出房。
隨著時間緩慢的流逝,外頭等待的眾人——包含幾名龍鳳樓好奇的常客,全都緊張地在外頭等候。
房里頭不時傳來冬梅的痛嚎聲,那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讓王欽的臉色愈加慘白,焦慮的他只能不停地來回走著,雙手合十,拚命地祈求老天保佑。
“王掌櫃,剛才那位姑娘是誰啊?年紀輕輕真的會接生嗎?會不會有事啊?”
熟客之一好奇地跟過來看戲,听著里頭的痛叫聲,不禁擔心地問。
“是啊!怎麼從未見過那位姑娘,她是誰啊?”
熟客之二也十分好奇地追問阮香吟的來歷。
“阮姑娘她應該會吧……”
王欽自個兒也不確定,但事情緊急,由不得他去細想,直覺就是相信她會,畢竟三少爺也認同她的能力。
“這里發生什麼事了?”
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一抹修長的身影同時出現,眾人見到是他,自動讓開路來。
“三哥,你回來啦,冬梅姐在里頭生孩子。”
張勝拉著他的大掌,急忙說著這里發生的最新狀況。
“三少爺,阮姑娘在里頭替冬梅接生。”
王欽滿臉焦急,听著里頭不斷傳來的淒厲痛叫聲,一聲聲撕扯著他的心;若非三少爺是男人,他還真想請三少爺進房看一下里頭的狀況。
“別擔心,有阮姑娘在,不會有事的。”
東方堂含笑安撫,雙手負于身後,陪著眾人在外頭等候。
“三哥,那位阮姑娘真的會接生嗎?”
張振瞄了眼王欽著急的神情,仍是忍不住問出大家心底的疑惑,畢竟阮姑娘太年輕了,讓人無法不懷疑。
“應該會吧,她現在不是已經在做了?”
他相信她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畢竟人命關天,若沒有一定的把握,他相信她不會插手幫這個忙;相較于眾人懷疑她的能力,他反倒訝異一向冷漠的她願意主動幫這個忙。
什麼!三少爺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他也不確定嗎?
這下子王欽的臉色更白了,房里頭陸續傳來逐漸無力的痛叫聲,讓他胸口緊掙,亂了方寸。
就在眾人惶惶不安、東方堂含笑的等待中,一個時辰後,房里頭終于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眾人這才如釋重負,大大呼了口氣。
房門由內打開,阮香吟抱著嬰孩走了出來,交給雙手微顫的王欽後,一雙清澈水眸對上深幽溫暖的黑眸。
“辛苦你了。”
東方堂從懷里取出巾帕,在眾目睽睽下,毫不避諱地輕拭她秀額上薄汗。
“我有話對你說。明兒個我就要離——”
阮香吟話說到一半,即被身後虛弱的喊叫聲給打斷了。
“阮姑娘,真是太謝謝你了,若不是你幫忙,只怕我沒有辦法順利生下這孩子。”冬梅感激地說。
外頭等候的眾人只听到她的痛叫聲,卻不知道她生到一半時痛昏了過去,全靠阮姑娘將她救醒,並一直在她耳邊鼓勵安撫她,才讓她平安生下這孩子。
“阮姑娘,真是太謝謝你了。”
王欽抱著孩子,感激地頻頻道謝。方才他已听妻子說了房里的情形,這才知道方才的生產過程有多驚險,想到自己還懷疑過她的能力,不覺汗顏。
“你們不用那麼客氣,我只是剛好在場才會幫忙。”
不習慣接受他人道謝,阮香吟後退一步,卻撞進一堵厚實的胸膛里,回頭一看,東方堂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後,就見他臉上揚起一抹別具意的笑,接著雙手一推,竟將她推向床邊。
“阮姑娘,一直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冬梅主動牽起阮香吟的手;打從阮姑娘出現在龍鳳樓,就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渾身透著一股疏離,令人望而怯步,不敢與她親近;今日這一事,才讓她知道,阮姑娘是個外冷心熱之人。
“香吟。”
阮香吟回答的同時,氣惱地瞪了眼在一旁雙臂環胸又擅自作主、含笑望著他的男人。
“以後,我就叫你香吟。我比你年長幾歲,你可以叫我冬梅姐。”
冬梅自是沒錯過她瞪視東方堂的眼神,唇角不禁微揚,主動釋出善意,希望能與她多親近些。阮香時並未回話。沒有以後了,她明兒個一早便要離開。
“香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答應。”
“什麼事?”
“我的身子一向不是很好,這產後調理身子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幫我。雖然三少爺也是大夫,但他畢竟是個男人,不若我們同為女子,有些話也比較好啟齒。香吟,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冬梅溫柔地看著她,懇求地問。
阮香吟秀眉微蹙,水眸底有抹為難;她若是同意,豈不還要留一個月?可她明兒個一早就想走離開。
“是啊!阮姑娘,請你幫個忙好嗎?”
王欽接收到妻子的暗示,雖不明白為何一定要她幫忙,但想想妻子說的也沒錯,連忙跟著請求。
“香吟,你就答應吧,畢竟是你幫冬梅接生的,就當是幫人幫到底吧。”東方堂來到她身旁,輕輕說著,也希望她能同意。
水眸睞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突然直呼她名字;目光掃過三人期待的臉孔,為何她有一種硬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好吧。”
在三人期盼的目光下,她無奈地頷首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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