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農地里的小春作物剛種下不久,碗豆、春蒜、麥子競相吐著嫩芽,放眼望去,一片翠意盈盈。
“土地爺爺,鴉兒又來了。這幾天香鋪的生意好,我爹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得幫襯著跑跑腿,遞點小東西,不是故意不來看禰的!咦?禰的袍子又都是灰塵了,不要緊,等會兒我替禰撢撢。”
聲音的主人挽著一雙小髻,發心用兩朵小小的通草絨花別在上頭,齊眉的劉海下面是張稚嫩臉蛋,女孩兒年紀雖小,可飽含稚氣的聲音說起話來卻有條不紊,很有大人的樣子。
她嘴里一面說著話,手一面在小小的供桌上清出一塊干淨地方,放下小竹籃。
“這是鎮上那家‘金月娘’的栗子糕,昨兒個人家送的,我知道禰喜歡,特地給禰留了幾個。還好鴉兒留得早,不然就讓我嘴饞的阿爹給吃完了。”
這間小小的土地公廟,傍著村民灌溉用的圳口,另一邊有棵歪脖子老樹,四周則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廟的來歷汝鴉也不清楚,只知道這石頭身的土地公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存在了。
時值太平盛世,人們過慣了貧窮卻也無災無難的日子,對土地公談不上十分仰賴,因此祂的香火雖然不至于中斷,卻也是久久才能吃上那麼一口。
就這汝鴉小姑娘算是來得最勤快的一個。
“土地爺爺,我今日帶來的這批線香叫捻金,是我爹以老山檀香加上獨門配料制成,打算過幾天要賣的新品,禰聞聞看這香的味道喜不喜歡?要是合禰的鼻子聞,我下次再多帶一些出來……”她跪在神像前喃喃說著,可愛的頭歪了下,“鴉兒沒什麼要求禰的,只請土地爺爺有空的時候稍微看顧一下我爹,他為了照顧鴉兒很辛苦,鴉兒先謝謝禰了。”她雙手合十捻香,誠心祝禱,然後虔誠地把香插進了香爐。
拍拍膝蓋從地上爬起來,她轉頭往外頭一瞧,發現溪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他正解開綁腿鞋襪,將一截白白的腿泡進清涼的水里。
那人身上穿著像是重復漿洗過許多次的青藍道袍,看起來半新不舊,一頂遮陽的笠帽擋去他泰半張臉,加上擺在身旁的包袱、長劍,打扮有種來自遠方的氣息。
“很舒服喔,我夏天時也最喜歡在溪里泡腳了。”汝鴉湊了過去不畏生的開口,因為對方看起來大不了她幾歲。
在村子里能當她玩伴的人不多,同齡的小孩不是得幫忙操持家務,要不就得下田干活,真正能湊在一起玩耍的少得可憐。
看著少年泡得舒服,她也很想把腳丫伸進去冰涼涼的水里泡個痛快,只是現在才二月,從山腰下來的雪水還沒融淨,水太涼,泡了回去只怕生病,又會給爹添麻煩,所以她只是在靠近那個少年後,用丑丑的姿勢蹲了下來。
雖說這年頭女子露一下胳膊都不清白,不過尚未及笄的汝鴉腦子里還沒裝進太多的男女之防,而且鄉下人也不興這一套。
“不要靠近我,過去一點。”見對方是個鄉下小孩,少年不以為意的拿下笠帽,露出一張仙人之姿的臉龐。
“哇。”她張大了嘴半晌闔不攏。
“沒听到我的話嗎?”少年見她直盯著自己,幾乎是立即垂下睫毛眯起眼眸,表情很不悅。
他討厭有人靠近他,早知道笠帽就不要摘了。
“為什麼不能靠近?不靠近怎麼說話?”不懂排斥是什麼的她,很認真的打破砂鍋問到底。
“誰要跟你說話?”這不會看人臉色的鄉下丫頭!他打算抽回先前因為長途趕路而酸疲、此刻好不容易能泡泡水的腳,提早離開了。
“為什麼不能說話?”
“你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少年冷哼。
他不喜歡跟人接觸,因為他從來沒被人用正常態度對待過,懼于他能力的人當他是神人,而無知的愚民則當他是妖人。
這丫頭會當他是什麼?
“爹說過了,不知道的事情要不恥下問。”這個哥哥,脾氣很大喔。
“我說,走、開。”他不理她的問題,同時像是為了嚇唬她,把半眯的眼睜開,目露狠光。
她看了倒吸口氣,“好漂亮啊……哥哥的眼楮好漂亮!”
“誰是你哥哥?還有,你覺得我的眼楮漂亮我是男人,你下次再敢用‘漂亮’來形容我你就死定了!”
他有著與生俱來的重瞳及妖異的俊臉,從沒有人覺得他的眼瞳好看,就連養育他長大的師父也是諸多回避,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跟他的眼眸對上。
如今,這小丫頭居然敢這麼說……
“鴉兒就是覺得它漂亮,鴉兒喜歡。”
雙瞳仁,黑漆漆的眼瞳一個特別有神精明,一個顏色略淡卻冷然沁透,兩者都流溢著自然又靈透的黑光,這樣的眼楮怎麼會不美?
不過這哥哥很凶,不讓她說……不然她偷藏在心底說好了,這樣他就不會知道,也不會生氣了。
“看起來你真的不怕。”
“要怕什麼?”
他懶得回答,但是眼底已然無風無雨。
“哥哥從哪里來的?你的口音好特別喔。”村子小,她看來看去都是熟面孔,難得見到一個外地人,可好奇了。
“這叫京腔。問那麼多你不嫌煩嗎?”他無須有問必答的,可是她方才無懼的態度害他心防一不小心失守,竟然讓答案脫口而出。
他一向孤傲,就算一個人在外面游歷,也不會為了寂寞而無聊去找誰攀談,偏偏這小丫頭一直纏著他,令他煩不勝煩。
“爹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知道就要問。”
“再把你爹抬出來,我就給你好看!”他為什麼要在這里應付一個野丫頭?
“好嘛,我不問。不過,哥哥一個人是在到處游山玩水嗎?”汝鴉的眼楮里有著艷羨的光芒,她長這麼大,哪里都還沒去過呢。
“我那麼閑嗎?我是出來辦正事的。”不只有他,被派出來的術師高手何止上千,目的都只有一個。
汝鴉睜大眼想繼續听,哪知少年完全無意往下說,徑自把泡舒服了的腳收回來,拭干,穿上鞋襪,站起身便作勢要離開。
她一看,眼珠子一轉,急急去把供奉過土地公的供品拿來。
哥哥到處游玩,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她最喜歡听故事了,可不能讓哥哥跑了。
村子里沒有娛樂,一整年只有大豐收的時候才會請個野台戲來熱鬧一下,可戲文翻來覆去就那幾個段子,她年紀小,听得懵懵懂懂,也看不懂他們在哭什麼,常想著要是有別的故事可以听就好了。
“哥哥,你肚子餓了吧?這個很好吃喔,鴉兒請你。”
想用糕點來拐他?少年挑起眉。
“這麼好心?目的呢?”他無意貪小便宜,而且若非必要,他一點關系都不想跟她有。
“要是哥哥吃東西時嘴巴還有空的話,可不可以說些故事給我听?你去過那麼多地方,一定知道很多故事。”很理所當然的推測,很理所當然的要听故事。
少年雖然想拒絕,但肚子誠實地喊餓,見她都把糕點送到眼前了,他便不客氣地收下,也不管吃相好不好看,兩三口吞下去才說︰“水。”
汝鴉一听,小腿邁開腳步,趕緊又去張羅山泉水來。
少年眼角余光雖看到她眼巴巴要听故事的模樣,卻不太想理她,自己從來都不是會心軟的人,更不會有求必應……再覷她一眼,算了,他跟一個小女孩計較什麼?
“一旬以前我從葫蘆島過來,經滎水縣到汝家村,現在要往更南的南方去。”府城縣鎮村莊,他都已經快忘記自己走過了多少地方。
“葫蘆島是什麼地方?”
她是井底蛙,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到過最遠的地方就屬村頭和村尾,滎水縣距離她住的汝家村要五天路程,村人只有遇上年節慶祝、需要大采買時才會往那里去。
這個世界太大了,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一個靠海的漁鎮。”
“海是什麼樣子?”她雖然是個土包子,可是她很好問。
“一望無際、沒有盡頭,一個風浪很可能就把人跟漁船吞沒了。那時我隨著漁夫的船出海,看見了有像小山大的魚,也有會噴水、跳出水面的魚。”
汝鴉張大嘴,努力去想象。
“海水的味道是咸的,就連風也是,吹在身上很舒服。看著海,人的心胸會變得很開闊,也會覺得自己太渺小。”
“鴉兒沒看過海。”
應該說,她沒看過的東西太多了。
女子被束于屋牆內,一生能看見的事物著實有限,看著她滿是向往的目光,少年能理解。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吃了人家的餅,他不喜歡欠人家恩情,就連點滴也不肯。
他有潔癖。
與人相處也一樣,他絕對不欠人一絲一毫,自然也不會讓人欠他。
“你來求土地公什麼事?”
汝鴉听了,輕輕搖頭,“土地爺爺很忙,要顧田尾、要巡田水,我沒有要求,只是來謝謝祂的辛勞,祂一個人要照顧整個村子很辛苦。”
不為己,真難得。少年不禁多看了她兩眼,花非絕色,然而香遠亦清。
“把手伸出來。”就這麼一次破例吧。
平平無奇的相貌,一生難有作為,就連姻緣路也是艱難……
今日遇上了,他就當回贈,為她秤命一回吧。
軟軟的手掌伸了過來,干淨澄澈的眼里滿是好奇。
他摸了她的骨,為她秤命。
不足一兩。
唉。
六年後——
汝鴉依稀記得,她是暮春時節嫁進這個家的。
子女的婚姻向來掌握在父母手中,親事是爹替她說的,男方書香世家,雖然沒有萬貫家財,可在地方上也算小有聲譽,家境殷實。
正妻的位置原來輪不到她這種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媒婆卻說她那素未謀面的夫婿沒有門第之見,只說娶妻娶德,家境清白是她能入他家門,當他媳婦的主要原因。
他的獨排眾議在汝鴉心中留下了一絲好印象,覺得也許她遇到了一個跳脫俗見的男人也說不定。
喜鼓花樂不絕于耳,她被迎娶到了夫家,新郎倌踢了轎門,她頭頂遮了米篩,踏過闢邪的瓦片,跨過象征子孫興旺的炭火與代表平安的馬鞍,頭昏腦脹的行過大禮後,便讓喜娘牽著她往屋里走。
喜帕遮住了她全部的視線,她只能低頭數著地上的石板,防著不讓自己摔跤,不過才走了片刻,她已覺得有些難捱。
忽地,有什麼東西如雲朵般輕柔的飄滾過她大紅色的繡鞋,喜帕下看見的,是如同雲海一樣層迭花瓣。
汝鴉中蠱般的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掀起喜帕——
她看見了色黃如酒、花繁香濃的一樹荼蘼。
那是一棵老樹,香氣四溢,花開到極致,近乎妖艷。
荼蘼是春季最晚開的花,不與百花爭春,等它花開時,繁花通常已經凋謝。
“哎唷,我的新娘子,這喜帕是能掀的嗎?也不怕不吉利!”喜娘眉頭皺成一個結,利落地把帕子又恢復原狀。
她收回目光,乖順的進了新房。
丈夫長相斯文,出口成章,對她的容貌沒有挑剔,卻也沒有其它話語。
第二天一早,她給公婆奉了茶,婆婆笑咪咪地給了她一本厚實的冊子,說是家規,要她研讀熟記。
她掂著分量不輕的黃氏家規,額際偷偷流了一小缸子冷汗。
“你識字吧?”婆婆看起來和藹可親,和專心端著媳婦茶喝的公公,有種夫妻間的默契。
“媳婦略懂。”明明提親的時候,就派媒婆來打探過了不是嗎?
爹只有她一個女兒,又是開門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數數,也識字。
不識字,容易被人欺,這是爹總掛在嘴邊的話。
“那就好,只要你謹守分際,我們不會虧待你的。書香世家講究的是門面,絕對不能有什麼出格的事情發生。”恩威並施,新媳婦進門,下馬威總是要給的。
“媳婦知道。”
黃家人口不少,壯年的公婆佔了一個院落,未嫁的一個姑姑又佔去一個,還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廚娘、丫鬟、家丁卻只有各兩人。
主子比僕人還要多,造成的結果就是搶僕人搶得凶,要汝鴉也攪和在一起她做不來,她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麼難事,她在家的時候沒有丫鬟隨侍,現在嫁了人,也沒那種高人一等的想法。
黃家的宅子有東南西北四廂房,加上大堂、客廳、偏廳、廚房、柴房、酒窖,這家傳三代的祖業看起來舒適卻也老舊。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這個家就靠著鄉下幾分田租收賃,還有祖先留下來的財產在過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細才不會有斷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門楣向來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級和社會地位,這些東西都要靠銀子來打點,所以當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務交給她時,看似非常尊重她這個媳婦,但想卸下重擔的想法也實在表現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進了火坑。
她戰戰兢兢的接下這擔子,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外能獨當,內可持家,一家主母錙銖必較當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過了一年。她與丈夫之間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她要操持家務,丈夫又為了要赴京趕考日以繼夜地在書房挑燈苦讀,焚膏繼晷,回房常常倒頭就睡,兩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麼體己話也說不出來了。
其實她也明白科舉沒有那麼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堅持要走的路,身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兩個月前,她夫君滿臉自信的上京去了,說是忙,只潦草的來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一天、兩天,她數著指頭過日子,大考過了,榜單也放了,大好消息傳得左右鄰居沸沸揚揚,上門來道賀恭喜的人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黃家門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訊卻也教人坐立難安,只因她的枕邊人依舊沒有只字詞組捎回家。
盡管如此,她依舊每天如常的去給公婆請安,直到發現公婆臉色不自在,話語迂回,似有難言之隱。
“我說媳婦啊……”
“兒媳婦在听。”
半晌後。
“要我走,叫他自己來跟我說吧。”她靜靜地留下這句話,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谷雜糧,發生在身邊的事總地來說也就那麼幾樁,汝鴉掉進了野台戲里的老套情節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會上看上了平步青雲的今年科舉榜眼,不是狀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
狀元郎是公主之流或郡主的囊中物,不是刺史千金能要的,至于探花,年紀大得可以當她的爹了,除非她想搬尊菩薩回家供著,于是,腦筋動到了已經有妻室的榜眼身上。
她那夫婿怕她不允,讓公婆先來探口風,誰知道踫了個軟釘子。
又等了幾天,到處參加宴會的新科榜眼終于願意踏進家門。
夜深人靜時,汝鴉泡了一杯解酒茶,放到略帶酒意的夫君面前。
“你……不用這樣,娘她不是真的要你走。”他眼神迷茫,打了個酒嗝道。
原來家中發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夫君的意思呢?”
“只要你答應,如煙說她願意委身做妾。”他是有些暈陶陶的,高帽子人人愛戴,一想到鵬程萬里的將來,心里就無限激動。
汝鴉听了,心里僅剩的一點希望苗頭就此被掐斷。
兩人已經熟到可以互道姓名了……是她太愚魯,整天關在這四方門牆里,而門牆太高,外面的世道已經變成怎樣她一無所知。
男人的真心不過眨眼,也才一年光景,她就成了糟糠妻了。
“妾?”
一開始刺史千金的身分就擺在那里,妻妾、妻妾,即便是妾也分貴賤。貴妾呢,就算是嫡妻也不能隨意打罵,更何況像她這種缺乏背景的正妻,人家才不會放在眼底。
“你想坐擁齊人之福?”
黃生自知理虧,又不禁有些惱羞成怒,“听你的口氣是不允了?你一個婦道人家可知我在外面的辛苦?官場比不得家中,我要沒有一些勢力傍身,你以為你的富貴能長久嗎?”
她從來沒有教夫婿覓封侯,現在他卻把責任推給她了?
婚姻對男人而言,通常都不是為了圓滿愛情而存在的,只有女子才會傻傻渴望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
男人高飛了,只想飛得更高。但難道就要她從此夾起尾巴過日子?
“我寧可擔蔥賣菜也不與人共侍一夫。”心痛浮上了她的眼,她說。
“你不要逼人太甚,男人三妻四妾本來就理所當然。想不到我以為娶妻娶德,竟娶到了一個不明事理、不懂輕重的無知女人!”
此刻汝鴉覺得冷,心涼體寒,這就是她要倚賴一輩子的天嗎?
別人給的東西終究和想要的永遠不一樣,而且想收回就收回,何嘗有一點顧慮到她的心情跟感受?
“你非要迎她進門不可?”她恨不得用桌上的杯子扔他,卻忍著用平靜的語氣問。
“你答應,我會要如煙尊你為大的。”
“我不答應。”她死死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你!”
“你可以隨便安一個婦德有虧還是嫉妒、無子的七出罪名給我,把我休離,也無須向我的父親解釋。”
黃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似乎也察覺自己才是逼人的那個人,他忽然放軟了口氣,“你考慮一下吧,不要這麼倔強,這樣對大家都沒好處。我今晚在書房睡下,你……也早點安歇吧。”說完,他甩袖走了。
汝鴉捏著拳頭,激動的走出房門,看著丈夫逐漸沒入黑暗中的背影,淚眼蒙。
枝上的水滴滴在頭上,順勢滑進衣領,寒意冷醒了她。
為什麼夏天都快來了,天還這麼冷?
那夜後,汝鴉的夫君沒有再踏進她的院落一步,今日院里卻意外來了嬌客,大批的丫鬟婆子把小院子擠得滿滿的。
被簇擁在中央的刺史千金如煙珠翠盈頭,拔尖的相貌,看來就是那種難纏的主兒。
這年頭真是餓死膽小,撐死膽大的,好一個有備而來啊!汝鴉在心里暗暗嘆氣。
她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門。
“無知婦人,看見我家小姐不會見禮嗎?”婆子一看見出來的汝鴉就大聲喝著。
果然是“丞相的家丁四品官”,刺史府里,隨便一個婆子氣焰都高人一等。
“見過如煙小姐。”自知身分低微,汝鴉認分的行了禮。
“想不到姊姊家世平平,架子倒是不小。”
這還有天理嗎?侵門踏戶來到別人家,卻說主人氣焰不小?
“我听黃郎說姊姊對我成見很深,堅持不肯讓我入門……真遺憾,我一心想同姊姊和平共處,哪知道卻踫了一鼻子灰。”
汝鴉望了眼陰冷的天,看起來,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
“我再問你一次,與我共事一夫,你肯是不肯?”見汝鴉始終不開口,如煙頓時惱了。
“不可能。”
“你再說一遍?”
“小姐要我說幾遍都一樣。”
倏地,如煙一巴掌掀了過去,鮮紅的五指印清晰的留在汝鴉臉上。
“你讓我風度盡失,你這不識時務的女人……”如煙捏緊了發痛的手掌,氣悶難平。她已經夠低聲下氣了,都願委屈做小,這女人竟還不肯?這個不知感恩的賤人!
汝鴉感到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現在到底失禮丟臉的人是誰?
“來人!給她一點苦頭吃,像你這種卑賤的人就是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掉淚!嬤嬤,給我好好的教訓她!”
兩個高頭大馬的嬤嬤聞聲領命,粗魯的扯過她,一副漆黑竹夾、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就往汝鴉的手上套去。
“拶指!”
汝鴉眼睜睜看著可怕的刑具套上她十指,她想呼救,可放眼看去沒有半個家人還是僕人來幫她。
也是,要不是得到某些人的允許,這些人又怎敢恣意來欺凌她?欺她門戶一般、無人撐腰嗎?
天氣越來越涼,卻遠不及她此刻的心涼。
婆子們粗魯的拉扯,讓她指間的痛越來越凶猛,滿頭冷汗凝結在額頭,令她幾乎快要站不住腳。
她緊咬著牙關,想堅持站住,可是膝蓋已忍不住發軟,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她雙腿蜷縮,呻吟破碎的從口里溢了出來,咬破了唇,血的味道很快在嘴里散開,眼淚也一滴滴掉下來。
“我就不相信你不會求饒。嬤嬤,再給我使勁拉!”如煙見不得她那倔強的模樣,氣得怒聲咆哮。
汝鴉蒙上黑霧的眼看見自己烏黑成一團的十指,一種撕心裂肺的疼席卷她全身,隨著細牛繩陷進肉里面,她的手也血流如注。
她徹底放棄了掙扎,只想等時間過去。
“小姐,要是真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嬤嬤見多識廣,輕聲地提醒。
“潑水!弄醒她再繼續!”如煙才不在乎,她就是鐵了心要這女人吃盡苦頭。
嬤嬤照著吩咐,用冷水潑醒了汝鴉,就這樣反復折騰,直到她暈死過去為止。
她的手很痛,痛得好像十根指頭都不是她的了,心里像被刀劍戳了洞,疼得想哭,可是眼楮干澀無比,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她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因肉體的痛到了極致,還是因心如死灰。
受傷的手指被她咬著帕子隨便裹住了,可是一路走來,白色的巾子開出一朵朵紅花。
不久前,當她在放妻書上用血淋淋的指頭按下自己的手印時,她看見了丈夫眼里的一抹不忍。
不忍……任人那麼對待她,好個不忍啊。
他給了放妻書,表示他的寬容大度。但她已經不在乎拿的是放妻書還是休書,總歸是離緣了,沒什麼差別,往後她就是孑然一身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身子搖搖欲墜的同時,一只漂亮縴細但不柔弱的手出現,握住了她還在失血的手。
那人的聲音清朗,還帶著一絲朦朧的嘆息,“……你想死嗎?對不住,我來晚了。”
汝鴉閉上眼楮,墜入了暗夜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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