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顧芳華疾步穿過皇宮深院一段長長的石子甬道,手中的醫箱跟着發出輕微響聲,而她身前一名小太監走得飛快,幾乎是要小跑起來,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催促她,“顧太醫,麻煩您快一點!”
顧芳華歎道:“要我再快,就得在腳下裝兩個輪子了。”她的穿着已經算是簡便了,不像一般女子得拖着寬袖長裙走路,僅是白衫如雪,窄袖短襦,衣服胸口處繡着一隻飛天神鳥,腳踩一雙青色布鞋,這在華岚的女人身上是從來看不到的裝束,整個華岚也就隻有她一人會這麽穿。
因爲她是一名醫女。
顧芳華的父親顧彥材是華岚響當當的名醫,二十三歲就被召入太醫院,三十六歲成了太醫院的首座。本來顧彥材并沒有讓女兒承襲父業的意思,偏偏顧芳華自小就對醫術很感興趣,小小年紀便看了許多醫書,對于藥性和醫理頗有自己的見地。
她十四歲時,有一次憑借針灸之術救了一位當街昏倒的貴婦,後來才得知那貴婦竟是太平王王妃,自此聲名大噪,很多名門貴婦都指定她看診。
皇帝聽聞此事後,特意下诏,破例讓她以女子之身進入太醫院,成了華岚前所未有的女大夫。
有了這個女太醫之後,後宮嫔妃們十分歡喜,畢竟平時小病小痛都要傳召太醫診脈,若是那太醫稍微年輕一些,在這後宮是非之地難免引起口舌非議,如今有了女太醫,所有難題都迎刃而解了。倒是顧芳華經常忙得腳不沾地,這些娘娘們無論是頭疼腦熱還是心口不适,都要來煩擾她,害她連好好坐下來看本醫書的工夫都難有。
今天她好不容易抽出一天空閑時間想上書館逛逛,不料一腳剛踏出太醫院的大門,就被跑來請她的小太監直接拉走了。
這一回,說是馮貴妃突發急症。
“顧太醫,娘娘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很糟,奴才怕萬一耽擱了病情,可就……”小太監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沒經過什麽風浪世面,提起主子的病情真是憂心如焚、臉色煞白,好像馮貴妃頃刻間就要撒手人寰似的。
顧芳華一邊緊跟他的腳步一邊問:“娘娘是幾時開始不舒服的?”
“用過午飯沒過一會兒,娘娘就說頭暈目眩、腹痛如絞。”
“娘娘午膳吃了什麽?”
“今天娘娘家鄉的親戚來探望,娘娘很高興,讓禦膳房包了餃子,娘娘還多吃了幾個。”
“什麽餡兒的?”
“香菇。”
顧芳華想了想又道:“讓禦膳房把今日入膳的香菇拿來給我看。”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素秋殿,殿外兩名宮女早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原地打轉,一見那道由遠而近的白衣身影,兩個人就像看見了救命的神仙似的,連忙跑過來迎接顧芳華。
“顧太醫,您可來了,娘娘吐了兩回,特别難受……”
“知道了。”顧芳華仍舊淡定,将醫藥箱遞給其中一個宮女,問道:“娘娘吐了些什麽東西出來?”
“什麽東西?”宮女愣住,“都是娘娘中午吃的東西……”糊糊稠稠很惡心的一攤,她們哪裏敢多看?
“什麽顔色的?”
“這個……”
見那宮女被問倒了,另一個宮女忙補充,“娘娘吐了兩回,都是偏綠色的。”
“嗯。”顧芳華已經了然幾分。
她走入内殿,隻見殿内另有兩名宮女跪在軟榻旁伺候着,馮貴妃則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似是全身無力的樣子。
她幾步來到榻邊,先伸手握住馮貴妃垂下的手腕,默默把了脈,然後問向旁邊的宮女,“娘娘吐出的穢物在哪兒?”
那宮女傻愣愣地看着她,“啊?在、在殿外窗檻下那石榴紅的瓷盂裏……”
顧芳華起身到了殿外,找了根樹枝往那瓷盂裏攪了幾下,忽地嘴角微微上翹。她再返身回殿内時,便朝宮女伸手,“藥箱。”
宮女連忙把藥箱奉上,接過手的她坐上榻邊,小聲對馮貴妃說:“娘娘不用怕,是娘娘今天吃的東西不合娘娘的脾胃,才會引發急症,不是什麽要人命的病,但娘娘今晚暫時不宜再吃什麽東西,要将脾胃調養好,臣會開個藥方讓奴才們準備湯藥,再讓禦膳房準備一碗糖水搭配着喝,明天娘娘就有精神了。”
聽她這樣說,一直緊閉雙目、眉頭緊蹙的馮貴妃才緩緩張開眼,吃力地看着她,“芳華啊,有你這句話本宮就放心了,可是本宮到底是吃了什麽,竟然得受這樣的罪?”
“是蘑菇有問題。”顧芳華從藥箱中取出銀針,“臣給娘娘針灸兩針,娘娘會舒服一點。”她在馮貴妃兩手的虎口處各紮了一針,便坐在旁邊等待。
不一會,小太監捧着托盤進來,“顧太醫,這就是禦膳房今天做餃子餡兒用的香菇。”
顧芳華拿起來看了一眼,淡淡說道:“果然是落天菇。”
衆人不解地問:“什麽是落天菇?”
“看起來和普通香菇很像,隻是蕈柄要短一些,其實這種菇是不能吃的,它帶一點輕微毒性。”
“有毒?”衆人不由得驚呼。
“雖然有點毒性,但不至于要人命,吃一點也無妨,但吃多了會讓人上吐下瀉,像貴妃娘娘這樣。”
聞言,馮貴妃雖然已是有氣無力,也不禁氣得揚高聲,“去把禦膳房的主事抓起來,本宮要回禀陛下要了他的命!”
顧芳華勸道:“娘娘不必動怒,落天菇和香菇很像,且雖單食有毒卻可少量入藥,坊間有賣也時有人錯買,若娘娘因此處罰了主事,他可就委屈了。臣想,将買辦革職便是,也幸好沒出什麽大事,想必經過此事,那主事定會加倍小心。”
“本宮可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們!哼!一定要讓陛下嚴懲!”馮貴妃氣沖沖地對一名小宮女說:“玉蘭,你去見陛下,就說本宮快要被人毒死了,讓陛下盡快來見本宮最後一面!”
那小宮女剛應下便馬上出殿去了。
顧芳華收了針又開了藥方,囑咐小太監盡快去禦藥房抓藥、熬藥。
這時候皇帝已經帶着大隊人馬匆匆趕到,一進門就沉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是誰膽敢毒害貴妃?”
軟榻上的馮貴妃一見皇帝來了,立刻淚流滿面、顫巍巍地伸出手,“陛下,臣妾命苦啊!好久不見的家鄉姊妹入宮看望,臣妾讓禦膳房做了餃子當午膳卻中了毒,差點沒命見您了。”
聞言,皇帝鐵青着臉看向顧芳華,“你說說,馮貴妃怎麽樣了?”
跪在地上的顧芳華先叩首行禮,才道:“啓禀陛下,娘娘是誤食了一種毒菇,這毒菇的外形和香菇極爲相似,卻帶有輕微毒素,導緻娘娘吃下後脾胃不和而嘔吐,所幸毒素都已吐出,應當沒什麽大礙,臣已爲娘娘開了一些養胃的藥方,娘娘調養兩日便可痊愈。”
皇帝聽完放心了,便坐上軟榻跟馮貴妃說了些安慰她的話,馮貴妃仗着皇帝寵她,越發撒嬌,說什麽都要皇帝嚴懲禦膳房的人,皇帝滿口應允,畢竟皇宮中最怕的就是暗殺,堂堂禦膳房竟然在食物把關上出了這麽大的岔子,倘若今天這毒菇是讓皇帝吃到肚子裏,那還了得?
于是皇帝當場就把禦膳房的主事傳喚來,劈頭蓋臉的痛斥一番,罰俸一年,降職處置,并且重責那個負責采辦食材的買辦五十大闆,轟出皇宮。
這樣一番雷霆之怒總算是安撫了馮貴妃。
眼看馮貴妃又倚着皇帝嬌嬌怯怯地說私房話,顧芳華知道自己再待下着實多餘,便起身告退。宮女幫她拎着藥箱,送她出殿外。
和來時急如星火不同的是,此時無事一身輕,顧芳華多了幾分惬意。那個接她來的小太監已經去禦藥房抓藥了,她便自己踱步往宮外走。
走過驕陽宮時,忽然有個東西嗒一下砸中她的頭,她用手摸向被砸中的額角,氣憤地擡頭找罪魁禍首,隻是還沒有看清兇手,就聽到小孩子的說話聲。
“哎呀!真糟糕!失手打中人了!師父,怎麽辦啊?”
接着,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揚起,慢悠悠地說:“師父是怎麽教導你的?若有對不住人家的地方,理當及時向人家表示歉意。她若不接受是她的事,你若不講就是你的錯了。”
認出男子的聲音,顧芳華将藥箱放下,一手揉着額角,一手指着樹梢,“程芷岚,枉你是太子太傅,一天到晚教太子的都是些不學無術的玩意兒,仁義智勇、詩書禮儀,八成你什麽都沒教會,倒是摸高爬低的事情教了不少,太子再跟着你學下去,日後如何能做一國之君?”
唰一聲,從樹上躍下一道高瘦身影,肩膀上還扛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大的這個約莫二十四、五的年紀,外形俊俏、目似朗星,月白色的普通長衫看不出其真實身分來,但小的那個穿着鵝黃色的錦緞繡蟠龍外袍,一看就是皇家子弟。
看到他們兩人,顧芳華不情不願地屈膝行禮,“臣見過太子殿下。”
那黃袍小童從男子的肩膀上一躍跳下,朝她伸出一手,笑咪咪地開口,“免禮,顧姊姊不用這樣客氣,剛才是本宮失手用彈弓彈到你,不知道你的頭還疼不疼?要不要宣太醫爲你診治一下?”
“臣自己就是太醫,這點小傷還不至于再勞煩他人。”顧芳華瞥了一眼站他身後的男子,忍不住勸道:“殿下啊,請恕臣多言,您是天子之身、國之根本,整個華岚國除了陛下之外最尊貴的人了,爬樹玩彈弓這種事,是民間野孩子才會做的,您也學來玩,實在有失身分。”
太子尚仁傑眨巴着一雙漂亮大眼睛,笑道:“太傅說,詩書要學習,武藝也得兼顧,才會帶着本宮練彈弓,據說訓練臂力和腕力有利于将來學習弓馬騎射。”
她哼了一聲,“這是程太傅的歪理吧?沒聽說練彈弓還能練好臂力和腕力的。”
“顧太醫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卻要質疑練功之法,這才是歪理。”程芷岚抱臂胸前,側着頭對太子笑道:“殿下,您要記得,這世上沽名釣譽的人比您的發絲還要多,走在路上不小心就要被這樣的人絆倒七、八回,以後咱們出門還是要看黃曆,若是黃曆上寫明不宜出行,咱們就在驕陽殿躲起來,免得出門觸黴頭。”
顧芳華冷笑道:“程太傅說的太對了!不僅是沽名釣譽,還有那胸無點墨卻要誤人子弟的世間敗類,在路上屋瓦從天掉落砸死五個人,隻怕有四個會是這樣的人物,所以出門前殿下務必要看黃曆,以保安康。”
尚仁傑擡頭打量起他們兩人,忽然笑着拍手,“你們倆一人一句說得好精彩,是在鬥嘴給我看嗎?我最喜歡看人吵架了。”
程芷岚摸摸他的頭發,笑道:“殿下會錯意了,臣哪裏會和一個小小醫官鬥嘴?好歹臣是陛下親封的太子太傅,官居一品,顧太醫縱然得到諸位嫔妃的信任也不過四品,就是再厲害,坐到太醫院首座的位置也隻是三品官。您幾時見一品大員和四品小官站在一起鬥嘴的?那才是有失身分呢。”
聞言,顧芳華提起藥箱,曼聲道:“官階雖有高低,卻無貴賤,古時尚有直臣敢向君主進言,怎麽同殿爲臣卻不能直抒胸臆了?程太傅刻意高估自己、貶低同僚,真是令人不齒。”
語落,她向尚仁傑躬身行禮,“殿下,臣在太醫院還有諸多事務繁忙,恕不能相陪,告退了。”
尚仁傑看她要走,似想起什麽,眼珠一轉,問道:“顧姊姊,母後過幾天就要過壽了,她一直念叨着你上次替她調配的玉露丸吃了之後氣色見好,本宮想和你多要幾丸,送與母後做壽禮,行嗎?”
“殿下有行孝之心,臣豈能不遵從?更何況對皇後娘娘鳳體有益的事情,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兩天後,殿下可派人去太醫院取藥。”
聞言程芷岚卻在一旁歎氣,“殿下啊殿下,您怎麽不肯聽爲師一句話,她小小年紀醫術淺薄,無非仗着父親之名賣弄小聰明,僥幸博得幾分虛名,但這入口之藥是何等重要的事?更何況殿下還是要贈與皇後娘娘的,更不該托付給這等庸醫才是,太醫院中多少良醫名醫,哪個不比這丫頭強十分?”
尚仁傑說:“但母後十分贊許她,後宮嫔妃也都很器重她,本宮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差池。”
顧芳華斜睨程芷岚一眼,哼道:“既然程太傅對臣這麽不信任,也罷,勞煩殿下另請高明。”她提着藥箱繼續大步往宮外走,多虧裙擺較短,走得這麽快都踩不到裙角。
尚仁傑看着她的背影問道:“太傅,你好像很不喜歡她啊?爲什麽每次見她都要和她吵架?”
頓了一下,程芷岚笑了,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殿下年紀小,所以不懂,日後您就明白了。”
太子的眼珠子轉了轉,跟着笑了,“哦,我明白了,太傅心中其實是喜歡她的?”
程芷岚哼了一聲,“那個笨丫頭?誰要喜歡她!”咬着漂亮的下唇,他恨恨地說:“是她曾經得罪我,所以我早晚有一天要從她身上把這筆債讨回來。”
顧芳華每次看完診都喜歡獎勵自己一頓美食,所以從皇宮出來後,她沒有直接回太醫院,而是轉道去了京城最熱鬧的東街市集,那裏有她最喜歡的飯館酒樓和珍味美食。
剛走進悅來鄉酒樓,就見裏面已經坐了八成客人,幾乎沒有空桌子,她擡眼一掃,見最裏面有一張桌子坐了一名少女,粉色衣衫,桃紅色的臉頰,很是醒目好看。
她大剌剌地走過去,說了一聲,“并個桌子。”然後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那女孩兒愣了一下,連忙說道:“姑娘,這位子已經有人了。”
“有幾個人?”顧芳華反問。
女孩兒又怔了怔,“一個。”
“那不就是了,這一桌最多可以坐四個人,等那人來了,也還空着兩個位子呢。”顧芳華可顧不得和她耍嘴皮子,連忙招呼夥計過來,“我要一碗酸辣粉,一份胡辣湯,一份麻辣雞,一碟子老醋花生米。”
“一碗酸辣粉,一份胡辣湯,一份麻辣雞,一碟子老醋花生米哦—— ”夥計喝着走進了後廚。
顧芳華抽出筷筒裏的筷子,不耐煩地等着。
對面的女孩兒上下打量她的衣着和她腳邊的醫藥箱,又盯着她衣服胸口處繡着的那隻神鳥好一會,忽然好奇地問:“請問,你是不是姓顧?”
這回換顧芳華愣住了,“你認得我?”
原本似被愁雲籠罩的女孩兒,露出淺淺的笑容,“全華岚會做這般穿着打扮的除了顧大夫還能有誰?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巧,能在這裏遇到你。”
“我很有名嗎?”顧芳華好奇地問。
女孩兒微笑着點點頭,“華岚的女孩子都希望能成爲像顧姑娘這樣了不起的女子,不僅醫術精湛,還能以此受國家重用,說來你可是華岚從古至今唯一一位女官呢。”
聽到這極盡贊美的話,顧芳華反倒望天翻了個白眼,“不過是給皇後娘娘看病的小大夫罷了,沒有你說的這麽厲害。好吧,見之就是緣分,難得你認得我,一會兒我請你喝胡辣湯。”
女孩兒搖搖頭,“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爲何要在這裏坐着?哦,對了,等人。”看着女孩兒一臉怅然,顧芳華忍不住問道:“可是家中遇到什麽難事了?若是有人生病,或許我可以幫忙。”
“是有難事,但不是因爲生病。”女孩兒揚起勉強的笑,“姑娘你幫不上我,但我謝謝你的好意。”
顧芳華覺得女孩兒這樣說該是有些内情,但既然人家說她幫不上忙她便無心多問,專心緻志地等那美食。
不一會兒工夫,飯菜都已上齊。
顧芳華又客氣地招呼那女孩兒一句,“反正也得等人,你要不要嘗嘗麻辣雞?這裏的麻辣雞用的是專門從長泰運來的辣椒,香辣極了,别處都比不了。”
“不了,謝謝你。”女孩兒依舊客氣地婉拒。
她已經餓了,既然幾次邀請都被謝絕,她也就不再裝客氣,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頤起來。别看她外表瘦弱的樣子,但是胃口極好,飯量也不小,不過一會工夫,一碗酸辣粉先被她吞進肚子,麻辣雞也沒了大半。
她一邊吃一邊贊歎,“人生在世若天天都有這樣的美食果腹,可就是人間極樂之事了。”
女孩兒看她吃得這樣香,忍不住說道:“我娘說辣子傷身,還是少吃爲妙,你一口氣吃下這麽多,嗓子不會疼嗎?”
“我是個嗜辣如命的人,一天不吃辣就會渾身不自在。”顧芳華笑着又舀了胡辣湯喝。
此時忽然有人走到她們桌邊,那人急匆匆似的來,一來到跟前就連忙道歉,“真是抱歉啊,杜小姐,在下來晚了。”
見到來人,那女孩兒謹慎地壓低聲音,“噓—— 王大哥,這裏人多嘴雜的,咱們要不要換個地方說話?”
“不用,就是這種鬧烘烘的地方才安全。”來人看了正吃得不亦樂乎的顧芳華一眼,以爲是這女孩兒的朋友,不甚在意,便問道:“杜小姐把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女孩兒從身邊的小包袱裏謹慎地拿出一包錢袋,“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了,王大哥,我現在能相信的人隻有你,請你一定要救我全家。”
那人看到錢袋,眼睛一亮,連聲說:“放心放心!我王老虎承諾過的事情幾時有辦不到的?你這件事雖然麻煩點,但我已經和裏面的人打過招呼了,你放心,今天晚上一定讓你看到你爹。”
說完,王老虎抓起錢袋就要走,不料一直悶頭吃飯的顧芳華忽然伸出一腳,正好絆住他,害他身子一歪就要栽倒,好在身手矯健的他連忙扶着桌子站好。
王老虎不悅地瞪着顧芳華罵道:“你這丫頭,怎麽也不把腳收好?”
“你這騙子,怎麽也不把尾巴藏好?”顧芳華冷冷一笑,“王老虎的大名我也聽說過,聽說你因爲坑蒙拐騙老弱婦孺而被官府重打二十大闆,丢在監獄關了三個月。怎麽?剛剛放出來又要騙人了?别欺負人家小姑娘是外地來的,不知道你那些豐功偉績。”
聽到這,女孩兒大驚失色,立刻起身問:“這是真的嗎?王大哥,你……你真是騙我?”
“别聽她瞎說!”王老虎身材魁梧,一雙眼似銅鈴般瞪向顧芳華,“我警告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這張小臉揍花!”
毫不在意的顧芳華微微一笑,從腰際取下一塊牌子,示意給那大漢看。“認得這牌子上的字嗎?”
王老虎瞪着那牌子—— 一塊烏黑的鐵牌,鑄刻著「四品”二字,邊上還雕有一圈漂亮的玉蘭花,那是代表華岚國的圖騰。
他慌了,“你……你是官……”然後他終于留意到顧芳華衣服上的神鳥,簡直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跳起來指着顧芳華說:“你是那個給皇後和皇妃們看病的女醫官?”
顧芳華故意歎了口氣,“好歹你是京城人,竟然沒有一個外鄉姑娘認出我的速度快。太醫院雖然不是提督府,但是朝中上下多少達官貴人的身體要仰仗我們太醫院的人照顧?所以隻要我一句話,你再被關入大牢是指日可待了。”
王老虎變了臉色,連忙笑道:“姑娘這話是從何說起?我可不是要騙她,真是她有求于我,不過既然姑娘人在這裏,您可比我更有能耐,她的急難還是您來救吧。”說着,他将錢袋丢在桌上,落荒而逃。
看人走了,顧芳華将錢袋丢進女孩兒的懷裏,“收好,以後别再随便讓人家騙了。”
點點頭,女孩兒癡癡地看着她,“你、你怎麽知道我是外鄉來的?”
“你說話的口音嬌嬌軟軟的,一聽就不是京城人士,更何況那王老虎早是臭了名的騙子,你居然會信他,若不是個外地來的蠢丫頭,怎麽可能被他騙?”顧芳華慢悠悠的把那胡辣湯喝完,又嗑了一把花生米,胃裏已經飽脹,她掏出一小塊碎銀丢在桌上,喊道:“夥計結賬!”起身就要走。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袖口,那女孩兒猛地跪在她身後,泣聲說道:“求顧姊姊救我!”
顧芳華因爲吃了太多的辣椒,胸口熱得像火燒,被她這樣莫名其妙的一跪,明明沒有喝酒,卻開始有些頭暈了。
掙紮了兩秒,顧芳華最後說服自己不是愛找麻煩,隻是頭暈想坐下來休息,就順便聽聽這女孩兒訴說她的遭遇吧。
原來這女孩兒叫杜芊芊,父親是宿城知府杜松,因遭奸人陷害而被捉拿進京待審,杜芊芊則一下子從官家千金淪爲罪臣之女,雖然聖旨中尚未點明要如何處置杜家人,但是她這樣隻身上京也是極其冒險的一件事。
“你家怎麽也沒個人陪你進京,就讓你自己一個人來了?”看她這纖纖弱弱的樣子,真想像不出這幾百裏路,她一位千金大小姐是怎麽走的?想必是個外柔内剛的姑娘吧。
“其實還有兩位老仆陪着我上京,但是今天我約了王老虎見面,便讓他們在客棧等我。”
顧芳華揉揉眉心,“你怎麽會認識王老虎這樣的騙子?”
杜芊芊歎道:“也不算是認識,隻是剛進京時,客棧老闆主動問起我爲什麽事進京,聽說我家的遭遇後,便說有個朋友能幫我,隻是上下打點需要銀子,讓我去籌款,約好了今天在這裏等王老虎。”
顧芳華哼道:“明白了,客棧老闆和王老虎是串通一氣的,都不是好東西。”
思及此,杜芊芊秀眉緊蹙,“姊姊戳穿王老虎之後,我才想明白這點,看來一會兒回去我得換家客棧了。”
﹁那是要的。﹂顧芳華看着她又說:“但是你的事情我真的幫不上忙,你實在是跪錯人了。”
聞言,杜芊芊淚眼蒙眬地看着她,“好姊姊,我早就聽說你的大名,知道你是咱們華岚的奇女子,隻是我身處偏遠之地,不得一見,今天我們能在這裏巧遇,必是菩薩知道我的委屈,所以派姊姊來搭救我。姊姊,我不求能爲父親伸冤,隻求能見他最後一面,就是死也瞑目。”
顧芳華心腸很軟,實在是禁不得被人這樣苦苦哀求,更何況杜芊芊哭起來無聲,但是兩行清淚嗒嗒從眼眶中滾落的樣子,更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她在心中歎口氣,暗暗罵道:誰讓你多管閑事,現在閑事果然找上門來了,人家一口一個姊姊,連避都避不開了。
她隻好說道:“你父親該是關在刑部大牢,可惜我和刑部并沒有相熟的人,隻能幫你打聽。既然你要換客棧,太醫院後方街上有一家清園居,價格公道,也算幹淨,你不如就搬到那裏去吧,我若是有消息了,也方便告訴你。”
見她答應了,杜芊芊連聲說謝,終于再次露出一絲笑來,又坐了一會兒,便跟顧芳華告别,回去整理行囊。
看着她的背影,顧芳華自覺吃這一頓飯的代價不小,平白認回一個妹妹不說,還給自己背了責任。
她在回太醫院的路上就拚命想,要想幫助杜芊芊見到父親,應該求誰?
刑部尚書霍建申和她素無交情,加上那人脾氣有些暴躁,在朝中沒有多少說得上話的朋友,想攀交情是攀不上了。
求皇後嗎?都知道後宮是不能幹預政事的,若追究起來可是大事,皇後跟杜家沒親沒故的,不會犯這險。
總不能幫杜芊芊去告禦狀,求皇帝吧?杜芊芊的父親就是奉旨捉拿進京受審的,尚不知道罪名是什麽,也不知道皇帝心中怎麽打算的,這時候去求情,簡直是給自己找罵捱,更去不得。
唉,千思萬想,都怪自己不該多事伸那一腳,她又不是皇帝跟前說得上話的權臣,幹麽做英雄救美的事情?
……想到這權臣,她忽然想起一人—— 程芷岚。
對啊,差點忘了這号人物,若要說當今朝堂上誰稱得上權臣,程芷岚該是當仁不讓吧?十六歲金榜題名,外放做官不到三年,又被召回京城做了吏部侍郎,接着被封爲太子太傅,無人不知他在皇帝面前很得寵幸,畢竟會把小太子交到他手中,就足以說明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事到如今,求神不如求鬼,看來她隻有去求程芷岚了。
看看天色還不算太晚,顧芳華到太醫院的後廚房裏轉了一圈,揀了幾塊早上做的點心放到食盒裏,然後拎着出門。
太醫院裏其他太醫看她竟然拎着食盒往外走,都忍不住笑問:“芳華,你是不是拿錯工具了?”
顧芳華苦笑,“沒錯,這是……去看一個朋友。”經過藥房時,她又拐進房裏從滿牆的藥櫃中翻出兩顆藥丸來,并置于錦盒中,收進袖口暗袋,這才出了門。
程芷岚的住處距離太醫院不算遠,走過三條街就到了。顧芳華在距離程府一條街的地方就見一輛馬車徐徐在大門前停下,馬車周圍仆人丫鬟環繞,前呼後擁的從馬車上迎下來一位袅袅婷婷的佳人。
顧芳華眯起眼細細的看—— 原來是青鸾郡主,見狀,她忍不住微微挑起唇角。早聽說青鸾郡主對程芷岚有意思,今天她算是碰個正着,若是平時的她必然要躲得遠遠的,免得讓他誤會自己愛窺探他的“好事兒”,但今天她爲要事而來,躲也躲不開,隻有硬着頭皮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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