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卿卿仰頭看著不遠處那漆雕匾額的三個大字—丞相府。
朱紅的大門,莊嚴的石獅,再加上門前傲然站立的八個家丁。
自己跋山涉水,不遠千里從臨安縣日夜趕來京城,所要找的,就是這里了。
「幾位大哥,請問秦子正秦相爺,可是住在這座府邸之內?」
負責把守丞相府的幾個年輕家丁挑高眉頭,待看清和自己講話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穿著一襲粗布衣裳的丫頭時,眸底立刻閃現一抹不屑的光芒。
離她最近的那個年輕家丁笑了一聲,「沒錯,這的確是丞相府,妳是誰啊?」
「麻煩幾位大哥替我通傳一下,告訴秦相爺,臨安白卿卿奉師命到訪。」
「臨安白卿卿?」
對方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這個丫頭,只見她個頭不高,身材瘦削,倒是五官樣貌長得還算不錯,膚白眼大,翹鼻小口,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
只是她這一身穿著打扮卻太過寒酸,肩上背著的灰禿禿小布包上,還打著一層厚厚的補丁。
自古以來,嫌貧愛富之人比比皆是,眼前這個叫白卿卿的姑娘雖然模樣生得還算養眼,可一看那身打扮就知道是個鄉下丫頭。
只見那家丁趾高氣昂道︰「姑娘,妳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家相爺可是大燕國一品大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是妳一個小村姑想見就能見得到的?」
另一名家丁沖她揮了揮手,「趕緊走,趕緊走,別擋在這里礙了爺的眼。」
被當成蒼蠅一樣驅趕的白卿卿不怒反笑,「這位大哥,你剛剛是不是沒聽清我的話?臨安白卿卿,奉師命來京城拜訪秦相爺,這就意味著,在我來京城之前,我家師父已經和你家相爺互通過書信了。如今你問都不問一聲就把人往外趕,不怕你家相爺知道你們自作主張之後,會革了你們的職嗎?」
別看她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姑,這番話卻說得振振有詞,霸氣凜然。
幾個家丁夠一個丫頭片子給教訓了,臉上自是掛不住。
為首的那個家丁忿忿地叫道︰「我家相爺整日忙得天翻地覆,別說妳一個鄉下來的小村姑,就是朝中手握實權的各大官員,想見相爺也得排隊等候。」
白卿卿冷笑一聲,「所以這位大哥是在嘲笑我身分低微,不配拜見你家相爺了?」
「算妳還有自知之明。」
「如果我沒記錯,相爺在沒入京為官之前,同樣出身貧寒,是個身無分文的窮書生吧?你嫌我出身低微,是不是意味著,你根本就沒把你家相爺放在眼里?」
「妳……」
那家丁夠她氣得火冒三丈,要不是顧忌眼前這人只不過是個丫頭片子,他早就一拳揮過去揍得她滿地找牙了。
白卿卿環著胸,不客氣道︰「我怎麼了?難道我不能說實話?你倒是去問問,有誰不知道相爺在為官之前不是出身貧寒的鄉巴佬。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一方面是靠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靠的是天下老百姓的支持和愛戴。如果讓相爺知道,他養了一條瞧不起鄉下人的看門狗,小心他下令扒了你這張臭狗皮!」
「妳……妳這個該死的丫頭……」
那家丁正想痛罵,就見白卿卿撇過目光,望向不遠處一頂藏青色的軟轎,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說秦相爺,您熱鬧要是看得差不多了,就快些現身吧,再不露面,小心你家門口這條狗被本姑娘給活活氣死。」
「哈哈哈……」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轎內傳出,不多時,就見轎簾一掀,一個六、七十歲的白面老頭從轎子內走了出來。
他身上穿著一襲深紫色的官袍,下巴上蓄著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生得慈眉善目,儀態雍容,額頭正中還長了一顆大黑痣,冷眼一看,倒是和畫上的老壽星公有七分相似。
那幾個家丁看到此人,急忙上前行禮,口呼相爺。
這老頭不是別人,正是大燕國當朝丞相—秦子正。
他撫著胡須,笑著對白卿卿道︰「丫頭,妳怎麼知道坐在轎子里的就一定是老夫?萬一是別人,妳不是鬧笑話了?」
白卿卿哼道︰「秦相爺,您老人家還真把我當成無知婦孺了?第一,大燕國三品以上官員所乘的轎子,轎簾上都會用金線繡上兩只老虎;第二,在我來京城之前,師父曾耳提面命告訴過我,秦相爺的樣貌非常好認,只要看到額前有一顆大黑痣的白胡子老人,那就一定是秦相爺了,您方才掀著簾子偷瞧,我早看見您了。」
「丫頭,妳師父是……」
「聖手醫仙,莫守德!」
秦子正聞言一驚,「妳就是老莫頭在信里提過的那個又機靈又刁鑽又厲害的小徒弟?」
白卿卿嘴角一抽,不卑不亢道︰「機靈我不否認,刁鑽勉勉強強,厲害看要對誰。」
「哈哈哈!」秦子正被口齒伶俐的她給逗得大笑不止,「妳這脾氣秉性果然對老莫頭的胃口,難怪他行了一輩子的醫沒收過徒弟,結果黃土埋半截了,卻把妳這麼個丫頭片子給領進師門。來來來,別在外面傻站著了,咱們進屋去聊。」
那幾個守門的家丁看相爺不但沒教訓那出言不遜的丫頭,反而還把人給請進丞相府,立刻意識到這丫頭的來頭定是不小。
在經過那幾個家丁身邊的時候,白卿卿還不忘沖眾人嫣然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卻被氣死人不償命的挑釁所占滿。
幾個家丁敢怒不敢言,他們就不明白了,相爺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做啥對一個小丫頭如此禮遇?
最可氣的就是,這丫頭橫看豎看,分明就是一個鄉下來的村姑,而且還是一個嘴巴惡毒,性子刁鑽的村姑。
一進到大廳,秦子正便迫不及待地向白卿卿打聽她師父的行蹤。
「什麼?老莫頭又出門遠游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秦子正的胡子都被氣得翹了起來。
他拍桌子瞪眼道︰「我在信中明明寫得很清楚,讓他無論如何來京城與我會上一面,沒想到這老東西居然如此不守信用,真是氣死我也!」
「秦相爺,您老有什麼事,和我說也一樣。」
坐在紫檀椅上喝著清茶的白卿卿抽空看了怒髮沖冠的秦子正一眼,見對方眼底不認同的神色,皮笑肉不笑道︰「怎麼?難道秦相爺覺得我代表不了我師父?」
秦子正哼了一聲,「丫頭,妳可知我這次寫信叫妳師父過來,究竟所為何事?」
「我師父既然被人喻為聖手醫仙,千方百計想要尋他的人,自然是為了治病救人。」
「妳也知道是為了治病救人,那為何他居然避不見面?」
「秦相爺,這您可就冤枉我師父了。您也知道,自從五年前我師母過世之後,我師父就對老天爺發下毒誓,今生今世,他要遠離塵世紛擾,再不會親自出手去救任何一個人。」
秦子正眉頭一皺。
關於老友在五年前發誓再不出手治病救人這件事,他的確是略有耳聞。
莫守德一生癡迷於鑽研醫術,其治病手法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
據說,只要還殘留一口氣的病人,無論身患多麼可怕的惡疾,只要莫守德出手,閻王爺就別想從他手中將人命搶走。
可偏偏他的妻子,在他被請到別處救人之時,突然身患惡疾,斃命家中。
莫守德出診回家的時候,發現心愛的妻子咽氣多時,悲從心生,大哭不止,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從悲傷中走出來,甚至還對天發下毒誓,既然連自己的妻子都治不好,他又有什麼臉面繼續行醫,從今而後不再出手救人。
從那以後,聖手醫仙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無蹤了。
大概是兩個月前,秦子正無意中從別人口中得知,失蹤多年的莫守德居然出現在臨安一帶,他立刻派人去尋莫守德的蹤跡,果然發現了那老東西的落腳處。
當下想也沒想,給對方送了一封書信,信中鄭重表明,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求對方無論如何都要親自來京城一趟。
結果,人是來了,卻不是莫守德本人,這讓他怎麼能不窩火?
「總之,有些話我和妳一個小姑娘說不明白,妳能不能寫信向妳師父求求情,讓他無論如何親自來京城一趟?」
白卿卿突然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秦子正一眼。
秦子正被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打量,頓覺如芒在背,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秦相爺,您頭痛的老毛病,應該至少有三年之久了吧?」
「啊?」秦子正被對方的話嚇了一跳。「妳怎麼知道我有頭痛的毛病?妳師父告訴妳的?」
「您不是在五年前就和我師父斷了聯系嗎,我師父的醫術就算再神,也不可能神到隔著千里之遙給您把脈吧?」
「那……那妳是怎麼知道我有頭痛癥的?」
「中醫講究的是望、聞、問、切,雖然我沒給您把脈,不過從您的氣色來看,有氣血不足之態。另外,您眼底發青,說明您睡眠不好;唇色發暗,說明心脈虛;瞳仁帶濁,說明肝氣不足,至於您頭痛的病因,如果我沒看錯,應該和中過毒有關,然而中毒癥狀不像新發,看來已有段時日,至少是三年以上,那毒性已深入臟腑,才會引起頭痛。」
這下,秦子正瞪圓了雙眼,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著坐在自己對面的白卿卿。
眼前這丫頭只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沒想到她只是瞧了自己幾眼,居然把自己的病癥看了個八九不離十。
四年前,他的確遭奸人謀害,差點命喪黃泉。
雖然最後老命撿了回來,卻因為中毒太深,留下了頭痛的後遺癥。
這些年,他前前後後找了不少大夫治病,卻始終不見成效。
久而久之,他便認了命,反正一時半會死不了,他也就無所謂了。
白卿卿見他被自己一席話說得目瞪口呆,便笑著從那只破舊的小布包內掏出一只通體發綠的小玉瓶遞到他面前。
「秦相爺,您打開瓶塞,聞聞里面的味道。」
秦子正先是一呆,隨後接過小玉瓶慢慢揭開瓶塞,瞬間,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便迎面撲來。
他貪婪地用力嗅了好幾下,驚喜地發現原本有些發脹的腦袋,慢慢變得十分清朗。
「丫頭,這里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白卿卿笑道︰「這是養神香,專門針對您這種頭痛癥的,因為您曾經中過毒,雖然毒被清了,可仍有少量毒素殘留在您的身體里。至於我給您的這瓶養神香,里面含有一種叫做忘憂草的藥物,專門克制各種毒素,您只要按每日三次聞上一炷香的時間,不出七日,糾纏您多年的頭痛,就會慢慢消失。」
「這藥真有這麼神奇?」
「有沒有這麼神奇,您親自試過不就知道了嗎?」
雖然秦子正對老友莫守德頗有微詞,但對方收的這個小徒弟卻十分討他喜歡,於是安排她在丞相府暫時住下。
一方面,他要磨著這丫頭,想辦法把莫守德騙來京城;另一方面,他也想看看丫頭給他的那瓶養神香,究竟有沒有她說的那麼神?
別看丞相府宅子不小,人口卻並不怎麼興旺。
秦子正五十幾歲的時候,夫人就因病過世了,他膝下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在軍中擔任重要職務,一年到頭難得回京幾次,女兒遠嫁外地,極少回來。
偌大的丞相府,只有他和一大家子家丁住著,看著熱鬧,實則冷清。
白卿卿的到來給他解了不少悶,別看這丫頭是個鄉下姑娘,口才、能力卻是不在話下。
她今年十八歲,六年前,她住的村落遭了一場大災,村民幾乎全部死光。
莫守德正好途經災區,將差點咽氣的她收在身邊親自撫養。
別看白卿卿年紀不大,卻是個十分聰明的孩子,短短幾年,就從莫守德身上承襲了絕妙的醫術。
她住在丞相府的這些日子里,府里的下人得知住在家里的小客人懂醫術,便三三兩兩來求她幫忙看病。
這些下人抱的心思非常簡單,在他們眼里,白卿卿只是一個鄉下來的村姑,就算略懂醫術,搞不好也是皮毛罷了。
那些發了燒,有輕微頭疼腦熱的下人,最初的目的只想向她討些免費的藥來吃。
結果老管家患了十幾年的老寒腿,居然被這丫頭給治好了。
最讓人不敢相信的就是,糾纏了丞相整整四年多的頭痛,居然也痊愈了。
至此,再也沒人敢小覷白卿卿的醫術。
本來還想讓她寫信給莫守德,逼他趕緊來京城的秦子正,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
這天傍晚剛吃過晚飯,他一本正經地對白卿卿道︰「丫頭,雖然我不知道妳的醫術究竟有多厲害,不過既然妳是老莫頭手把手教了六年的徒弟,相信妳也是真有幾分能耐的。
「不瞞妳說,這次我寫信讓妳師父來京城,的確是有個十分重要的病人,希望由他來幫忙救治,如今他不來,我只能求妳隨我走這一趟了。」
意識到他的口吻十分凝重,白卿卿道︰「那個人是誰?」
「他的身分我暫時不方便透露,總之,對我大燕來說,他的存在非常重要。」
白卿卿微微一怔,知道他之所以不肯說出對方的來頭,定是有什麼隱情。
既然人家不想說,她自然不會沒完沒了的打聽。
「他的病情是什麼?」
「眼盲。」
「先天還是後天?」
「後天。」
「多久了?」
「六年。」
「其他大夫怎麼說?」
「無解!」
「秦相爺信得過我?」
「不管有治沒治,總要試過才知道。」
「既然我這次是代我師父來京城赴秦相爺的約,這個忙,我自然會幫。」
隔天一早,白卿卿在秦子正的帶領下,乘著軟轎,晃晃悠悠地被抬到了京城東郊。
這里地處偏僻,人煙稀少,經過一片密密麻麻的紫竹林,一幢外觀奢華的大宅近在眼前。
待軟轎被抬到那大宅院門前,她清清楚楚看到朱紅色的大門正中的門匾上,寫著「墨園」兩個大字。
把守在墨園門前的守衛對秦子正的轎子似乎並不陌生,見轎子停下,立刻就有人上前問安。
不多時,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踩著急切的步子從院子里迎了出來,態度恭敬地深施一禮,「老相爺今日怎麼有空來此做客?」
秦子正步下軟轎,笑著回道︰「明昊,七爺今日在家吧?」
被叫做明昊的男子穿著一襲青灰色的侍衛裝,腰間別了一把長劍,容貌俊朗,氣質干練,講話時的語氣神態也是落落大方。
「回秦相的話,您來得還真是趕巧了,前些日子七爺去普陀寺住了小鴿個月,昨天傍晚才回到墨園落腳。您要是早來一天,屬下還真不敢保證您能看到我家七爺。」
「哈哈,這就叫做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秦子正的笑聲十分朗亮,這讓那個叫明昊的男人心底生出些許驚訝。
「秦相,不知是不是屬下看錯眼了,您的氣色比起從前,似乎好了不少啊。」
「你這小子不愧是七爺培養在身邊多年的菁英,眼楮居然如此毒辣,才一眨眼的功夫就瞧出老夫的變化。不瞞你說,這就是我今日來墨園拜訪七爺的目的。」說著,轉頭對另一頂轎子里的白卿卿道︰「丫頭,快出來吧。」
坐在軟轎里的白卿卿聽到秦子正的召喚,輕輕掀開轎簾,出了轎門。
當她的視線不經意落到明昊臉上的時候,眸光一閃,嘴角微微抽動,就連腳下的動作都不由自主地僵滯幾分。
這轉瞬間的變化,並沒有引起旁人過多的關注。
在明昊看來,眼前這身穿粗布衫的小丫頭,橫看豎看,不過就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小村姑而已。
不過,這小村姑既然能得當朝一品大員秦子正親自引薦,他自然不敢輕忽怠慢。
「秦相,這位姑娘是……」
「這是老夫專程為七爺請來的大夫。」
明昊面色一怔,眼底頓時閃過一抹不認同。
他很想說,老丞相您是不是胡涂了,找這麼個小丫頭片子給七爺看病,那不是存心給七爺找不痛快嗎?
就算七爺的眼疾令諸多宮中御醫束手無策,您也不該隨便找只阿貓阿狗來濫竽充數吧。
秦子正幾乎一眼就瞧出明昊的心思,他伸手在明昊的肩膀上拍了兩下。
「有什麼話,咱們見到七爺再說。」
明昊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駁了老丞相的面子,象征性地向一聲不吭的白卿卿點了點頭,這才將兩人引進墨園之內。
別看墨園坐落在京城東郊,地勢並不繁華,可偌大的宅子之內卻是別有洞天,奢華美麗。
這是一幢七進的大院落,里面的布置可以用應有盡有、美輪美奐來形容,宅子里的家丁僕役明顯是接受過正規的調教,一個個進退有度,溫順有禮。
不多時,一行人在明昊的帶領下,踏進一間散髮著龍涎香的屋子里。
這間屋子非常寬敞,裝飾得也十分奢華考究。碩大的白玉屏風佇立在屋子正中,四周墻壁上掛著各種書法字畫。
屋子里擺放的那套紅檀木桌椅價值連城,各類古董花瓶也是世間少有。
房間右側有一間內室,兩個房間正中掛著一副晶瑩剔透的水晶珠簾。
明昊走到那珠簾處便停了腳步,姿態謙卑地對里面的人輕聲道︰「七爺,秦相來了。」
內室傳出一個年輕而又低沉的嗓音,「賜坐,奉茶。」
「是!」
明昊不敢怠慢,急忙招呼秦子正落坐,又吩咐兩旁伺候的丫鬟去準備點心茶水。
吩咐完畢,明昊很有眼色地退出房門,守在外面等候主子差遣。
秦子正並未因為宅院的主人沒立刻出來接見自己而感到不自在,他彷佛習慣了這樣的待遇,恭恭敬敬地坐在紅檀椅內,隔著珠簾,對內室避不見面的人道︰「七爺的身體近日可好?」
「蒙秦相惦記,還算不錯。」
「聽明昊說,七爺前些天去普陀寺住了些時日。」
「和慧凈大師探討了一些佛法。」對方簡單說了幾句,隨後懶聲道︰「秦相今日來此,可有什麼要事與我相商?」
秦子正先是看了一言不發的白卿卿一眼,這才道明此番來意,「不瞞七爺,老臣今日登門拜訪,的確有事想和七爺商量。不知七爺可曾聽過當年名震一時的聖手醫仙莫守德?」
「略有耳聞。」
「這個莫守德,是老臣年輕時結交的一位老友,醫術非常高明,當初七爺初患眼疾時,老臣曾想去尋他幫七爺治病。沒想到莫守德的妻子突然離世,給他造成巨大打擊,心灰意冷之時,他決意正式隱退,自那以後,便在世間消失無蹤。直到兩個月前,老臣無意中從旁人口中得知他的下落,所以立刻寫信請他來京城治療七爺的眼疾。」
「他來了?」七爺聲音輕緩,聽不出是喜是怒。
「呃……」秦子正話頭一頓,「老臣無能,沒請到莫守德,不過……」話鋒一轉,又急切道︰「老臣今日將莫守德的徒弟給帶了過來,她姓白,名卿卿。別看她只是一個芳齡十八的小姑娘,精湛的醫術卻讓老臣打心底佩服。
「七爺記不記得,四年前,老臣遭奸人暗害,差點丟了性命那件事?雖然後來保下一命,卻落下頭痛的後遺癥。皇宮里上百個御醫都拿老臣的病情毫無辦法,沒想到卿卿不但一眼就看出老臣的隱疾,居然還在短短七日之內,替老臣除掉了這個糾纏多年的舊病。」
秦子正連夸帶捧,將白卿卿的醫術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就是不想讓里面的那位輕慢了這個被他親自帶來的小丫頭。
結果,他苦口婆心說了不少,卻沒有讓內室的七爺動容。
他淡淡地笑了一聲,「秦相的心意我領了,至於我的眼疾,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治與不治,分別不大。」
言下之意,對於秦子正請來的這位大夫,他壓根就沒把對方放在眼里。
「七爺……」秦子正聽了這話立刻急了,「您最好還是再考慮一下,卿卿雖然只是一個小姑娘,可是……」
「秦相,我累了,如若無事,便退下吧。」
這天底下敢用這麼囂張的語氣對當朝丞相下逐客令的,身分必是非富即貴。
就算里面的人從頭到尾都不曾露面,白卿卿也意識到對方的來頭一定不小。
見秦子正還想再做掙扎,一直沒吭過聲的她站起身,不卑不亢道︰「秦相爺,您別怪我多嘴,我這個人行醫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罪大惡極之人我不治;第二,喪心病狂之人我不治;第三,一心求死之人我不治。」
「雖然我不知道您口中這位七爺是何來頭,但從字里行間不難聽出,他對自己的病情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這剛好犯了我的第三個大忌。既然他無心求醫,相爺又何必強人所難,反正病在誰身,痛在誰心,作為旁觀者兼外人,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好了。」
這番話說得不疾不徐,鏗鏘有力,既表明自己的態度,又在無形之中警告對方,你有脾氣,我也同樣有傲氣。
秦子正被白卿卿這番大膽的言論嚇得不輕,急忙沖她使眼色。彷佛在說︰里面那位身分特殊,連我一個當朝丞相都不敢忤逆,妳一個小丫頭片子可不要頭腦發熱,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白卿卿並沒有把老丞相的警告放在眼中,自始至終,她一直保持著倨傲淡漠之態,好似那些來自外界的身分之差,對她來講只是過眼煙云。
別說秦子正被她的氣勢給驚得不輕,就連一直守在門口處的明昊,也被她給嚇了一跳。
要知道,他家七爺可是萬人之上之尊,這天底下,從來沒有人敢在七爺面前如此囂張。
可眼前這個年紀不大,穿著土氣的鄉下姑娘,不但沒把七爺放在眼里,居然還敢用那種大逆不道的態度和七爺講話,她這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但不得不說,白卿卿剛剛那無禮的一番話果然奏了效。
只聽珠簾一響,一支玉拐杖從里面探了出來,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也隨之從內室走了出來。
白卿卿抬眸一看,那男子大概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容貌生得甚是俊美,劍眉星目,挺鼻薄唇,雖然他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家居長袍,可渾身上下所迸發出來的氣勢,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身居高位,來歷不凡。
看清對方容貌的那一刻,白卿卿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利物狠狠戳了一下、鈍痛不已,臉色忽變,眼底閃爍著復雜的光芒。
當她試探地和對方四目相對時,一眼就看出對方的目光並沒有和自己對上。
她輕輕抬起手指,試探地在對方眼前晃動幾下,事實證明,他的眼楮果然什麼都看不到。
他……瞎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子正見白卿卿神色大變,以為她是畏懼於七爺的氣勢,急忙起身,上前恭敬道︰「七爺,卿卿只是一個鄉下姑娘,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如果她不小心得罪了七爺,絕非是有意而為之,您可千萬別和她一般見識……」
被叫做七爺的男人倨傲地站在眾人面前,用冷漠到讓人心寒的語氣道︰「沒見過大世面嗎?我倒不這樣覺得,這天底下敢用這種態度和我講話的,至今為止,她還是第一個。」
白卿卿忙不迭收回煩亂的心緒,故作鎮定道︰「七爺,您這話說得我可不愛聽,我雖然是個鄉下姑娘,可自幼也上過幾天學堂,識得幾個大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些道理我都懂。如果您沒失憶的話,應該記得我剛剛說過的那番話,並沒有任何不敬之處。若僅僅因為我講話的態度過於直接,就定我一個大不敬之罪,我只能說,七爺您外表看著尊貴非凡,實則心胸狹窄。」
「卿卿……」
這下,秦子正真是被這丫頭的快言快語給嚇死了。
雖然他欣賞這丫頭的直率,卻不贊同她將這份直率如此毫無顧忌的表現出來。
要知道,這天底下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將「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這兩句話參透在心的。
秦子正剛要開口試著幫白卿卿解圍,就見七爺抬起手臂,朝著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妳叫白卿卿?」他詢問道。
「正是。」
「聖手醫仙的徒弟?」
「沒錯。」
「妳可知我患的是什麼病癥?」
白卿卿深深看了對方一眼,不卑不亢道︰「眼疾。」
「有把握治嗎?」
白卿卿被他咄咄逼人的語氣激得牙根一咬,「有沒有把握,治過才知道。」
對方冷笑,「也就是說,我只是妳的試驗品?」
「你非要這麼認為,我自然無話可說。」
「白卿卿,妳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什麼賭?」
「我給妳一個機會,一個月內,妳若治好了我的眼楮,金山銀山、滔天權勢我都許妳;如若治不好……」
那七爺表情變狠,輕輕抬起手中的玉拐杖,指向白卿卿的位置,「妳這條命,歸我發落。」
霎時,房間的氣氛瞬間降了下來。
秦子正心頭一緊,剛要開口解圍,就聽白卿卿回道︰「金山銀山我不希罕,滔天權勢對我沒用。如果七爺真想賭,不如咱們換個賭法。」
她的話引得七爺眉頭一挑,饒有興味道︰「說!」
白卿卿向前走近幾步,緊緊鎖住對方那沒有焦距的雙眼,發狠般道︰「治不好你的眼楮,我這條命任你發落,若治得好你的眼楮,我要你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白卿卿咬得極狠。
不但秦子正被白卿卿的氣勢震到了,就連什麼都看不到的七爺,也被她那發狠的語氣震得眉頭一皺。
不知情者,還以為白卿卿和七爺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
可秦子正清楚的知道,七爺和白卿卿之前根本就沒見過面,為何這丫頭一看到七爺,就像看到了殺父仇人一樣,處處在言語上刺激啊?
見眾人不語,白卿卿冷笑著對七爺道︰「怎麼,您不敢賭嗎?」
對方扯唇一笑,淡聲道︰「好,這個賭局,我接下了!」
直到腳步踏出墨園,秦子正的意識還是飄飄乎乎,彷佛腳踩云端,完全沒有任何踏實感。
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他的初衷明明只是帶著卿卿去給七爺治病,根本沒想到還扯出一個賭約來。
回到丞相府後,他急得在屋子里直轉圈。
先不說他是打心眼里喜歡卿卿這丫頭,就沖著她是莫守德手把手教了六年的徒弟,他也不能讓這丫頭在京城出半點紕漏。
可是,住在墨園里的那一位,身分來頭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得罪得起的。
如果卿卿醫術不精,真的被對方奪了小命,他豈不是等於間接害了這個討他喜歡的小丫頭。
「秦相爺,您別再轉圈了,轉得我頭暈眼又花。」
此時的白卿卿就像個沒事人似的抱著一顆大只果啃得正香,完全沒把秦子正的緊張放在眼里。
秦子正被她那一臉不在乎的態度氣得胡子直翹,指著她的鼻子道︰「妳這小丫頭片子,可知道墨園里住著的那一位……他究竟是什麼人嗎?」
白卿卿抬眼笑道︰「難不成他是玉皇大帝?」
「妳還有心思開玩笑?知不知道,如果妳真的醫不好他的眼楮,這條小命搞不好就會交代了去?」
「秦相爺,您聽話怎麼只聽一半呢,那位七爺只說我若治不好他的眼楮,我的命歸他發落,可沒說一定會要了我的命。再者,您怎麼就知道,我醫不好他的眼楮?」
秦子正眼神一亮,疾步走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丫頭,難道說妳對這次的賭局很有把握?」
啃完一顆大只果的白卿卿,順手將光禿禿的只果核丟到外面,笑著道︰「我還沒有正式給他把過脈,所以能否治得好,現在還是未知數。」見秦子正的臉色又垮了下來,她安慰道︰「秦相,當年我師父收我當徒弟的時候就說過,我面相好,福氣厚,無論去哪兒都能遇到貴人。您擔心我得罪那位七爺會給我招來殺身之禍我能理解,但也請您稍微信任我一下,說不定我真的能治好他的眼楮,讓他當著眾人的面向我賠禮道歉呢!」
聽了這話,秦子正不由得皺起眉頭,略帶好奇道︰「卿卿啊,從出墨園那刻起,我就有件事一直想問妳,妳和七爺之間,應該沒有多大仇恨吧?」
正端起茶杯準備喝茶的白卿卿不禁五指一緊,捏在茶杯上的力道加大了好幾分,她強迫自己按捺住心底的煩躁,笑著回道︰「秦相爺這話問得可怪了,我和那七爺今天是第一次見面,怎麼可能會對他有仇呢。再者說了,他身分高貴,我身分低微,這種尊卑有別的道理,小女子我還是懂得幾分的。」
「哦,妳知道七爺的身分?」
白卿卿不緊不慢地笑著道︰「他是什麼身分我不曉得,我只知道,連當朝一品大員都對其禮讓七分,這樣的人物,絕非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小村姑能隨意觸犯和折辱的。」
這句話說得可謂是滴水不漏,讓秦子正完全挑不出半點毛病。
秦子正也覺得自己是過於多心了,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他發現白卿卿這丫頭年紀雖然不大,可懂的道理卻是不少。
以他對老友莫守德的了解,那就是個鄉野老匹夫,根本調教不出白卿卿這樣知書達禮,落落大方的性子。
怎麼說呢,別看她穿著簡樸,來自鄉下,可她的教養和學識卻比那些大戶人家嬌養出來的千金小姐還要出眾幾分。
還有,這丫頭也不知是不是偷了他肚子里的蛔蟲,短短相處幾日之後,便對他的喜好和生活習性了解個八九不離十。
比如她居然知道他喜歡喝用清晨露水煮出來的雨前龍井,還知道他下棋的時候習慣在棋盤邊放一碟切好的水果,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好幾次秦子正都懷疑,這個白卿卿以前是不是認識自己?
所以當他親眼看到她見了七爺之後,不斷和七爺嗆聲的那一幕,心底才會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白卿卿與七爺,以前到底是不是舊識?
「秦相爺,我瞧著那七爺年紀也不小了,可今天您帶我去那座墨園的時候,好像沒有在那幢府邸里看到女主人,不知七爺的夫人……」
秦子正這才拉回自己的思緒,苦笑一聲,「不瞞妳說,七爺的夫人在六年前去世了。」
聽到去世兩個字,白卿卿的心再次被震了一下。
一股難言的痛意在心中蔓延開來,個中滋味,想必這人世間除了她,再也沒人能夠體會。
見她面色發白,神色恍惚,秦子正道︰「卿卿,妳是不是在擔心和七爺之間的那個賭約?」
「呃,當然不!我只是在想,那位七爺看上去出身不凡,頗有權勢,他的眼楮之所以會瞎,是被何人所害?」
秦子正苦笑著搖了搖頭,「七爺的眼疾乃積鬱成疾所致,並非是被人陷害。」
「積鬱成疾?」
「唉!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不提也罷。不瞞妳說,七爺只是表面霸道張狂,內心卻是極細膩溫柔的。這次他突然提出這個賭約,多半也是負氣成分居多,如果妳真的沒把握治得好,我可以去向七爺求情,解了這個賭約。」
白卿卿道︰「說出去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怎麼可以說解就解。再說,在沒親耳聽到他向我說對不起之前,我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這一刻,她眼底的執著和霸氣,令秦子正異常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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