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
淡漠的開場白,彷佛代表兩人之間的距離有多麽遙遠。
他們重逢的地點是在一間法式餐廳,中午時間,店裏有十幾位客人,這一對出色男女即使位在角落也吸引著所有客人的目光。
女孩,是了,她是一名美麗、長發飄逸,模樣柔弱,神情十分委屈的少女,此時此刻,正以最無辜的眼神凝望對面的年輕男子。
儀表出衆的男子穿著西裝,姿態優雅的他宛若一幅畫,嘴角漾著溫柔的笑容,眼神卻銳利如刀鋒,彷佛只要一靠近便會受傷。
這樣的兩人,會交織出什麽樣的故事?
餐廳裏的客人徑自陷入想象之中,不過絕大多數都已下了結論,必定是感情糾紛。
論情字,無人不憔悴。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女孩問。
「六年又三十二天。」
似是沒料到他會記得如此清楚,女孩顯得有些詫異。「原來已經這麽久了……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男子僅單純回答她的問題,並沒有如同一般正常社交禮儀反問的打算。
「你有想我嗎?」女孩又問。
「有。」他斬釘截鐵回答,一點也不心虛。
「那爲什麽連一封信都不肯寫給我?」
「我有寫。」
女孩詫異地挑高眉毛,反駁他的謊言。「騙人!我一封信都沒有收到,你根本沒有寫。」她殷殷期盼他從遠方捎來溫暖,結果癡癡等待換來的卻是失落。
男子神情未變,「我有寫信,每個月一封,六年又三十二天,我一共寫了七十三封信,待會兒正要去寄出第七十三封信。」結果她已經回來了,正好省下去郵局的時間,以及等候回信的寂寞。
基于對他這個人的了解,女孩知道他不會說謊,既然他沒說謊,那七十二封信都寄到哪裏了?總不會寄到火星了吧?
「好吧,我暫時相信你。」她朝他伸出手,「那我現在回來了,信可以直接給我看。」
「不。」男子斷然拒絕。
「爲什麽?」至少可以看見一封信,他居然拒絕?
「我是寫給在法國的你,不是現在的你。」他如是回答。
女孩愣了一下,問:「有什麽差別?」法國的她和現在的她,最多差在頭發又長了幾公分而已,根本沒有任何改變。
男子仔細看了她好一會兒,彷佛是在審視一件精致的藝術品,又似是在透過現在的她想著六年前的她,眼神雖然銳利卻又不失淡淡的溫柔。
「差別很大……感覺不同了。」他下結論。
有很多話他可以對身在遠方的她傾訴,一旦她來到面前,那種感覺就是不對,表面看來他們的距離拉近了,其實是更遠了。
因爲隔閡、因爲關系,有太多因素讓他封閉心房,拒絕讓她看見最透明的自己,那是他最脆弱的部分。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距離,終究有其魔力,象是一層薄紗,使人朦胧、使人美麗,更令人輕易卸下防備,一旦少了這個距離,什麽都不同了。
「你這是吹毛求疵。」女孩壓抑著內心無法被滿足的好奇,忍不住指責。
男子淡淡揚笑,沒有反對她的指控,在某些事情上他確實謹慎。
她不懂──這不是指他剛才說的那些歪理,反正他向來很能說歪理,無論接不接受,那就是他的論調,誰也無法駁倒,她在意的是那七十二封信都去了哪裏?不會真的憑空消失吧?
又不是經過百慕達三角洲。
「那……至少讓我看一下信封總可以吧?」她決定要自己找出信寄丟的答案。
男子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信,大方的放在桌上。正如她了解他,他也很清楚她不是那種無法說理的人,一旦她同意便會信守承諾,她說只看信封就真的只看信封。
只消一眼,女孩便露出得意之色,彷佛好不容易抓到他的小辮子。
「你寫錯地址了!是六十九不是九十六。」呵呵!
他仍然氣定神閑,就像犯錯的人不是自己那樣地自皮夾裏抽出一張紙,上頭是她寫給他的地址。
女孩接過紙條,霎時慚愧得好想逃到火星。
他也看出她的異狀,那是她每次做了蠢事的習慣動作。
呵,輪到他笑了。
「這……我、我居然寫錯地址。」天!她怎會犯下這種不該犯的錯誤!
六年前,她必須離開台灣到法國,從父親那裏問到即將搬去的地址抄下來交給他,希望他能寫信給她──他們十分親近,他甚至比親生父親還了解她,所以想和他繼續聯系──怎知一個數字抄錯卻險些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她真的很慚愧……
男子臉上依然沒有多余的表情,好似早料到她會做出這種事而不會感到太意外。
「明明是六十九,我怎麽會寫成九十六……」她欲哭無淚。
原來他真的有寫信,只是她太烏龍,讓那七十二封信石沈大海……唉。
「你呢?」他沒有安慰她的懊惱,好整以暇地問著她。
「嗄?」
「你一通電話都沒有打回來。」他不想質問,不想表現出自己太在意的心情,偏偏一個不察,本該藏好的不滿仍是曝光。
淡淡一句話卻泄漏他這六年的寂寞。
這會兒女孩反倒擡起下颚,理直氣壯的說:「因爲我很生氣,你不寫信,爲什麽我要回信給你!」他在她心底有著不同的地位,他的承諾對她非常重要,他的失信也重重傷害她,所以她生氣,氣得不想理他。
「小孩子。」他被她噘著嘴的模樣逗笑了。
果然,她的個性如同記憶中的她,一點也沒有改變,這讓他多少有些心安,他不害怕她長大,只怕他們之間起了不應該有的化學變化。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那你爲什麽不打電話?」她不打,他總可以打吧?
「我爲什麽要打?」他不疾不徐的反問。
「因爲你是大人,大人不該和小孩子計較。」她自有其歪理。
平常愛裝小大人,這時倒是挺聰明的善用自己的年紀。
「我寫了信,你不回,一通電話也沒打,我猜你應該很忙,忙著上課交朋友,加上我事情也很多,就沒想到要打電話了。」他的確不想知道她有多忙,那只會更彰顯他的寂寞。
「對不起……那個……我很想你。」她像個小孩子一樣生氣,他卻是大人的作風,讓她自慚形穢,這會兒應該要逃到冥王星才能忏悔。
「……我也是。」他傾吐心情。
他的心底始終爲她保留一個很大的空位,然而熟悉的地方陌生了,不熟悉的地方更模糊……也未嘗不好,他是這麽想,至少,他們最初的關系將永遠不變。
「那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即使笑容再和煦,他的聲音依舊沒有半點起伏,代表他不高興。
「我沒生氣。」
「有,你有!」
「我真的沒有……」
「有,你氣我有了新朋友就忘記你,可是我不是,我是在賭氣!」她直接拆穿他的掩飾。
「欸。」他摸了摸額際,嘴角一揚,有些拿她沒轍。「既然你說是在賭氣,也就是認識新朋友忘記我這件事並不成立,所以我有什麽好生氣呢?再說,你是我侄女,疼你都來不及,又怎可能生你的氣。」
侄女?!
一旁的客人心生疑惑,明明看起來象是情侶的兩人,雖然在年紀上有些差距,但也不足以影響他們登對的外表,怎料他們竟是叔侄,太令人詫異。
「沒生氣就好,你都不知道,我最怕你生氣了。」連一家之主的爺爺,她都敢捋虎須,偏偏這個看起來不愠不火的男人才是她的克星。
他在她心底一直是個特別的存在,難以用言語形容。
「小時候怎麽就不見你怕惹我生氣?」他永遠是在身後替她收拾殘局的人。
「呃……」她支吾了半天,明顯對陳年往事感到不提也罷。
「什麽時候回來的?」他不想折騰她,好意給她台階下。
「剛下飛機。」她一下飛機立刻到公司找人,秘書說他來這裏吃飯,她扔下行李馬上趕過來,完全忘記上飛機之前模擬的使壞情節,她氣惱他沒寫信,決定一下飛機就找他麻煩,可在餐廳一看見他,那些壞主意都象是水面上的泡泡,一個個消失不見。
乍見的那瞬間,才知道心裏真的很想很想他……才格外氣他食言。
不過當下誤會澄清,罪魁禍首就是她自己,唉,真是咎由自取。
「吃過了嗎?」
「在飛機上已經被餵得很飽。」即使坐在寬敞的頭等艙,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依然讓人很不舒服,但為了他,還是值得。
「一個人回來?」熟知父親專斷的個性,他相信大哥不會讓女兒獨自回來,那就好比送羊入虎口。
「是啊,千拜託萬拜託,加上Kay的幫忙,這回暑假才可以回來。我實在不懂爸爸怎麼會那麼擔心我一個人回來,這裡畢竟是我的家,再說爺爺也不是什麼洪水猛獸,我從小惹到大,根本一點也不覺得可怕。」她聳肩,狀似不在意。
「Kay?」他在意她提起的陌生名字。
「Kay是爸的女朋友,他們交往三年了。」她也當了三年的電燈泡。
「你爸爸是怕爺爺連你的終身大事也要插手。」大哥婚姻不幸福,起因就是父親的介入,直到這段婚姻結束,他便帶著女兒離開台灣。
「有什麼好怕的?只要我不同意,誰都不能逼我。」
她揚起眸,那不受人擺佈的氣勢倒是有幾分神似她爺爺。
大哥雖然也會反抗,不過個性上始終弱了一點,他的女兒青出於藍,彷彿無人可欺。
「我相信確實沒人能逼你,但我也希望你別把爺爺氣到進醫院。」
「我才不會!」
「他雖然嘴上不說,但這幾年他的身體確實不好,又不肯讓我告訴你們。」
「唉,爸爸比我更拗,一直和爺爺賭氣,我真不曉得有什麼好賭氣的,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做人應該往前看不是嗎?」她很清楚爸爸氣爺爺擅自決定他的婚姻讓他痛苦,不過現在婚離了,孩子大了,身邊還有個貼心的女朋友,工作又相當順利,她實在不曉得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他看著她,不吭聲,但眼神已傳達出他想說的話──某人剛才也在賭氣。
「呃……我是小孩子!」她仍堅持這點。
他調侃道:「是,你是小孩子,我是大人。」
其實,他多麼希望她一輩子都是那個在他懷裡綻放笑靨,令他柔軟了整顆心的孩子,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她終究會長大,有一天必定會離開他……
唯一的聯繫就是他們的叔侄關係。
他渴望永遠不變。
六年之別,葉江潮深深覺得侄女懂事了。
她為所有人都準備一份禮物,收了她禮的人沒有一個不笑開懷,因為這丫頭很懂得投其所好,或者該說她的體貼讓人無法不愛她。
晚飯時間,葉家之主──葉宗楠坐在主位上,原本嚴肅的用餐氣氛因為孫女回來而有了變化,除了她以外,餐桌上還多了一個人──陳媽。
以前屋子裡有很多人,這幾年隨著年紀大了,他愈來愈不喜歡家裡有太多人走動,於是晚上除了跟他最久的陳媽留下以外,所有人都各自回家。
他嘴裡從不說自己是主人,並說主僕的年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過骨子裡他依然區分清楚,除了葉家的人,其他人都不許坐在餐桌上用飯,即使是最資深的陳媽也不曾破例,今晚他的孫女卻當著他的面打破他的規矩,儼然是要挑戰他的尊嚴。
「這樣不好吧?」陳媽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葉宗楠,很想回到廚房,一個人吃比較不會消化不良。
葉千尋卻拉著她的手,笑咪咪地將人安置在座位上。
「陳媽,爺爺不都說了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主人,主僕是封建時代迂腐的產物,所以你喊他老闆不喊老爺不是嗎?你就當這裡是員工餐廳,老闆下樓吃飯也是得和員工平起平坐,沒道理我們在這裡吃飯,你卻一個人在廚房吃,那樣真的很奇怪……我們又不是封建時代的人,爺爺,對吧?」她笑意盈盈地看著臉色愈來愈難看的爺爺。
爸爸能把爺爺氣得火冒三丈,她卻有本事讓爺爺氣得說不出話來。
葉江潮彷彿局外人似的看著這對爺孫過招。
以前的千尋沒這等口才,只會在她爺爺的茶裡加辣椒,現在是愈來愈老練。
「可是……」陳媽在葉家工作三十年,老闆一個小小挑眉的動作,就像是她自己挑眉一樣,再清楚不過了。
葉千尋雙手按上陳媽的肩膀,微笑地問:「我們來問爺爺好了,看爺爺覺得自己是封建時代那些迂腐的人,還是現代文明的老闆?」
臉色鐵青的葉宗楠慢慢地恢復了正常,什麼也沒說徑自吃起飯來。
「看來爺爺也覺得他是文明的老闆,所以,陳媽以後就和我們一起吃飯吧!」葉千尋開心的宣布。
這次不只她有所成長,葉宗楠似乎也有些領悟,六年前他面對孫女的挑釁會氣得跳腳,現在他卻有些老僧入定般的八風吹不動,不再隨之起舞或許就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爺爺,這趟回來,我還偷了一個東西帶來送你喔。」葉千尋似乎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洋洋得意。
「偷?!你居然偷東西!我們葉家是沒錢讓你買嗎?」葉宗楠不敢置信,剛剛孫女送他一件大衣,他嘴上不說,其實十分歡喜,不過這會兒卻聽到她偷東西,心情可不怎麼好了。
葉千尋聳肩攤手,狀似無奈。「沒辦法,誰教爸一直不肯送給我,我只好偷來了。」她起身到玄關處拿來一幅畫,迅速 拆下外頭的包裝。
看清畫裡的內容後,葉宗楠所受到的震撼遠遠超過其他人,眼眶甚至有些泛紅。這幅畫畫的是他年輕時的模樣,栩栩如生,足以想見畫者的用心。
「爸爸畫這張畫前後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因為他經常東修改一點西修改一點,好像不太滿意。我問爸爸為什麼要一直修改,他說有時候想起你的模樣會有點不同,他就會依當時的感覺去改,有時也會看著這張畫發呆一個下午……爺爺,如果你不喜歡,暑假過後我就帶回法國,你看怎麼樣?」
唉,這丫頭又在欺負她爺爺。
葉江潮心知事情一旦牽扯到大哥,父親就會嘴硬,他看不下去的開口,「千 尋,畫帶來帶去難免受損,就先放在書房,等哪天你爸回來再來拿。」
葉千尋欣然同意。「好吧,這畫尺寸那麼大,我帶來帶去確實麻煩,那就先放在書房。爺爺,你一定不會出賣我對不對?」
葉宗楠咳了幾聲,「當然,爺爺是你的靠山,如果你爸敢回來拿,我一定和他脫離父子關係。」
一頓飯就在相處融洽的氣氛下進行,當然了,葉宗楠始終是不說話的那一方,葉江潮也不多話,陳媽第一次和主子們在餐桌上吃飯,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幸好還有葉千尋不斷說著笑話逗笑他們三人,也抹去了一直存在的無形隔閡。
晚餐結束後,她沏了一杯熱茶捧至書房。
「爺爺,有句話這麼說,一笑泯恩仇。我們以茶代酒化消過去的不愉快,在你的茶裡加辣椒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現在我才不會這麼幼稚,畢竟我都十八歲了,已經算是大人了,等你喝下這杯茶,就表示你原諒我以前的行為,我以後也不會再做那種無聊的事情,我們和好,好嗎?」她一臉笑意,甜美的如同天使。
「等茶涼一點我再喝。」即使見過大場面的葉宗楠,對這個孫女仍是毫無辦法,永遠弄不清楚她在想些什麼,關於過去,他會原諒她,只是不會當面做,那樣不合他本性,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長輩,低頭這種事不必做太明顯,稍稍做一點樣子就好。
葉千尋微瞇了眼,「好,爺爺一定要喝喔。我先上樓了。」
等書房的門關上,葉宗楠才露出難得的微笑。雖然千尋不是他期待的男孫,但她的性格諸多地方和自己相似,他對她也就格外疼愛。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葉千尋說在他的茶裡加辣椒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結果這回她不加辣椒,改加鹽巴。
有收斂了。
茶水一入喉,他馬上嗆得咳出來,吼了聲:「葉千尋──」
葉千尋聽得眉開眼笑,這才讓在門外等候的陳媽把普洱茶端進去。
爺爺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她沒有愉快的童年,她性子沒走偏算是好運,這會兒才是真正的一笑泯恩仇。
爸爸的性子溫柔,但她的脾性卻是像極了爺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十年都不嫌晚。
凡事都有第一次。
他也是。
十歲的他,個性卻很成熟,該懂不該懂的事情他都明白,讓他有這種不符年紀行為的是他的背景所致。
母親離開後,僅國中畢業的父親透過朋友的推薦到一個有錢人家擔任司機,作為一個隨時待命的司機,他成了父親的一個行李,遠離故鄉,就為了生存。
這家裡的人都不錯,沒有冷眼以待,甚至供他唸書,但也不怎麼好親近,他小心翼翼盡量不成為礙眼的角色,只是這個家甚麼都不缺,不需要他做事也不要他費心,大少爺甚至要他專心唸書就好,於是他善儘自己的本分,用功唸書好讓父親能提早退休。
這世上,他和父親只剩下彼此,雖然父親不擅言詞,但他明白父親的心事,父親希望他能夠出人頭,別像他一樣。
父親向來不以自己的職業出身為恥,所以總是抬頭挺胸,無奈所有的苦都說不出,只得自己承受。他很慶幸父親腳踏實地的性格讓他的價值觀沒有被扭曲,一個人的出身背景改變不了,但人格正常與否卻能影響一輩子。
他一直專注在功課上,兩年後這個家的第一個孩子出生,那是大少爺的女兒──葉千尋。
他曾見過幾次,她是個有著一雙好奇眸子的小女嬰。
父親時常囑咐他,在這個家裡只能聽不能說,他謹記這個吩咐,凡事只聽不說。於是,他將大少爺夫妻不和的事情推至腦子裡最不起眼的角落,有這樣的父母卻苦了無辜的小孩,他看得出來這個家似乎沒人期待她的誕生。
除了 大少爺和大少爺的妹妹,沒人會去親近她。
一個生在重男輕女家庭不受期待的孩子,該是多麼寂寞的遭遇,然而她出生在這個有錢人家裡,境遇已勝過多數人,所以也顯得不那麼值得同情,這就是有錢和沒錢的差距。
那天放學,他回到家裡,樓上傳來小女嬰的哭聲,她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命,連哭的時候都不敢張狂放肆,只是斷斷續續,如冷冬的寒雨沁涼透骨,讓人不得不注意到其存在。
大人都不在,僕人在廚房忙著,沒人想去搭理那個寂寞的小女嬰。
他本來該回房唸書,將今天的作業寫完,明天要考試,即使平常都有唸書,他也不想放過任何能複習的時間,可不知怎地,等他回過神,腳步已停在沒有關緊的房門前。
推或不推,比今天課堂上老師提出的問題還要艱難。
他考慮了一會兒,輕聲推開門,雖然小女孩得不到親情的呵護,物質上卻沒有虧待她,她的房間很大,所有東西一應俱全,只是……有點冷。
他以為是窗戶未關上的原因,上前關窗然後走到嬰兒床旁邊望著她,瞧她的模樣比之前好看多了。昨天他出門上課的時候,聽見大少爺對她說了句「生日快樂」,僅僅如此;相較之下,他父親還會買一個小蛋糕,送他一個新的鉛筆盒,還唱歌幫他慶生,他覺得自己比她幸福多了。
有人疼愛遠勝一切。
小女嬰看見他哭聲漸歇,眼睛眨巴眨巴,小小的手朝他亂揮動,似是渴望親近。
他趴在嬰兒床邊,伸手勾住她的小手指,晃啊晃,小女嬰笑得很開心,彷彿喜歡有人這樣陪她玩。
她來到這世上卻沒人喜歡,其實是有那麼一點可憐……他握住她的手,對她笑,然後抱起她──他曾幫忙鄰居阿姨照顧過孩子,所以知道要怎麼抱剛出生的嬰兒──她咯咯笑得更開心,雙手不安分地亂動。
他抱著她走到窗邊,讓她看著外頭的景緻,唱兒歌給她聽。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安靜下來。
鄰居阿姨曾對他說,小孩若是沒人愛,長大也不會懂得愛人。他不希望她不懂得愛人,能愛一個人其實是很幸福的事。
他繼續抱著她,她暖呼呼的身子讓他捨不得放開。
懷裡的她猶如找到依靠的地方睡得頗安穩,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一股睡意緩緩襲來,他將小女嬰放在靠牆的大床上,自己則躺在外側以防她摔落,雖然她連翻身都還不會,但他不敢大意。
他側頭看著她,勾著她的小手,想著陪她睡五分鐘就好,因為待會兒還要唸書……然而這樣的思緒不久就消失了。
這個五分鐘,他睡了很久很久,彷彿有一世紀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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