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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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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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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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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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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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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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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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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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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歲大的喬婉正面臨生死關頭──

  「哇!下大雪了,下大雪了!我要去堆雪人!」稍早前,她才快快樂樂的對奶娘宣布。

  可萬萬沒想到,上一刻她還高高興興在雪地上蹦跳著,突地,腳下傳來啪的斷折聲,下一刻雪地裂開,她一腳踏空落入了冰冷的池水裏!

  原來她腳下竟是一片夏日時盛開荷花,卻被昨夜一場大雪鋪蓋掩藏得毫無痕迹的大池子。

  徹骨的冰冷瞬間包圍而來,迅速凝結她的呼吸和體溫,喬婉拚命掙紮著,試圖浮上水面,卻怎麽也無法阻止身子漸漸陷落。

  來人……救命……

  喬婉嚇得魂飛魄散,驚恐的呼救聲全數噎在縮緊的喉頭。

  正危急之際,有股力量牢牢抓住她的雙腕,一把將她自冰冷的池水中拉上了岸。

  「沒事了,沒事了。」一個親切嗓音柔聲哄慰。

  「好、好冷……」她牙關猛打顫,淚水奪眶而出。「剛剛……剛剛……」   

  「乖,沒事了。幸虧只濕了雙腳,還沒凍個屁股開花。」那個有著溫暖好聽聲音的人,笑嘻嘻地替她拂開沾得滿頭滿臉的雪花,還順便擦了擦她流出來的鼻水。「還好,還好。」

  就因爲他嘴角那一抹「沒啥大不了」的笑意,還有那不怕髒的舉動,讓飽受驚嚇,原本打算哭得驚天動地的喬婉吸了吸鼻子,莫名其妙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一個奇怪的大哥哥呀!

  這麽冷的天,他穿的衣裳卻那麽單薄,布料也比她的差,還有他腳下的布靴都已經斑白綻線,就差沒開口見人了。

  可他長得出奇的漂亮,就算整個人清瘦了點,氣色蒼白了點,而且被凍得僵紫的嘴唇看起來很奇怪,但喬婉永遠記得他臉上那抹天塌下來也不妨事的悠然笑容。

  「哈、哈──哈啾!」她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快回屋裏烤火去。」他用力搓熱雙手掌心,暖暖地捂在她冰冷的臉頰上,「換上幹淨的暖和衣裳,千萬別著涼了。」

  「大哥哥你呢?」喬婉感激地望著他,雙頰的熱意感好似一路暖進了心坎裏。「你衣裳穿得這般單薄,不冷嗎?」

  她光是褲管衣袍被雪沾濕,都冷得直打顫了。

  「小娃娃,哥哥天賦異禀,體質非常人所能及,自然是不冷啦!」他笑吟吟回道。

  「可是……哈啾!哈啾!哈啾!」喬婉連打了三個大噴嚏,打得鼻子都快噴掉了。

  「你還是快快回屋去吧。」他縮回手,拉起她連哄帶推地催促,「當心凍病了。」

  她傻傻地往前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過頭,望著救命恩人。

  「大哥哥,你不是我們府裏的人吧?你叫什麽……哈啾!名字?我以後還會再見到……哈啾!你嗎?」

  他望著她又黑又亮的圓滾滾雙眼,凍得紅通通的蘋果臉,小小鼻頭底下還挂著兩管清鼻涕,不禁莞爾一笑。

  小手捏著鼻子想憋住噴嚏的喬婉,望著他的笑容,不知怎的也傻傻地跟著笑起來了。

  這大哥哥笑起來真好看呀!

  「小姐!你在哪兒?」不遠處,奶娘的叫喚聲傳來。

  「在這兒呢……」她一個分神,待回過頭時,他人卻已經不見了。

  「哎呀!小姐,你怎麽了?!」

  喬婉愣住了,他人呢?人呢?

  拖著兩管鼻涕,還有兩條被冰冷池水凍僵的小腿,喬婉被奶娘和聞聲而來的丫頭急急忙忙簇擁回屋,然後接下來自是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我的好小姐呀,你今兒可嚇死奶娘了,往後雪融之前,可絕對絕對不能再到園子裏玩了,知道嗎?」

  替喬婉換好了幹暖的厚衣裳,還命人生起暖暖的香籠烤火,熬來了一大碗又濃又辣的姜湯,可余悸猶存的奶娘仍不忘叨叨絮念。

  「奶娘,世上有神仙嗎?」喬婉一口一口喝著奶娘餵來的熱姜湯,強忍著噴嚏,突然問。

  「阿彌陀佛,那自然是有的了。」一提起這個,多年來吃齋念佛的奶娘滿面虔誠。「像小姐今兒若不是有佛祖庇佑,又哪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呢?」

  「原來大哥哥真是神仙。」喬婉象是確定了什麽,恍然喃喃,「難怪不怕冷啊……」

  「什麽大哥哥?什麽神仙?」奶娘一臉迷惑。

  喬婉興奮得就要跟奶娘說今日自個兒得遇仙人相救的事,可不知怎的,突然遲疑了起來。

  聽說神仙一向高來高去,神秘得很,萬一給人知道他神仙的身分,說不定以後他就不出現了。

  可是她好想以後還能再見到那個神仙哥哥啊!

  她真喜歡見他笑,還有那副天塌下來都沒啥好擔心的模樣。

  不像爹爹,成天兩道又粗又黑的眉毛都是揪在一起的,奶娘總說那叫「憂國憂民」。

  嗯,憂國憂民肯定是件不好玩的苦差事。

  長大以後,她才不要學爹爹那樣憂國憂民,她要天天都像現在這麽快活,每天吃得飽飽,丟沙包,鬥蛐蛐兒,玩布娃娃……

  「奶娘,明兒再幫婉婉縫個新娃娃好不好?」

  「好好好,明兒一早奶娘就幫你縫。」奶娘滿臉寵愛地看著她,「縫個身穿铠甲,像將軍那樣威風凜凜的男娃娃好不?」

  「才不要!長得像爹爹的娃娃肯定一臉殺氣騰騰,嚇死人了。」她不悅地嘟起了小嘴,隨即興匆匆提議,「婉婉這次想要一個很秀氣、很漂亮的布娃娃。」

  「哦,原來小姐想要再幫原來的娃娃添個漂亮的妹子呀!」奶娘笑了。

  「不對不對。」喬婉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我要的是秀氣漂亮的男娃娃,穿的襖子舊舊的,鞋襪要壞不壞,要髒不髒,臉上還笑咪咪的那一種。」

  奶娘納悶地看著她,「什麽?」

  「很難嗎?」喬婉有些擔心地問。

  「不,不難。」奶娘笑了起來,心疼地摟著心愛的小主子。「只要是小姐想要的,就算再難奶娘都做得出。」

  「謝謝奶娘。」喬婉抱住胖胖的奶娘,樂得笑開懷。

  她是喬婉,小名婉婉,今年八歲,家住山西太原,爹爹是深受朝廷器重的鎮國大將軍,娘親是尚書千金。

  只可惜爹爹成日忙于軍務,溫柔婉約的娘親又體弱多病,所以她大部分時候都由奶娘照顧。

  由于爹爹是個一心忠勇爲國,沈默穩重的人,向來不喜排場鋪張,所以偌大將軍府裏沒有奴仆如雲,只有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兩個家丁和兩名丫鬟,一名廚娘,還有奶娘,共同負責打點府裏上上下下的事。

  聽說他們家其實原籍不是山西,在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爹爹因立下顯赫戰功,這才被皇帝封賞、遷移到太原落腳定居的。

  不過打從她有記憶起,太原就是她最親近最喜歡的家鄉,不管是春天盛開的花海,還是冬日裏銀白大雪;但是經過昨日的驚嚇後,她恐怕會好一陣子都不敢再去玩雪了。

  今晨,喬婉乖乖喝著熱騰騰的粟米粥,還偷偷瞧了舉箸爲爹爹夾菜的溫婉娘親。

  爹爹昨兒終于回到家,今早娘臉上終于有笑容了。

  「婉婉,這幾日爹不在,你可有淘氣?」喬將軍對妻子微微一笑,隨後望向可愛的女兒,口氣一貫沈靜,唯有專注的眸光稍稍透露出疼愛之情。

  喬婉心虛地望了一旁服侍的奶娘一眼,趕緊把小臉埋進碗裏。「婉婉很乖。」

  「回將軍的話,小姐不淘氣,小姐很聽話呢!」奶娘連忙護主。

  「奶娘辛苦了。」喬將軍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他又豈會不知女兒生性活潑好動,平日必定是累煞了奶娘。

  奶娘和喬婉心思單純,快樂地交換了個「還好還好」的慶幸眼色。

  「天冷,老爺再多喝點雞湯暖暖身子吧。」喬溫氏柔聲道。

  「好。」他接過湯碗。

  吃過早膳後,喬婉纏著奶娘做布娃娃,還幫忙捧布團、絲線球,一個不小心絲線球滿地滾,倒是越幫越忙。

  「行行行,小姐,你還是到外頭透透氣,別在這兒瞎摻和了。」奶娘目光自尺頭上擡起,不忘再三叮咛,「不過可別再到池子邊、大雪壓得沈的樹下了,當心危險,知道嗎?」

  「知道。」喬婉眼神有些閃爍,迫不及待扔下纏得亂七八糟的絲線球,一溜煙就往外跑。

  太陽出來,昨兒下的雪漸漸融化了,家丁忙著在濕濕的路上鋪了木屑止滑,心急切切的喬婉小碎步而過,在家丁們恭喚「小姐好」的聲響中一邊擺手,一邊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我、我只是隨意走走,你們別跟著我啊!」

  「是。」兩名家丁面面相觑。沒人要跟著小姐呀!

  喬婉急急來到昨日「遇仙」的地方,斷折了的樹枝和幾乎害她滅頂的雪堆都不見了,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大哥哥?神仙大哥哥?」她小小聲地叫喚著,滿臉的興奮漸漸被失落取代。

  她不死心的走過來又走過去,留戀不舍地徘徊了好久,直到肚子餓得咕噜咕噜叫,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接連著幾天,喬婉都跑來相同的地方等。

  奶娘常說心誠則靈,她就不信等不到神仙哥哥。

  「啊哈!可讓我等到你了。」

  喬婉眼尖,瞥見遠處那眼熟的破舊冬衣時,立刻二話不說的撲抱了上去。

  神仙哥哥並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咻地化爲一縷輕煙消失,反而被她重重地撲倒在地。

  她所有的驚喜瞬間化爲驚慌失措,不安的低頭看著顯然跌個頭昏眼花、七葷八素的大哥哥。

  「咳咳咳……」英俊秀氣依舊,卻好像又瘦了很多的朱爾靜猛喘氣,呻/吟著出話,「殺人了……」

  「對不起!對不起!」喬婉趕緊自他的胸口爬起來,「要不要緊?要不要緊?你的頭還好嗎?」

  剛剛他的額頭撞到地上時那「叩」的一聲,聽起來不太妙。

  「還在我脖子上……」他強忍著眼冒金星的暈眩感,努力撐坐了起來,目光直視著眼前的小姑娘,「原來你們是雙生兒。」

  「我們?」喬婉迷惑地看了看自己身側。

  朱爾靜用力眨眨眼,模糊的視線逐漸恢複清晰,這才看清眼前「兩個」滿面關切的小女孩其實是同一個人。

  「呃,沒什麽。」

  「神仙哥哥,你還好嗎?」她憂心忡忡地問。

  「我還好。」等等……他努力弄清楚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況,「你叫誰神仙哥哥?」

  「你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喬婉一臉認真,壓低了聲音,「我會保密,噓。」

  「好,保密很好。」雖然頭還是疼得活像被兩扇厚重門板生生夾住,對于她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的回答倒是極符合他一貫力求「低調」的行事作風──到別人家偷食物不是件值得大肆宣揚的事。

  一想到食物,朱爾靜昏然的意識瞬間清醒過來。

  「我的燒餅──」他急急掏出揣在懷裏被壓得扁扁的物事,隨即樂觀地笑了,「還好沒壞,還能吃。」

  「這燒餅……」喬婉感興趣地湊過去研究。「長得跟我們家早上吃的挺像呀,大哥哥,你也是去同一家燒餅鋪買的嗎?」

  「實不相瞞,我是從貴府『借』來的。」笑意浮現他的唇角,心裏慚愧了一下。

  「借?」她隨即恍然大悟,「噢。」

  「你不生氣嗎?」他側頭看著她,嘴角微微上彎。

  「能夠供奉食物給神仙哥哥,是我們府裏的榮幸。」她滿臉崇拜地望著他,「謝謝神仙哥哥庇佑,讓婉婉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麻煩等一下。」朱爾靜總算聽出苗頭,指了指自己鼻尖,問:「你是說,我就是你口裏的那個神仙哥哥?」

  「嗯!」她笑逐顔開,很用力地點頭。

  這誤會可大了。

  「首先,我並非神仙。」他並沒有欺騙小妹妹的嗜好。「再來,那日把你從池子裏拖出來不過是舉手之勞,隨便哪個經過的阿貓阿狗都會這麽做,你也不用太感激我。」

  「大哥哥是神仙,還是婉婉的救命恩人。」她粉嫩圓潤的小臉現出執拗之色。「不是阿貓阿狗。」

  他愣了下,這看起來鈍頭鈍腦的可愛小女娃原來還挺固執的。

  「好吧,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對她勾了勾手指頭,「來。」

  喬婉疑惑卻毫不猶豫地跟過去,見他警覺地左顧右盼之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隱藏在老樹後頭的幹枯草叢,赫然現出了一個牆洞。

  「我就是鑽過這個洞過來找好吃好喝的。」他迅速把幹草叢撥好遮住洞口,對她攤手一笑,「懂了吧?」

  喬婉小嘴大張,困惑又驚訝地低頭看牆洞,再擡頭看他。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麽神仙,你搞錯了。」

  其實,他本不該跟任何人透露這條「謀生之道」的,可見到這小女娃真誠的崇拜眼光,就覺得誤導這麽天真無知的小丫頭,實在有失道德。

  朱爾靜愉快的笑容微僵,隨後自言自語,「唉,沒想到我還記得世上是有這樣東西的。」

  「哪樣東西呀?」她極感興趣地問。

  「咦?」他這才注意到她,不無詫異。「你怎麽還在這兒?」

  「不然要在哪兒?」她一臉不解的反問。

  「我說過了,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來你家偷東西吃的。」

  「沒關系啦。」喬婉凍得紅通通的小臉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揮了揮手,依然滿眼都是對他濃厚的敬意。「神仙哥哥是我的恩公,能夠供奉食物給神仙哥哥,是我們府裏的榮幸。謝謝神仙哥哥庇佑,讓婉婉能逢凶化吉,平平……」

  他啼笑皆非,閃電般伸出兩指夾住她的鼻尖。「餵,丫頭,注意聽我說。」

  她被迫憋住呼吸,目光直直望著他。

  「我、不、是、神、仙。」

  她眨了眨大眼睛,可表情還是固執而堅定,張口欲言。

  「大、哥、哥、不、是、神、仙。」他有耐性地一個字一個字重複。「跟我念一遍。」

  不,才不要。喬婉再眨了眨眼睛,憋住的呼吸已經有點急促困難,小臉漸漸漲紅,卻還是拚命搖頭,就是倔強的不肯說。

  「究竟要怎樣你才聽得進我說的話?」朱爾靜有些無力。

  她頭搖得更急更猛烈,神情固執得要命。

  他實在很擔心她會因此憋氣而死,只得松開了手指。

  「神仙哥哥……」喬婉大口喘著氣,小手卻緊緊拉著他袖子不放。「你是騙不倒我的。」

  那天她掉進池子裏,是他神奇的出現救了她,後來她一個不注意,他又咻地不見了,不是神仙是什麽?

  「好,就不信你不死心。」朱爾靜跟她耗上了,再去撥開那因寒冬而幹枯的草叢,眼帶挑戰地看著她,「那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神仙哥哥』都住在什麽鬼地方?」

  她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可望著嘴角微微上揚的他,霎時不再猶豫,一低頭就衝動地往洞口鑽進去。

  「餵!你這小丫頭──」他頓時傻眼,只得急急跟在她後頭。

  誰知僅僅一牆之隔,卻是如此天差地別?

  放眼望去,喬婉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屋子還空曠荒涼的地方。

  「那個……」她環顧四周,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問:「大哥哥家……的桌椅好像……還沒買齊是吧?」

  「怎麽沒有?」朱爾靜指了指粗陋牆下擺著的幾張破爛物事,「有桌有椅,剛剛好。」這下她不會再堅持他是什麽神仙下凡了吧?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看了看那破桌爛椅,再看了看他,粉嫩的臉蛋上湧起一抹真切的憐惜之色。

  「大哥哥,」喬婉一雙澄澈純淨的大眼睛深深地望入他眼底,「你過得真辛苦。」

  一口又熱又酸的濁氣瞬間梗在喉間,他努力想眨去眼眶裏突然出現的灼熱感,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嗯,坐上椅子的時候是得小心些。」他故作輕松地走向那歪歪斜斜的桌子,斟了杯冰冷的茶水,遞給她。「別說我不懂待客之道,這是我搜集外頭那株梅樹上的雪煮出來的,雖說比不上你們將軍府裏的好茶,但仔細喝就能品出一丁點梅花的香氣來,你試試。」

  喬婉小心地接過那只破了一角的幹淨杯子,猶豫著喝了一小口。

  「如何?」他微笑的問。

  「沒味道。」她老實回道。

  「沒味道?!怎麽會沒味道?」朱爾靜搶回來喝了一大口,不禁爲之氣結。「明明就有!給你喝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稚嫩甜脆的笑聲令人滿心憤慨刹那間煙消雲散。

  他愣愣地看著她。

  「大哥哥真可愛。」她忍不住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捏了捏他蒼白的臉頰。「嘻!」

  他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有種慘遭八歲小娃娃吃豆腐的離譜感……他下意識摸摸被她偷捏、還順手揩了一把的頰。

  「對了,大哥哥,我叫喬婉,我爹娘都叫我婉婉,」她笑咪咪的自我介紹,不忘鄭重叮咛,「你一定要記得哦!」

  朱爾靜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反應突然變得有點遲鈍。「喔,好呀。」

  所以,剛剛他是被個小娃娃蒙了嗎?

  今年已然十四,自認身長玉立、俊美潇灑、精明過人、天縱英才的他?

  「那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朱爾靜。」他還在顧著思索上一個問題。

  「豬耳朵哥哥……」她小小聲喚著,「嘻嘻!」

  「我聽見了。」

  自那日起,喬婉開始偷藏食物,並且時不時就往隔壁鑽──還真是用鑽的。

  「豬耳朵哥哥,我來了!」

  朱爾靜回頭看著那再度不請自來的小丫頭,實在不知該笑還是歎氣好。

  往好處想,起碼他最近很飽。

  「這是今天早上奶娘揉的花馍馍,可好吃了。」喬婉開心地掏出揣在懷裏,被體溫煨得暖暖的桃花馍馍。「你吃吃看。」

  他眼睛一亮。

  一遇到食物,他還真是沒骨氣到了極點。

  但不曾真正餓過肚子的人,是無從體會爲了能吃飽,可以如何不擇手段的絕望感。

  朱爾靜用力咬著那面香滿溢的食物,感覺到冬日帶來的饑寒交迫感一寸寸自體內撤退。

  喬婉開心地看著大口大口吃起花馍馍的他。

  就算吃得很快,可爾靜哥哥吃東西的動作還是很斯文很好看,半點也沒有狼吞虎咽的糟亂感,反而帶著一種……嗯,她沒法形容的氣質。

  她好喜歡看著爾靜哥哥吃飯,看他滿足地撫摸著肚皮,對她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你再這樣盯著我看,我會不好意思的。」那個宣稱會不好意思的家夥卻是三兩下就吃光了手上的花馍馍,還臉不紅氣不喘。

  「好吃嗎?」她臉上滿是期待被贊美之色。「很好吃對不對?」

  「好吃到我的舌頭都差點融化了。」他笑咪咪看著她,「好妹子,謝了。」

  她那張小臉快樂地紅了起來。

  「好,吃飽喝足,又到了咱們練辭習語的時間了。」朱爾靜拍拍手,「來。」

  「不──要──啦!」喬婉臉上的快樂瞬間轉爲懊惱。

  「不行。」他伸指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板起臉道:「文房四寶伺候,快。」

  見逃不掉,喬婉只好拖著遲緩的腳步,從窄小簡陋廳堂的東邊走到西邊……

  「餵,丫頭,再拖下去我都老了。」他腳尖不耐的輕點地面。

  「來了來了。」她哀聲歎氣地抱來那組簡單的文房四寶。

  原本她見朱爾靜居然是用一支半禿了的筆,沾著缸裏的水在桌上練字,心裏好是舍不得,便回家跟奶娘要了一組文房四寶來給他。

  喬婉永遠記得當他收到筆硯的那一刹那,那激動歡喜、愛不釋手的神情,讓她也忍不住替他好生開心。

  可現在,她已不只第一百零一次後悔,爲何自從上次見到爾靜哥哥寫在紙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後,她爲什麽要多事地纏著他教寫字?

  她握住筆,對著空白的紙歎氣。

  「研好墨,咱們今天寫『受人點滴,湧泉以報』。」朱爾靜嘴角噙著一抹笑容,但眼神卻很嚴肅。「字要寫得端正好看,一筆一畫慢慢地來,若歪了──」

  「就罰寫十次。」她歎了一口氣,沒精打彩地道,「明白。」

  「乖。」

  喬婉趴在桌子上,認真地一筆一畫寫著,一邊不忘偷偷看他專心讀書的背影。

  啧,書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她甯願爾靜哥哥拿那些讀書的時間來陪自己玩。

  可想歸想,她還是不敢大著膽子央求他。

  她只敢拐彎抹腳、繞圈圈地問過爾靜哥哥,爲什麽他一天到晚老是抱著書不放呢?

  「因爲你爹的武器可以是刀是劍,而我的武器就只能是書。」他的笑容很燦爛,卻令她心底莫名打了個突。「文字,是充滿了力量的。」

  她聽不太懂,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眼神裏有個東西令她不敢繼續問下去。

  「哎呀!」運筆最忌分心,喬婉手一抖,登時落了個好大的墨漬,迅速在紙上暈染了開來。

  朱爾靜聞聲擡起頭,她趕緊用雙手擋護住。

  「寫壞了?」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波浪鼓沒兩樣,臉上卻浮起了心虛的紅暈。

  見他走過來,喬婉心一慌,索性整個人趴在紙上不給看。

  「餵!」他又好氣又好笑,攤出大手討道:「快點。」

  「好啦,」她見拖延不成,只得嘟起小嘴,認分交卷。「我只壞了一個字,自動罰十個賠給你,成了吧?」

  「錯,是八十個。」他看了看她烏抹抹的衣襟,再看了看黑漆漆的紙卷,強忍住笑。

  「爲什麽?」她聞言急得小臉漲紅,「人家已經寫完『報』了!」

  「瞧!」他笑著出示字迹未幹前就被她壓成了一幅潑墨的紙卷。

  「受人點滴,湧泉以報」八個大字糊成了大片黑團,淒慘得一如她此刻的小臉。

  喬婉小臉一陣紅一陣青,隨即哇地哭了起來。

  「不管啦不管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婉婉,我們說好的。」他斂起笑容,眸光一閃,「答應的規則就要遵守。沒有理由,沒有借口。」

  她頓時嚇住,不敢再撒賴,亮晶晶的淚水猶在眼眶裏打轉。

  朱爾靜神情緩和了些許,目光直視著她,柔聲道:「婉婉,我不是成心要對你凶,只是你該知道,任何事一旦出了錯,不管選擇否認還是哭,都是沒有用的。只能盡力扭轉乾坤,不能被打敗,知道嗎?」

  她嘴唇發抖,小聲嗫嚅,「可是我才八歲。」

  「有些事越早懂,就越不容易受累。」他俊秀臉龐掠過一抹超脫年齡的滄桑。

  「爾靜哥哥……我讓你失望了嗎?」她雖然害怕他的嚴厲,但更恐懼他從此再也撒手不理。

  他凝視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摸摸她的頭。「傻子。寫完那八十個字,我請你喝朱府獨門秘方梅花茶。」

  喬婉高高懸著的那顆心終于落回原位,隨即破涕爲笑,不忘扮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雪花滾白水嘛!」

  「什麽滾白水?是梅花茶。」他不服氣糾正道。

  「明明就沒味道……」她嘀咕。

  「想不想再多寫二十字湊成一百?」他挑高一眉,「不如就從『我以後再也不敢取笑爾靜哥哥家的茶是滾白水』開始吧?」

  「不不不,八十個就好,梅花茶也很好,爾靜哥哥說什麽都好……」喬婉嚇得趕緊猛賠笑臉。

  朱爾靜滿意地看著她正襟危坐繼續練字,這才笑著重拾讀了一半的書卷。

  ……文字果然充滿了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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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天,梧桐樹下,他問──你信我嗎?

  她信。

  這一生,她最信任最深愛最眷戀的,除了他之外,再不會有其他人……

  十九歲的喬婉,受封爲貴嫔,于宮中僅僅差一步就能位列妃座。

  而他,卻也越來越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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