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時候,媽媽曾經對她說,謊言說多了就會成真,幸福的假象可以自己創造,所以,她很久以前就學會了說謊,連自己的心都可以欺騙。
「六個月。」男人干脆地提出時限。
女孩怔住,圓亮的大眼楮忽閃忽閃地,像極了森林里淋了雨全身濕透的小鹿,任誰見了怕都會忍不住憐惜。
可男人看著她,卻是毫不動搖,比雕像更俊美的容顏也比雕像更冷,深幽的黑眸宛如從天上俯視塵世,高潔悠遠,不帶一絲感情。
「你答應嗎?」他問。
她歪頭想了想。「六個月,一百八十天,四千三百二十個小時,再乘以六十是……」
「你是在炫耀你的心算能力嗎?」男人打斷她。
她笑了,笑聲如掛在林間的風鈴,風一吹,便叮叮當當地在疏影搖曳的空間里回響。
「我是在告訴你,要在二十五萬九千兩百分鐘里都要記得說謊,而且讓謊言不被拆穿,是非常非常困難的。」
「所以呢?」
「所以你不覺得你提出來的條件應該再好一點點嗎?」
「我開的條件不夠好嗎?」
「六個月,以飯店中級主管的職等來計算薪資,逢年過節給獎金,加班給加班費……這樣算一算,我最多也只能拿到三、四十萬?」
「別忘了還供吃住。」男人提醒。「任何跟職務相關的支出都可以報帳請款,嗯,如果有特別事件,我也可以再發額外的獎金。」
「听起來是不錯啦!可你別忘了,這是一份二十四小時都要隨時待命的工作喔!」
「薪資加倍,獎金也加倍,如何?」
「哎呀!」女孩又笑了,她笑起來時眉目彎彎的,潤澤的粉唇如春天初開的櫻花,盈盈欲滴。「斤斤計較到這種地步,我說周先生,你身為台灣第一頂級度假飯店的太子爺,就不能開個一口價,非得跟我這樣一筆一筆帳慢慢算嗎?報帳請款?那我不是得到處要發票?給張金卡直接讓我刷不行嗎?」
男人靜靜盯著她,許久,許久,那深若冰潭的黑眸終于漾開一絲波瀾,他上半身稍稍往後仰,閑閑擱在咖啡桌上的右手輕輕敲著,窗外曬進一片陽光,映得骨節分明的手指更加細致修長。
這家伙就連手的比例也很完美呢!女孩贊嘆地望著男人的手。
男人察覺到她的目光,端唇一撇,似笑非笑。「要我開一口價也行,不過你有那個價值嗎?」
女孩聞言,仰起俏生生的臉蛋,雙手可愛地托在腮前。「你覺得我有啊!」
男人挑眉。
「如果你不是覺得我有價值,今天又怎麼會約我出來談這筆交易?周大少爺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對吧?」
說的是。看來她的確很聰明,他喜歡跟聰明的女人對話。
「你想要多少錢?」他開門見山。
她嫣然一笑。「我從來不為自己標價。」
很懂得談判技巧嘛。他不動聲色地望著她。
「我是錢多多啊!當然是錢愈多愈好嘍!至于我究竟值得你給多少,這得由你周少爺來決定。我只能跟你說,我很擅長很擅長說謊,一旦我下定決心說謊,這世上沒有我騙不倒的人。」
「這麼有自信?」
「你不妨試試看。」
語落,女孩翩然起身,臨走前,朝他拋去淘氣的一眼,他目送她離開咖啡館,那縴細窈窕的身影沐浴在金色陽光下,如詩如畫。
錢多多,初次見到她,是在他家開的飯店里。
那天,是他們「大男人俱樂部」的定期聚會,他和三個好友在花蓮臨海的飯店,度過了無所事事的一個晚上。
他記得那天寒流來襲,有點冷,一彎新月清澈地勾破夜幕,平常話最多的葉子航嚷嚷著好無趣好無聊,要他這個飯店大少爺開幾瓶紅酒來助興。
于是他隨口喊了一個女職員,要她去酒窖拿兩瓶最貴的紅酒來。
那個女職員便是錢多多。
至今他仍清楚地記得她眼里流露的輕蔑與不屑,她不認得他是這家飯店的大少爺,把他當成某個風流浪蕩的紈?子弟。
後來,兩人因緣際會又有了幾次相遇,每一次,她都令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她在人前總是裝得無辜又可愛,像只純潔的小鹿,但他總能從她各種細微的表情或舉動察覺一絲絲異樣。
他覺得她不像小鹿,更像一只貓,而且是那種四處流浪不曾被任何人馴服的野貓。
她把野性藏在天真的外表下,甜美的笑容里不著痕跡地勾勒著狡黠的欲望。
但即使發現她表里不一,他也沒怎麼去在意,需要他在意的人事物很多,她只是他生活中一個小小插曲。
直到耶誕夜那天,這個插曲忽然成了令他有點困擾的噪音。
為了反抗他最親愛也最固執的爺爺,他在飯店舉辦的耶誕舞會上公開征婚,聲稱任何願意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都能夠報名參加。
其實他只是想利用這場選妻宴氣氣爺爺,順便警告老人家別再妄想插手他的婚事,沒料到那個貓樣的女孩竟會參加征婚,不僅在台上用古箏彈了一曲〈鳳求凰〉,更拿著麥克風連說帶演,聲淚俱下地表白她對他的戀慕是多麼驚天地泣鬼神,若是他們倆能成婚,必能成為一對人人欣羨的神仙眷屬,甜蜜到老。
她將他的選妻宴鬧成一場笑話,最後不了了之,沒有人記得他征婚的初衷,只把她荒唐的告白當成八卦傳說。
他明白,她是在教訓自己。
她用一段荒謬的表演嘲諷他的公開征婚有多麼幼稚可笑,堂堂頂級飯店的小開,豪門公子哥,竟把自己的婚事當成玩弄女人的誘餌。
她是在揶揄他的自以為是。
那是第一次,他真正地將這女孩看進眼里,他決定調查她。
而調查結果令他相當驚訝,征信社送來一疊厚厚的報告書,將她的出身來歷寫得清清楚楚。
他的印象沒錯,她確實是個野貓樣的女孩。
她彷佛不曉得何謂誠實,從還沒念幼稚園的時候就懂得說謊,騙老師、騙同學、騙鄰居,騙每一個認識她的人。
對她不好的人,她騙;對她好的人,她也騙。
她的人生就是一篇篇的謊言編織而成,為了追查謊言背後的真相,征信社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抽絲剝繭,一份報告書送來又推翻,再送一份新的又出錯,一次次地更正,一次次地修改,才終于得到最終版本。
應該不會再出錯了吧!
想著,周在元冷冷勾唇,將最後定案的報告書跟最初的版本相對照,就可以看出那女孩多麼會說謊。
最初的版本說她是個ABC,從小跟著外交官父親走遍世界各地,在美國出生,在加拿大念小學,在非洲度過少女時代,大學是在日本拿到學位的。
其實呢,這只是她對鄉下鄰居編出的謊言,鄉下老人家純樸,輕易便相信了,還可憐她從小漂泊,不識家鄉味,包了粽子做了年糕便會送給她吃。
幸好她還知道報答人家好意,偶爾會回送一些營養補品之類的,老人家生病了,也會親自開車送他們去看醫生。
就是因為說謊成性的她還有那麼一點點良心,他才決定跟她談這筆交易……
「在元,你是認真的嗎?你真打算跟那女人假結婚?」
清朗的聲嗓喚回周在元的思緒,他抬起眸,視線一一掃過他三個交情最好的朋友,今夜是他們「大男人俱樂部」每周定期的聚會,發起人是性格最幽默開朗的葉子航,此次聚會主題正是針對他召開的審問。
「你想清楚,婚姻可不是開玩笑的。」四個男人當中年紀最長的鄭雍嚴肅地說道,結了兩次婚的他很有資格說這句話。「就算是假的,也可能有些你始料未及的後果。」
「我知道。」周在元深思地頷首。「我都考慮過了。」
「你確定?」鄭雍狐疑地蹙眉,葉子航與程昭旭也同樣擔憂地望著他。
他們都清楚這些年來周在元有多抗拒爺爺的逼婚,也很明白為何他會如此抗拒。
因為他的心上,有一道重重的傷,而那傷口,很明顯尚未完全愈合。
這些年來,雖然也曾傳聞他偶有風流韻事,但從未有哪個女人能真正入他的眼……
「我不相信這種契約婚姻。」程昭旭很直率地不表樂觀,他是他們當中最深刻的懷疑論者。「首先,你真的調查清楚那女人的來歷了嗎?萬一她到時候纏著你不放手,你會很麻煩。」
周在元聞言,微微一笑。「我不會讓她有那個機會。」
「所以,你真的決定了?」葉子航問。
「嗯。」
三個大男人相互交換眼色,都感到無奈。
這麼多年的交情,他們很了解周在元表面淡漠,好似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骨子里很固執,一旦認定了方向誰也拉不回來。
「可是為什麼是那個錢多多?那麼多女人想嫁給你,為什麼你偏偏選擇她?」
為什麼呢?
周在元轉頭望向窗外,窗外月色朦朧,樹影搖曳,和酒館內略微吵雜的氣氛不同,窗外的世界一片靜幽空寂,正如他空蕩蕩的心。
他恍惚地出神,許久,方唇無聲地勾起諷刺的弧度。
這兩年,爺爺用盡各種手段逼他相親,逼他結婚,他早就十分厭煩了,身為周家長房獨子,他從一出生便注定了必須承接家族的重擔。
既然遲早得結婚,那就結吧!要結婚,就需要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不需要家世清白,不必長得漂亮,甚至性格也不一定非得多麼溫柔可人。
他只有一個條件……
「因為她像貓一樣,很會說謊。」
貓會說謊?他的好友們面面相覷,無法理解他話中涵義。
周在元並不解釋,只是淡淡一哂,神情是一貫的雲淡風輕,令人捉摸不定。
一個狡黠如貓的女人,一個說了謊不會被拆穿的女人,她,將會是他最得力的作戰伙伴。
「你說什麼?周在元向你求婚?!」
看著羅愛理吃驚的表情,錢多多忍不住笑了,她笑得那麼開懷,那麼爽朗,就好像她方才說的話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戲言。
羅愛理蹙眉。「多多,你認真點!你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
「呵呵,其實也不算是求婚啦,應該說他要求我跟他結婚六個月。」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打算來一場假結婚。」
「假結婚?!」羅愛理震住了,駭然瞪著眼前活潑愛笑的年輕女孩,她們是在飯店工作時認識的,從錢多多第一天報到開始,她就覺得這女孩有些捉摸不定,似是傻氣卻又機靈,不時會闖些小禍,可又能妥善地收拾善後,教人不忍責罰。
後來她和前夫破鏡重圓,辭職離開了飯店,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女孩,果不其然,丫頭又闖禍了。
「愛理姊,你怎麼了?表情好可怕啊!」錢多多笑著賴進羅愛理懷里,雙手摟著她臂膀搖晃。「大少爺想跟我假結婚,有這麼值得驚訝嗎?」
當然驚訝,不只驚訝,她簡直是驚駭!
「多多,你老實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愛理神情嚴肅。「我記得去年平安夜我問你干麼彈那首〈鳳求凰〉,你還跟我說只是惡作劇,你一點都不喜歡大少爺,他也不可能會娶你。」
「嗯,我是那麼說過。」
「那現在這算什麼?」
「就說了是假的啊!」錢多多嬌笑。「而且愛理姊,人的心是會變的,誰能保證永遠不會改變主意?你說對吧?」
這話說得……倒也有理。
羅愛理恍惚地尋思,就像她本以為不可能再跟前夫有感情牽扯,結果兩人重逢後又是干柴遇上烈火,燒得?哩啪啦。
「所以,你喜歡上周在元了?」她盯著錢多多。
「我有說喜歡嗎?」
「那你干麼答應他這種事?」
「我是為了錢啊!」
「為了錢?」
「嗯,他答應給我錢,很多錢。」錢多多抿著嘴笑,明眸流光璀璨。
就為了錢,她不惜將自己出賣六個月?
羅愛理沒好氣。「這種婚姻大事不能拿來開玩笑的,你也知道我老公鄭雍跟周在元是好朋友,他跟我說過周在元的爺爺不好惹的,萬一哪天被周爺爺知道你們在騙他……多多,我不希望你到時候受到傷害,你懂嗎?」
迎向羅愛理關懷的眼神,錢多多胸臆一緊,有股又酸又甜的滋味漫開。
「愛理姊,我知道你關心我,我也一直把你當姊姊看,所以……才把這件事告訴你。」她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輕細。「愛理姊,我只是想跟你說,如果有一天我跟周在元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要為我擔心,好嗎?」
「這是什麼意思?」羅愛理一凜,有不祥預感。
「意思就是,」錢多多退後一步,很慎重又很認真地盯著羅愛理,右手舉起,似是發誓。「愛理姊,我喜歡你。」
羅愛理怔住。「啊?」
「我喜歡你唷!府理姊。」女孩歪著頭,笑得精靈可愛。「你又溫柔又賢慧,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跟鄭雍大哥搶你。」
羅愛理傻了,半晌,無奈地搖頭,她當然不會以為多多對自己是那種超越同性的感情,只是這調皮的女孩刻意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她的在乎,究竟是為什麼?那甜蜜的笑容里好似能看到一點點淡淡的憂傷。
「多多,你有這麼缺錢嗎?他到底答應給你多少錢?」
錢多多沒回答,只是微笑。
羅愛理長長嘆息。
「好了,愛理姊,你別再板著一張臉了,你人這麼美,笑一笑多好看!」錢多多雙手捧著羅愛理的臉蛋,很認真地說道。「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如果我跟周在元結婚,你可以祝福我嗎?就算明知是假的。」
「如果你們一定要那樣做,我當然會祝福。」羅愛理蹙了蹙眉。「我只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傷。」
「那就好。」錢多多笑顏如花。「有愛理姊的祝福,我就……不怕了。」
羅愛理聞言,怔忡地望著面前這謎樣的女孩。
她,怕什麼?
她怕冷。
怕在寒冷的嚴冬,凍死在一間無人聞問的地下室。
「媽,好冷喔!」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將自己瘦弱矮小的身軀蜷縮在母親懷里,渴求著那一點點來自人體的溫暖。
「對不起,多多,媽媽忘了交房租,暖氣被切斷了。」媽媽緊緊摟著她,母女倆分享著一床老舊的毛毯,在零下的氣溫里瑟瑟發抖。
「暖氣沒了,怎麼辦?」她可憐兮兮地問。「為什麼爸爸還不來?他不是說過完年就來接我們嗎?」
「他回台灣了。」媽媽低聲細語。「他的大老婆生了個兒子,他得回去看他們。」
「兒子?」她愣了愣。「那就是我的弟弟嘍!」
媽媽摟著她的臂膀僵了僵。「不是的,多多,那不是你的弟弟,你跟媽媽的姓,只有媽媽生的小孩才是你的弟弟妹妹。」
「喔。」她木然點頭,小小年紀的她已隱約明白父親擁有另一個家庭,而那個家庭是不許她介入的,她有些害怕。「媽媽,爸爸會不會永遠不回來找我們了?」
「……不會的。」
「真的不會?」她不大相信,爸爸離開的日子愈來愈長,與她們母女相聚的時間愈來愈短,上次他甚至只待了一個晚上就走了。
媽媽沒答話,從衣櫃里取出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然後再度將她攬進懷里。「還冷嗎?」
「嗯。」她委屈地應。
「乖,多多,你記得媽媽跟你講過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吧?」
「記得。」
「想像一下,我們跟她一樣點亮一根火柴,你看到什麼了?」
她看見一間潮濕陰暗的地下室,看見她和媽媽困在美國冰寒的冬天,但是她知道,媽媽不會希望她說實話。
「我看見……下雪了,白白的、細細的雪,好漂亮!」
「嗯,好漂亮。」媽媽語氣溫柔。「你知道媽媽看見什麼了嗎?」
「什麼?」
「我看見一棟小木屋,里面鋪著厚厚的地毯,還有個古老的壁爐,就像我們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貴族人家用的壁爐,里面堆著木柴,燃燒著熊熊火焰——你也看見了嗎?」
「嗯,看到了。」
「把手伸過去烤一烤,是不是覺得很溫暖?」
「對啊。」
「有沒有聞到一陣香香的味道?」
「是吃的嗎?」
「猜猜是什麼?」
「烤雞!還有薯條。」
「對,有烤雞、薯條,還有多多最愛的香蕉布丁蛋糕,淋上了濃濃的巧克力醬。」
「好好吃喔!」
「是吧?媽媽也覺得好吃,我們一起吃。」
「媽媽。」她忍住眼淚,細瘦的小手摟住媽媽同樣清瘦的脖頸。「我覺得好幸福!」
「我也是。只要跟多多在一起,媽媽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媽媽,因為我的多多是全世界最乖最貼心的小孩。」
「媽咪~~」她笑著撒嬌,沒有告訴媽媽其實她早就知道這個童話故事的結局了,雖然媽媽沒有告訴她,但她有一天在公立圖書館找到了這本書,讀完了最後一頁。
賣火柴的小女孩把火柴盒里每一根火柴都點完了,隔天早上,被路人發現她凍死在路邊,臉上還掛著幸福的笑容。
她死了。
但,死得很幸福。
謊言說多了就會成真,幸福的假象是可以自己創造的,只要你自己全心全意地相信。
相信自己的謊言,相信虛假的幸福,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能騙過,還有誰不能騙呢?
錢多多緩緩睜開眼,她正坐在公園里,一株百年老樹下,春風微微地拂來,暖意薰人。
她微仰頭,享受著這片刻的溫暖,陽光自枝葉間點點篩落,在她瑩白的臉蛋上斑駁著碎影。
玉手探入口袋,取出一盒火柴,盒面金粉燦爛,繪著細致的浮世繪,這是一個同事從日本旅游回來時送給她的。
自從許久以前那個冬天過後,她學會了說謊,養成了隨身攜帶火柴的習慣。
撥開盒子,拈起一根細細的火柴,擦過盒邊,點燃火焰。
她盯著在燦燦日光下顯得有些孤寂渺小的火苗。
有時候,謊言與真實的距離,不過只是燃燒一根火柴的片刻。
她看著火焰燃盡,火柴枯干,空氣中升起一束焦黯的煙灰。
火滅了,人來了,一個男人在她面前駐足,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像偉岸的天神俯視人間……
唉,他這樣看人,還真會讓人自覺卑微啊!
錢多多無聲地嘆息,朝男人綻開甜甜的笑。「你來了啊。」
周在元靜靜凝視她。是他的錯覺嗎?他似乎看見那雙清澈如水的眼潭里隱約閃爍著瑩光。
「為什麼約在這里?」他問。
鮑園里人來人往,談事情很不方便,他原本想約她在餐廳包廂見面的。
「因為,是春天啊!」她笑應,雙手舒展,懶懶地伸了個懶腰。
「春天?」劍眉一挑。
「對啊,你不覺得這個季節就應該出來吹吹風、曬曬太陽、聞聞青草的香味?」
他可沒這種浪漫的閑心。
周在元盯著她,眉目不動。
她能感覺到他的嘲諷,卻笑得更燦爛了,歪著頭,一只耳朵在陽光映射下近乎透明。
他有些恍惚地望著那透光的耳朵,尖尖俏俏的,像是傳說中妖精的耳朵。
「你決定了嗎?」
他神智一凜,目光霎時變得犀利。「六個月,兩百萬,給你一張卡,只要在額度內,你可以盡管刷。」
「條件不錯啊!」她笑。
「這麼說,你答應了?」
「嗯,我答應了。」
「這是契約書。」他遞出一式兩份的文件。「簽名吧!」
「嗯。」她接過契約書,卻沒有立刻簽名,只是仰著臉望他,深深地、仔細地凝睇著,彷佛要從他表情上看出任何一絲可疑的變化。
他微微蹙眉。「怎麼了?」
「沒有,沒事。」她嘆息般地低語,依然安靜地睇著他,良久,那濕潤的羽睫眨落一顆淚珠。
看著那顆在笑意映襯下格外剔透美麗的淚珠,他眉峰又挑起。「為什麼哭?」
「因為,太高興了。」
「高興?」
她輕輕揚了揚手中的契約書。「六個月就能賺到兩百萬,你說我能不高興嗎?」
確實應該高興,她在飯店不吃不喝連續工作四年恐怕也存不到這些錢,何況還有一張信用卡供她日常花銷。
想著,周在元嘴角一扯,切開銳利的弧度。「你好像很愛錢。」
「我是錢多多啊!就是因為愛錢,才會答應你做這種事。」她飛快地在契約書上簽名,然後將其中一份還給他。「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下禮拜吧,我先帶你去見我爺爺。」
「好。」
「我會再聯絡你。」語落,他也不跟她多說,不多看她一眼,逕自轉身離去。
錢多多跟著起身,目送那俊逸挺拔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她依然迎風娉婷而立,柔軟又傲嬌的身姿如蓮,亭亭長出水中央。
許久,她才恍然回神,從包包里取出手機上LINE,點了某個帳號,與對方對話。
他答應我了。
對方彷佛一直在等著她似的,迅速傳來回應,並且附上一張笑臉貼圖。
抱喜你!
錢多多怔怔地瞪著螢幕上看來十分燦爛的笑顏,兩秒後,指尖才又靈活地輸入——
你真的不後悔嗎?
不後悔。
真的不想再見他一面?
不想。
可你已經離婚了,或許你們可以破鏡重圓?
顫抖著指尖送出訊息後,對方陷入了長長的沉默,錢多多感覺自己一顆心提在喉嚨口,帶著某種復雜的緊張與期望。
不可能了!過去的已經過去。
餅去的已經過去,看來對方是真的放下了。錢多多暗暗舒了口氣,連她自己也沒察覺這樣的情緒變化。
那我們以後就不聯絡了?
嗯,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就讓他以為我死了吧!
對方傳來的文字看似瀟灑,錢多多卻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無限惆悵,她送去一張表示祝福的獻花貼圖後,結束了對話。
微風吹來,凌亂了錢多多一頭烏黑的秀發,她抬手撥開擋在眼前的劉海,試圖看清前方的路,視線卻仍蒙朧著。
如果周在元知道,起初兩人在飯店的相遇就並非偶然,而是自己有意的接近,並且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曾經撒下的一個漫天謊言,他,會怎麼想?
怕是會十分厭憎她吧!
但,即便如此,即便早就預料到他會恨她,她也絕不回頭,因為謊言一旦開始,就注定了沒有後悔的退路——
思及此,錢多多不再猶豫,堅定地勇往直前,不怕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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