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煙罕至的山區,空氣清新,環境宜人,翠綠的山巒連綿不絕,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蟲鳴。白天可一覽碧海青天,夜晚可一賞皎月繁星,遠離塵囂猶似人間仙境。
桑思棠隨意地環顧著,心想,此時的華媽媽想必是穿梭在花叢間流連忘返了吧,待會兒她可得喊大聲一點,否則華媽媽會聽不見。
她試著樂觀地看待此事,嘴角浮現一抹幽幽的笑容。
是的,或許在另一個世界中,華媽媽是快樂的,因為她可以不受制於軀體而暢遊在天地間,重新體驗那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感覺。
她一步步地走著,學習釋懷的禪理,不絕於耳的梵唄,讓她不再那麼耿耿於懷,但是記憶仍不由自主地倒回了分離的那一刻——
「思棠,妳來得正好,215號病房病人心跳突然停止,現在醫生正在急救。」一位年近五旬的護士拉著桑思棠到一旁急急地說道。
桑思棠一聽,臉色驟變。「護士長,怎麼會這樣?我昨天來看華媽媽的時候,她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會……」她慌亂不已,一顆心無法控制地直直往下沉。
「我知道妳們感情很好,但是妳要有心理準備,她……應該是撐不了了。」護士長推了推老花眼鏡,也有些不捨地道。
然而,死別的暗示卻像是一濤突起的巨浪,瞬間吞噬了桑思棠全身的力氣,她手上的花束掉落在地,癱軟的雙腿令她踉蹌的退了好幾步,而一直搖個不停的頭,則表示著她仍不願相信這個噩耗。
不、不會的,她特地買了華媽媽最愛的秋海棠來看她,她怎麼可以一聲不響地就走了呢?她黯然神傷地在心里無聲抗議,耳畔仍不停傳來護士長的聲聲安慰。
剎那間,桑思棠潰散的氣力因得知華媽媽的去處而重回身體,不待護士長把話說完,她連忙拾起地上的花束拔腿飛奔至215號病房。
倚著病房的門邊,她任由椎心刺骨的痛蔓延全身,淚水悄然滑出眼眶,伴隨著時間無情的流逝,她的心墜入最深的海底。
陽壽告終,再怎麼急救也是枉然,在桑思棠漫長的等待、祈禱下,所得到的結果依然是回天乏術。她痛哭失聲,撲倒在華媽媽的病床邊,綻放的秋海棠成了華媽媽的祭品,陪伴著她共赴黃泉。
華媽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沒有親人送葬、沒有盛大的超渡儀式,只在她的堅持下,火化之後由她親手捧著華媽媽的骨灰供奉在靈骨塔中。
那日,當桑思棠上完香,含淚告別後,她以為她們的情分就此割捨,緣分到此結束,頂多日後想起,再到華媽媽的靈前祭拜一番聊表心意。
怎知,當她一覺醒來,她的心緒竟無法回復到從前,原本平順、安樂的生活全被哀傷的追思取代,而她一向回蕩不息的愛心,也大受影響地擺蕩不起來。
她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如此放不開,為了當一個稱職的義工,她上過許多相關課程,心理建設已很健全,照理說不可能會發生這種狀況才對。
再者,療養院里來來去去的病人太多了,以往,她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調適過來,可是這一次她卻怎麼也做不到,她真的不懂究竟是為什麼。
今天,她會再次踏進華媽媽長眠的墓園,一則是因華媽媽的百日,另一則是為了自己。人生之路漫漫,她必須重新站起來掌舵自己的生命,面對既成的事實勇敢地走下去,逃避畢竟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
思及此,桑思棠腳步一頓,閉上雙眼讓思緒沉澱。既然為解答而來,又怎可空手而歸?振作心神後,她張開雙眼,重新跨出步伐,試著從頭找尋病源。
華媽媽是她成為義工後,學習照料的第一個病人,猶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時的撼動至今仍教她難以忘懷。
五十歲不到的華媽媽,因為病魔的入侵而顯得蒼老許多,瘦如骨柴不說,行動也和臥病在床七、八十歲的老人無異。
接著,當她走近仔細端詳著華媽媽的容顏時,一股憐惜之情更是油然而生,當下她暗暗告訴自己,只要華媽媽不嫌棄,她必定陪伴著她走完人生的旅程。
之後,為了多了解華媽媽,她到處探聽有關華媽媽的消息,可惜十分有限。
根據護士長所述,從華媽媽一進這個療養院開始,這十年來,她完全活在自己編織的幻境中,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意她說的是真是假。但在得知後,她寧願相信那些都是真的,是華媽媽清醒時最美的黃金時期。
而華媽媽為什麼變成這樣是個謎,唯一可以知悉的是她嗜花如命,尤其是秋海棠。所以只要她的身體狀況允許,她便會到庭院中賞花,有時還會親手栽種,但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她並無緣見到。
雖然對華媽媽不甚了解,但這並不影響她盡義工之責,只是在完全沒有經驗的情況下,她唯有投注滿懷心血與熱情。兩人從陌生到熟悉,呈現出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久而久之,情誼就像母女那般親密……
咦?這就對了,她會對華媽媽產生無盡的追思,如今回想起來也是必然的,因為她早在相識的那一天就埋下了思念的種子,只是自己沒發覺而已,一定是這樣,當時的她不懂得情感的拿捏,一股腦地釋放出所有情感而無法回收,才會讓自己一直沉緬於回憶之中無法自拔。
是,她是犯了錯,犯了愛太多、收不回的錯,可這樣的錯是值得被原諒、是可以改正過來的,她的眼眸里閃動著光芒,至此,她的心結已解。
恍然明白後,桑思棠如釋重負,懸浮不定的心情豁然開朗,沉重的步伐也變得輕鬆許多,而空白已久的大腦也自動跳出許多之前尚未完成的計劃,這一連串的改變,驅走了她連月來的陰霾。
一路上,她掛著笑意思前想後,直到巍然的靈骨塔聳立在眼前才停止。
佇足在回廊間,桑思棠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半晌才鄭重的做出結論,思念可以繼續,但傷心到此為止吧。
惱人的煩憂得到了紓解,悼念的心緒自然也不同於來時,她習慣性地甩了甩長至腰際的發,輕快地登上階梯,可當她走到門口時,一陣吶喊聲讓她的步伐倏地一頓。
「我來看您了,您怎麼可以丟下我先走了呢?您應該等等我的,我……」
男子真切的話語令她動容,也讓她下意識地臆測,這個男人是誰?為什麼對著華媽媽的遺照說話?莫非他……想到這兒,她不自覺脫口而出,「小健?」
聞聲,男子的啜泣聲一頓,轉過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瞅著她。「妳是誰?」
盡管他的眼底仍是一片感恩的哀思,但他的問話卻像一道冷鋒直竄她的心窩,令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是桑思棠,在華媽媽待的療養院里當義工,你……是小健嗎?」她有些不安的道。
兩人各據一方互相打量,見他遲遲沒有回話,直爽的桑思棠率先打破了僵局,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容往靈前走去。
他被動地迎接她突來的微笑,卻頓時看傻了眼。太像了,她的笑就像當年的母親一般,照映著陽光,投射著溫暖,讓他感受到有如天晴般的舒適與愉悅,也因為這樣,他的目光一直鎖在她身上無法移開。
經過他身邊,桑思棠將花束在靈前擺放好,徑自說道︰「華媽媽,思棠來看您了,您過得好嗎?思棠很想念您,我帶了您最愛的秋海棠來,您一定很高興吧!我向您保證,只要有空,我會常常來看您的,我……」
見她的舉動如此自然,沒有絲毫矯情,他倍感驚訝,這個女孩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想必非比尋常。對了,昨晚護士長告訴他,在義工中有一個女孩和他母親的感情特別深厚,說的就是她嗎?
這個吻合性極高的揣測,令他登時對她產生了好感,他靜靜地佇立在一旁,等著她再一次轉身面向他。
當她追悼完後,她果然如他所想的轉過頭來面對他,瞧見她那雙澄澈的眼瞳及那對思念的愁眉,答案是再肯定不過了。
或許,這世上有愛心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她看起來是如此的純真善良,在她的照料下,母親肯定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身為人子,他至少該說聲謝謝。
「桑小姐,謝謝妳。」沒有猶豫,多年來他第一次說出一句真心話,語畢,他隨即跨步離去。
他走得很匆忙,令她不得不邁開步伐追上去,他的致謝之詞意味著什麼?他承認自己就是小健?如果是,她怎能讓他就此揚長而去?
小健,這一年來她聽過不下萬次的名字,她對這個名字有一種莫名的情感,更對擁有這個名字的人感到好奇,她怎可錯失這個解謎、認識他的機會。
「先生,請等一下。」桑思棠高聲呼喚,追著他直到一座休憩的涼亭。
他不想停下來,但她的窮追不捨還是令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他不耐煩地轉頭問道︰「有事嗎?」
她紅著臉,氣喘吁吁地問︰「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太唐突了,但可否請你回答我剛才問你的問題?」
「我也很抱歉,無可奉告。」他朝她微微行了個禮,轉身又想走。
情急之下,桑思棠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拉扯的力量逼得他不得不轉過頭,他皺著眉頭盯著她的手。
「你是小健嗎?」她再次詢問,只見他的目光往上移,最後停留在她的臉上。
兩人目光相接,他有些失笑的問︰「是不是,對妳真的這麼重要嗎?」
桑思棠用力地點了點頭。「很重要。」
她一臉認真,令他的心起了一絲波動,他並不想與她有任何交集,難道她感受不到他是一個危險人物嗎?
他剛從監獄出來,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也學到了對凡事漠不關心的態度,而她,竟然要他破戒,她以為她是誰啊?
兩人持續僵持著,她的執著考驗著他的耐心,他反復思量了一會兒,最終選擇妥協,也罷,告訴她也沒有關係,她只是個女孩,對他並不構成威脅,就當是回報她的恩情吧。
「是,我是小健,妳可以放手了嗎?」說完,他扯了扯衣袖,暗示她該放手了,但她仍緊抓著不放。
「你真的是小健?」桑思棠再次確認的問道,音調因為興奮而提高了幾分。
她怎麼這麼囉嗦,同一個問題問那麼多次不煩嗎?
「對,信不信隨便妳。」他勉為其難地再回答一次。
「信,我當然相信,因為你的長相和華媽媽形容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你看起來比較成熟,而你的身高……」她比了比高度。「你長高了喔?」
她的話像是早就認識他一般,讓他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不過一聽到她提起他母親,思念壓抑住他想轉身離去的念頭,他向後輕輕靠著涼亭的柱子,專心聆聽她侃侃而談與母親的點點滴滴。
見他不再急著走,桑思棠終於放開了抓著他衣袖的手。「你知道嗎?華媽媽每次提起你都笑得好開心,她常說小健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是她的寶貝,最會哄她開心了。她還說你很孝順,都不需要讓她操心……她好想你呢!」說著說著,她的笑容不見了。「你為什麼都沒有來看她?她天天都在等,等得好辛苦。」
往事歷歷在目,令她難掩情傷,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你為什麼現在才來看她?華媽媽好可憐,你怎麼這麼狠心,竟然把她一個人丟在療養院,太可惡了,虧華媽媽還直誇你孝順,你怎麼對得起她?」
她將滿腔的怨懟化作實際行動,掄起拳頭捶打著他的胸膛,他則是沉默地接受她的批判,因為他確實如她所言沒有盡到孝道。
拳頭的力量由重轉輕,控訴聲也由尖銳轉為嗚咽,直到發泄完怨氣後,桑思棠才赫然驚覺自己的失態,她連忙往後退了幾步,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對不起,我……」
「沒關係,妳罵的沒錯,是我的錯。」
「你……」她一時語塞。
短暫的思緒飄流後,他重整回復冰封的他。「無論如何還是謝謝妳,再見。」語畢,他留下一臉錯愕的她快步離去。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不禁感到有些落寞,他的眼神之中流露著孤獨,這是為什麼?他沒有來看華媽媽,難不成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苦衷嗎?
桑思棠帶著重重疑惑開車下山,在迂回的山路上,她再次見到了他,連忙把車停下來,降下車窗。「華先生,我送你。」
她熱情地對著他笑,令他又一次心神一閃,往前跨出的步伐也再度因她的出現而遲疑。
呆望著她半晌後,他決定接受她的好意,讓她送他一程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打開車門,他暫時放下築牆已久的防衛心,鑽入車內,他高大的身軀在狹小的車內空間里顯得益發有分量。
桑思棠輕踩油門繼續向前開,注意著前方路況時,她不時用眼角餘光偷瞄他,只見他斯文的調整座椅試著讓自己坐得舒適些,然而,這一個小小的動作,竟讓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且劇烈跳動著,雙頰也泛出淡淡的緋紅。
這無形的變化令她不能專心開車,而他隱約透露出的滄桑不僅吸引了她,也把她熄滅已久的「愛心」之火重新點燃。
助人的念頭既是被他所撩起,想當然爾,她的矛頭便自然而然地指向他,而一向不喜歡探查別人隱私的她,在這個時候也只得破除這項堅持,誰教她的直覺一再告訴她,他需要她的幫助。
「華大哥,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桑思棠滿懷善意地試圖與他攀談。
但他如先前一樣,冷傲以對。
「你沒有拒絕我,就當作你答應嘍!」她微笑著自問自答。
像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她聽過也見過太多了,別忘了,練就一身無動於衷的超強忍耐力算是當義工的基本功,所以,他愈冷,她的溫度就愈高,這一點小挫折算得了什麼,對她來說簡直是小兒科嘛!想想,一般人她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更何況是華媽媽的兒子?於情於理她都得幫他一把的,不是嗎?
她的輕鬆自若著實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識皺起眉頭,不懂得察言觀色也該有個限度吧,他不相信她是個少根筋的女人。
從一開始,她就像個天使一般,有著純潔的心與純真的笑容,對待他的方式根本就不合常理,她不知道人心險惡嗎?還是她的腦子真的有問題,否則她怎麼會一點防心都沒有?
或許他是因為在監獄待太久了,才會對人產生不了信心,即便是她,他還是覺得相應不理才是最佳應對之策。
「華大哥,你住哪裡?」下了山,桑思棠又問。
她就不相信他的口風能緊得滴水不漏,一旦讓她得知他的落腳處,她還怕幫不了他嗎?
他冷冷的回道︰「我在這裡下車就可以了。」
「這怎麼行?載人就要載到家嘛,反正我又不趕時間,我堅持要送你,告訴我地址吧。」她把車暫時停到路邊,轉頭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面有難色,本想著隨便編個地方騙她好了,但一轉頭望著她那張無邪的笑顏,想說的話梗在喉嚨,怎麼樣都說不出口。
「不會吧華大哥,你連你家的地址都記不住,這太誇張了啦,我才不信呢!」他的支吾令她猜測到他可能有難言之隱,但她並沒有拆穿,而是用說笑的方式帶過去。
他在心底咒罵自己,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被一個小女生逼到無話可說,事到如今,既然謊言說不出口就實話實說吧,反正他倆又沒啥關係,這一別將是永遠。
「我剛回來,還沒有找到住所,所以……」他避重就輕的說道。
「哦,早說嘛,剛回來啊,這簡單,正好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有房子要出租,我這就帶你去看。」桑思棠說完,徑自將車子再次駛上車道,興匆匆地要載著他前往。
「桑小姐,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就行了,謝謝妳的好意,我心領了。」他急忙拒絕,不想與她牽扯不清。
「你就別推託了,我只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已,你若是不自在,我也會不好意思的,因為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這樣講你應該明白吧。」為了不讓他懷疑她別有用心,她故意乾笑了兩聲,加重話語的可信度。
她說得這麼白,他能不明白嗎?朋友為要而他次之,但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有些失落,她還真是個面面俱到的義工啊!
車子在市區中行駛,漫長的路途兩人各有所思,都沒注意到時間過了多久,直到車子駛進一間車庫,兩人才回到眼前的事件上。
下車後,桑思棠領著他往屋子走去,他則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進到客廳他才開口,「桑小姐,這個地方是不錯,但是我住不起。」這是藉口也是事實。
「住不起?」她瞠大了雙眼,一副吃驚的模樣。「華大哥,你怎麼會住不起,房租很便宜耶!」說話的同時,她腦中也在想著解決之道。
「有多便宜?雖然這裡離市區是遠了點,但交通便利而且又是獨棟別墅,少說也要好幾萬。」對於各地區的價位,他昨日已大略查過了。
「本來是這樣沒錯,但房東條件苛刻,所以租金自動一落千丈。」桑思棠設下了一個陷阱,等著他自動跳進去。
「什麼條件?」他本能地反問。
「主臥室不能使用,這麼一來就只剩下一個房間可以住人,而且不可以隨意更動這裡所有的擺設及家具,簡單來說,只有客房裡的東西可以變動,你想想,有誰會願意租這樣的房子?如果你不介意,你一定租得起的。」她東指指、西指指,加油添醋地道。
說謊是一件令她極為不齒的事,但為了取信於他,她只得編造出一套真的會令人望而卻步卻可引君入甕的條件騙誘他。沒辦法,誰教她太想幫助他,當務之急先引他上鉤再說,若到時被他發現,大不了再向他道歉。
他感到好笑地道︰「是嗎?這個房東還真奇怪,規定這麼多,說不定有什麼怪癖。」
聞言,桑思棠尷尬的笑道︰「是、是啊,她是有一點怪怪的。」她垂下了頭,沒想到他的嘴巴這麼毒,只不過是要求高了點,竟然就被他說是有怪癖,真可憐。
望著她有些頹喪的表情,他這才驚覺自己一時口快,連忙更正自己的態度。
「喔,很抱歉,我不該在你面前說你朋友的不是,請你別見怪。」
「不、不會,這是人之常情嘛,否則怎麼會租不出去呢?」她陪著笑臉小聲地說,好人還真難當,被罵還不能抗辯,窩囊極了。
他沒有留心她說什麼,四處看了看,雖然他極不願意由她做中介,但這裡確實是個不錯的住所,正好適合他重整旗鼓,當然,價錢才是他最後取決的重點。「租金多少?」
桑思棠豎起右手食指。「一萬。」夠便宜了吧,她就不相信他能拒絕這麼誘人的價位,她滿心期待地等著他的應允,但他卻手撫著下巴,在客廳裡走走看看,遲遲不給答案。
等待果然是一種煎熬,她不知道他究竟在考慮什麼,若不是沖著與華媽媽的情誼,她才不會將自己的房子讓出與人共享,這人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雖然心中頗有微詞,但她仍酌量著是否該做出更多的讓步。
此時,她不禁對父親升起了滿心的歉意,這房子是父親送她的,家中三姊妹各有一棟且相鄰不遠,若是父親知道她將房子用來做發揮愛心的工具,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因為他曾經再三叮嚀房子只能私用……
他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
「啊?什麼?」
「我說,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
「哦,隨時都可以。」哈,羊兒上鉤了!桑思棠心中一陣竊喜,父親的交代瞬間被她拋諸腦後。
「那租賃契約呢?」
「不必了,我信得過你。」別傻了,和他簽約不就露出馬腳了嗎?
「押金多少?」
「不用了。」
「桑小姐,什麼都不必,這是你可以作主的嗎?」他不得不懷疑,租房子是這麼租的嗎?
「可、可以,因為房東已經移民了,她委託我全權處理,真、真的!」她有些心虛,以至於回答得有點結巴。
「這麼說租金也是交給你就行了?」
「對、對啊!」
她演得破綻百出,他卻沒有當場揭穿,她是在玩游戲嗎?如果是,他倒是樂意奉陪,反正事已到此,他倒要看看她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錢,算了十張一千元鈔票遞給她。「這是一個月的租金,還有,我的名字是華健吾。」他主動報告,也伸出了友善的手。
桑思棠有禮地回握,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也因而愈發僵硬。她竟然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就要把房子租給他,這世上還有比她更胡涂的房東嗎?她不露痕跡地在心中咒罵著自己,事成的喜悅消失殆盡。
事情進展至此,可算是完成了階段性目標,因此,心中有鬼的她哪還敢再繼續待下去,收下了租金,將別墅的備鑰交給他後,她二話不說逃之夭夭。
幸好平常她大多時候都是和家人住在老家,很偶爾才會到別墅來窩著,他應該不會發現什麼吧。
她並不是個膽小鬼,會不知該如何應對而急著走,是因為今天的所作所為全是臨時起意,開始得很突然,結束得更突然,所以為免前功盡棄,還是回家從長計議為上。
目送她離去,華健吾的心中百感交集,今天他恢復自由的第二天,竟然就遇到一個這麼奇特的女孩,她的善心確實令他十分感動,但這未必是件好事,因為世事難料,誰能保證這一段緣是良緣呢?
或許是他的心還不夠硬吧,否則他怎麼會答應她承租呢?明知道她是有所為而為,但他卻仍心甘情願地自投羅網,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不能解釋他為何會對她的好意來者不拒,他們只不過是萍水相逢,而一個上午的光景,她竟然就躍身成為他的房東,真是太詭異了。
再者,兩人年紀相差懸殊,若他的猜想無誤,她應該還不到二十歲,一思及此,他才赫然驚覺,年紀尚輕的她,代步工具卻是輛轎車,家境想必是不錯吧,她……
他站在客廳,滿腦子都是有關她的種種揣測。
為了對她有所了解,在稍事休息後,他戴上面具,演了一出敦親睦鄰的好戲,一個小時不到,他就將她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如同她的個性,她果然是個好鄰居,左鄰右捨皆認識她這個如天使般的女孩,不只對她疼愛有加,更對她讚賞不已,不需要多說什麼,鄰居們自動向他闡述她的光榮事跡及待人處事,相對的,也對他十分禮遇。
桑昱儒,一個他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名字,在他未入獄之前,他是他最敬佩的老師,當時的桑老師,執教的時間雖不長,但在教育界已享有不小的盛名,可卻執意在一所中學任職,只為了回饋母校的栽培之恩。
而他,是受惠者之一,在桑老師的教導下,他對文學有著特殊的情感,只可惜他並未完成學業,不能拿著畢業紀念冊請他簽字留念,這是他就學時唯一的遺憾,至今偶爾想起仍難以釋懷,沒想到桑思棠竟然是桑老師的女兒,命運可真奇妙,父女倆皆有恩於他,他該如何回報?
俯瞰著玻璃窗外一對嬉戲的父女,他不禁笑得有些詭詐,燃起了一根煙,惡念逐漸地擴大。
十年的鐵窗生活磨掉了他所有的正氣,年近三十的他,只想一步登天,因為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而且他又有案底,想出人頭地更是難上加難,利用家世不凡的她,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黑暗的那一面佔滿了他的心田,父母的婚姻讓他得到一個結論——貧賤夫妻百事哀,另一個廣義的說法便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了名利、金錢、權勢,他就不會被人看輕,哪怕他曾經是一個殺人凶手,也不會有人在乎或看不起。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他有著切身之痛。
既然他已做過一次死神了,繼續當個惡魔又何妨,所有的幸福、快樂都只是假象,一旦失了金錢做後盾,很快的就會煙消雲散,所以,擁有花不完的錢,才是追求幸福、快樂的不二法門。
華健吾並未察覺這樣的想法過於偏激,只因他受過太多的傷害,讓他迷失了方向。失去母親之後,他甚至忘了這世上還有愛這個字,對他來說,愛是看不見的,是不值一提的,更別說他會了解愛的真諦。
捺熄了煙,他立刻將想法付諸行動,第一件事便是出門添購行頭,獵艷必須先有所付出,一個天使需要的是什麼呢?除了外表,就是虛情假意吧。
華健吾帥氣地將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信心滿滿的出門,誰說愛情是用錢買不到的,他偏要破除這個魔障。裝瘋賣傻、逢迎諂媚誰不會,她是一個清純到不能再清純的女孩,能逃得過他的魔掌嗎?
她還會再來找他的,因為她將自己視為救星,而她判定他極需被她解救,這由她的行為就可以看出端倪,她謊稱朋友的房子要出租,不就是為了能掌握他的行蹤嗎?然後更進一步完成她當天使的信念,太天真了。
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堅奉這個信條,是她那種捨我其誰的大無畏精神害了她,與他無關。換作別人,做法肯定和他如出一轍,既然如此,他不善加利用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她呢?
這是一個扭轉他一生的契機,是老天補償他的,他怎麼能白白錯過呢?況且,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也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如果天注定要他下地獄就下地獄吧,反正人世間也不過爾爾,與地獄沒什麼不同,只為了減輕心中忽明忽滅的罪惡感,盡管那個聲音來自靈魂的最深處,但他仍將之壓抑,因為他早已泯滅了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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