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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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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西祁縣

    常永禎站在常家莊園外頭許久,仰望著眼前媲美王府城樓的朱色堡門,兩盞大紅燈籠高高掛,可謂是氣派雄偉,豪邁萬千,很難想像這不過是一座儒商的宅院,即使從小看到大,還是會忍不住贊嘆。

    又站了一會兒,他才轉身踱開,身為常家的庶子,沒有資格走大門,只能順著三丈高的磚牆,繞行到東邊,由角門進出。

    「原來是七少爺……」前來應門的門房口氣算不上恭敬。

    已經習慣這般對待,常永禎英俊斯文的端整五官就像是被層厚冰封住,只有淡漠,沒有一絲表情,隨手調整了下背在肩上的細軟,走進角門,當袍擺隨風揚起,清瘦頎長的身形顯得有些孤單寂寥。

    常家莊園範圍之大,絕對超過尋常百姓的想像,外人更不可能有機會入內一窺究竟,他並不喜歡回到主宅,光是站在大門外頭,就彷佛快要窒息似的,他寧可住在平遙縣的別莊,還要來得自在。

    當他行經一條長街,盡頭便是常家的祠堂,兩旁各有三座大院,重重疊疊,令人目不暇給,從照壁、門樓到花牆,雕著百壽圖、吉祥圖到花鳥蟲獸,其工藝之精湛,更讓常家莊園成為晉商宅院磚雕藝術當中的翹楚,每一磚一瓦,更是營造出豪賈的闊綽粗獷和儒商的氣度,大院的布局可說是舒展大方、規矩有序,但也看出晉商的保守封閉、墨守成規。

    由于他的右腳在年幼時曾受過傷,盡管努力掩飾,不會跛得太難看,旁人還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但能保住腳,可以自由行走,常永禎已經相當知足,只是光眼前這條長街,就得停下好幾次,才有辦法走完。

    來到常家大房一家人居住的雍和堂,常永禎站定腳步,稍稍喘了口氣,想到他跟衙門請了急假回來探親,只因為父親突然召見,說有要事商談,這才不得不倉促地從平遙縣趕回祁縣,究竟是為了何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老爺正在書房里等著七少爺。」一名奴才過來稟報。

    于是,他又轉往書房,才跨進門檻,就見里頭除了父親之外,嫡出的五哥也在座,他便上前見禮。

    常大爺一手拿著水煙壺,笑呵呵地招手。「老七,還以為你晚上才會到,這會兒回來得正好,快點過來坐下……」

    「……是。」常永禎暗自揣測著父親的好心情,看來似乎不是壞事,便在五哥身旁的圈椅上落坐,兩人雖是親兄弟,但長得不大像,因自己的容貌像生母較多,加上嫡庶之分,感情自然疏離,只是淡淡地喚道︰「五哥!」

    比他虛長三歲的常永仁瞟了一眼,口氣帶著幾分嘲弄。「要跟你說一聲恭喜,這樁婚事可是大大便宜了你。」

    婚事?他心口一跳,想到自己今年二十有三,早就該娶妻了,不過之前都毫無征兆,未免來得太過突然。

    「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討房媳婦兒,好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常大爺撫著下巴的短胡。「對方可是「大盛川號」曹家大房的嫡長女,跟咱們門當戶對,只要合過八字沒問題,這樁婚事就算底定了。」

    听到對象是平遙曹家的千金閨女,常永禎靜寂無波的眼底掠過一抹困惑,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嫡女為何願意委屈下嫁給一個無法繼承家業的庶子?他又是何德何能才得以高攀上對方?

    種種的疑點讓常永禎緘默不語。

    常永仁一臉嘲諷。「能娶到曹家大房嫡女,應該高興才對,依你生母的低賤出身,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老五!」常大爺皺起灰白的眉頭斥道。

    面對嫡兄的奚落,常永禎恍若未聞。

    「我說錯了嗎?說好听一點叫做江南名妓,不過就是個青樓女子,能進得了咱們常家大門,真不知道姨娘上輩子是做了多少好事才修來的福氣。」常永仁只是替自己的母親打抱不平,得跟個妓女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眼睜睜看著對方受到丈夫的寵愛,只能氣悶在心。

    常大爺不悅地橫睨一眼。「你姨娘也過世好多年了,還提這些做什麼?老七再怎麼說也是你弟弟,你就不能有個當兄長的樣子?」

    被父親訓了一頓,他只好悻悻然地閉嘴。

    「……為何是我?」常永禎不是不滿意,而是不解,再怎麼說,曹家都不可能把嫡女許配給庶子。

    「你應該听過王半仙這個人吧?他在咱們這兒可以算是赫赫有名,號稱鐵口直斷,你四叔也是請他幫永瞻挑了一房媳婦兒……」常大爺又抽了一口水煙,才往下說道︰「大約在五、六年前,曹家也將王半仙請到府里幫女兒算命,結果說她夫妻宮坐七殺,天生小妾命,如果嫁作正室,也會落得被休離的悲慘命運。」

    說著,他不禁嘆了口氣。「有哪個當爹娘的听了會不擔心?何況這個女兒還是嫡出,怎能嫁人為妾,自然趕緊請教王半仙可有辦法破解命格。」

    常永禎倒沒想到曹家會如此迷信,單憑算命的一句話就草率決定女兒的婚事。「所以才說要把女兒嫁給庶子?」

    「沒錯!雖說是庶子,但好歹也是個正室,咱們兩家又門當戶對,再沒有其他更適合的對象了。」換做常大爺自己也會這麼做。

    听到這兒,常永仁哼笑一聲。「所以我才說這樁婚事真是便宜了你,要是曹家願意把女兒嫁人當妾,我可是當仁不讓,人家可是千金閨秀,你得要好好伺候,免得她天天吵著要回娘家。」

    「曹家也同意這樁婚事?」常永禎並不認為曹家真的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庶子,還是個跛子,生母更是青樓女子出身,再怎麼說都太委屈了。

    常大爺沉吟了下。「這些事自然一五一十地跟曹家說了,對方只要求人品好,還要能夠善待他們的女兒,其他不重要。爹相信你是最適合的人選,曹家這位嫡女年方十六,听說模樣生得端靜秀麗,又寫了一手好字,也沒什麼可挑剔的,盡管兩家在生意上算是競爭對手,但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若是能成為兒女親家,也何嘗不是一樁好事。」

    見父親似乎相當滿意這樁婚事,由不得自己拒絕,也不容他有意見,常永禎語調平平,听不出特別喜悅。

    「娘也答應?」自己的婚事還是得先征詢過嫡母的意見。

    常大爺吐了口白煙。「她也點頭了。」

    「那麼就全由爹作主。」常永禎不答應也不行。

    「好、好!」他馬上就派人和曹家聯系,開始準備婚事。

    待常永禎退出書房,走沒幾步路,不由得彎身揉了揉右腳的小腿,只要回到這座主宅,曾經斷過的腳骨便會開始隱隱刺痛。

    當他直起身子,再度前進,才行經花園,就見到嫡母盧氏在不遠處賞花,正猶豫著該不該過去請安,盧氏身旁的婢女已經發現他,悄聲跟主子說了兩句。

    見嫡母已經望了過來,常永禎便作勢上前,誰知對方立刻轉頭就走,壓根兒不想跟自己說話,他沒有怨懟和憤懣,早在生母進門、成為父親妾室的那一天,就已經注定會有這樣的結果。

    常永禎腳步微跛地回到位在雍和堂內的一處小跨院,婢女端來早已冷掉的炒蓨面片,連杯熱茶也沒有,不過他並不介意,填飽肚子後,他脫下身上那件繡線脫落的馬甲躺下來休息,腦子里卻一片混亂。

    他就要成親了……

    其實他並無意娶妻,更不想拖累任何女子,何況這位曹家姑娘又是嫡出,想必備受嬌寵,心高氣傲,只因算命的一句話,不得不委身下嫁,肯定是萬般不願,甚至看不起他這個做丈夫的。

    但這樁婚事不容自己有意見,若真的談成,也只能娶了。

    數日後,位在平遙縣的曹家,也同樣為了婚事而煩惱。

    「老爺!」許氏有些心急地偕著女兒走進書房。

    走在身後的曹安蓉也跟著向父親福了個身,就見她穿了一襲丁香色襖裙,上頭綴著精美的花邊和刺繡,腦後扎了條粗粗的長辮子,襯托出一張瓜子臉,眉眼半垂,再配上一管秀鼻,櫻桃小口,就像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爹!」她細聲細氣地喚道。

    曹老爺「嗯」了一聲,擱下茶碗。「你們都坐下來……」

    「老爺是不是已經幫丫頭找到適合的對象了?」許氏還沒落坐,便已經滿懷期待地問道。

    他頷了下首。「沒錯,而且還是跟咱們門當戶對的親家。」

    聞言,安蓉只是安靜地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兩手擺在百褶裙上頭,就像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只是凝听,不便表達自己對婚事的意見。

    許氏急切地問︰「是哪一戶人家?」

    「祁縣「萬順昌號」的常家,還是大房庶子。」他說。

    她立刻轉憂為喜。「原來是常家,那真是太好了,我這顆心總算可以安了,雖說要嫁的是庶子,不過總能在票號里安插一份差事,加上咱們給丫頭的嫁妝,倒也不用擔心吃苦,就不知道是哪一位少爺?」

    「對方排行老七,今年二十有三,雖然大了丫頭整整七歲,不過這樣的男人總是比較疼愛妻子,他並不在自家的票號里做事,而是在咱們平遙縣的知縣衙門里擔任縣丞,另外就是……」曹老爺沉吟了下。「他小時候曾受過傷,走路有點跛。」

    「什麼?他還是個跛子?」許氏發出驚呼。

    聞言,安蓉猛地抬起螓首,嬌容上慘白一片,紅唇微張,卻吐不出半個字來,而身旁的母親已經聲淚俱下,大聲抗議——

    「我不答應!怎能把丫頭嫁給那種男人?嫁給庶子已經夠委屈了,對方竟然還是個跛子……嗚嗚……我說什麼都不答應……」

    曹老爺瞪著哭哭啼啼的正室,及時把對方的生母,還是青樓女子出身的事實咽了回去,把心一橫,說出重話。「這是丫頭的命!」

    「丫頭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嗚嗚……你千萬不能把她許給那種男人……一定還有更好的對象……」許氏捏著手絹,苦苦地哀求。

    他有些不耐煩地回道︰「你已經忘了當初王半仙說過,丫頭不只天生小妾命,還會令兄弟有損,所以她上頭的兩個兄長才會無端夭折,之後你又小產過一次,多半也是個兒子,才會沒能保住。」

    許氏想到兩個不到十歲就陸續夭折的兒子,以及胎死腹中的孩子,淚水掉得更多了。「可是……我只剩下丫頭一個女兒……」

    「順娘如今也有了身孕,萬一她肚子里懷的是個兒子,我可不希望到時有個什麼差池。」曹老爺不想將來沒有兒子送終,也怕他這一房沒有子嗣,無顏到九泉之下見列祖列宗,所以趕緊要把這個嫡女嫁出去。

    聞言,許氏的臉色馬上變了,嫉妒之色爬滿向來溫婉的臉孔。「難道老爺心里只在乎妾室要生了,而不在乎女兒嫁得好不好?」

    曹老爺不禁惱羞成怒。「你以為我真的想把丫頭嫁給庶子,還是個跛子嗎?要不是娘在臨終前留下遺言,說什麼曹家嫡出的女兒絕不做妾,我又何必費盡心思幫她挑了這麼好的親事?」

    「這算哪門子的好親事?我的女兒就是命苦……」許氏哭得更傷心。

    「爹怎能把哥哥們的死全怪在我頭上?奶奶說過那都是他們的命,根本不是我的錯……」听到這里,安蓉已經忍無可忍地從座椅上站起來,眼眶含淚,掄緊粉拳朝父親嬌嚷。她最喜歡的人就是祖母,想法開通明理,既不會重男輕女,更不迷信。「再說那些幫人算命的,為的不就是銀子,說的話又能信嗎?」

    「你說什麼?!」听到女兒把過世的母親搬出來壓他,曹老爺就一肚子的火氣。「要知道連一些官老爺都花重金請王半仙到府里去為他們算過命,而且都讓他說中了!」

    安蓉昂起下巴。「總之我不嫁!」

    見女兒不肯答應,他大聲斥道︰「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難道爹真會害你嗎?」

    她只好轉而跟母親求助。「娘,我不嫁!」嫁給一個年紀大上自己七歲的庶子已經夠慘了,還是個跛子,要是被其他堂姊妹知道,肯定會被她們笑死的。

    「丫頭……」許氏抱著女兒哭道。

    曹老爺深深地嘆了口氣。「你這丫頭,真的讓你奶奶給寵壞了,從小到大,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也沒吃過苦,爹已經派人打听過了,這位常家大房的七少爺做事認真,也不吃喝嫖賭,在衙門里頭的風評不錯,相信他會好好地待你,要是運氣好的話,將來還有機會升官,這樣的夫婿有什麼不好?」

    「說什麼我都不嫁!」安蓉靠在母親懷中啜泣。

    他低喝一聲。「由不得你!」

    見夫婿心意已決,許氏也只能收拾淚水,說服女兒。

    「既然對方在咱們平遙縣的知縣衙門里當差,表示成親之後還是會住在這兒,要是想見娘,或是娘想看看你,隨時都可以見到面。」

    安蓉不禁淚如雨下。「娘也要我嫁給那個男人?」

    「他若真的待你不好,隨時可以回來跟娘說,讓你爹去教訓他。」她也只能這麼安慰女兒。

    「娘……」眼看連母親也不幫她,最寵溺自己的祖母也不在人世,就算跟向來疼愛自己的堂兄弟求援,礙于他們只是晚輩的身分,鐵定改變不了父親的心意,安蓉初次嘗到孤立無援的滋味,哭得更傷心了。

    許氏伸手拍哄著女兒的背。「要相信你爹的眼光,他不會看錯人的,何況以常家在商場上的名望,配咱們家正好,也相信絕不會虧待你的。」

    「一定要嫁人嗎?」安蓉無助地問著母親。

    「傻丫頭,你不嫁人,難道要留在家里當個老姑娘嗎?」許氏掏出絹帕,拭去女兒的淚水。「凡事要忍耐,不可再任性了。」

    她又滾落幾顆淚珠,眼看走投無路,只能妥協。「好,我嫁……」

    曹老爺大喜過望。「你這丫頭總算想通了,真是太好了。」

    「不過有一個條件!」安蓉兩手往腰上一叉。

    「你說!」只要女兒肯嫁,無論是什麼條件他都答應。

    安蓉吸了吸氣。「對方既是庶子,在家中地位本就不高,也不受重視,更不可能繼承家業,身邊肯定沒什麼伺候的人,我要多帶幾個丫鬟、婆子嫁過去,當然還要有個廚子。」

    「老爺,丫頭說的對,是該多帶幾個人陪嫁過去。」許氏自然明白女兒被嬌寵慣了,身邊沒人伺候可不行。

    可曹老爺卻不贊同。「就因為對方是庶子,而你這個曹家嫡女帶了這麼一大票人陪嫁過去,不是當場給他難堪,故意嫌他出身不好嗎?」

    許氏想了想。「丫頭,你爹顧慮得也沒錯。」

    「娘到底站在哪一邊?」安蓉鼓著玉頰問。

    「這……」許氏也拿不定主意。

    她看著父親。「爹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嫁!」

    「好好好,爹答應你就是了,看你要選誰,盡管挑去好了,絕對讓你嫁得風風光光的。」曹老爺為求婚事順利進行,不得已只好讓步。

    「老爺,有關丫頭的嫁妝,可一樣都不能少……」

    曹老爺正想跟妻子商量,便讓女兒先退下了。

    待安蓉愁眉苦臉地踏出書房,等在外頭的貼身丫鬟馬上迎了過來,只見她年約十五,五官稱不上秀氣,皮膚又粗又黑,身材更是孔武有力,完全看不出女子該有的曲線,但是眼底有著最真誠的關心。

    「姑娘怎麼哭了呢?到底發生什麼事?快說給奴婢听。」發現主子眼皮浮腫,玉頰上猶帶淚痕,如意著急地問。

    「爹要把我嫁給常家大房的七少爺……說來說去,都是那個什麼鐵口直斷的王半仙害的!說我天生小妾命,要做正室,只能嫁給庶子,結果挑來挑去,對方還是個跛子,我能不生氣嗎?」她不禁向貼身丫鬟哭訴。「王半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再讓我見到他,一定要把他的嘴撕了,省得再去害別人……」

    如意不禁替主子叫屈。「那太太怎麼說?」

    「娘也沒辦法幫我……」安蓉覺得自己這輩子毀了。

    如意忙迭聲安慰。「奴婢相信老爺的眼光,他幫姑娘挑的對象,不會差到哪里去,不管哪個男人娶到姑娘,都是他的福氣。」

    安蓉用力擤了擤鼻水。「就算我不嫁,爹也會逼我上花轎,他現在只想要有個兒子,根本不疼我了……」

    「不會的,姑娘。」如意安撫地說。

    想到就要離開這個家,還有最親的家人,安蓉也掩不住內心的恐慌,抓著貼身丫鬟的手。「如意,你也要陪我嫁過去。」

    「那是當然了,奴婢已經答應過老太太,要跟著姑娘出嫁,若是姑爺想要欺負姑娘,就得先嘗嘗奴婢的拳頭。」只見她揮舞著右手,從鼻孔噴氣,真要比力氣,可是連男人都要甘拜下風。

    其實如意比誰都清楚,主子只是任性了些、驕縱了些,其實心性單純善良。記得十歲那一年,她被賣進曹家當粗使丫頭,天天被其他下人欺負,還把粗活全推給她,連半夜都不得歇息,更別說經常被譏笑是個丑八怪,有一天被主子听見,主子馬上教訓那些婢女一頓,並央求老太太同意,把自己要去,還為她起了如意這個名字,讓她每天都能吃得飽、睡得好。

    所以她早就決定要一輩子服侍姑娘,絕不離開。

    安蓉被貼身丫鬟的話給逗笑了,總算不再那麼驚惶不安。「好,那個男人要真敢欺負我,不要跟他客氣!」

    不到半天的光景,這樁婚事已經傳遍了整座曹府。

    「姑娘……」如意進了閨房,在主子耳邊說了幾句話。

    正坐在桌旁剪紙的安蓉嬌容一沉。「我就知道她們要是听說了婚事,準會馬上來看我笑話,果然來了。」

    「要不要讓奴婢去打發她們?」她問。

    安蓉放下剪刀,將垂落的發絲撩到耳後,又用手心順了順百褶裙上的褶痕。「躲得了今天,也躲不了明天,請她們進來吧。」

    「是。」如意轉身出去了。

    沒一會兒,安蓉就見庶姊和三房堂妹一塊兒走進來,兩人都還刻意打扮過,生怕會被自己比下去,臉上全堆滿了笑,一看就知道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眼,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我是來恭喜妹妹的!」大房庶女曹玉瑤臉上的笑像是不用錢似的,可眼底卻是充滿憎恨,這個嫡出的妹妹總算要出嫁了,爹接下來應該會開始關心自己的婚事,她絕對要嫁給嫡子當正室,一定要過得比她好。

    安蓉笑得眼兒彎彎。「謝謝姊姊。」

    「想到堂姊再過不久就要出嫁了,以後想說句體己話都難,真是舍不得……」三房的嫡長女曹心樺擠出兩滴淚水,嘴巴說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樣。嫁給一個庶子能有什麼出息?而且還只是一個八品官,升官機會渺茫,不過誰教她要搶走祖母的心,受盡所有的寵愛,這就是報應!

    「不過我听說對方整整大堂姊七歲,年紀差得挺多的,更不用說還是個跛子……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怕堂姊委屈了。」

    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是故意的,安蓉拚命地壓下火氣,要是被激怒了,不就中了對方的計,于是她裝作一臉不在意地說——

    「听爹說對方人品不錯,將來一定很有前途,年紀大些也會比較疼我,就算真的跛了,只要事事听我的,那又何妨。」

    「哎呀!只要妹妹能看得開就好了。」曹玉瑤在心里偷笑,她當然清楚這個嫡出的妹妹有多愛面子,看以後她還怎麼敢在自己面前囂張!

    安蓉笑意僵住。「姊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沒什麼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噗!」曹心樺听到這句話,忍不住噴笑出來。

    安蓉嬌容鐵青,拍桌站起。「要笑盡管笑,不必在這兒假惺惺!」

    「我怎麼敢取笑妹妹呢?」曹玉瑤連忙低頭認錯。「妹妹可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有些同情罷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她嬌吼。

    曹心樺假意安撫。「堂姊別生氣,咱們也是一番好意……」

    「什麼好意?分明是來看我笑話的,通通給我滾!」安蓉氣到全身發抖,指著房門嬌斥。「滾出去!」

    「既然這樣,我把話說完就走!」曹心樺一鼓作氣地把積壓在心中十多年的妒恨全發泄出來。「真沒想到堂姊也有今天啊,別以為嫁進常家,會跟住在娘家時一樣,有那麼多人護著你、寵著你,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想盡胳法把它摘下來。想當初奶奶在世時,也只要你陪伴,我同樣是她的嫡親孫女啊,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如今堂姊的報應來了,嫁的不過是個庶子,說不定還會被常家的人當作婢女使喚……」

    最後兩句話讓安蓉的臉色從鐵青轉為蒼白。

    「別說了,小心把她嚇壞。」曹玉瑤假意阻止。

    她嗤哼一聲,就是不肯輕易放過安蓉。「堂姊說什麼都要忍耐,萬一不小心耍起小姐脾氣,惹惱了相公,可是會被休的,到時曹家的臉面全被你丟光了,大伯父肯定要你出家為尼……」

    安蓉不敢再听下去。「滾!全都滾出去!」

    待她們被如意一一請出去,安蓉便趴在案桌上大哭,在心里不斷咒罵王半仙,真把她害得好慘。

    「姑娘別哭了……」如意也跟著掉淚。

    安蓉除了哭,還是只能哭。

    而曹、常兩家的親事,再經過下聘等一道又一道的傳統禮節,雙方你來我往,總算選好日子,就訂在兩個月後,也就是五月上旬吉日這天為大喜之日。

    五月,正逢芒種,天氣開始炎熱。

    天色還暗著,安蓉就被叫起,開始梳洗打扮。

    她像木頭人似的任由旁人幫她妝扮,而許氏見女兒這麼不情願,自然也跟著難過。

    「千萬別怪你爹,他也舍不得你嫁過去吃苦,所以在嫁妝上頭,可是費盡心思地準備,剩下的就全看你自己了,要跟女婿好好地相處……」

    安蓉抬起眼瞼,嗚咽地說︰「我不要嫁人……」她好害怕,怕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對陌生的丈夫,還要和一堆沒見過面的親戚周旋,沒有靠山,也沒人會保護她,真的好可怕。

    「都什麼節骨眼了,怎能說不嫁呢?」她抱住女兒,拍哄地說︰「從今以後,你就是人家的妻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妄為,要收斂脾氣,知道嗎?」

    「我不嫁了……」安蓉哭倒在母親懷中。

    許氏輕撫著女兒的發髻。「嫁過去之後,自然不比在家里,私房錢若是不夠用,就跟娘說一聲,娘馬上偷偷派人送去給你。」

    她抽抽噎噎地點頭。

    「都是娘的錯,把你生成那種不好的命格,害苦了你……」許氏自責不已。「是娘對不起你……」

    在一旁幫忙的婆子勸道︰「太太、姑娘,別再哭了,眼楮都腫了……」

    「對、對!」許氏連忙收拾涕淚,不忘提醒女兒。「眼楮腫了可不好看……再抹點水粉,應該看不出來了……」

    安蓉也很難得乖巧地由她在臉上涂涂抹抹,接著又讓母親在紅色嫁衣外頭披上霞帔,增添了幾分艷色。

    直到此刻,就要上花轎了,安蓉真的很想逃婚,逃得遠遠的,也好想回到小時候,可以無憂無慮的,還有很多人寵愛。

    在花轎來之前,新娘子得要到正廳拜別雙親,曹家的親人也都前來送她出閣,好不熱鬧。

    「花轎來了!」外頭有人吆喝。

    頓時之間,鞭炮聲四起,里里外外擠滿了人。

    許氏親手幫女兒蓋上紅頭巾,眼眶再度盈滿淚水。

    依照傳統習俗,新娘子要由兄弟背負入轎,這個任務則交由安蓉的堂兄,也就是二房所出的嫡子,今年正好二十的曹佑雲身上,他可是用抽簽的方式,打敗其他堂兄,拔得頭籌,才贏得這個機會。

    當他俐落地背起堂妹,步出廳堂,腦中不禁浮現起小時候相處的點點滴滴,如今都是美好的回憶。

    「妹妹怕嗎?」他用只有兩人听得見的音量問道。

    在最疼愛自己的堂兄面前,安蓉才坦承心中的恐懼和不安。「怕。」

    「別怕,還有哥哥在。」當年上頭兩位姊姊出嫁,他年紀還小,就連二姊被夫家所休,也幫不上忙,幸好最後二姊夫良心發現,又將二姊接回婆家,總算有個圓滿的結果,如今自己長大了,絕對要保護這個從小疼寵到大的堂妹。

    她鼻頭泛酸。「嗯。」

    「我見過堂妹夫一眼,模樣生得很好,雖然腳有些跛,但不算太嚴重,這一點哥哥可以擔保。」曹佑雲希望撫平堂妹的不安。

    「謝謝哥哥。」安蓉哽聲回道。

    曹佑雲鼻頭也酸澀起來。「妹妹千萬記住,哥哥永遠是哥哥,要真受了委屈,可不要忍著,盡管叫如意回來跟我說,哥哥一定會幫你的。」

    「……好。」淚水滑下面頰,她趕緊用袖口抹去。

    待堂妹坐進花轎,曹佑雲眼中也閃著淚光,希望對方能懂得珍惜、善待她。

    直到安蓉將手上的扇子扔出轎外,鞭炮和鑼鼓聲才又再次響起,迎親隊伍在雙親和曹家人的歡送之下,前往祁縣,邁向一個新的人生。

    常家莊園

    當花轎在吉時來到新郎官的家門前,安蓉脖子都快斷了,有好幾次都想把鳳冠取下來,不過從娘家跟來的一名從親族中選出的好命婦人可盯得很緊,就怕她亂來,一路上不時地耳提面命。

    安蓉發現轎子停下,不禁揚聲喚道︰「如意?如意?」外頭沒有半個人回應,她更加疑惑。「跑哪兒去了?」

    她才伸手掀起轎簾一角,想偷看下外頭的動靜,就見如意已經返回。

    「姑娘,真是氣死人了……」如意一臉忿忿不平地嚷著。「原來常家三房也選在今天迎娶媳婦,這會兒兩頂花轎同時到達大門外頭,居然要咱們等一等,先讓對方的花轎進大門。」

    安蓉听了也很不高興。「為什麼要我等?」

    「說什麼姑爺不過是個庶出,人家可是嫡出的少爺……」

    听完,安蓉不禁眼圈泛紅,有再大的火氣也都熄了。

    「算了,就讓對方先進大門吧。」愈是富貴的人家,就愈是重視嫡庶,這個道理就算套在曹家也一樣,她不是不懂,只是身為嫡女的自己,以前根本不需要在意這種事,如今情勢所逼,不得不去想。

    她把鳳冠扶正,紅頭巾也蓋好,心想若硬是去爭、去鬧,說不定會被婆家嫌說不識大體,既然嫁給了庶子,就得認清現實,免得自取其辱,安蓉更告訴自己要懂事些,否則到時真的被休,她哪里還有臉回娘家,只有一死了之。

    待花轎再度前進,安蓉終于被抬進常家大門。

    又走了一段路,總算到達雍和堂正廳外頭,好命婦人先將新娘子攙扶出花轎,再塞了條紅色彩帶在她手上。

    接著安蓉便看到一雙男人穿的黑靴踱到身旁,他應該就是新郎官了,待他拉起另一頭的紅色彩帶,引領自己走進正廳,她低著頭,可以看得出對方走路一跛一跛的,不禁咬了咬紅唇,就算無法接受,也只能認命。

    「……一拜天地!」

    一對新人行禮如儀。

    「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曹永禎看著笑得合不攏嘴的父親,再看著父親身邊冷若冰霜的嫡母,以及在兩旁觀禮的兄嫂們,還有幾個尚未出嫁的嫡出妹妹,不是掩面偷笑,就是互使眼色,都在等著看他的好戲,他冰封似的俊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兩手拉著紅色彩帶,與剛進門的新娘子跨出廳堂。

    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听說曹家大房這位嫡女是老太太一手帶大的,可以想見備受寵愛,如今嫁給自己,心中必定有諸多怨言和不滿,他不敢奢望剛進門的小妻子會喜歡、甚至有愛上自己的一天,但求能夠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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