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屋內,燭光照映在桌面那張小小的卡片上,卡片外面雕著「給蕥兒吳衛贈」。
吳衛打開卡片,只見調皮的邱比特拉著弓箭浮在花海上,這張立體紙雕卡片是娟娟親手刻的。
那時候他很喜歡蕥兒,卻沒有對任何人說破,他不善言詞,更不善表達心思,但娟娟看出來了,她把卡片遞給他時說︰「都已經到京城了,別急著往回趕,挑一件禮物帶回去送給蕥兒吧,女人很在乎這個的。」
女人在乎男人送不送禮物嗎?
他不知道這種事,只覺得蕥兒明白他的真心,自然該接受他的感情,理所當然要嫁給他,也會和他白首偕老、相伴一生。
是娟娟提醒了他,女人需要被疼愛、呵護。
他很蠢,他懂得許多門派的武功、許多行走江湖的規則,他明白怎麼在惡劣的環境下求生存,卻不知道要如何疼愛女人,就像不知道邱比特是什麼。
後來他才曉得,邱比特是愛神,被祂的箭射中的男女會愛上彼此,一生一世。
他被邱比特射中了,于是愛上蕥兒,可不是說是一生一世的事兒嗎?一生一世是很長久的,久到會讓人發膩,但為什麼他還沒嘗盡府情的滋味,就沒有了?
蕥兒去世,帶走他所有快樂,讓他更木訥、更寡言、更冷漠嚴肅,所有人都想離他遠遠的,連他也想拋棄這個讓人厭煩的自己。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變得面目可憎,也許是因為不甘、因為忿恨,因為想向命運之神抗議,抗議祂帶走蕥兒的同時,一並帶走他的喜樂。
蕥兒臨終前反覆對他說︰「你一定要找到我,如果我忘記你,你別灰心,慢慢告訴我,我和你之間的故事,我會努力記起來的,好不好?」
她說二十一世紀听起來不錯,要他記得找她,然後她走了,任憑他怎樣懇求、兒子論論怎樣放聲大哭,她都任性的不肯睜開雙眼,任由自己的手在他掌心間逐漸冰冷。
見鬼的二十一世紀!他根本不相信有那個地方,他壓根否認那個世界的存在,如同否認蕥兒已經離開自己。
但是,關關和娟娟說服了他,說服他蕥兒在那個二十一世紀等待自己,並且想盡胳法訓練他和論論,如何在那里生存下去。
邵關關和涂娟娟是蕥兒的大嫂、二嫂,兩人都是來自于她們嘴里說的那個地方。
娟娟說︰「穿越把我帶來大燕國,初來乍到,放眼望去一片陌生,我對什麼都感到恐懼,即便這里的生活方式我們曾經在書上、電視上看過。」
必關說︰「你穿越到現代之後,絕對會比我們更害怕,因為科技日新月異,那里的知識一日千里,你必須認真學習,才不會被當成瘋子。」
身為前任武林盟主,對于生存這種事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此他淡定回答︰「我曾走遍五湖四海,閱歷無數,我並非關在家里的無知女子,生存于我,從來不是難事。」
吳衛篤定的口吻卻換來她們的嗤笑聲,娟娟拍拍他的肩膀,帶著憐憫的口氣問︰「你去北極看過極光、見識過永晝永夜?你到過亞馬遜叢林和食人魚共游?你看過用無數顆比人還高大的石頭堆疊出來的金字塔?對不起,二十一世紀的每個人都見識過五湖四海,你的「見識」在我們那里,只堪堪比得過一個六歲小孩。」
接下來娟娟、關關兩人同心協力,指導他「現代」的生活技巧。
第一天上課,他便驚呆了。
誰能相信,出門不需要馬車,不需要騎馬,只需要帶一張薄埂的悠游卡?
誰能理解,人可以在天上飛、在海底潛,打仗不需要刀槍弓箭,只要一顆原子彈就可以將敵軍摧毀?
誰能想像,沒有銀子傍身,一張卡行遍天下的世界?
吳衛不解的說︰「沒有腰纏萬貫,誰曉得你有沒有錢。」
必關笑道︰「我們是落實老祖先的智慧啊,老祖先不是說財不露白?」
財不露白是為了防盜匪劫掠,換言之……
「你們那里的賊匪很多?」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他能在那里找到謀生的法子。他害怕自己無能、害怕當不成英雄、害怕他撐不起一個家庭,他想好好照顧蕥兒、養育論論。語出同時,他眼底興起一抹期盼。
可惜,娟娟一桶冷水瞬間澆滅他的希望。
她帶著滿臉的驕傲回答他,「哈哈,這點不是我自夸,如果蕥兒是穿越到二○一四年的台灣,對不起,美國網站LifeStyle9才剛剛依照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數據分析,評選出全球十大安全國家及地區,台灣恰恰好位列第二名。」
吳衛知道什麼是美國聯邦調查局,關關講過蜘蛛人的電影,娟娟曾提過的幾部美國片中也有出現,是未來一個叫做美國的大國朝廷里面的組織。
所以英雄無用武之地?
「那麼我的一身武藝,在那里能做什麼?」
娟娟憐憫地望他一眼,關關則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在那邊注定當不成「非凡人」了。」說完,她多看他兩眼,搖頭哀嘆,「武林盟主啊……」
沒猜錯的話,關關接下來會說︰武林盟主在這里很有價值,到了那里就是個屁。
娟娟猶豫半晌,才勉強用比較不傷人的方式講,「如果你在那邊可以當個「凡人」,就相當了不起了。」
意思是,他連「凡人」的標準都構不上?
她們的話很傷人自尊,蕥兒兩個兄長都是朝廷大官,是皇上倚重的臂膀,而她們倆更是會生財的聚寶盆,在他們的羽翼下,他和蕥兒才能過得如此優渥。
即便如此,蕥兒仍然崇拜他、敬愛他,成天把「我相公是非凡人」、「我相公是武林盟主」當成口頭禪掛在嘴邊。沒想到,在一把KJ6904手槍敵得過他「龍舞十三式」、一顆手榴彈強過他「奪魄追魂針」的二十一世紀,他再無半分優勢。
吳衛忍不住問道︰「那麼蕥兒怎會心儀我?」
男人不夠強大,女人怎能瞧得上?這世間「男人保護女人、女人依靠男人」是再確定不過的真理。
他輕嘆,過去沒有過的自卑,現在有了;過去沒有過的恐懼,現在泛濫了,那個听起來很唬人的世界,摧毀了他的驕傲自信。
娟娟回答︰「在那里,女人可以養活自己、照顧自己,可以獨力撐起一個家庭,她們的成就比男人更好,甚至還有更能干的,不只奉養長輩,還能養活社會上一大群人,這樣的女人不需要一棵能夠依靠的大樹。」
「那麼她們需要什麼?」
「真心,一個能守護她們心靈的男子。」
娟娟的話安慰了他,但他心頭依舊忐忑。
然而他會因為二十一世紀太無法想像、太危險、太可怕,便放棄前往、放棄尋找蕥兒?不,他願意承受恐懼,卻不願意忍受失去蕥兒的沉慟。
蕥兒死去,他痛不欲生,夜夜夢見她,時時刻刻思念她,他想著過去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根本無法想像未來幾十年沒有蕥兒的日子,他該怎麼過下去?
吳衛打開娟娟和關關合力編撰的秘笈——《二十一世紀生活守則》,那是一本厚重的大書,里面詳細記錄未來生活的基本常識,有圖有字;大到教會他認識社會福利機構、行政機關,小到指導他如何使用冰箱電視電腦等等科技產品。
人文的部分,詳細記錄著他該怎樣和隔壁鄰居建立交情,利用友誼幫助他認識新環境。當然,使用金融卡、幫悠游卡儲值、到便利商店繳水電費……這種「基本」常識,滿滿地寫了三大頁。
娟娟和關關卯足勁,把那些匪夷所思的事物塞進他的腦子里。
沒想到論論學得比他更好,娟娟一指圖,論論就能立刻辨認,他卻得對照書冊,找上大半天,才能確認它的名稱與功用。
娟娟說︰「我想是因為論論全然接受我們所講的,而你依然排斥那個世界。」
他哪有排斥?他明明盡全力在學習!吳衛想反駁︰你的話不公平,我每天都在等待能夠去尋找蕥兒的日子。
但是騙誰呢?他還是喜歡當英雄,喜歡待在能夠掌控的古代,要不是這里沒了蕥兒,他怎會願意朝那個陌生的世界走去。
「爹爹。」論論醒來,翻身踢開被子,胖胖的小手揉著眼楮。
他已經兩歲了,能滿地亂走;會說一堆話,但還有些奶聲奶氣,可大家都認為他聰明,半點都不像爹娘。
這個評語很公允,吳衛拙于口舌,方蕥兒是個缺心眼的憨姑娘,他們這對父母實在沒有條件生下聰明麟兒。
吳衛一個箭步抱起論論,低聲問︰「怎麼醒了?」
「論論渴了。」
吳衛點點頭,抱著他到桌邊,斟滿茶水、喂他喝下。
論論長得很可愛,娟娟、關關都說︰「比混血兒還可愛。」
他不知道什麼叫混血兒,她們解釋過後,他皺眉怒道︰「你們怎麼可以把論論和雜種拿來比較。」
他的話引來娟娟和關關的憤怒。
娟娟說︰「在二十一世紀,你要是這樣講話,會在網路上被罵死,會上社會版頭條,你的家會被人潑漆、你走到哪里都會被蛋洗。」
于是他又多了解那個世界一點點——那里,很重視人權,而且輿論的力量超乎想像的大。
誰都不可以侵犯別人,誰都不可以隨便批評別人,連小動物都不能施虐,否則會被關到頭上長虱子。他提到越獄,關關放聲大笑,「你以為那里的監牢是幾根鐵柱子?錯!那里全是科技產品,犯人的一舉一動有監視器全程監視。」
真是個奇怪的時代對不?連皇帝……呃、不,是總統,連總統都不是至高無上的,而是老百姓花錢聘雇的,做不好就得下台,大官要听的不是總統的話,而是老百姓的話,不听就會被言語轟炸。
很詭異的世界。
低頭看看論論,他的眼楮張得大大的,無辜的模樣像極了蕥兒。「怎麼不睡?」
「睡不著。」
「爹爹給你說故事好不好?」
論論點點頭,他知道自家爹爹的,他不像娟娟舅母、關關舅母那樣會說好听的故事,爹只會講娘的事兒,但他並不排斥,他喜歡听爹爹提起娘時的聲音,軟軟的、甜甜的,像舅母給他吃的龍須糖。
「我們論論長得很像娘呢,論論的娘臉頰有深深的窩窩兒,論論也有,長大肯定會和娘一樣好看,爹爹很喜歡你娘,非常非常喜歡。娟娟舅母問我,到底看上你娘哪一點?我不知道是哪一點,只知道第一眼見到你娘,心口就怦怦亂跳,一張嘴就想笑,那時爹爹便曉得,她是我要的女人……
「你娘最喜歡刺繡了,後來又喜歡上剪紙,她有一雙巧手,偏偏不會做飯,也不知道是不用心,還是痛恨油煙味兒,關關舅母偏袒你娘,總說「又不是請不起廚娘,干麼把我們家蕥兒搞成黃臉婆?」娟娟舅母也說「何必把一雙搞藝術的手弄成做粗工的手?女人吶,就是用來寵的。」
「听听,有人這樣說話的嗎?哪個女人嫁作人婦,不洗手做羹湯啊?可那是因為所有人都喜歡你娘、寵愛你娘,等找到娘後,論論也要像咱們這樣,疼愛她、保護她,好嗎?
「論論,你覺得你娘在那個二十一世紀,還會不會刺繡剪紙?應該不會吧,關關說,那里的人比較會滑手機。
「你娘和娟娟舅母、關關舅母一樣,都換了副身子、換了張臉孔,如果她忘記這輩子的人事物,到時相見不相識,咱們要怎樣才能找到她?有沒有可能我們去得太晚、找得太慢,她等不及了,身邊有了別的男人?會不會她再也無法喜歡上我,因為我變無能了?」
他是心慌吶,關關、娟娟能夠指導他面對未來生活,卻無法模擬他會踫到什麼樣的狀況,他的害怕旁徨沒有人可以講,只能對著兒子叨叨絮絮。
「你娘總是心疼爹爹,知道爹嘴饞、偏又吃不得海鮮,便不肯讓魚蝦貝蟹上桌,可她心里明明喜歡啊,可怎麼辦才好?
「你娘以為我不曉得,其實我心知肚明,只要我不在家,她就跑去娟娟舅母那里搶著吃,曉得她饞得厲害,我心疼了,一找到機會便留在外頭吃飯,在心里頭想像著她和娟娟舅母搶食的可愛模樣,誰曉得竟會因此……那個壞人想害娟娟舅母不成,反害了你娘……」
吳衛後悔死了,再重來一回,他會努力吃海鮮,直到身子再不會起紅疹,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把那個心懷叵測的壞女人丟出宋家大門,讓她害不了人。可惜不會重來、沒有再一次的機會,他失去蕥兒已經整整半年光陰。
一聲輕響,吳衛倏地回頭,發現屋里多出一個男人。
他是怎麼進來的,怎麼自己毫無所覺?此人功夫竟如此高強!
吳衛全身汗毛瞬間豎立起來,緊緊抱住論論,單手握拳,將內力集中于掌心,只待對方一動作,便全力出擊!
但是任憑他如何屏氣凝神,都察覺不到那男人的呼吸吐納,對方的內力難道已臻完人境界?
「別懷疑,我不是人、自然不會呼吸吐納。」他回答吳衛的疑問,並雙手橫胸,上下打量吳衛,心底懷疑著,這個男人對方蕥兒的感情真有強烈到能讓他鼓起勇氣,前往未知的世界?
他深信女人會為愛情拋棄所有、不顧一切,但男人對于愛情,似乎沒有女人那般強烈。
男人打量吳衛的同時,吳衛也在審視對方,那是個身形瘦削的男子,很年輕,約莫二十歲上下,十根手指頭白皙細長,眼楮前面戴著一個金色框框的奇怪東西,身上穿著奇怪的黑色長外衣,沒見過這樣的打扮。
他說他不是人,所以是鬼?
听見吳衛的心聲,男人淡淡的莞爾一笑。
看見他的笑,原本全身緊繃的吳衛不由自主松口氣,無來由的,他的笑容就是令人感到安心。
「我不是鬼,是神。」再一次,對方說出吳衛內心問題的答案。
神?我還是玉皇大帝呢!心里剛剛嗤笑一聲,吳衛這才發覺,從開始到現在,自己都沒有講話,但是對方卻能明白他心里所想
「不對,玉皇大帝長得和你不一樣,他有點富態、也沒你那麼高,前幾天我才剛見過。」祂看起來很滿意自己的形象,並沒有減肥的打算。
此話一出,再不需要多余解釋,吳衛相信他不是一般人。「你是……」
「方蕥兒提過我的。」
有嗎?蕥兒曾在他面前提過別的男人?真要有的話,他肯定會醋了、怒了,等不及他細想,突地,一段對話沖進腦海——
「那個男人長得怎樣?」娟娟問。
「他……約莫二十歲上下,很瘦,十根手指頭白皙細長,臉上戴著一副……他說那叫做……」蕥兒緩慢敘述。
「眼鏡?」關關和娟娟異口同聲。
「對,眼鏡,他身上穿著黑色的衣服,他都不笑的。」
「他是月老!」娟娟驚道。
他就是月老!吳衛不敢置信地望住對方,深邃的眼楮像要吞人似的。
「很好,你想起來了!」這回不必讀心,光是吳衛的表情便給了答案。「你準備好了嗎?想去二十一世紀尋找你的妻子嗎?」
「是。」這個答案早在他心中定型,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不擔心她改變容貌,你認不得她?」
「擔心,但非去不可。」這是他此生此世的執念。
吳衛篤定的口吻令月老動容。微點頭,這是個至情至性的男子,這樣的人,他怎能不助其一臂之力?但他必須試探再試探,因為穿越是件辛苦的事,沒有足夠的決心,日後定會後悔,而愛情中是容不下後悔的。
「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妻子不記得你?」
月老的聲音冷酷,無情的字句刨著他的心。
很痛,但吳衛不允許自己退縮。「想過,但我會為她重啟新愛情。」
「倘若你別這麼死心眼,我手上多的是紅線,可以幫你牽起另一段愛情,給你另一個值得你深愛的女人。」抬起手,不知何時月老指間多了束紅線,那些紅線在吳衛眼底閃爍著金色光芒。
另一個女子?不,除了蕥兒,他誰都不要,他本就性格執拗,尤其在感情上頭,一旦認準了,便是一生一世。
他不爭辯,只是堅持著,「如果禰要幫我,就領我到有蕥兒的地方。」
「你確定?那個地方,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容易。」
「有些事,是一生之中非做不可的,和蕥兒重聚就是。」
「既然如此,走吧。我先告訴你,方蕥兒已經死亡,她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重新投胎,她不但忘記你和吳論,名字也不再是方蕥兒。
「她叫做佩佩,身世與此生截然不同,她的父母雙全,還有一對疼愛她的哥哥,找到她、愛她、感動她是不夠的,你必須說服她的家人,讓他們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有婦之夫。」月老掃一眼吳衛手里的「拖油瓶」,這將會是他的重大考驗。
他下意識想反對,什麼有婦之夫,他唯一的妻子就是她。
然而念頭閃過,沒錯,他于她而言是早已遺忘的前世,倘若她的今生有個比自己更能帶給她幸福的男人……眼底黯然浮起,去了那里,他不再是「非凡人」,光是想要平凡就是重大考驗,這樣的自己還能護她愛她,給她優渥的生活?會不會成為她的負累?
月老將他的心事听得一清二楚,微哂,「沒了路就開路,沒有橋便造橋,只要有心,就不怕做不到。走吧,時候不早了。」
吳衛用力點頭,深怕月老走得無影無蹤,他飛快將桌上東西收進包包里。那背包是早就收拾好的,里面有蕥兒最得意的刺繡、紙雕,她喜歡的飾品、衣服,還有他們的定情禮物︰邱比特卡片及珍珠項鏈,以及《蕥客鐫雕》。
《蕥客鐫雕》,「蕥」刻「娟」雕,一本介紹雙面紙雕的冊子,是蕥兒和娟娟合力想出來的雙面雕法,也是見證她們友情的信物。
提起筆,吳衛龍飛鳳舞地寫下兩行字︰「我帶論論去找蕥兒了,勿念!對了,那個瘦得像鬼的家伙說,蕥兒改名字了,叫做佩佩。」
月老蹙眉,他有那麼瘦嗎?像鬼?吳衛應該看看真正的鬼長成什麼模樣。
將包包背在背上,吳衛一手抱住論論、一手抱起那本《二十一世紀生活守則》,快步跟在月老身後。
清晨的山林,帶著淡淡的霧氣,朝暾初起,朦朧的美景盡在眼底。
這是一片廣闊的山坡地,遠方有樹有林,近處有湖有草地,一幢造型特殊的屋子矗立在山坡上,很新、牆面上的大理石熠熠生輝,美得教人舍不得別開眼。從山坡處往下俯瞰,約莫一刻鐘的腳程,出現一條寬敞平整的道路。
道路兩旁種滿不知名的綠色樹木,那頭有幾戶人家,再往前幾步,有個綠色的小亭子,吳衛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她們說過的公車亭。
娟娟千叮嚀、萬囑咐︰「你剛到那里沒有駕照,就算腦子靈活身手好,也千萬別開車,無照駕駛要罰錢的。」
然後,她花了許多時間教他搭公車、坐捷運和高鐵。
時間還很早,依現代人的生理時鐘,現在清醒著的大概只有睡不著覺的老人。
他們走到湖邊,吳衛不明白月老為什麼停在這里。
「蕥兒……不、佩佩住在這里嗎?」
月老搖搖頭,指著那幢屋子說︰「那是你的家,這輩子的吳衛已經死了,他帶著孩子投湖自盡,尸體已經成為湖中游魚的盤中飧。」
吳衛皺眉,「為什麼?」這輩子的吳衛受到什麼刺激,必須要用自盡來解決事情?
月老回答︰「因為對愛情不甘心。」
「不甘心?」
「你在乎嗎?在乎的話,就去尋找答案。記住,房子的密碼是0517.」
吳衛還沒弄清楚月老的話,只見他一彈指,自己和論論身上的衣服變了,變得像娟娟畫的那樣,他垂在身後的長發不見了,連論論的小 子也換上一頭俐落短發。
不等吳衛發問,月老就把黑色的BottegaVeneta編織長夾交到他手上。
他認得這東西叫做皮夾,但為什麼交給他?疑問尚未出口,月老已經在吳衛眼前消失。
打開長夾,里面有花花綠綠的鈔票,還有一堆小小的、長方形的卡。
他終于和真正的「卡」見面了,材質和娟娟用厚紙雕出來的截然不同,摸起來很光滑細致。
輕撫著精致長夾,長長地嘆口氣,他確定腳底下的這塊土地,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地界。
吳衛不允許自己猶豫太久,鼓起勇氣,抱著剛剛醒來的論論,朝「他們的家」走去。
越走近,越是教人心驚。
屋子四面都是玻璃,他以前見過玻璃廠制造出來的玻璃,不大,並且一個不仔細就會破碎,但這里的玻璃不但很大、很厚,看起來還很堅固,不過若不堅固,怎麼能夠替代磚瓦做成牆。
因為是玻璃,所以從外面可以透視屋子里面的情景,屋子不算大,一樓是客廳、開放的廚房和一個小小的餐廳,客廳邊上有一個通往二樓的樓梯,樓上的外牆不是玻璃,所以吳衛看不到內部的情形。
他呆呆地站在門外,想著該怎樣打開門。
他翻出皮夾里面所有的卡,把卡貼近門的四周,每張卡都試過了、沒用,他只好先放下論論,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坐下,打開《二十一世紀生活守則》的〈門房篇〉,尋找開門的法子。
他並沒有找到方法,但論論搖搖晃晃走到門邊,奮力抬高雙手。
吳衛發現,一把抱起兒子問︰「論論,你會開門嗎?」
論論給吳衛一個可愛笑臉,然後把手對準一個機器按一下,一個輕輕的嗶聲傳來,吳衛想起月老的話,喊了聲0517,就見論論雖然速度慢,卻一個一個按著機器上的小格子,然後驚喜出現,大門發出清脆悅耳的鈴響聲,打開了!
吳衛震驚地看著兒子,原來是阿拉伯數字!在娟娟的強迫下,他才剛記全,沒想到論論也會了。
他的嘴角笑得快要咧到後腦杓,那是身為父親的驕傲,燦爛笑容在金燦燦的陽光照映下,顯得極為耀眼。
論論看著爹爹,跟著咯咯笑起來,自從娘死後,這是第一次爹爹笑得這樣開心。
吳衛的笑,讓論論愛上這個初來乍到的二十一世紀。
推開門,吳衛把兒子送進屋子,再迅速轉身將行李全數帶上。
門關起,兩個好奇寶寶仰起脖子,貪婪地看著眼前的每個「奇景」。
哇,好亮的屋子,天花板好高,那個燈是寶石做的嗎,怎麼可以這麼美麗?地板不是泥、不是磚,是像走在冰面上那樣滑滑的、亮亮的。吳衛忍不住脫掉鞋子,想讓腳底感受那股沁涼感。
論論抓起桌上的遙控器,壓一下,頭頂的水晶燈全數亮起,再按一下,暗了一半,再按一下,只剩下中間的主燈亮著,再一下,全暗了。
好好玩的新玩具哦,他的手指頭離不開遙控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不斷重復按。
正常的父母親這時候該罵人了,但吳衛比論論更好奇,他抓起另一個遙控器,按一下,窗簾自己拉上了,屋里頓時一片黑暗,再按,窗簾打開,關上打開、打開關上,像是有只隱形的手似的,太有趣了!
玩夠了窗簾,吳衛再按另一個,這時歌聲響起……他心里一驚,大叫︰「有人!」
他一把抱起論論,蜻蜓點水、縱身飛掠,迅即奔到二樓階梯。
拌聲沒停!
案子倆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吳衛眼觀四面、耳听八方,只听到人聲、未見人影……
那歌聲很怪異,像被人鞭打似的嘶吼不已。他抱著兒子四處竄,查遍二樓每個房間、一樓所有空間,沒有人!
「莫非是舅母說過的CD?」回到客廳中間,吳衛問論論。
拿這麼深奧的問題問兩歲的小兒很蠢,但吳衛沒有別的辦法。
論論接過爹爹手里的遙控器亂按,窗簾打開、電視打開、窗簾關上、冷氣打開、電風扇打開、窗簾打開……然後,咦,嘶吼聲不見了,只剩下電視里的男主角在對女主角說︰ILoveYou.
這個比電燈更好玩,父子倆頭踫著頭,輪流按鈕、合作無間,他們很有耐心,一玩就是半個時辰,直到確定每個按鈕的功用後,才放下遙控器去尋找更好玩的。
二樓有四間房,主臥室、書房、游戲間和小孩房,他們先進主臥室,一張偌大的婚紗照吸引了吳衛和論論的注意力,婚紗照下面標注著一行字︰吳衛和周茜馨的幸福,從這里開始。
那是「吳衛」和他的妻子?
他的視線落在「吳衛」身上,同樣的濃眉、同樣的剛毅線條、同樣緊抿的嘴角,除了相同的名字以外,他和「吳衛」也有著相同的臉龐。
至于周茜馨,她相當美麗,柳眉、鳳眼,五官細致,鮮紅的嘴唇微嘟,她靠在「吳衛」的懷里,眼底眉梢滿載幸福笑意。
照片拍得相當好,但吳衛不喜歡,他不喜歡一個陌生女人靠在自己懷里,即使他很清楚照片中的男人並不是自己。
把兒子放在軟綿綿的床上,他大步向前將照片取下,打開陽台的門,將照片面著牆擺在角落里,他提醒自己要找個時間把它丟了。
另一面牆上還有兩張照片,沒有婚紗照那麼大,但也不小,那是「吳衛」和他兒子的合照,照片里的孩子也和論論長得一模一樣,同樣的大眼楮、深酒窩,同樣喜歡撅嘴吐舌頭,那是蕥兒撒嬌時的動作,論論學起來了。
吳衛沒動這張照片,只是仰躺在論論身邊,想象照片的空白處多了一張笑臉——蕥兒的笑臉。
側過身、深吸氣,難怪娟娟、關關都想念這世界的床,比起古代,這里的床明顯舒服太多。
興致一起,他抱起論論,一大一小的兩人在床上玩翻滾。
他們把屋子里的每個東西都摸了摸,洗烘衣機、吸塵器、電腦、iPad、手機、微波爐……通通玩過。
他們從衣櫃里面挑出新衣服換上,光是拉煉,就讓他們上上下下玩了好半晌。
兩個人笑得前俯後仰,吳衛拿起iPhone,按照指導手冊里的方法,留下他們抵達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張照片。
然後他們下樓,冰箱里的礦泉水、易開罐……無一幸免,桌子地板被他們弄得一團亂,但是兩人卻玩得很盡興。
直到鐘上面的指針指向十點半。
論論累了,他趴在地板上,**翹得老高,興奮了大半天,吳衛也覺得餓。他抱起兒子說︰「走,爹爹做飯去。」
听到飯,論論的小臉仰起,露出細碎的小缸牙。
案子倆往廚房走去,才走了三、五步,就听見客廳處傳來開門聲。
是誰?!吳衛迅速轉頭,看見打開的門後頭出現一個中年婦人,她穿著花布衫,微胖的**頂進來,她背對吳衛,彎腰將菜籃子提進門。
她轉身看見一片凌亂,驚呼出聲,「夭壽骨哦,是哪一個膨肚短命的?!」然後她看見一臉錯愕的吳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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