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火正烈。
金烈一族乃地處丹嵩皇朝南方邊陲的部落國,為了爭奪土地,不時越界進犯擄掠,迫得丹嵩皇朝皇帝派兵征討。
殺聲震天的戰場上,旗幟飄揚,敵我雙方殺得雙目猩紅,非傷即亡,哀鴻遍野,血染大地。
眼見統領丹嵩大軍的主帥季紹威的精銳大軍已攻陷王城,金烈一族的殘兵只能拿著槍戟兵器,或驚慌逃命、或做最後纏斗,最終不得不跪下投降。
「杜丌巫師在哪里?」
季紹威高坐在馬背上,冷冷的看著被生擒的金烈國王。
「他已經往東方森林逃走了。」國王一臉悔恨,杜丌是他最信任的軍師,結果他竟然棄他先逃!
季紹威望向另一名副將,命令道︰「處理後續的事。」再向他的貼身副將元志邦點個頭,元志邦立即頷首。
季紹威一拉韁繩,身下坐騎立即像風似的奔往東方森林,元志邦也策馬追上,手中不忘抓了一只火把,一邊在心里嘀咕,這次打仗,大破敵軍很重要,鏟除惡名昭彰的金烈族巫師杜丌更是必要任務,但老奸巨猾的他跑得真快,腦袋也不差,知道逃往樹木生長濃密到不見天日的東方森林內。
「將軍,我來引路。」他邊喊著前方的季紹威邊踢馬腹要追上前,前方不遠已見一片黑幽森林。
「不必,已有人引路。」季紹威以深厚的內力傳音給元志邦,一邊策馬進入黑林中。視線說黑也不黑,路上散發著幾個光點,顯然以貪財聞名的杜丌在逃難時也不忘扛幾袋黃金珠寶,卻在策馬逃命時,布袋不慎開了口,散落一路的珠寶黃金,其中還不乏可以發亮的大大小小夜明珠,讓他得以一路追蹤。
「嘖!財迷心竅,都什麼時候了,還舍不得這些珠寶!」元志邦沖進森林內,也看到那些閃閃發光的夜明珠。
不一會兒,季紹威終于看到杜丌策馬疾奔的身影,黑眸一眯,一個縱身飛掠,朝他擊出一掌。
杜丌慘叫一聲,從馬背上跌落,嘴角染血,但他顧不得痛,「馬、我的馬啊!」他最在乎的金銀珠寶就隨著奔馳而去的馬兒消失在他的視線內。
「可惡!」他憤恨抬頭,胸口卻被硬生生的踹了一腳,他痛得倒地喘息,一仰頭才看到俊美如天只的季紹威就站在他身前,而他身後站的隨侍,一手拿著火把,一手還拿著他最鐘愛的一顆碩大圓潤的夜明珠。
杜丌一手撫著胸,一手伸出去,喘著氣道︰「那、那是老夫的!」
「死到臨頭,還在想這個。」
元志邦真的無法理解,但也多虧這個壞巫師對夜明珠有著執著的狂熱,讓烏漆抹黑的森林中除了火把的光亮外,還多了好幾道光,才能這麼簡單的找到他。
杜丌臉色一白,像被這句話打醒,他忐忑不安地抬頭,在夜明珠的光亮下,季紹威一身銀色盔甲,更顯得高大俊美,在對上他森冷的黑眸時,他竟覺得全身泛寒。
季紹威居高臨下冷冷俯視,引起這場戰役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邪魅巫師,危言聳听,鼓舞金烈國王進犯,燒殺搶掠,造成生靈涂炭。
「饒命……別、別殺我。」杜丌身上已經傷痕累累,尤其是胸口那一踹,更讓他吃痛不已,但他忍著痛,急著跪地求饒,一再磕頭。
「別人可以留,獨你不行。」季紹威黑眸閃動著殺戮之氣,絲毫不見平常的淡然,他抽出腰上的大刀,狠狠的就往杜丌的腿戳下去,鮮血頓現。
杜丌痛呼一聲,再惡狠狠的抬頭瞪他,「我要詛咒你,拚著最後一口氣也要詛咒你!」
「是嗎?」他冷冷一笑。
「我乃金烈一族法力最強大的巫師,一旦我下咒,將軍絕對會後悔一生,除非你放我走。」他陰惻惻的開口威脅。
季紹威沒回答,只是迅速的將插在他腿上的刀抽起,血液噴濺,引來巫師另一聲的痛呼,狼狽倒地,痛吼著,「該死的……痛、痛死我了!」
季紹威高舉著染血的刀,寒峻的黑眸沒有任何情緒,但手上的刀緩緩地、慢慢地從巫師的胸口劃下、插入,瞬間,鮮血迸射,巫師痛苦的瞪大了眼,難以置信的狠瞪著他。
「痛?這樣的死法還便宜了你!」
季紹威手持染紅的刀刃,以幾近凌遲的速度緩慢地剝開巫師的胸口,腦海中浮現這長達半年的征戰中,那些被金烈俘虜而送上祭壇慘死的士兵,他們的五髒六腑被掏出、臉上表情驚恐的被扔棄在沙場上,他們是活生生地遭受此等酷刑,而下手的就是杜丌。
元志邦在一旁冷汗直冒,雖然他從小就是將軍身邊的小廝,兩人一起練武、一起長大,但爺一旦進到沙場,就與平時判若兩人,那股嗜血狂霸的威勢,讓敵人都畏懼,不,此刻的冷血神態就連他也怕。
杜丌一頭白發披肩,他咬著牙,忍著痛楚,知道在劫難逃,「我、我……不會……放過你……」他開始行使巫術,以猙獰的笑容、嘶喊的嗓音,使盡全身力氣地念了一大串異族語言的咒語。
不想讓他完成咒語,季紹威手上的刀子已一刀往他的腰腹間刺去,冷眼的見鮮血不停從杜丌的體內漫流而出。
但來不及了,此時天際突然雷聲轟隆,風起雲涌,銀月迅速被雲層遮蔽,東方森林顯得更為陰森,夜明珠的光芒將杜丌吐血猙獰的老臉映照得更為詭異青白。
杜丌只剩一口氣,卻仍露出邪笑,用著氣音道︰「我——金烈第一巫師詛咒季紹威……呼呼……成為嗜血惡獸……呼呼……失去摯愛……終將……呼……呼……難容于世、至死方休!」
語畢,他雙眼圓瞪的咽下最後一口氣。
由于死狀淒慘,元志邦在回神後,急急地將身上披風解下蓋住杜丌,好遮掩他那死不瞑目的惡毒眼神,再忐忑的看向季紹威,「將軍,你看——」他抬頭看著雷聲不斷、閃光不斷、烏雲漫天卻沒落下任何雨水的天空,他頭皮發麻,對這詭異天象感到膽戰心驚,「不會有事吧?」
「杜丌不過是嘴上逞強。」季紹威蹙眉道,但下一秒,他突然覺得身上有些不對勁。
元志邦陡地瞪大了眼,他只覺得背脊發寒,「將軍,你——你的臉?!」
季紹威俊美的容貌下好像有東西在流動、沖撞,他開始感覺到疼,他的皮膚緩緩的冒出毛發,身體像被人拉扯撕裂般愈繃愈緊,伴隨著愈來愈強烈的疼痛感,他被迫跌跪在地,身上的盔甲衣服扭曲碎裂,毛發變長、變得灰黑,他的雙手迸出鋒利的黑色指甲,身後迸出尾巴,失去人形!
早在季紹威的臉皮如波浪般浮動時,元志邦已嚇得捂住眼楮不敢看,四周靜到只听得見他害怕的喘息聲。
瞬間,地上的夜明珠莫名暗了,從指縫間看去,似乎僅有他剛剛丟在地上的火把仍亮著微光,四周皆是一片黑漆。
下一秒,風起雲散,銀月現,夜明珠跟著亮起。
突然間的大放光芒,讓元志邦不由自主得抬頭,緩緩放開手,雲散月開,但那輪銀月卻透著幾抹血紅,他驚悸低頭,眼前不見將軍,卻見一只強悍的黃毛黑色虎斑大老虎,它長約三公尺,而地上散落著遭撕裂迸壞的盔甲及衣物,那本該是將軍的,所以、所以它是?!
天啊!元志邦嚇得全身簌簌發抖,軟腳的跌坐在地。
由人變虎的季紹威更是驚駭至極,但他無法說話,他親眼看見自己的手成了爪、布滿毛,他驚恐的發現他不再是人,成了獸!
「將、將軍成了老——老虎?!」元志邦臉色蒼白、吃力的說著。
我——我成了老虎?!
季紹威驚愕開口,但他沒有听到自己的聲音,他只听到野獸的吼聲。
不!不!不!不!他使盡力氣狂叫,但听到的只有一聲又一聲的吼聲。
元志邦看著在眼前朝自己狂吼怒叫的老虎,下意識的往後挪移,難過的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巫師的詛咒成真,將軍要怎麼辦?!」
季紹威無法接受,他一直狂喊,吼到力氣用盡,拚命喘息,仍對著血月怒喊——
不不不!呼呼呼……
「不!」
季紹威張口狂叫一聲後,陡地坐起身來,他急促的喘息著,怔怔的瞪著前方桌面燭台上的殘火。
他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此刻的他是人不是虎,他再往四周看了看,他亦不在那個有著血月的幽暗森林,而是在都城肅穆的定南王府內。
「砰」地一聲,房門被人撞開,他一眼就見到元志邦跌跌撞撞的沖進來,而他也是目前唯一一個能自由進出他這個院落的人。
元志邦焦急的站在床邊,看著主子又是額冒冷汗、臉色蒼白,口氣就充滿著不忍,「爺又作惡夢了?」
他苦笑反問︰「只是惡夢?」從他領兵出征大破南方金烈一族歸來後,他的惡夢從白日延伸至黑夜,何曾斷過?
元志邦難過的低頭,杜丌施邪咒,讓主子的人生從此大不同,他們都無計可施。
季紹威滿身汗,他下床,逕自轉往寢間後方的浴池,元志邦身為他多年的貼身侍從,知道此刻的主子不想多談,他靜靜地備妥更換衣物跟上,待主子淨身更衣後,他直覺地要再跟上侍候。
「不用了,讓你貼身侍候已經太委屈你了。」季紹威道,金烈一戰,皇上封賜,他從將軍晉升為定南王,元志邦也升為武官,有華宅、黃金白銀,他卻甘于留在他身邊,誓言直到詛咒解除,他才會回自己的宅子。
「是我自願的。」元志邦一臉認真。
「做你的事吧!」他淡淡一笑。
「是。」他也知道爺要去哪里,遂靜靜地退下。
季紹威腳步未停的走到寢室另一方,他推開暗櫃,里面赫然出現另一間書房,收藏的全是施咒或是邪門歪道等相關書籍,牆柱四周則瓖嵌著不大不小的夜明珠,光亮偏淡黃,讓這間書房也充塞著一股神秘氛圍。
季紹威腳步不停的走到第三排的書櫃前,抽出一本書,一頁頁的翻閱,但愈看眉頭愈皺,這本書合該有什麼特殊之處才是,但購買至今兩個月,他卻看不出什麼異狀。
這本書購自那家沒有招牌的書店,但他日後經過,卻再也不曾見過,他問了相鄰的店家、甚至是經常出入該路段的百姓,卻沒人知道那里曾經開過一家書鋪,而兩家老店鋪之間只隔一道牆,根本沒有其余空間。
他也一度以為自己搞錯,但手上的書確實存在,證明了他真的去過!
還有那些性格鮮明的各色貓咪,自從他被施咒變成老虎後,即使隔一段日子會恢復人形,但動物卻都怕他,就連他專用的坐騎「追風」也是,只要他一靠近,它就浮躁不安,在大街上專售各色鳥的鳥店更明顯,只要他經過,店里的鳥就慌張的叫,直想沖撞鳥籠飛出去,他知道這是動物們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的本能反應,但那些貓咪們卻態度從容,一點也不怕他……
「爺,老夫人說爺若是小憩起床,要爺去見見她。」
暗櫃外,突然傳來元志邦的聲音。
他翻閱的動作一停,母親還是不放棄?即使他已一再表達立場,甚至為了逃開母親的催婚,以家事為由向皇上告假,遠赴北城七日,游走多家書坊,搜尋解咒之書,直至今日午後返家,因連夜趕路,才上床小睡,本以為撐到傍晚生日宴開始,才會與母親踫面……
他輕嘆一聲,將書本放回書櫃,轉身步出暗室,再按上機關鈕,暗櫃的門自動關上,但就在他轉身時,一道金光乍現——
「咦?」元志邦正對著暗櫃,似乎捕捉到一閃而過的燦爛金光。
季紹威迅速回身,但後方除了書櫃外,什麼也沒有,「怎麼了?」
元志邦搖搖頭,是眼花吧?而且他也知道主子有多想藉由那些施咒書籍解咒,他不確定就不該亂給希望,主子的日子已經過得夠苦了。
季紹威深吸口氣,「那就走吧。」
元志邦點頭,「今天是爺的二十四歲生辰,我想老夫人一定又要提那件事了。」
他沒說話,只是步出書房。
元志邦也不敢再說話,亦步亦趨的跟在主子身後,穿過亭台樓閣,離開主子獨自居住的盛苑。這是主子嚴令只有他能自由進出的禁區,至于打掃送飯的奴僕,都只有在他的監督及指定時間內才能進來,為的就是不讓主子變身老虎的事情有被任何人撞見的機會。
看著走在前方昂藏七尺的主子,他實在忍不住往天空看一眼,老天爺,禰也長長眼吧,這公平嗎?
主子雖然出身高貴,為名將之後,但也因為家族世代的男丁都從軍為皇朝平定江山,所以家中的男性長輩大多戰死沙場,如今剩下的皆是老弱婦孺,主子雖然在二十歲時與尚書之女張玉弦成親,卻因長年征戰,兩人膝下無子,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凱旋歸國,皇上龍心大悅,賜封爺為定南王,原以為可以與王妃生個小娃兒,讓老夫人得以含飴弄孫,卻是——
「娘。」
季紹威這一聲,讓心思翻涌的元志邦回了神,這才發現,他已順著主子的步伐踏進雕梁畫棟的側廳,他及時止住步伐,才沒撞上主子的背。
他尷尬的朝坐在前方的老夫人行禮。
趙秀妍微微點頭,示意身後的丫鬟先退下,這才直視著俊美無儔的兒子。
她雖已為人母,但保養得宜,風韻猶存,再加上一襲上好的綢緞裙服,讓她看來雍容華貴,只是此刻眉宇之間盡是憂愁,而甫吐出口的話,就讓季紹威這對主僕同在心中一嘆。
「紹威,娘是一年一年老了,就不知道此生有沒有福分可以看到你再娶妻妾,延續季家香火……」趙秀妍話未歇,即拿起手絹輕輕拭淚。
季紹威抿緊唇,神情嚴肅。
「娘知道你對玉弦一往情深,畢竟你們是青梅竹馬,她又溫柔良善,可是,」趙秀妍哽咽一聲,「你跟玉弦之間是不是真如外傳,是她移情別戀?」
「娘,不是說好了不談玉弦之事。」季紹威打斷母親的話。
她輕嘆一聲,「娘也不想談,但她離開多久了,難道你不該替自己想想、替娘想想?不是該找房媳婦嗎?今日會有很多千金貴女來訪,娘也替你物色了幾個特別好的才女……」
季紹威無言,但孝順的他沒有轉身離開,而是靜靜地听著母親千篇一律的叨念。
只是一旁的元志邦听得很難受,他知道自從前王妃離開後,主子看來與平常無異,但心底肯定留下傷痕,才會私下命人搜羅一些施咒奇書,想解除詛咒,但一點用也沒有。
趙秀妍叨念了好一會兒,見兒子只是坐了下來,應也沒應一聲,「還是玉弦的問題嗎?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給了她一張休書,要她離府?」
「我已經告訴過娘,娘又何須一問再問。」季紹威頗感無奈。
「志邦,你跟紹威親如兄弟,原因真的如紹威所說嗎?他征戰沙場多年,殺敵無數,與青梅竹馬的玉弦早已漸行漸遠,情感不再,才逕行休妻?」趙秀妍就是不肯相信。
元志邦挺主子,用力點頭,但心里可不踏實,主子曾輕描淡寫的吐露,夫妻關系丕變,是張玉弦得知他會變成老虎,隱忍一段時日後,見他再度變成人,才畏懼求去,只是,究竟她是如何得知主子會變成老虎之事,主子卻不說。
少了妻子的日子,他過得平靜,不過,一旦變身成老虎,對王府上下來說,就成了主子養在盛苑的寵物,也因為有這只寵物虎,老夫人也不敢隨意出入,無形中減少了她撞見主子變虎變人的機會。
趙秀妍抿抿唇,搖搖頭再看著兒子道︰「不可能會是這個原因。還有你岳丈張尚書,他對你休妻一事有多麼不諒解,你是知道的!」
「老夫人,尚書大人對爺的態度已有變,您就不必太操心了。」元志邦看著沉默的主子一眼,主動接話。
趙秀妍是有耳聞這事,就像外頭傳的張玉弦與遠親表哥有了情愫,兩人遠避江南過生活,但這些她都不在乎,她跟各大族親緊張的是,這一房會在兒子這一代斷後,所以這一年多來,她時不時地叨念著要兒子再娶妻納妾,或是找個通房,只要能生下子嗣都好,可是兒子就是不為所動。
今日設宴,來了不少金枝玉葉,她怎麼能不叮嚀再三,她一說再說,直到管事前來通知已有賓客上門,她才結束叨念。
季紹威主僕方得以先行前往主廳堂招待客人,耳根終于清淨。
二人走在曲橋上,元志邦忍不住建議,「還是讓老夫人知道發生在爺身上的事,雖然匪夷所思——」
「只是多了一人擔心跟傷心,無濟于事。」他淡淡的道。
「也是,可是這樣爺實在太苦了。」元志邦低聲說著,「老太爺跟老爺都不在了,老夫人又是養在深閨的大戶千金,生性單純,爺必須一人撐起家業,僅有的妹妹又太過驕縱,不听勸硬要嫁給貪色的靜王世子,三天兩頭就回來吵——」
「志邦,你是嫌今兒爺听到的碎念還不夠是不?」季紹威突然停下腳步,幽深的黑眸看了真性情的好兄弟一眼。
他先是一呆,才尷尬的道︰「不是,只是覺得爺老扮中間人,自己的情緒卻得壓抑,就連被詛咒一事也只能自己扛下,我是舍不得,覺得爺過得太辛苦。」
「你若真有閑情余力,倒不如花點心思想想,怎麼讓追風不畏懼我。」他一說完,再繼續往前廳走。
元志邦語塞,只能沉重的跟上主子的腳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追風是主子的坐騎,跟著主子東西南北的征戰,然而現在只要爺一接近就躁動不安,根本不讓主子上馬背。
無法上馬,又如何上戰場?!更麻煩的是爺會變身成老虎,而且哪時候變,要多久才能變回人,還不是爺自己能掌控的,完全沒個章法。
所以,爺每每變身成虎後,不是想辦法將破裂得不成樣的衣服就地掩埋或丟掉,就是去找他收拾善後,反之,要是由虎變人,就得在變化過程中忍受痛楚,急奔回房,現在更是在盛苑的幾個地方都藏些衣服。
要追風不怕主子,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破解咒語的辦法,偏偏那又比登天還難!想了想,他還是搖頭了。
時值夏末,即使已近傍晚,陽光仍足,不少馬車浩浩蕩蕩地停在定南王府的大門前,到訪的賓客陸續下車。
雖然王府對外稱今夜只是家宴,但盛裝出席的來客著實不少,年輕女眷更是穿金戴銀,費心的妝點打扮,畢竟,季紹威乃當今皇上的寵臣,相貌俊美,全身上下不僅有王者氣勢,更有一股世俗少有的沉靜風采,而他已晉升王爺,王妃之位仍空著,一旦坐上,坐擁榮華富貴不過眨眼之間,外界爭著攀權附貴,也是想讓家族勢力大增。
觥籌交錯的席宴間,賓客們先跟主人家送禮說上祝福話後,就一一入席,千金們忙著爭奇斗艷,官商們議論國事未來或諂媚稱贊季紹威的威武平亂、封爵晉祿,而這種場合總有另一派人忙者交頭接耳閑聊八卦,來搭配美酒珍饌。
靠在大廳窗旁的大圓桌,因遠離主桌,更是交換新流言的好位置。
「听說王爺跟前王妃所住的獨立別院內,養了只大老虎,才讓前王妃害怕到連睡都不安心,堅持求去,而非外界所言是紅杏出牆。」
「這養老虎的事是舊聞了,何老兄,」鄰座的文官拍拍他的肩膀,「月余前,有人從江南回到都城,信誓旦旦的說看到出走的前王妃和她的遠親表哥,兩人同住一屋,互有情愫,就像夫妻般生活著。」
「這事我也听說了,齊大人,」另一名武官也放下酒杯,小聲附和,「所以,一個月前,張尚書一直對王爺休妻一事耿耿于懷,每回朝中相見,總忍不住大動肝火,但這陣子不同了,甭說不敢直視王爺,還能避就避,不對上眼最好。」
這桌刻意壓低聲音交談,另一桌的女眷則不時的將羞答答的目光看向俊朗威武的季紹威,看得她們春心蕩漾,但礙于女子該端莊矜持,不敢上前攀談,只在座位上小口吃東西。
位于主桌的趙秀妍臉上帶笑的朝每個看向她跟兒子這桌的男女賓客點頭示意,一邊不忘低聲叨念坐在右邊的兒子,「你瞧,寧王的千金溫柔善良才德兼備,瞧瞧,何大人的掌上明珠出落得更美了,她還精通琴棋書畫,還有,凌貴妃的佷女,嬌俏可人……」
「哥,你就選一個嘛,不然每回回娘家,听的全是娘在叨念哥的婚事。」季語欣坐在母親的左手邊,听得不耐,一張花容月貌也露出厭煩之色。
「是啊,大哥。」潘世軒也附和妻子的話,生性風流的他有一張好相貌,卻是妻管嚴,只能私下在外逍遙快活,不敢納妾。
季紹威淡漠的看了妹婿一眼,「管好自己的事。」
潘世軒尷尬一笑,偏偏妻子還冷哼一聲,「就是,你少在外拈花惹草,淨往花街柳巷跑,我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潘世軒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盡管在座的除趙秀妍、季紹威及妻子外,還有季紹威強調「家宴」,硬要元志邦那成了武官的奴才同桌,以及季家幾個眼不聰、目不明的老不死遠親長輩而已,但他就是不高興妻子當眾給他難堪。
「我去外面透個氣。」他心火兒直冒,隨即步出宴席。他會尋求紅粉知己還不是因為妻子太高傲、太難侍候,他早就後悔娶了她這個空有美貌的大小姐。
趙秀妍見女婿繃著臉離席,困窘的看著其他桌面露不解的客人點頭僵笑後,這才看著還撇著嘴的女兒低聲道︰「你對丈夫也該尊重——」
「娘,你管哥的事啦,我已經嫁人了。」季語欣沒好氣的打斷母親的話。
季紹威冷聲開口,「誰允你這麼跟娘說話的?!」
一見哥臉色變得極冷,她心驚戰顫,不敢再吭一句,但不悅的紅唇噘得更高,一張臉更是臭得不能再臭。
趙秀妍年輕時喪夫,對一對兒女相當寵愛,再加上兒子早早就上戰場,留在身邊也只有女兒,總不舍讓她受半點委屈,才養成她任性刁蠻的個性,但寵習慣了,這回見她不開心,心不禁又軟下,「其實語欣也沒有常常用那語氣——」
「娘再寵下去,世軒納妾之日不遠。」季紹威語重心長。
這話讓季語欣沉不住氣了,火大的咬牙低吼,「哥,你的妻子紅杏出牆,再也不想成親是哥的事,干麼詛咒我的婚姻?」
他瞟她一眼,這一眼透著陰鷙的冷光,「你再驕縱下去,甭說世軒,就這個娘家也不再讓你回。」
說得好!一直忙著替季家高齡長輩們夾菜倒酒的元志邦給主子一個贊賞的笑,畢竟季語欣敢在夫家耍大小姐脾氣,就是因為有娘家這座靠山可靠。
她臉色倏變,眼眶微紅,卻是倨傲的抬高下巴,「娘,我吃不下了,我去找世軒。」
趙秀妍見女兒也怒氣沖沖的起身走人,整個大廳的氛圍又僵了幾分,她只能尷尬的起身再招呼大家,「沒事,沒事,大家吃啊。」
她坐下後,再小小聲的跟兒子說︰「你是哥哥,怎麼可以對語欣說不讓她回娘家的話?你——」
「娘很清楚,她的無法無天、目中無人已讓她在夫家難以立足,才會常回娘家,難道娘真的要見到她拿了休書回家——」
季紹威突然一頓,該死,不會在此刻吧?但一種熟悉的緊繃感在他體內流竄,他知道要變身了,他倏地站起身,「娘,我突然想到還有重要的事得去辦。」
他這一起身,周遭賓客齊齊將目光投注在他俊美英挺的身上,美人們的眼眸更是熠熠發亮,那一襲繡著精致繡線的圓領黑袍,襯得他雍容又不失威儀,本以為他會一桌一桌的前來敬酒,沒想到,卻見他將手一拱,「謝各位前來,但本王臨時想到還有重要事待辦,就請各位慢慢享用,請多見諒。」
眾目睽睽下,他快步轉身步出宴席廳外,元志邦想也沒想的就跟著起身,沒想到,老夫人竟喊住他,他只能走到她身邊。
「紹威在氣我嗎?氣我太寵語欣?」趙秀妍憂心忡忡的道。
「呃、老夫人,沒的事。」
「紹威離席,這、這場面怎麼收拾?」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婦道人家不擅交際啊。
但何止她,賓客們面面相覷,主角不在,這宴席還要繼續嗎?
元志邦也只能讓那幾個只顧吃喝的高齡長者起身,要他們拿起酒杯,跟著老夫人逐桌去敬酒,稍微平緩冷得僵滯的氣氛,他才好離開去找主子。
盛苑內,季紹威以輕功飛掠,忍著全身的痛楚,踉踉蹌蹌地回到臥房後,已變身成虎躺在地上喘息。
變身的契機點,他已特別注意,情緒激動是其一,所以他這一年多來,已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緒,卻還是無法讓自己不變身,等待變身的痛楚退去後,它才起身,迅速將碎裂的衣物咬至床底下,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元志邦急急忙忙的沖了進來,心也跟著一沉。
丙不其然,這才是主子不得不撇下老夫人及那些賓客離席的原因。
「爺——」他難過的在老虎身前跪坐下來。
他微微搖頭,一雙琥珀眼直勾勾的看著他,再瞧瞧外頭,像在問席宴如何?
「不會太久,那些賓客應該就會離開了。」元志邦回答。
他再朝他點點頭,再看向房門。
「要我去看看?」
老虎點頭,元志邦雖不放心它,也只能道︰「好,我去看看。」
元志邦起身離開,季紹威以虎之身步出臥房,在偌大的宅院里走著,心太沉重,他不自覺地步出別院,來到中庭。
幾名僕人早見過這頭王爺豢養的寵物虎,也知道它不會傷人,但還是不由自主的面露恐懼,動也不敢動。
他們怕他!他猝然轉身,奔往後宅的竹林里。
這一次變身,又將持續多久才能恢復成人形?至少一個月嗎?老天爺,他變身成老虎後,神志為何還這麼清楚?若能忘了曾為人的記憶,是否會好一些?
如果可以,他想忘了玉弦對他的恐慌害怕,忘了她嫌惡又恐懼的喊著,「妖怪!」他更想忘了她慘白著麗顏,跌跪在他面前拚命磕頭哭泣,「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吧……嗚嗚嗚……」
不要想——不要想——
老天,他多麼希望這一切只是惡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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