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風彷佛染上桃花香氣般,吹進女子繡樓時,也為小樓染上淡淡的清香。
繡樓里,兩個小丫頭一個坐在床邊專心的繡著束西,一個坐在門邊,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在看門又像是打瞌睡,但兩人都靜悄悄的,誰也不敢發出聲音,直到粉色帳子里有了動靜,兩個小丫頭連忙放下針線、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快速的來到
床邊,一個拉開床幃,一個捧著濕帕子站在一邊。
床幃拉了開來,先是一雙白嫩中帶著粉的小腳移了下來,接著是玲瓏有致的身子,及臀的烏絲隨著女子的動作擺動,她在床邊丫頭的攙扶下,站起了身,坐到梳妝台前。
一邊拿著帕子準備幫小姐擦臉的丫頭,看這美人起身準備攬鏡梳妝的模樣看傻了眼,連帕子都忘了遞。
小姐真的是美人啊!都來府里這麼久了,還是覺得小姐比她之前村里的村花還要美上百倍!小丫頭心中想著,嘴巴也無意識的說了出來,直到被另一個丫頭罵了才清醒過來。
「碧桃!你在說什麼呢?!還不趕緊擰了帕子給小姐擦擦手臉。」碧禾看著一邊站著的傻丫頭,忍不住嗔罵著。
「是是!」碧桃急急忙忙的又重新擰了帕子交給碧禾,小心仔細的擦著小姐的手,又另外擰了塊帕子,細細的貼在女子臉上,一點一點的擦過。
暖和的陽光細細的灑在閨房里,落在女子還帶著濕氣的臉上,宛如替她罩了一層金黃色的柔紗般,朦朦朧朧的,卻又讓人忍不住想細看。
兩個丫頭的談話完全沒有干擾到剛醒來的沈凝香,她緩緩的看著比自己印象中年輕了許多的兩個丫頭,還有房里熟悉又陌生的擺設,有種自己尚未清醒的錯覺。
但她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夢,自己確實是重活了一次,確切的說,應該是回到她還沒鑄成大錯的時候。
雖然這樣怪力亂神的事情實在是讓人不可置信,但是她剛剛醒來後在床上躺了大半天,看著這熟悉的拔步床許久,感覺到陽光的熱度,不得不承認和慶幸,她真的是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候。
定了定心神,仔細瞧著屋里的擺設,牆上的字畫是大哥特地為她畫的仕女圖,圓上的詩還是隱含了她名字的藏頭詩,梳妝台上擺的是爹爹在她生辰時送的一套金頭面,因為自己嫌棄那套頭面看起來老氣,平常是戴都不戴的。
她還記得在那宅子里快要過不下去的時候,自己狠了心將那套頭面當了二十兩,雖然後來一直想去贖回來,卻也沒辦法了。
看完了屋子里她懷念的東西,最後才看著屋里的兩個丫頭——一個是死之前還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碧桃,一個是攀上那男人的碧禾。
因為沈家也不是多有錢,小丫頭們都是要順帶做粗使工作的,碧桃平日除了跟碧禾學著,就是做些打掃傳話這樣的活計。
這時候的碧桃不過是個剛到她胸前高的干癟小丫頭,她和人私奔的時候怕她走漏了風聲,所以也沒帶上她,直到她被人轉賣進侯府前,她甚至都忘了有這樣一個丫頭在自己身邊待過。
再見面的時候才知道,那時候她走沒多久碧桃就被迅速發賣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後來都如何了,否則也不用再去請人打听家里的消息。
一想到這里,她不免又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胸口的那種鈍痛,如果可以,那是她這一輩子都不想再嘗到的滋味。
沈凝香眼神淡淡的掃過正伺候她穿衣的穩重丫頭,心中忍不住感到諷刺。
當年,她一直認為碧禾是個懂事穩重的丫頭,而且也很懂得她的心,所以就是走也帶著她一起,只不過她果然是看差了眼,要不這丫頭怎麼能夠在她剛失寵沒多久,轉身就爬上了那男人的床?甚至在短短時間內就從一個通房丫頭成了姨娘?
說起來,她當年會蠢得跟著那男人跑了,這「功勞」也得算上碧禾一份,她本來也是被嚴格教養長大的,若不是碧禾三不五時的說著才子佳人的故事讓她解悶,又在她遇到那男人的時候不斷在她耳邊敲邊鼓,那時候她也不會下了決心離家。
只不過這些事情錯最多的仍是自己,不能把錯都推到別人身上,當初自己若不是也有著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就不會被碧禾三言兩語給說動了。
沈凝香垂下眼,不再看正專注著替她穿衣的碧禾,而是穩了穩心神,仔細想著自己這重來一次的日子該怎麼過。
她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像她這麼幸運,能夠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或許對別人來說,重來一次可以建功立業,可以飛黃騰達,但是那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重新活過一次的她,永遠都記得自己曾經帶著無邊的悔恨許下的心願。
如果有來生,只願平淡一生。
而她剛剛也大約算出自己現在的年紀,最重要的是,她還沒遇見那個男人。
這對她來說,是除了能夠重活一次外最慶幸的一件事!
碧禾跟著沈凝香也有幾年了,一邊服侍著她穿衣,一邊覺得有些奇怪。
小姐往日在旁人面前看起來文靜,但其實性子再活潑不過,怎麼今兒個午睡起來整個人感覺都不同了?難不成是天太熱睡得不好?還是剛剛作夢魘著了?
沈凝香自然不知道碧禾心中的困惑,只是不斷的想著以後,規畫著自己認為的「平淡人生」。
當套上最後一件外裳,她淺淺一笑,望著繡樓外頭已經掛著粉嫩桃花的桃樹枝干,听著風輕輕拂過枝椏的沙沙聲,她心中最後的一絲不安也逐漸沉澱了下來。
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不會再愛上錯的人,走上錯的路。
黃河鎮是一個離京城約要半個月車程的小鎮,雖然小,但是地理位置卻很不錯,背靠著山,春日的時候山上一整片的桃花綻放,嬌艷迷人,總是吸引不少少女上山踩春,山上還有座白雲寺,香火鼎盛,凡是有大小事都會來這里求上一簽。
而鎮的外頭則是被黃河給繞著,因為來來往往的商客多,早早的就蓋了一座碼頭和一排的客棧,專門讓那些要進京卻來不及趕進城的客船停泊,或者是讓人順便采買一些米糧,應付著接下來的行程。
也因為來往的客商多,整個小鎮自然也無比的繁華,甚至有些客商也不去京城就在這里買貨,畢竟黃河鎮算是離京城最近的一個港口,京城里流行什麼小鎮里很快也會有。
或許是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所以前些鎮上新開了一家打鐵鋪,竟然也沒太多人注意,直到最近,一些年輕姑娘總是紅著臉遮遮掩掩的從鋪子外頭來回經過,雖然鋪主沒什麼反應,卻讓鋪主的舅舅鐵老頭在來探望外甥時,忍不住偷笑。
鐵老頭帶著調侃的笑意走進打鐵鋪里,即使還有點距離,也可以感受到打鐵爐中那炙熱的溫度,更不用說揮舞著打鐵的錘子,站在火爐前的那個男人了。
陸排雲頭發用布條隨意的扎起,打著赤膊,揮舞著鐵錘時,帶動了上半身的所有肌肉,鼓起的手臂和線條分明的胸口、結實的腹部,被火爐里的艷色光芒一照,莫說是那些年輕姑娘,就是他這樣的老頭子看了都忍不住贊嘆。
陸排雲把剛打成型的刀子浸入一邊的冷水中,才轉過頭來對著鐵老頭說話。
「舅舅,你怎麼來了?」
鐵老頭抽出一邊腰帶里的旱煙管,沒好氣的啐著,「怎麼?我不能來?」
陸排雲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呆站在那里,剛硬的臉上表情有幾分無奈。
鐵老頭見他這模樣,忍不住氣得直接拿煙管往他身上敲去,「臭小子!你還給我裝!桂以為裝啞巴我就不知道你是什麼性子!」
「我沒裝,只是想您老怎麼突然來了,又怕問了惹您老生氣!」他也不是不知道鐵老頭的來意,只是不得不裝乖裝笨,以免真把舅舅給氣得直跳腳。
「我倒是不想來,可想到我那可憐妹子的交代,也不能不來。」鐵老頭冷哼了聲說。
他揮了揮手替自己扇了扇風,最後還是忍受不了,提腳就往鋪子後頭走去,「去屋里說,這爐子沒熄火可熱死人了!」
陸排雲沉默的跟上,穿過個小院子差幾步就要跟進屋子里時,忽然想到里頭沒有茶水,連忙跑到井邊打了一桶涼水提了進來,拿著桌上的杯子在桶里舀了一杯水就放在鐵老頭的面前。
鐵老頭看著眼前魁梧高壯的男人,又看了看把桌上弄得濕答答的杯子,忍不住嘆了口氣道︰「這古人說成家立業還是有道理的,你看看,你一個大男人連想喝口水都弄成這副德性,更不用說其它的了,難怪我那妹子走之前說最不放心的就是沒來得及幫你娶個媳婦進門。」
丙然!陸排雲聞言露出苦惱之色,「這事我現在還沒想好……」他就是因為婚事被逼得躲回黃河鎮,怎麼現在還是擺脫不了?
鐵老頭一听他這敷衍的話,手馬上一拍桌子,「好啊!陸排雲,真是在外頭長了見識了,連舅舅的話都不听了!也不想想你都已經二十好幾了,就快到而立之年了,在村子里,像你年紀的早娶了媳婦,連孩子也跟前跟後的了,就你腦子里全裝了石頭,連個熱飯熱水都吃不著喝不到了還說這事你沒想好?!
「我告訴你,你也甭想了,我這回來就是要替你解決這件事的,連人我都幫你看好了,到時候你听我的,把東西帶著,買幾份點心禮品,到時候上門求親就是了。」
陸排雲愣了愣,沒想到自己不過說了一句話,一直困擾他的婚事就被定下了。
他有些無奈的喊著,「舅舅,你也說了我都這把年紀了,哪里會有正經人家的閨女肯嫁給我,您老也別瞎琢磨這些了,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說是這樣說,但是其實他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否則不會被京里那些逼婚的人嚇得跑回這小鎮上。
他以前也不是沒想過成親這件事,只是長年在外,家里又沒人替他籌辦,他也就這樣過下去。
而到現在,說實話,一個人的生活過慣了,不管是娶一個嬌嬌弱弱的大家千金,還是成天扯著嗓門大喊的村婦,都讓他想到就頭疼,與其那樣,還不如一個人過日子呢!
鐵老頭揮了揮手,臉上笑得詭異,「嘿嘿!你別說,要不是你之前把你爹生前的那個大箱子留給我看管,我還真沒辦法,但是現在,我馬上就能找到一個好人家的閨女來跟你成親。」
陸排雲滿臉的不信,「誰?」
鐵老頭促狹的笑著,比了比巷子尾的方向,從窗外看去,那個比所有屋子都高出一截的繡樓特別的明顯。
「你小子是上輩子燒了高香走好運了,沈秀才的閨女就要給你當媳婦兒了!」
陸排雲傻愣愣的看著那棟繡樓,目力不錯的他,雖然看不見那里頭住的姑娘長得什麼模樣,但是看著那隨著春風擺動的紗帳,也能想見那里頭姑娘多麼年輕可愛。
他這樣的大老粗怎麼可能娶那樣的小姑娘。
「舅舅,您別開玩笑。」他認真的說著。
鐵老頭一听他不相信,哼哼幾聲,一臉囂張的從衣袋里摸出一塊玉佩來,「我說行就行!看見這玉佩沒?這可是你老爹當年和那個沈秀才指腹為婚的信物,本來說的是你和沈秀才家的老大,結果你娘和沈秀才的媳婦兒生出來的都是男的,這玉佩也就收了起來,過沒幾年你爹沒了,這親事自然就更沒人提了,誰知道後來沈秀才媳婦生出個女娃娃,你說,這不就合該是你的媳婦兒?」
陸排雲知道沈秀才有一個兒子和他同年,另外還有一個女兒,卻不知道兩家曾經有婚約,不禁用懷疑的眼神掃向他這個向來不是很靠得住的舅舅,心想著舅舅該不會是隨便拿了塊玉佩,隨口胡謅吧?!
鐵老頭一瞧就知道這小子在亂想什麼,他手中煙管沒有半分遲疑,直接就敲在外甥身上,看著他半點反應都沒有,氣得差點拔掉自己的胡子。
「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會拿這種事情出來胡說嗎?你這老光棍壞了名聲也就算了,我怎麼可能去壞人家小姑娘的名聲?!這件事情你娘提過一次,只是那時候人家年紀還小,也沒想到你會拖到這麼晚還沒成親,念叨了幾句就不提了,我也是沒了法子才想出這個人選來。」
說著說著,鐵老頭的口吻從氣呼呼變成無可奈何的感嘆。
雲哥兒到了十二三歲可以說親的年紀時,那沈家閨女也不過才兩三歲呢,所以誰也沒想著當年的婚約可以用在兩個人的身上,如今繞了一大圈,兩家又要提親事,這算不算是天意呢?
陸排雲想了想,自家舅舅有時候說話雖然夸大了些,但是這等壞人家姑娘名聲的事他也做不出來,連忙道歉,「是我想岔了。」
只是,就算這是真的,他對這親事還是不看好。
「舅舅,只是我跟那姑娘差的歲數也太大了,怕人家不會答應。」
鐵老頭也是擔心這點,瞪了他好幾眼後才嘆口氣說︰「這你就別操心了,這些事我自有主張,你準備娶媳婦兒就對了。」
陸排雲想著京里那些想安排給他的親事,又想想自家舅舅的個性,暗暗吐了口氣,覺得不如就順其自然吧!
雖然他覺得不成的可能性大一些,但若這門親事能成對他來說也算一件好事,起碼成婚的事情解決了,舅舅不會再逼他,就某種意義來說算得上是兩全其美了。
想到這里,他也沒那麼排斥這件婚事,只是最後還不忘提醒鐵老頭。
「對了!我的身分還是先別提吧!若是人家不肯答應也別用身分去壓人,就當我們沒緣分。」
鐵老頭打斷了他的叮嚀,不耐煩的道︰「知道了知道了。舅舅這就走了,你等著好消息吧!」
陸排雲黝黑的臉上滿是無奈,看著鐵老頭走遠了,才又回頭看著剛剛曾經眺望過的繡樓。
那繡樓里被嬌養的姑娘會心甘情願嫁給一個以打鐵為生,且年紀大了一大截的大老粗嗎?
他的心中早已經有了答案,無奈的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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