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喬翠喜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輕輕的點了點頭。
丫頭們見她滿意,一個收拾著玫瑰鏡臺上的小抽斗,把剛剛拿出來讓她挑選的首飾們歸放原位,另兩個則扶她起身穿衣。
大戶千金,衣裳自然不能馬虎。
雪青色的桃繡對領襦裙,是絲湖莊上的大繡娘悉心數月的心血,一年不過幾件,價值不菲,即使是官家小姐,也未必穿得起,小腳上踩著寶墜香鞋,鞋面有鳥有花,再縫上金鏤響珠,風雅又富貴。
房嬤嬤從外間走來,見到自家小姐,滿臉堆笑,“姑娘這是好了?那就走吧,花園裡怕是已經佈置起來了。”
今日是春分,按照大黎朝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把午飯擺在外頭,一方面是歷經嚴冬與春雨,出來解解乏,二來也是替府中未婚子女走走親。
喬翠喜前年已經跟戶部三司黃大人的庶三子黃順行定了口頭親,黃家也早說好,今日黃順行會與其生母甘姨娘上門拜訪,順便把細節商談一下,兩邊的嫁妝聘金等等說清楚,等五月黃大人與黃夫人就會正式下聘。
至於官戶與商戶成親,在大黎朝不算罕見,倒也不是說商人地位就高了,就是各取所需而已。
喬家行商,有得是錢,這錢多了,就想有名聲,總想著家裡若能出個官兒,豈不光耀門楣?喬老爺生有四子,腦子都普普通通,科考是太難了,但捐官是一條路,一個官位也才二十萬兩,又沒多少,喬家想著若跟黃家結親,到時多送點錢銀,請黃大人幫忙疏通疏通。
至於黃家點頭願娶商人之女,那就更簡單了,喬家有錢。
黃大人有九個兒子,可沒辦法給九個兒子都捐上官,黃順行是庶子,前程只能靠自己,但這科考下來又不知道要幾年,萬一過個數年,黃夫人要把庶子分出去怎麼辦,娶個門當戶對卻沒什麼嫁妝的窮媳婦,有什麼用,娶個嫁妝豐厚的媳婦,衣食不愁,準備起科考也比較專心。
喬翠喜見過黃順行幾次,經年讀書,說起話來十分文雅,言行也有禮,比起那些商人子弟好上許多,因此沒怎麼反對,至於拿自己的婚姻給弟弟們鋪路,她也想得開,女子嘛,總歸是要嫁人,如果黃家要的是財,那她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九月就要過門,如果沒有意外,這是她與黃順行婚前最後一次見面。
對著鏡子,她微微一笑。
房嬤嬤打趣,“黃家少爺見姑娘今日這般,回去肯定念念不忘了。”
“是啊。”紫草笑說:“咱們小姐真是好看。”
喬翠喜略帶羞色,“別說笑了。”
“嬤嬤高興呢。”房嬤嬤把她髻上的龍鳳戲珠步搖插深了些,“時辰不早了,走吧。”
喬家的桃林,已經擺起宴來。
要說起喬家的桃林,也算是一絕了,種的時候並沒有特別分色,等開花時,有粉有白,各自錯落,中間夾雜著幾棵梨樹,倒是比起匠人設計的更有詩意。
喬老太太、喬老爺、喬家大太太段氏,已經在席上坐下,至於喬老爺最寵愛的段姨娘,自然也是無視規矩的坐著。
喬翠喜雖然不喜她恃寵而驕,但也不會故意去挑事讓大家不高興,“祖母,爹爹,娘。”
喬老太太見她特別打扮,內心高興—— 翠喜即使是嬌寵長大,卻是很懂事,想那趙家大小姐嫁入農部五司的秦家時,那鬧得……親事就算行禮如儀,但趙大小姐說話太難聽,秦家自然是不肯替趙家兒子找門路捐官了。
一樣的命運翠喜卻是從不抱怨,甘姨娘與黃少爺每次過府拜訪,她都是打扮妥當,高高興興出來,甘姨娘很喜歡這准媳婦,也跟黃大人說了不少喬家好話,哪有什麼比枕頭風更有用。
想到喬家將來可能出個官兒,喬老太太笑容更和藹,“你乖。”
“祖母疼孫女,孫女兒知道的。”
段氏原本不想女兒入官戶,怕被欺負,怕被看不起,但婆婆跟丈夫說話了,她一個女人又能怎麼辦,此刻見女兒態度豁然,倒是有了一點心安。
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到林嬤嬤在跟她使眼色,只好笑道:“甘姨娘跟黃少爺來了,我去接人,去跟弟弟妹妹一起吧。”
喬翠喜點點頭。
次桌就在主桌下首,兄弟桌在左側,姊妹桌在右側。
“大姊姊。”喬翠蕊天真的招手,“這裡。”
她在妹妹旁邊坐下,見她嘴巴旁邊還黏著松糕屑,笑著拿出手絹替她擦掉,“別吃點心了,等下上菜吃不下。”
“肚子太餓了。”
聞言,喬翠喜略帶責怪的望向喬翠蕊的奶娘。
奶娘見狀陪笑,“二小姐早上起得晚了,喊著要直接吃中飯,但剛剛又說餓,奴婢這才拿了塊點心給二小姐。”
牛宜馨在旁邊聽了跟著緩和氣氛,“奶娘真太疼蕊妹了,什麼都慣著她。”
“宜馨表姊才疼蕊妹呢,這麼費工的裙子也繡給她。”摸著妹妹的裙子,喬翠喜道:“這小丫頭還沒學女紅,可不知道上頭的花鳥蝴蝶得花多少功夫。”
“一件裙子而已,蕊妹喜歡就好。”
喬翠蕊看著自己的新裙,笑眯眯的,“誰娶到表姊,將來肯定有福氣。”
牛宜馨臉一僵,喬翠喜則假裝沒聽見,拿起白玉茶盞,輕輕的抿了一口,隨著低頭的動作,發上的龍鳳戲珠步搖輕輕晃動著——
喬家幾代經商,銀子多,兒子少,就拿喬老太太來說,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夭折,一個八歲上病死,只有喬利農活了下來,十四五歲上,卻是染上風寒,眼見又要不行。
喬太爺跟喬老太太悲痛欲絕,什麼方法都試了,後來實在沒辦法,只能試最後一項—— 沖喜。
當時喬利農已經跟段家錢莊的嫡女定了親,嫡女見未婚夫病重,怕自己過門守寡,不肯出房門,段家只好把同年齡的庶女塞上花轎。
也不知道該說喬家有福氣,還是說段氏有福氣,她過門後,喬家這獨苗居然一日好過一日,養了半年多,便康復如常,尋了個好日子,兩夫妻圓房,段氏很快懷孕,生下個女孩。
由於段氏沖喜有功,因此生的雖然是女娃,喬家還是辦了盛大的滿月酒—— 原本以為兒子都要沒了,現在不但康復,還當了爹,這還不大大熱鬧一番。
小娃兒滿三個月後,兩老人家親自上昭然寺,捐了一千兩給城外救濟粥棚,換得昭然寺主持替孫女命名,老和尚看了八字,命名翠喜。
翠,喻家院扶疏;喜,喻家庭人和。
又說這女娃八字好,別虧待了,將來娘家四個兄弟只怕還得靠她。
昭然寺主持是什麼人,是進宮替皇帝祈福的大師,他說別虧待,兩老人家自然不會虧待,故段氏即便只生了這女兒,正妻地位卻十分穩固,尤其幾年後,喬利農還真的有了四個兒子。
老太爺病重之際,想起大師的話,特別把喬利農跟喬翠喜叫到床前,五個庶女都已經出嫁,就這麼一個兒子,家產跟私房自然都給了他,只除了梅州那塊地跟最小的那塊鹽田,給了這孫女。
又指派了一個可靠的帳房,以後這塊地賣出農作的錢銀,就由這帳房去收,換成銀票,看她要自己收著還是讓大掌櫃記帳後放入庫房都行。
那年喬翠喜十一歲。
老太爺病逝,喬家雖然傷心許久,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一年喪期過後,喬老太太首先穿起淺色衣服,戴起首飾,孫子都還小,總不能老是這樣死氣沉沉下去。
段氏跟幾房姨娘見狀,也稍稍敢打扮一些。
日子,慢慢回到正軌。
喬翠喜十四歲時,家裡迎來三件大事。
第一件,媒婆上門暗示黃家有意結親家,詢問他們怎麼想,喬老太太一聽,大腿都要高興得拍疼了,翠喜跟她娘一樣,果然旺家,喬家有得是錢,往後靠黃家這門路,幾個孫子捐個官還不容易,到時候說不定還能給她請封,變成官家老夫人呢—— 大黎朝規,芝麻般的官,母親跟妻子也是“夫人”,再有錢的商人,母親跟妻子也只能稱“太太”,她當了這麼久的太太,真想當當夫人。
黃家有意,喬老太太自然馬上回覆,兩家很快就走動起來。
第二件大事,喬老太太的姨甥孫女蔡月兒認親了。
喬翠喜聽祖母說過,有個妹妹嫁到秦州姚家,才剛剛生完女兒,妹夫就染上賭,女人遇到這種丈夫,又有什麼辦法,只能認,只能忍,身為姊姊,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送錢給妹妹,讓妹妹跟孩子不至於餓死,到後來有次派去送錢的人原封不動拿回來,這才知道,賭場追債,姚家連夜逃走,去了哪裡也不知道。
祖母有時會很傷感,想起祖父,想起過世的兩個兒子,還有這個下落不明的妹妹。
蔡月兒來了,挺好的,總覺得祖母放下了一件心事。
只是蔡月兒在鄉下待久了,不識字不說,還不懂得禮儀,見喬家連大丫頭都十分精緻,因此頗自卑,平常都待在喬老太太的院子,不怎麼出來。
這約莫是七八月的事情,到年底之前,發生最後一件大事—— 喬家的姑奶奶喬秀雲帶著女兒牛宜馨回來了,原因也很簡單,丈夫不在了,她被庶子姨娘掃地出門。
喬老太太年輕時吃過姨娘虧,真心不想管這庶女,但為了面子問題,還是得讓人去問一問,否則話傳開來,喬家面子上不好看。
牛家大奶奶親自上門解釋,道:“二叔雖然過世,但他那份家產卻還在的,不過我們牛家的家產只傳兒子,二叔無嫡子,自然是等家族排行第三的庶子十四歲後,開祠堂,由宗親見證,把二叔那份錢產給分下去。”
接著又說,前些日子,牛家為牛三爺開了祠堂,把保管了六年多的錢銀跟地契都給了他,卻沒想當晚牛二奶奶就要牛三爺把東西都吐出來,說她是嫡母,牛三爺不交就是不孝。
牛三爺無奈,只好去告訴牛老太太,牛老太太一聽火大了,當晚就要牛大老爺替弟弟寫休書。
喬老太太跟喬利農一聽簡直傻眼,這是有多貪,多笨?
終歸是一家人,也不可能讓其流落在外,段氏很快安排了院落,嬤嬤跟丫頭她們自己有帶,倒不用特別給,分配八個粗使丫頭就可以,喬秀雲月銀六兩,牛宜馨月銀二兩,嬤嬤跟丫頭都是一兩,兩人過得也是大小姐生活,只是有一點,牛宜馨年紀大了。
她比喬翠喜還大上一歲,今年十七,卻還沒議親。
牛宜馨雖然姓牛,但牛家肯定不會給她出嫁妝,至於喬家,更不可能,她的嫁妝只能由喬秀雲給,可喬秀雲是庶女,嫁妝本就不多,丈夫又過世得早,為了生活也去了不少打點,能拿出多少給女兒?
偏偏一般門戶,牛宜馨看不上,高門大戶,又看不上她,於是蹉跎來去,轉眼十七。
喬翠蕊那句“誰娶到表姊,將來肯定有福氣”,雖是無心,但的確也夠尷尬了,加之甘姨娘今日要帶黃順行來吃春宴,對比更明顯。
喬翠喜只能裝作沒聽到。
很快的,甘姨娘跟黃順行在段氏的帶領下進了桃林,到了主桌自然各自見禮,喬老太太見人到齊了,手一揮,丫頭們開始上菜,琴娘也彈起曲子。
春風拂面,琴音動人,加上花草樹木都吐出嫩芽,園中欣欣向榮之色十分好兆頭,主桌幾個大人談起婚事,都是一臉高興,春宴十足的賓主盡歡。
十二道菜過後,撤下宴席,丫頭上了水果點心,喬家幾個男孩早耐不住,紛紛跑了,黃順行也藉口喝了酒,想去走走,散散酒氣,從主桌告辭。
牛宜馨笑說:“表妹不去洗洗手嗎?”
喬翠喜低下頭,搖了搖,看得幾個嬤嬤一陣笑—— 黃少爺這下可得失望了。
他都藉口散酒了,小姐卻害羞不肯說自己要去洗手。
茜草開口,“要不要婢子去跟黃少爺說一聲,免得他在花園苦等。”
“也—— ”
“好”字都還沒說出來,卻聽牛宜馨一陣驚呼,原來是上點心的丫頭不小心絆倒,把一盤梅花香餅全數扣在她裙角。
丫頭立刻跪下,“表小姐恕罪,婢子不是故意的,前幾日下雨,地還沒幹透,婢子沒注意。”
“算了,下雨之事哪能怪你。”牛宜馨說罷站了起來,“霖兒,去幫我拿裙子,快點去,我直接去落惜齋,表妹跟蕊妹等等我,換件裙子再過來跟你們聊天。”
見牛宜馨跟丫頭走了,喬翠蕊笑眯眯的說:“表姊人真好,上次段姨娘打人,看得我好怕。”
喬翠喜摸摸妹妹的頭髮,“蕊兒別怕,萬事有姊姊在呢。”
琴娘仍在彈唱。
早春空氣微涼,舒服得很,幾個大人慢慢講了起來,新房多大,傢俱如何,喬家至少兩房陪嫁,可有地方安置云云。
就在這樣賓主盡歡的氣氛中,黃順行的隨身小廝飛也似的跑來,“甘姨娘,不好了,少爺他—— ”
甘姨娘被嚇得松了茶杯,“他怎麼了?”
眾人也都看著那小廝。
小廝支支吾吾,後來才說了個大概——
原來,黃順行今天真的喝多了,喬家的丫頭引他去客人專用的落惜齋休息,卻沒想到牛宜馨跟丫頭也進去了,沒發現榻子上有人,丫頭從包袱取出裙子,牛宜馨便換了衣裳,直到主僕兩人交談,黃順行這才醒過來。
瞬間鴉雀無聲。
不管黃順行什麼時候醒來,牛宜馨都不能嫁給別人了。
甘姨娘大怒,一個巴掌就呼過去,“你們兩個死去哪,怎麼沒人看著少爺。”
“少爺說,等睡醒衣服會皺,怕失禮,讓阿棋去拿衣服,躺下後覺得被子有點薄,便遣喬府的丫頭去取被子,奴才又去了茅房……”
喬翠喜跟喬翠蕊的奶娘丫頭表情一致,都是好事抹塵—— 姑奶奶跟表小姐的院子太遠了,地又滑,表小姐不想走這一段也是人之常情,且讓丫頭回院子取衣裳,她直接在附近的落惜齋等著更衣,本也沒什麼錯,誰知道這次這樣剛好,黃少爺居然不是去花園散酒,而是真的想睡一下。
黃順行的另一個小廝過來了,“喬老太太、喬老爺、喬太太、甘姨娘,少爺說他先回去了,事關兩個姑娘,他不好在場,少爺說不管兩家做什麼決定,他都接受。”
段氏聽了差點暈倒,這算什麼?!
兩家聯姻是有目的的,他好歹得過來說幾句,什麼叫做“他都接受”,喬家讓他出家,他接受嗎?
段氏心疼女兒,要不是有外人在場,幾個姨娘又都看著,只怕要當場沖過去抱住女兒安撫一下。
甘姨娘還沒審完,喬秀雲的聲音已經遠遠傳來,眾人一聽,更覺得頭疼——
“嫡母,三哥,三嫂,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情,我們馨兒要怎麼辦?跟黃少爺同間更衣,這傳出去還能聽嗎,這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嫁給別人的啊,但黃少爺又已經跟翠喜定了親,九月就要過門,婚事不能因為這樣耽擱,三哥,我就一個女兒,你別不管我們母女。”
喬老太太簡直要煩死,早知道應該把這兩母女打包扔往莊子就好,也省得這出,好好的婚事鬧成這樣……
翠喜!
老人家抬頭看了看孫女的方向,其臉色雖然灰敗,但不哭鬧就好。
一旁,段氏無奈至極。
姑奶奶這是逼她說,讓牛宜馨跟翠喜一同過門,翠喜為正,牛宜馨為平,表姊妹共事一夫,如此,黃喬兩家的默契還有效,也能給牛宜馨交代。
但她真不想啊。
還沒過門就有平妻,況且牛宜馨十分貌美,萬一翠喜跟她一樣只生女兒,那即使為正妻,也得讓平妻幾分。
喬秀雲拉著牛宜馨跪在主桌前,大哭大嚎,“嫡母作主,三哥作主,我女兒可是清清白白好人家,這樣要她怎麼嫁人。”
段氏本就心煩,見這兩母女如此做作更生氣,“姑奶奶的女兒姓牛,喜歡怎麼嫁就怎麼嫁,不用過問喬家。”
牛宜馨哭了出來,“舅母您別生氣,這事情是我不好,都是我偷懶不想多走那段路,娘,我早說了,我們苦命就認了吧,大不了我這輩子不嫁人就好了,女兒一直陪著您還不好嗎。”
喬秀雲嚎得更大聲了,左手不斷捶胸,“那怎麼行,娘這輩子的願望就是看著你風風光光出嫁,什麼叫做認命,三嫂,你女兒是女兒,我女兒也是女兒,三嫂怎麼能當著三哥的面這樣糟蹋我,還有,甘姨娘,你別以為這是喬家的事情,今日不給我個交代,我明日必去擊鼓,告你兒子輕薄良家婦女,到時就算你兒子過了科考,也當不了官。”
甘姨娘見火突然燒到自己身上,一下跳了起來,“你這毒婦,居然要這樣陷害我兒子,誰知道是不是你女兒想攀龍鳳,故意闖進去,可沒見過哪家小姐這麼厲害,都不看一下四周有沒有人就換衣服。”
“嫡母,三哥,您聽聽,這什麼話,我們……”
吵吵鬧鬧間,喬利農大喝一聲,“都給我住嘴。”
席間,終於安靜了。
喬利農不常發脾氣,是故這一吼,十分有效果。
許久,許久,都沒人敢再發出一點聲音。
“翠喜,你過來。”喬利農表情複雜的看著這個女兒,“黃家難得,黃少爺犯的錯其實也不大,但……爹想聽聽你的意思。”
喬翠喜聽父親這麼說,走到主桌邊,“事情已經發生了,女兒不想去探問原因,便只講結果,甘姨娘,我姑姑說得沒錯,只要她去擊鼓,黃家的小廝、喬家的丫頭,都是證人,輕薄良家婦女是得標記的,即使將來科考上了,或者捐了官,被人參上一本,立刻打回白身,黃少爺此生再無前程可言,甘姨娘若想兒子將來能光耀門楣,就得接納我表姊。”
喬秀雲臉上一喜,就連低頭哭泣的牛宜馨都露出些微笑意,太好了,沒想到事情這樣順利。
甘姨娘沒想太多,兒子將來肯定有妾,先來後來沒區別,“若是喬姑娘願意,她自然可以當作陪嫁一塊過來。”
喬秀雲笑意僵住,“陪嫁?”
甘姨娘一臉理所當然,“自然是陪嫁,難不成還想當正妻嗎?”
喬秀雲聲音尖了起來,“我們不當陪嫁。”
“那就算了。”喬翠喜似乎早知道她會如此說,也不惱,“今日我可是當眾人之面問過姑姑,要給黃少爺收拾,但既然姑姑另有打算,就做罷吧。”
牛宜馨眼見機會轉瞬及逝,連忙跪著往前,“表妹聽我一句話。”
來了!“表姊請說。”
“男人三妻四妾,理所當然,黃少爺如今雖娶表妹為正妻,難保將來飛黃騰達之際不會藉口要娶家世相當的平妻,表妹難道不擔心平妻性子如何,跟你同不同心,與其猜測,不如先把平妻娶起來,讓黃少爺再無平妻可娶,若表妹容我為平妻,我一定會好好侍奉於你,怎麼說我們也是血緣親,總比不知根底的外人好。”
喬翠喜似笑非笑,只道:“換件衣裳,就撈到個名門夫君,表姊如此厲害,我可不敢要。”
牛宜馨神色一僵,不,她不會知道的。
這件事情她計畫了很久,她有自己的嬤嬤,自己的丫頭,都是從牛家帶來的,對她很忠心。
她跟黃順行偷偷來往兩年,黃順行要表妹的十裡紅妝,但喜歡她的沉魚落雁,所以他們一起想了這辦法,他可以錢財美人都得,而她可以嫁入官戶,黃少爺還答應她,在她懷孕前,絕對不會碰表妹,他的長子會是從她肚子生出來的。
當然不是沒想過喬翠喜不願意,但想到喬老太太跟喬利農對捐官如此熱衷,兩人覺得就算她不願意,婚事也會進行,而為了維持兩家之好,且不讓喬秀雲告官,牛宜馨自然會一起過門。
正妻平妻,男人寵愛誰多些,又有誰管得著了。
喬翠喜說她不敢要不要緊,外祖母會要的,舅舅也會要的,畢竟,兒孫的前程更重要。
喬利農清清嗓子,有點艱難的說:“甘姨娘,事已至此,兩家的婚事這便算了吧,反正兩家也只是口頭親,取消不過一句話,沒有什麼面子問題。”
四周一陣驚呼。
甘姨娘完全不能接受,“喬老爺說這什麼話呢。”
她之所以如此中意這商人之女,就是知道喬翠喜除了豐厚的嫁妝可以養家,名下還有地—— 她哥哥在梅州做糧谷生意,前幾年來京城看她時,說起梅州喬家的地最近給下去了,雖然沒真憑實據,但收糧的帳房都換人了,主人肯定也換了,而且有傳說是給了喬家大姑娘,讓她問問,若真是給大姑娘,想辦法上門提親。
甘姨娘又多方打聽,喬家幾房有兒子的姨娘,都不像手上有地的樣子,倒是大太太段氏,神清氣爽得很,賞銀十分大方,又想起段氏當年沖喜有功,喬太爺可能因為這樣賞下去,越想越有可能,加之黃大人是在戶部的,要查農地什麼的還不容易,一查,那地果然給了喬家大小姐,年收至少八千兩,要是風調雨順的年節,一萬兩也可能,兩人合計,這媳婦可以娶。
甘姨娘盤算著,喬大小姐嫁妝要養他們這房已經綽綽有餘,等孩子生下,再哄她把私房錢拿出來給順行捐個官,那日子可舒服啦—— 只不過查到有地這種事情不好拿到檯面講,只好說彼此幫忙。
現在眼見喬老爺說算了,她如何肯,“怎麼能算了呢,我又沒說要讓她當平妻,大姑娘不願意,當個侍妾就行了,總之,我是一定要大姑娘當媳婦的。”
“甘姨娘,您沒聽清楚我姑姑跟表姊的意思,姑姑要告官,表姊要平妻,合起來就是,不給平妻就告官,甘姨娘若不想黃少爺惹上官司,就得點頭,表姊過門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只不過我不想跟如此厲害的表姊共事一夫,所以只能算了。”
喬秀雲張大嘴巴,她不嫁了?怎麼會這樣?
牛宜馨更是面如土色,緩了幾口氣才道:“表妹別說氣話,你不嫁了,那弟弟們的前程怎麼辦?外祖母,您不勸勸表妹?”
喬老太太皺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昭然寺主持的話—— 翠,喻家院扶疏;喜,喻家庭人和,別虧待了,將來娘家四個兄弟只怕還得靠她……
難不成指的不是黃家,而是別的意思?
今日鬧成這樣,即使婚事如期舉行,只怕也美滿不起來,又看到兒子此刻平靜,似乎自有成算,想想便道:“我累了,不管了,扶我回去。”
兩母女見喬老太太跟喬利農這兩個最熱衷捐官的都放棄跟黃家結親了,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牛宜馨看到甘姨娘的臉色,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清楚黃家看中喬翠喜什麼,而那些她都沒有,喬翠喜不過門,別說甘姨娘不會給她好臉色,就連黃順行都不會放過她—— 他想分家,想捐官,這些都要喬家的錢財才能完成。
“表妹,剛……剛剛是我糊塗了,我既然已經出了牛家門,又、又沒嫁妝,自然是不可能當平妻的,給我貴妾的名分就行了。”
喬翠喜笑吟吟的說:“表姊大概是累了,所以忘了我剛剛說過的話,也罷,我就再講一遍吧,表姊除了黃少爺不能再嫁他人,但表姊如此厲害,我不敢與你一起侍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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