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衛府
雞鳴時分,府里的下人已紛紛起床準備干活。
尤笙笙睜開眼,抬起雙手瞅了瞅,這才坐起身,緩緩看向房里的其它人。
這間僕役房里包括她共住了四個女孩,另外兩人也鑽出了被窩準備起身,還有一人仍縮在被窩里嘟嘟囔囔的埋怨,「嗚,好困,真想再睡。」
她隔壁床鋪的蘭兒笑罵道︰「翠翠,你再不快點起床,待會去晚了,可又要被麗嬸罵了。麗嬸昨說再過幾日就是中秋,今天要開始準備,誰都不許偷懶,要是被她抓到,少不得要挨一頓罰。」
還縮在被窩里的翠翠這才不情不願的起床,她們幾個人都是在廚房幫忙的下人,逢年過節時廚房的工作便會增加許多。
听見蘭兒的話,已換上衣裳準備出去洗漱的尤笙笙突然間宛若被人給定住了身子,臉上表情一變。
中秋節見她突然站著不動,跟在身後的春芽輕推了她一下,「笙笙,你不是要去洗漱嗎,怎麼杵在這兒不走?」
「我……春芽,再過幾日就到中秋了嗎?」她回頭詢問。
「是呀,你不知道嗎?」春芽有些訝異。
「我……一時忘了。」她扯出一抹笑,才往外走去。
春芽拿著臉盆跟著她一塊走,面帶關心的問︰「笙笙,我瞧你這幾天似乎有些恍惚、心不在焉的,怎麼回事?」
她們兩人是半年前一塊被買進衛府的丫鬟,笙笙做事勤快又利落,常常幫著她,因此兩人感情還算不錯。
「只是有些頭暈。」尤笙笙隨口說了個理由。
「那好些沒?」
「已經好多了。」
來到洗漱的地方,尤笙笙打了盆冷水洗臉,冰涼的水一接觸到肌膚就令她打了個冷顫,整個人完全清醒過來。
鎊自打理好,後來到廚房,幾人便開始忙碌起來,直到廚子將菜燒好,交由來拿早膳的下人送到各個主子的房里,廚房里的人才能暫時閑下來吃早飯。
吃完早飯,尤笙笙有些心不在焉的在井邊清洗碗盤。
她若沒有記錯的話,今天將會發生一件事。隨著時間越近晌午,她隱隱有些焦躁起來,當听見不遠處廚房那里傳來的對話時,她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
「麗嬸,玉娥姊讓蘭兒、笙笙、春芽和翠翠她們那幾個丫頭到後堂去一趟。」來傳話的人嗓門很大,整個廚房的人都听見了。
「李四,玉娥叫她們過去有什麼事?」麗嬸問,她約莫四十左右,由于衛太夫人很喜歡她燒的菜,七、八年前便提拔她掌管廚房。
「還能有什麼事,還不是少爺那兒又缺丫鬟了。」李四壓低嗓音,接著說︰「听說今早寶珠為少爺梳頭時惹得少爺生氣,踹了她兩腳,將她攆了出去。」
「唉,這少爺的性子怎麼越來越暴躁?」麗嬸搖頭感嘆。
「派去服侍的丫鬟少爺都不滿意,所以這會玉娥姊才會集合府里的丫頭,準備讓少爺親自來挑。」
听完,麗嬸點了點頭,「知道了,我這就讓她們過去。」
她很快喊來幾人,交代道︰「你們幾個人跟李四一塊去後堂……怎麼沒瞧見笙笙?」
「她在井邊洗碗,我去叫她。」春芽應聲。
她跑到井邊,尤笙笙見狀,刻意藏身樹後,不想讓人看見。
「笙笙、笙笙,你在哪里?」沒見到人,喊了幾聲也不見有人響應,春芽有些奇怪,「方才明明就在這兒,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
就在她正要到別處去找時,忽然听見樹後傳來輕呼聲,她走過去一看,發現尤笙笙就在那里,另有一只黑貓正慢吞吞從她腳邊走開。
「笙笙,你在這兒做什麼?我方才喊你沒听見嗎?」
尤笙笙苦笑,她藏得好好的,突然有只黑貓從樹上跳下來嚇了她一跳,忍不住低叫一聲,這才暴露了藏身處。「我正在同那貓玩,沒听見你在叫我。」
「春芽、笙笙,快點,咱們要過去了。」蘭兒過來叫她們。
「好。」春芽答道,尤笙笙也只能跟著走到後堂。
見人都到齊,一名穿著藏青色下人服的婦人吩咐著,「你們八人分成兩排,一前一後依序站好。」她約莫三十出頭,名喚玉娥,由于為人干練嚴謹,很得衛太夫人的賞識,遂將府中的丫鬟交由她來管。
衛府下人分成四等,一等是管事,像是玉娥和掌管廚房的麗嬸,都是一等。護院與在主子身邊貼身伺候的則是二等,三等是院落里打掃的下人,四等則是像尤笙笙這樣的雜役。
下人所穿的衣裳依不同的等級,顏色也不同,一等穿藏青色,二等穿藍色,三等穿褐色,四等穿灰綠色。
此刻站在這兒的丫頭年紀泰半介于十三歲到十七歲之間,面貌清秀端正,她們在玉娥的交代下排成了兩行,尤笙笙刻意站到第二排的角落。
「知道讓你們過來有什麼事嗎?」玉娥目光掃過她們。她五官端正,長眉細眼,嘴角微垂,面容看來有些嚴肅。
「不知道。」幾個丫鬟們一起搖頭。
「待會大少爺會過來,他會親自從你們里頭挑選一個人過去服侍他。」
聞言,有人一臉欣喜,希望能被挑上。因為一旦被選中,便能成為二等下人,那待遇比起雜役可要好上許多,且若能接近少爺,說不定被少爺給瞧上了,就能被收進房里。
但也有人因為听說大少爺脾氣暴躁易怒,動輒打罵下人,因此有些畏懼,不想被選上。
尤笙笙不像其它人那般吃驚,她一直垂著眸,看著自個兒的鞋尖,沉默不語。
見那些丫鬟們開始竊竊私語的交談起來,玉娥低喝一聲,「好了,都給我安靜。」
眾人安靜下來,有幾人悄悄伸長頸子張望,想瞧瞧那位大少爺來了沒有。
半晌,方管事陪著一名年約二十一、二歲左右的青年走了過來。
看見他們,玉娥開口吩咐,「大少爺來了,大家快站好。」
尤笙笙抬頭瞥了那青年一眼,眸里閃過一抹復雜的思緒,悄悄往左移動一步,將自己藏在一名丫鬟身後。
「大少爺,人都在這兒了,您瞧瞧哪個適合?」玉娥上前,躬身朝那青年稟道。
衛旭塵輪廓分明、五官俊挺,眉如墨染,鼻如懸膽,唇薄而淡,偏偏一雙深邃的眼眸透著血絲,眼下有片陰影,令他看起來整個人散發著一股陰沉的氣質。
他不耐煩的抬眸掃過前方,只見有幾個丫鬟低垂著臉,也有好奇偷覷的,在他的眼神掃過來時,尤笙笙幾乎快將臉埋到胸口了。
衛旭塵看了幾眼,沒看到一個滿意的,正準備隨便指一個時,忽然瞟見有一個人躲在後頭,頭垂得低低的,緊縮著身子,似乎是不想讓他瞧見。
「你把頭抬起來。」
听見大少爺的話,不知他指的人是誰,大伙兒紛紛抬起頭左看右瞧,只有尤笙笙仍低著頭沒有抬起來。
衛旭塵見她沒把他的話听進去,指著她不悅的道︰「叫你抬頭沒听見嗎?」
站在她隔壁的春芽發現大少爺指的人是尤笙笙,趕緊用手肘輕踫了她一下,提醒道︰「少爺叫你呢。」
尤笙笙很無奈,這才緩緩抬起頭。
衛旭塵發現她眼睫輕垂,似是一臉不情願,又想起她好似刻意躲在最角落的位置,不想讓他瞧見,他冷冷一笑,對方管事吩咐,「就她了。」
她不想伺候他是嗎?他就偏要選她。
尤笙笙心頭一震,來不及細想,拒絕的話便脫口而出,「不,我不去!」
見她竟敢當眾違抗他的話,衛旭塵神色陰冷的盯著她。
瞟見他微眯的雙眼隱隱蓄著一股暴虐的氣息,尤笙笙的心彷佛被誰給硬生生掐住,莫名的抽痛了下。
「本少爺選上你,由不得你說不。」他的嗓音里夾帶著不容拂逆的霸道。
她張著嘴還想說什麼,春芽急忙扯住她的衣袖,低聲阻止,「你別再說了。」
她唇瓣輕顫了下,想起她只是一個低賤的丫鬟,哪里有資格反抗尊貴的少爺,只能悻悻然的閉上嘴。
「哼。」見她不再反駁,衛旭塵瞪她一眼,丟下一聲冷哼,轉身離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尤笙笙眼里覆上一層陰霾,心頭沉甸甸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不自覺的抬手撫著頸子,彷佛那里正被人緊緊勒著,讓她無法呼吸,幾欲死去。
春芽見她臉色蒼白,兩只手緊抓著自個兒的頸子,似乎很痛苦的模樣,擔心的扶住她,焦急的問︰「笙笙,你怎麼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見呼喚,尤笙笙才緩緩回過神,斂去臉上痛楚的神情,輕輕搖頭,「我沒事。」
玉娥這時走過來打量了她幾眼,「你晚點收拾收拾,就過去少爺那兒伺候。」
尤笙笙低著頭,沒有回話。
見她沒答腔,玉娥沉下臉斥責道︰「咱們身為下人哪有挑三揀四的分,主子讓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能去服侍少爺是你的福氣,別人想求還求不來呢,你還敢不願意。」
「……是。」她輕應了聲,垂在身側的手緊掐著掌心,眸光慢慢變得清明堅定,不再恍惚迷茫。
這幾日她猶如置身在夢境中,神思恍惚,分不清身處現實抑或是夢境,但此刻她終于明白,自己是真的回到過去了,回到了十六歲遇到衛旭塵這年。
前一世,她同樣在這一天被分派去服侍他,差別只在于她並沒有刻意閃躲,當時他草草看了一遍後,便隨手指了她。
這次她原想避開,卻沒能躲掉,又被他再次挑上了。
「方才教你的規矩都記下來了嗎?」玉娥領著尤笙笙過來後,花了一些時間將日後該做的事仔細告訴她。
「都記得了,可不會梳男子的頭,萬一做的不好,惹大少爺生氣該怎麼辦?」尤笙笙囁嚅的道。
玉娥眉頭微皺,望向屋里頭的另一名侍婢,有意將兩人的工作對調,「秀虹,你……」
她才剛開口,那叫秀虹的婢女便急忙推拒,「玉娥姊,這些事我也不會。」她是負責奉茶與傳膳的婢女,並不用貼身服侍,也因此才能在這院子里待了一年多,不像先前那些貼身服侍的婢女常動輒得咎,因著一點小事就惹得大少爺不快而被趕走。
玉娥哪會看不出她的心思,微一沉吟,也沒再說什麼,轉頭對尤笙笙道︰「你在這里等一下,我找人來教你。」
見推托不了,尤笙笙只好應了聲,「是。」
玉娥很快從別的院子找了婢女玉容來教她,學了大半日,見她仍很生疏,連梳個發髻都梳不起來,玉容沒好氣的罵道︰「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會做不好呢?天都快黑了,等大少爺回來,我看你怎麼辦?」
尤笙笙面露愧疚,語氣滿是歉意,「對不起,勞你教了這麼久,我真是太笨了,要不,能不能換個人來服侍大少爺?」她試探的問。
「你可是大少爺親自選的人,哪能隨便換,要換也得大少爺答應才成。」她其實也很擔心這丫頭這麼笨手笨腳,只怕留下來也伺候不了暴躁易怒的大少爺,可她也只是個下人,哪能說什麼。
這時,秀虹匆匆進來提醒她們,「大少爺回來了。」
玉容看尤笙笙一眼,嘆了口氣道︰「既然少爺回來了,我也沒辦法再教你,總之,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三人來到門邊,屈膝行禮迎接回來的衛旭塵。「奴婢見過少爺。」
衛旭塵瞥見玉容,出聲問她,「你怎麼會在我這兒?」她是在奶奶身邊服侍的婢女,因此他認得。
「是玉娥姊讓奴婢過來教笙笙一些事,奴婢這就要回去了。」
衛旭塵瞟了眼低著頭的尤笙笙,見她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心頭沒由來的生起一股怒氣,「你的鞋子上瓖著金子嗎?」
棒了須臾,她才以怯懦的語氣小聲回答,「沒有。」
「那你為何老愛低頭看著自個兒的鞋子?」
「回少爺的話,奴婢、奴婢一向怕生又膽小。」她縮著頸子畏怯的道。她不想看他,怕一抬頭,會難以克制心里翻涌的怨氣。
「你膽小怕生?」今早她分明很大膽的當面拒絕自己。他薄唇扯開一抹冷笑,「好,那本少爺就幫你把膽子練大吧。」他強硬的抬起她的下顎,迫她看向他。
這樣的動作讓尤笙笙彷佛受驚的小鹿,看他一眼後便垂下羽睫,瑟瑟發抖。
旁人看來會以為她是因害怕膽怯才會這般,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因為費盡全身力氣緊咬著牙,抑制心里洶涌撲來的濃烈情緒才會顫抖。
那些交雜著愛與怨的諸多情緒在她心頭慘烈的交戰、翻騰著,當她眼前浮現前一世被活生生絞死的那一幕時,那些過往的情愫全都被那抹怨氣給吞噬,消散無蹤。
衛旭塵捕捉到她眸底飛快閃現的那抹濃烈情緒,想再細看時,卻發現她羽睫輕垂,掩住了眸底的一切思緒,神色仍舊畏縮,彷佛方才全是他的錯覺。
「求大、大少爺別這樣,饒了奴婢,奴婢不敢了。」她結結巴巴的求饒。
「看著本少爺。」他冷著嗓命令。
她抬起羽睫,怯怯的望著他。
他仔細搜尋,卻無法再發現先前見過的那些異樣情緒,難道是他看錯了?
他放開她,同時警告道︰「以後對本少爺說話,要看著本少爺,否則本少爺挖了你的雙眼!」
「是。」她繼續裝出畏懼的模樣,唯唯諾諾的應了聲。
深夜時分,衛旭塵準備就寢,尤笙笙已備好洗漱的水和牙刷子與牙粉。
前一世曾服侍過衛旭塵數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當他的貼身侍婢其實很簡單,他不愛別人踫他的身子,所以更衣他素來是自個兒來,不讓人服侍,所以要做的事並沒有幾件,只要在早晚為他準備好洗漱的水和用具,以及在晨起時為他梳頭綰發。
他若要沐浴時,也會自行打理,不用人在旁服侍。
愛里有人傳言他會虐打下人,實際上他只是嘴巴上罵得狠,並不會真的動手。
因此在衛府當差,當衛旭塵的貼身侍婢可以說是最輕松的事,可為何這麼輕松的事卻沒人做得來,常常被趕跑?
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晨起時脾氣會格外暴躁,而導致他如此易怒,在于他的左腳。
他的左腳在五、六年前曾受過傷,雖已治愈,卻留下嚴重的後遺癥,導致受傷的部位時不時會劇烈抽痛,雖然看了不少大夫,卻始終緩解不了這種痛。
白日里還好,夜里常痛得格外厲害,使得他無法入眠,自然使他翌日的情緒惡劣,一點小事便會讓他勃然大怒。
但他性子好強,這種事他不說,那些服侍他的侍婢也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因此才會一個一個惹他生氣而被趕走。
衛旭塵洗好臉,從她手中接過干淨的巾子將臉擦淨後,走向床榻前,脫下外袍丟給她。
尤笙笙看見他坐在床榻邊捏著左腳,心知他的腳又犯疼了,她唇瓣微啟,想說什麼,下一瞬便又緊緊閉上,沉默的收拾好他的衣袍,朝他福了福身。
「奴婢告退。」說完便轉身往外走去。
走出寢室,她走進隔壁的一間耳房,里頭有兩張床,一張是秀虹的,一張則是她的,此刻秀虹已躺在床上。
這院落除了她們兩人,還有另外四名婢女負責打掃整理,但她們夜里是住在僕役房,並不住在這里。
見她進來,秀虹朝她招了招手,「少爺睡下了嗎?」
「嗯。」她點點頭。
秀虹嘆氣道︰「希望這次你能在這里待久一點。」
她被派來這里一年多,少爺的貼身侍婢便已換了三、四個。這尤笙笙看起來似乎十分畏懼少爺,就怕她在這里也待不久。
尤笙笙淡淡一笑沒答腔。早上過來時有些匆促,沒來得及整理自個兒的隨身物品,她拿出包袱,取出幾件衣物放好,再悄悄的掂量了下她這些年存下來的銀兩,盤算著只要等存夠了錢,她就會離開衛府。
收拾好物品,吹熄燭火躺上床後,她思緒紛亂,一會想著等存夠錢後要上哪去,一會想起她三、四歲時被一個人販子拐走的事。
那時她還年幼,過程已不太清楚,只記得當時她被賣給了一個人牙子,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笙笙,其它連爹娘叫什麼都不知道,家在哪里更不記得了。
她到七歲時,被轉賣給一個老大夫當藥童,老大夫待她一直很好,教了她許多事,這尤姓便是老大夫的姓氏。
沒想到今年初,老大夫去采藥,在山里不慎摔了一跤,竟就這麼去了。
老大夫妻子早逝,膝下並無子女,因此他的身後事是他的一個外甥過來幫忙料理,原本那外甥見了她後,有意將她帶回去,但他夫人不答應,並將她再轉賣給了一個人牙子,最後進了衛府。
她前一世只活到十八歲,便帶著腹中孩子悲慘的死去。
她輕闔著眼,伸手撫摸著腹部,那里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卻來不及出生就跟隨母親夭折了。
思及當初臨死前的痛楚,她心口痛得無法喘息,一手緊緊抓著胸口,咬緊牙,不讓此刻在心頭肆虐翻騰的怨與恨從齒縫間流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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