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峰高中,台北市著名的高中聯招第一志願,在標榜學生成績至上的時代,招的是最優秀的學生,升學率向來為全國之冠。

    周一上午例行的周會上,司儀清脆的聲音傳遍校園。

    「頒發清峰高中成績優異獎,二年級得獎者──二年三班蘇以綿、二年七班蔡健宏、二年一班鄭一萍……」

    講台上,幾個成績優異的同學排排站接受頒獎,隨著熱鬧的樂聲,台下響起一陣掌聲。

    在頒獎樂聲中,幾名同學從校長手里接過獎狀,紀靖遠仗著個子高,能輕易的看到講台上那個嬌弱的女孩子,在人群里,他總能一眼就看到她。

    照她那種讓人吐血的用功方式,是人都會瘦成營養不良,他譏諷的想著。只要是小孩子都知道要玩,只有她,在小學三年級因成績好獲獎後,就踏上了奮發苦讀的荊棘道路,從此,年年月月都可以看到她得到獎狀,而他總是那個在台下為她鼓掌的人。

    像她那樣用功乖巧的好學生,自然和他這樣愛玩愛動的頑劣學生畫清界線,國中時兩人就讀同一所學校,放學後,他在球場辜跑玩樂,她班級的晚自習燈永遠是她最後關的,她是出類拔萃的優異生,而他成績一般,只有數學名列前茅。

    他在籃球場上帥氣投籃時,全場女生為他尖叫,只有她頭也不抬的猛背單字。

    ***

    「喂,你要當書呆子是不是?」他有點著惱。

    「要聯考了,不用功點怎麼考上清峰。」

    「你要上清峰?」他大皺眉頭,那可是第一志願,以他的成績而言,實在是……非常的遙遠。

    她奇怪的看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又埋頭背英文單字。

    她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令他惱火。哼!不過就是成績好而已,她辦得到,他自然也辦得到。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倆曾經很要好,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就不愛理他;身為紀家獨生子,他是天之驕子,就只有她不給他好臉色看,他也暗暗氣惱,卻又拿她無可奈何。

    斑中聯考放榜,他考上清峰高中,這結果跌破所有人的眼鏡,看著蘇以綿錯愕的盯著榜單,他難掩得意。

    「怎樣,我不用像你一樣讀成書呆子,還不是照樣能考上,也不是很難啊!」

    自他講完這話,她和他的關系一度惡化,她的臉色難看得像晚娘,他幾乎可以想見她的腹誹──他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老天爺才不開眼的讓他跟她同校!

    斑中了,身處優秀學生之中,她又埋頭奮發努力,成績依舊亮眼,只有他還是懶懶散散的在操場打球。

    這次月考公布成績時,他眼見她在榜單前看到自己成績,面帶笑容似乎還算滿意,看完後,又從榜單最後面開始看,從她站的位置和角度,她肯定在找他的名字,只見她微仰著下巴,滿臉的不認同。

    他×的,有必要用那種看二等公民的眼光看他嗎?至少他的數理不錯吧!紀靖遠不爽的咕噥。

    獲獎者陸陸續續下台,蘇以綿和鄭一萍穿過操場,各自走回自己班上的隊伍,幾個男同學眼楮掃過這兩名學校最優秀出名的女同學。

    蘇以綿的三班在他們的右前方,和他們隔了一條走道,紀靖遠個子高站在班上的第一排,蘇以綿在他們班最後一排的中間,越過眾人,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見她的背影,白衣黑裙襯得她身姿娉婷。

    今天的她扎起馬尾,顯出幾分嬌俏,露出的耳朵小巧白皙,頸部的美好曲線令他看了不由凝神。

    「你們看一班的鄭一萍和三班的蘇以綿誰好看?」隔壁幾個男同學竊竊私語著。

    「我覺得蘇以綿不錯,感覺很柔弱很可愛。」一名男同學嘰哩咕嚕的說著。「我听他們班說她的脾氣很好,人又乖又文靜;鄭一萍是大小姐脾氣,驕傲得很。」

    莫名的,一股火騰地上來,紀靖遠冷哼一聲,「蘇以綿那個丑八怪有什麼好的,瘦得跟難民一樣,小骨子小眼楮的書呆子。」

    他的聲音略大,在安靜的隊伍中特別清晰,眾人回頭看他,見是紀靖遠說話,有的女同學掩嘴低低的笑了。

    他盯著蘇以綿的背影,只見她的頭微低著,瘦削的背脊挺得直直的,頸後和頰邊皮膚漲得紅紅的,不知是羞紅的還是氣紅的。

    他的心一沉,可以想見她緊咬著牙一言不發的樣子,幾乎就要後悔剛才說出口的話。

    「接著頒發數學成績優異獎──二年五班紀靖遠,榮獲台北市數學成績競賽成績第一名……」

    紀靖遠跑上獎台領獎,在講台上搜尋那抹身影,一直到朝會結束,她都沒有看他一眼,一張小臉板著,柔軟的唇瓣抿得緊緊的。

    其實……她一點都不丑。

    ***

    「五班和八班放學後舉行籃球比賽。」

    嘩!

    這消息像顆炸雷似的響起,一群平常斯文秀氣的女學生全都瘋了。

    「哇,我要去看,一定要去看。」

    「紀靖遠好帥,他射籃的樣子迷死人了,八班一定不是對手。」

    同班的德馨興奮道︰「以綿,我們放學後去看比賽吧!」

    蘇以綿還沒開口,旁邊已有女同學道︰「紀靖遠說她是丑八怪,她才不會去看他的比賽。」

    面對同學同情、訕笑的眼光,蘇以綿氣惱道︰「放學後我的體育要補考。」

    噢!她的體育成績之慘烈可是眾人皆知,果然人無完人,頓時,她接收到的同情目光更多了。

    放學後的操場因為有籃球比賽而熱鬧非凡。

    「紀靖遠,加油加油加油!」

    「好帥,再來一球……進進進……哇……」

    「紀靖遠!我愛你。」

    籃球場上的歡呼聲震耳欲聾,激動的尖叫聲此起彼落,隨著比賽趨白熱化,關注的焦點都集中在球場上一個俊朗帥氣的男孩身上。

    操場的另一個角落里,蘇以綿卻置身在地獄那端。

    「蘇以綿,你這次跑八百公尺補考再不過,就只能等期末再考一次了。」

    體育老師一臉無奈,看著這個娟秀小女生喪氣的垂著頭,便有無力感,她的學業成績很優秀,就是體育實在是太糟糕了,每次都是補考邊緣,他再明顯的放水,她也只是勉強及格。

    嗶!哨聲響起。

    她邁開腳步,像踏上長征的士兵,悲壯的看向漫漫終點。

    「喂,紀靖遠,快點,剩一分鐘而已。」籃球場的那端,隊友催促著。

    紀靖遠臨上場又瞥向角落一眼,漂亮的劍眉微攏著。

    球賽進行得很順利,全場幾乎都在看他表演,但隊友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眼光往角落溜去好幾次,嘴里還嘀嘀咕咕的。

    「笨蛋、白痴,跑那麼慢,手腳不協調的家伙……」

    「嘿嘿,心疼了吧!」隊友取笑道。

    紀靖遠冷冷的掃了對方一眼,對方忙舉手做投降狀,不敢在這個敏感問題上招惹他。

    「嗶……」哨聲響起,球賽結束。

    熱情的女球迷們都走了,操場上只剩一些同學還在打球,整個校園安靜許多,只見一輪夕陽緩緩西下,不知名的鳥兒棲息在樹枝上叫著。

    蘇以綿吃力的跑著,呼吸越來越急促,腳步越來越沉重,心髒幾乎要迸跳出來了。

    好痛苦……好痛苦……眼前一片霧,耳里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心跳聲。

    總共要跑操場四圈,她跑幾圈了?第二圈而已,還有一半,可她已經覺得很痛苦了。

    喘著氣,看到籃球場慣上一個人正盯著她看。

    腳步一個踉蹌,她撇過頭,假裝無視于他。

    羞愧、惱怒一古腦沖了上來,她沮喪的想哭,為什麼讓在她最淒慘的時候看到紀靖遠,籃球比賽都結束了,他還待在這里干嘛?

    第三圈了,她已經是倒數第三名了,汗水沿著她的臉頰滑下,她只覺得自己像頭大象,每跨一步都像幾千斤那般沉重。

    他還站在那里,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知好像是擰著眉的。

    心理的打擊讓她力圖振作,稍稍加快一點點點點的速度,但沒幾步後又頹然慢下來。

    第四圈了,天在旋轉、地也在旋轉,她已沒力氣去看紀靖遠,只覺得自己快死了,她一輩子都會恨跑步。

    跑過了終點,她的身體一軟,幾乎要昏厥。

    竄過來的一道人影及時攙了她一把,把她扶起來,正是紀靖遠。

    「先別讓她躺下,讓她慢慢的走路,等呼吸平緩了再休息。」體育老師忙喊。

    她勉強沿著操場慢慢的走著,讓呼吸慢慢均勻下來後,紀靖遠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她慢慢的喝著,滿足焦灼的口渴。

    他涼涼道︰「蘇以綿,你是老太婆啊?沒看過像你跑這麼慢的。」

    罷剛才平靜下來的情緒,因他的話一下子又騰的怒起來,她甩開他的手。「要你管,誰像你跟只猴子一樣。」

    她全部的時間精力都拿來應付功課了,誰能跟他一樣運動一級棒,幾乎什麼運動都能玩得不錯,學業總成績不怎麼樣,數學成績卻傲視群倫,自國中開始,數學競賽屢獲佳績,這讓她憤怒極了,那麼散漫隨便的一個人硬是混得不錯。

    她腳下虛軟無力,眼見偌大的操場只剩小貓兩三只,待胸口的悶漲感退去,她也要回家了。

    紀靖遠仍在原地等她,幫她拿著書包,並搶在她面前開口──

    「你要是再背書包,根本走不出校門。」

    張了嘴又閉上,她累得沒力氣說話,兩人悶不吭聲的走出校門。

    正值交通巔峰時間,公車全塞滿了人,她只好選擇走回家,靖遠也安靜的跟著她走。

    彩霞滿天,映照河水波光粼粼,沿著河堤,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夕陽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蘇以綿轉過身來,平板道︰「你不要跟著我。」

    紀靖遠挑起眉。「我高興跟著你,怎樣?」

    「你這人怎麼那麼討厭。」

    他冷哼。「蘇以綿,你真不識好歹,我看你累得快暈倒了,好心拉你一把,還幫你拿書包,就沒听到你一句謝謝,你怎麼那麼不可愛,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她原是個脾氣很平和的女孩,但遇到紀靖遠就破功。「我才沒見過像你這麼討人厭的,簡直……簡直是死皮賴臉,誰讓你拉我的,我跌倒也是我的事,我求你了嗎?是你自己願意的。」

    他一听氣都來了。「對,我是自願的,我干嘛要自願,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你看你跑那什麼姿勢,明明是一只企鵝,又矮又笨,要不是我教你打羽毛球,你連羽毛球都要補考;國中時,你跳馬跳不過去,一個人偷偷在河邊哭,要不是我代你向老師求情,你的體育都要不及格,數學要不是我教你,你能當你的資優生……」

    她瞪大了眼,咬牙切齒。「小學到國中的寒暑假作業都是我幫你寫的,要不是我幫你補習,你的成績更爛!我根本沒有欠你什麼。」

    看她急著和他算清楚,他的火氣更盛。「你欠我的可多了,要還哪有那麼簡單。」

    「你簡直不可理喻。」

    她氣呼呼的轉身要走,車道上一輛汽車自她身旁險險擦過,她驚得來不及尖叫,紀靖遠用力拉她一把。

    「小心!」

    她驚魂未定,腦袋一片空白。

    紀靖遠也嚇得不輕,心髒撲通撲通狂跳著,幾乎可以感到懷里的女孩一樣的心跳,貼著她溫暖的肌膚,他能感到手臂下的柔軟起伏,霎時,奇怪的躁動感充斥全身。

    「紀靖遠,你干什麼?!」

    她大叫一聲,掙脫出他的懷抱,在夕陽余暉下,她羞得滿臉通紅,連脖頸都是粉紅色的。

    他的臉也漲紅了,這才發覺自己剛才緊緊抱著人家,手中仍留有她身體的觸感,他尷尬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像著魔了。

    「你……你**……不要臉……」

    他羞惱的辯駁,「你……你瘦得皮包骨,一點都不好抱。」

    她又怒又窘,揚手給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響聲讓兩人都愣住了。

    從小到大他何曾被打過巴掌,他漲紅臉,吼出聲︰「你以為你是誰,丑小鴨一只,又丑又笨,抱一下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我們家的下人。」

    他 哩啪啦的說出來,看著她一張小臉變得煞白,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她讓他難過,他也不讓她好受!

    說完,他扭頭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像有什麼在追趕他一樣。

    她愣在原地好久,只有路燈寂寥的亮著,將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被他一頓亂罵罵愣了,直看到人走遠,她的怒火才開始高漲。

    「什麼嘛!莫名其妙……神經病……白痴……大笨蛋……腦袋浸水的恐龍……」

    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火大,而讓她生氣的那個人已經干脆的跑遠了,她 緊了手,氣得頭頂冒煙。

    她是大白痴,被人傻傻的罵了一通還不知道反抗,難怪紀靖遠老說她少根筋,她何只少一根啊!

    她傻站數分鐘,任怒氣洶涌。

    直到眼前有一個人影映入眼簾,狂躁的氣息撲面而來,倔強的黑眸里寫著懊喪和不甘,額上的汗水沿著臉龐滑下來。

    他一路跑過來,微喘著氣,掙扎老半天才嚅囁開口,「我……」

    她抿緊了唇,轉身就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卻撇過頭,看也不看他。

    「我……」他的焦慮更甚,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懊惱極了,後悔剛才沖動說出口的話,但當著她的面卻開不了口道歉。

    這麼瘦弱不起眼的女孩,卻有如此倔強的脾氣,他原也不是特別壞脾氣,卻這麼容易被她挑起怒氣,其實他一點都不想那樣對她,他知道那些話傷害了她,而他總在事後後悔。

    她想甩開他的手,卻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抓得更緊,像燒紅的鐵,透過肌膚燒得她心頭怒火更熾。

    她再也忍無可忍,「你到底要怎樣?」

    他仍是繃著臉,一言不發。

    她深呼吸一次,冷冷的瞪他。「紀靖遠,紀大少爺,你這麼尊貴的人跟我站在一起不嫌玷污了你嗎?」

    俊俏的臉上有一抹狼狽,他一咬牙,掙扎的道出︰「對、對不起……」

    她挑起了眉。「你是大少爺,何必跟我說對不起,你沒有說錯,說的每一個字都對,我是什麼人啊!是我往自己臉上貼金……」

    「蘇以綿……」他打斷她的話。「我喜歡你。」

    她瞪大了眼,整個人頓時石化。

    他惱怒的神色更遽,「你听清楚沒有,我喜歡你喜歡你……」

    他的聲音急迫焦慮,神情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專注,這專注嚇壞了她,她像窺視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秘密,炸得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呆若木雞的樣子惹怒了他,他豁出去了,「你不要再裝傻了,我一直都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她轉身就跑,拚命的跑著,把身後的聲音拋得遠遠的。

    他是開玩笑的吧!

    他瘋了!

    她一路狂奔,驚恐得像有厲鬼在追她。

    他說他喜歡她。

    年幼時,兩人一起玩耍,他總愛欺負她,她怕什麼,他就拿什麼嚇她。他們在溪邊追逐,她拿狗尾花扎成的花環給他戴,他拿家里各種好吃的東西給她……是的,她記得他曾經對她很好。

    但是,他喜歡她?

    那個總愛氣她、逗她的紀靖遠,那個在別人面前說她是丑八怪的紀靖遠,那個在大宅里的紀家少爺?

    他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以綿,我爸來接我了,我先走了。」同班的德馨收拾著書包,看蘇以綿點了點頭後又繼續看書,不禁奇怪道︰「你還不回家?都九點半了,你還要看書啊?」

    「要期末考了。」

    德馨受不了的翻了翻白眼。「拜托,你都全學年第二名了還那麼用功,你是不讓別人活了是不是。」

    「我再留會兒,你先回去吧!」

    不知過了多久,校工伯伯都來提醒要關門了,她才收拾書包回家。

    夜里蕭瑟微寒,她慢慢地走路回家。

    遠遠的就看到紀靖遠,他在路燈下等著,清俊的臉上寫著不耐,她僵了一秒,下意識的轉進別條巷子。

    她知道他在等她,臉上明顯有著壓抑的風暴。

    她已經躲他很久了,放學時,她留在學校晚自習,錯開和他同時下課的時間,回到家常常已經很晚了;假日,她早早的和同學相約去圖書館,就是為了避開他,而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他仍在路口等著。

    她快步的走著,打算鑽進巷弄里,繞到後門去。

    夜深了,只有路燈孤伶伶的照著,遠處幾聲狗吠平添幾許寂寥。

    听到身後有腳步聲,她背上寒毛豎起,腳步越走越快,又鑽進另一條巷子。

    身後的紀靖遠似乎也急了,追得更快,她東鑽西躲,越走越遠,心髒瘋狂的跳著。

    她喘著氣,被追趕的緊張感壓迫著,只知道要逃得遠遠的。

    她跑得越來越急切,身後的人也亦步亦趨的跟著,有幾次她以為自己甩掉了他,但下一秒卻發現他更近了一步。

    這里的巷子錯綜復雜,仗著她對地形的熟悉,硬是讓他追不上她。

    她喘著氣,心髒幾乎要跳出心口了,她已經快要跑不動了,一閃身躲進巷子里,路邊磚頭隔出一個空間,她迅速蹲在那里,這是有一次看到一群小孩玩捉迷藏時,一個小孩躲著的地方,即使是在白天,也不易發現這角落躲著一個人。

    罷蹲下,還沒平緩呼吸,眼前跑過一個人影,模糊的燈影下能看見他臉上的焦慮。

    她屏住氣息,用手緊緊捂住嘴,看著他跑出巷子。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敢呼吸,胸腔已憋得疼痛,側耳傾听著,凌亂的腳步聲時近時遠的響著,最後終至消失。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渾身的汗都干了,狂亂的心跳終于平穩,兩腳已蹲得發麻,她再也沒法忍耐了。

    巍顫顫的起身,扶著牆走出巷子,就著燈光慢慢的往回走。

    等她回到家,少不了又是一頓罵。

    「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都十一點多了,現在社會多亂啊!」嬸嬸皺緊眉頭叨念著。

    「老師留我們晚自息……」蘇以綿細聲說著。「而且,等公車等了很久……」

    「好了,不要再說她了。」奶奶出聲阻止。「以綿,快去洗澡準備休息吧!」

    她松了口氣,感激的對奶奶露出笑。

    洗完澡躺在床上,她迷迷糊糊的听到叔叔嬸嬸在嘀咕著什麼。

    「少爺還沒有回來……先生和太太都在找……好像……晚上又出去了……听說在門口待了很久……不知道去哪了……」

    他還沒有回來嗎?還在巷弄里?是不是還在找她?

    月夜下他那張寫滿焦急的臉龐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到底想做什麼?他不知道他讓她很煩躁很焦懼嗎?

    一邊胡思亂想著,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直到一聲清脆的石子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傳來,她登的坐直了。

    揭開窗簾的一角,看到月夜下一個少年揚手朝她的窗子再丟一塊石子。

    這次落在牆壁上,看來他是真生氣了,三更半夜的,一點都不在乎會吵到別人,見他又低頭找石子,嚇得她連忙打開窗戶。

    他仰頭看她,月夜下的他冷冽得讓她打了個寒顫,他的唇緊抿著,如刀刻的五官凌厲憤怒,他做個要她出來的手勢,她連猶豫都不敢,穿起拖鞋蹬蹬蹬的往外跑。

    月夜下,他高大的身影給人莫名的壓迫感,他狠狠的瞪著她,黑眸里有什麼燃燒著,握緊的雙拳像竭力的忍耐著什麼,她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這樣的他讓她害怕。

    「好,很好……」他用鼻孔重重的哼氣。「你知道我找你找多久嗎?」

    她沉默著。

    「三個小時……」他從牙縫間擠出話來。「我整整找了你三個小時,像白痴一樣的找著,怕你出事,怕你遇到壞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見她仍是一言不發,他劍眉擰緊。「你知道的,你都知道是不是?這樣耍我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心里是不是很高興?你說話啊!不要像個啞巴一樣,為什麼要這樣躲我,我很可怕是不是?我很討人厭是不是?」

    想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他越來越煩躁,氣悶的想找個出口發泄。

    她動著唇瓣,幾次要開口,在他暴烈的怒氣下又忍了下來。

    「說話,你給我說話,不要每次都像個悶葫蘆一樣。」

    他憤怒地叫囂,激動的想把她抓起來狠狠的搖一搖。

    「你……你到底要干什麼?」月光下,她臉上寫著無可奈何和一絲惶恐。

    他真的火了,干脆把壓抑多年的不滿都吐出來。

    「你不知道我要干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麼,我一天到晚發神經似的跟著你轉,看你的臉色,看你躲我跟躲一個殺人狂一樣,我還能拿你怎麼樣,現在是我要問你,你要把我怎麼樣,你到底要干什麼?」

    一向張揚的紀靖遠,濃黑的眉皺著,漂亮的臉上一片黯然,不知為何,她竟有那麼一絲絲的心痛。

    「以綿……」他沙啞地輕喚,她的名字在他的唇間,用一種纏綿的余韻吐出來,讓她心里微微一顫。

    「我……我喜歡你,我想對你好,這樣有錯嗎?」

    一個驕傲、優秀的少年,情竇初開時,拙劣的將自己的情意擺在她面前,著急的、不知所措的等著她的響應,情意真摯且直接。

    「我不配你對我好。」這話講得好輕好輕。

    「那是我的事。」

    他回得干脆,讓她又是沉默。

    「紀先生和太太不會答應的。」

    「只要你答應就好。」

    他黑亮的雙眸有像火似的熱情,這熱情帶著強烈的感染力,讓她幾乎被燒灼。

    「你不要這樣。」她輕聲的說著。「我們快要高三了,還要準備大學聯考,等我們考完試再說好嗎?」

    他眼楮一亮,像天上繁星都躍進了他眼里,灼熱晶亮。

    她知道他長得很好看,學校好多女孩子都在背後偷偷的談論他,德馨曾說他不當明星太可惜了,雖然她對他一直有偏見,但不能否認他確實俊朗有型。

    這一刻,他心里像有閃電驀地畫開了黑暗,有剎那間的震撼明亮。

    「我們在一起?」

    他顯而易見的喜悅讓她呼吸有些困難。「不是,我……不是,我的……我的意思是……」

    他的眼眸暗了下來,她沉默了一會,艱難道︰「一切等大學聯考結束再說吧!」

    他輕輕的握著她的手,她有些驚慌地想掙脫,他卻握得更緊了,朦朧的月光下,他的大手合攏著她的小手,堅定而溫暖。

    他看著她許久後微微一笑。「我們念同校。」

    她微微一顫,有些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好不好?」

    正遲疑著,握她的手又是一緊,她輕輕的應了一聲。「嗯。」

    這樣的應許讓他又驚又喜。

    「以綿,我們在一起。」他再強調一次。「我們會在一起的。」

    他說得那麼堅定,彷佛再無可疑,彷佛誓言就此生根,終會蔚然成林。

    他那樣毫不掩飾的快樂刺痛了她的心。

    夜晚,她將自己埋在棉被里,一片漆黑里只有她的呼吸聲。

    她默默淌著淚,害怕啜泣聲驚擾到家人,咬著棉被無聲的哭泣。

    對不起,紀靖遠,對不起……

    她家是依附在紀家之下才能生存下去,先生太太因她和靖遠同年也是同學,一向都很照顧她,因自己成績好,小學、國中、高中的學費、餐費、補習費等都是紀先生付的,對他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于她卻是再造之恩。

    她一直知道,她和紀靖遠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住桂墅,她住小閣樓,他吃穿奢侈,一件衣服的價錢就讓她驚得說不出話;他比她聰明,她是苦讀型的學生,而他隨意馬虎,數學未見敵手,她把讀書當成出路,若非她的成績,先生太太豈會對她另眼相看,叔叔嬸嬸又怎會讓她一直念下去,她可能國中畢業就去工廠當女工了。

    讀書對紀靖遠沒那麼重要,他以後可以念貴族學校,可以出國念書,就算他放蕩敗家,他日後都是紀家的繼承人,偌大的家產,雄厚的背景,注定了他未來的錦銹前程,而她,只是住在他們家外宅的下人而已。

    沒有人樂見他們在一起,狼和羊不能同群,就如飛禽和走獸分轄不同領地,她很清楚,可紀靖遠卻盲目的看不清。

    他們一點都不合適,灰姑娘的劇情只有童話才會發生,獨獨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命運這東西是不可違抗的,她盡自己的努力去爭取自己本分能得到的。

    他不是她能高攀的,年少時的沖動,最終不能圓滿。

    不要經歷那個過程,就不會有最終的傷心了。

    不用美化可能,她早就知道了那個悲涼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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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啪!又一個杯子被摔得粉碎。

    摔杯子、拍桌子、咒罵聲、哭泣聲、尖叫聲,從下午開始就沒有斷過。

    「我是倒了什麼楣才嫁到你們家來,老的老、小的小,我自己的孩子都養不活了,還要養一個沒爸沒媽的孤兒,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不要活啦……」

    「你吵什麼,以綿是大哥的女兒,又不是別人,你這查某人說什麼瘋話。」

    「我說瘋話?想想你那寶貝佷女做了什麼,她讓小少爺從樹上摔下來都腦震蕩了,你沒看到先生和太太的臉色都變了,若是小少爺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拿什麼去賠人家,就算把我們家賣了也賠不了人!她就是個掃把星,惹人嫌,她克死自己的父母,現在又要來克我們了……」

    啪!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啊……你敢打我,你打死我好了,有種你就打死我,蘇國忠,我跟你拚了。」尖叫聲尖銳刺耳。

    嬸嬸又哭又嚷,叔叔也叫罵著,淑美、阿志一起哭鬧著,家里一片混亂,嬸嬸吵著要回娘家。

    奶奶早把以綿帶進房間,還沒來得及看她的傷勢,只能先忙著勸在外面吵得不可開交的兒子和兒媳婦。

    等到這片混亂平息下來已是夜深了。

    奶奶再一次查看小孫女背部的傷痕,被抽打得青紫一片,一道道傷觸目驚心,涂抹完藥,痛得再也不能動,只能趴在床上。奶奶嘆了一聲,小心的再調整一下她的棉被,以免壓痛了她,又能不著涼。

    「唉!這個查某人下手這麼狠,別人的囡仔都不是人。」

    五歲小孫女眼楮早就哭腫了,她細聲抽噎著,委屈的淚水濕了枕頭。

    「奶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他掉下來的,他說樹上有鳥蛋,要拿下來給我看,我一直叫他不要爬,他就掉了下來……」

    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奶奶臉上留著歲月刻下的一道道皺紋,慈愛的眼里透著些許悲憫、些許無奈。

    奶奶摸了摸她的頭。「我知道你委屈,但是,少爺是紀家的寶貝,他要是有個萬一,我們可賠不起,所以你嬸嬸才會那麼生氣……唉!實在是打太狠了。」

    以綿頰邊的發絲略濕,臉上滿布淚痕,點了點頭。「奶奶,靖遠要不要緊?他的頭上都是血,我好害怕。」

    「沒事啦!醫生都說了,只是有點腦震蕩,頭上劃了一道,休息幾天就好了。」

    「奶奶,我想看靖遠……我擔心他。」

    「他會沒事的,奶奶明天會去看他,你現在傷得比他還重,別擔心他了。」奶奶又嘆了口氣,撥撥小孫女頰邊的發絲。「以綿啊!你喜不喜歡少爺?」

    以綿點了點頭。「喜歡,他對我很好。」

    兩歲多時,她父母意外死亡,她就被叔叔收養,奶奶對她好,叔叔雖然不說話,但對她也算愛護,兩個弟弟妹妹年紀太小,只有在那大房子里和她同年同月生的紀靖遠和她玩,他總把好吃的好玩的給她,對她一向親熱。

    小孩子的心思這麼明確透明,沒有大人彎彎折折的心思,可惜,最終還是要被一點點的扼殺掉。奶奶喟嘆。

    「少爺是紀家的兒子,他們家不是我們能攀上的,我們也配不上人家,以後你也別跟少爺一起玩了,知道嗎?」

    黑白分明的眸子貶了貶,以綿幾次遲疑。「不能再一起玩了嗎?」

    「不能,你們兩個人身分不一樣,以後太太也會不高興,我們蘇家都靠先生可憐才有現在,少爺再有什麼,我們怎麼對得起紀家……唉!听奶奶的吧!」

    奶奶年輕時在紀家大宅里做雜事,因視力越來越不好就沒做了,叔叔和嬸嬸則在紀家工廠上班,因蘇家祖輩和紀家有袍澤情誼,所以紀家照顧他們,讓他們住在紀家主宅偏遠處的一幢房子里,一晃眼就是十幾年。

    以綿年紀雖小,但敏感聰明,一直感到身邊的大人並不樂見她和靖遠玩在一起,雖然這個要求讓她很難受,但她更不願違逆疼愛她的奶奶。

    她點頭。「好。」

    等夜完全的靜了下來,她的背痛得難以成眠,既不能翻身,又要忍痛不出聲,迷迷糊糊的睡著又痛醒,反反復覆。

    咚!

    她頓時驚醒,是石子敲打窗戶的聲音,她小心翼翼的爬到窗邊,月夜下,紀靖遠頭纏著繃帶,仰著頭努力的看著二樓的窗戶。

    他又丟了兩顆石子,看屋里仍沒有反應,嘬起嘴學貓叫,月夜下,他漂亮的眉目不甘的皺著。

    「以……綿……以綿……」他壓低聲音喊她,她仍不肯應聲。

    他佇立良久,最終失望的離開。

    她勉強的又爬回床上,將棉被蒙在頭上,終究忍不住哭了出來。

    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對父母還沒有什麼印象的時候,就有一個很小的男孩子常和她一起玩,他給她巧克力吃,苦苦、甜甜的味道充斥在她的記憶里……

    那時的她那麼小,小到不知道這男孩就此和她膠著一生,那麼長、那麼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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