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交變世仇
「落水了,落水了……快來人呀!有人落水了……快……快一點,要沉下去了!」
「又」落水了?
到底是哪一家的倒楣鬼呀?上個月、上上個月,接連三個月都陸續傳出落水意外,而且都險險溺斃而亡,好多人跳下去搶救,好不容易才將命懸一線的落水者救了回來。
桐城縣是個位於京城北邊三百里處的小縣城,地多人也稠,水路發達,百姓大多以漁農為生,多雨少災,年年豐收,堪稱富饒之地,一出城門便可看到綿延不絕的金黃稻田。
由於百姓小有積餘,國內又有十餘年未曾興戰,因此城內的商鋪十分鼎盛,幾條大商街上,各式鋪子應有盡有,小到賣針頭線腦,大到綢緞莊子、首飾行、玉石鋪等等,只要想得到的,城裡頭一定有,甚至還有少許的舶來品,從京城那邊進的貨,雖說價錢略高一些,但家底厚一點的大戶人家都買得起,銷路不錯。
最近城裡發生一件大事,嚴格說起來其實也不算是大事,畢竟在知府老爺的眼裡,沒什麼比殺人放火更重要的事——是兩家三代世交的商家鬧翻了,而且事情鬧得有點大。
有人死了,死因是上吊,原因是被退婚。
在慶豐八年,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一名二八年華的妙齡女子即將出閣,就在出嫁前夕,自幼定下娃娃親的良人無端退回庚帖,揚言另有所愛,婚事作罷,從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遭此劇變,待嫁的姑娘當然想不開了,手持當初的定情信物懸樑自盡,一縷香魂就此消亡。
一具屍體成就了一段仇恨,女方的家人自是不肯甘休,多次上門理論,祖輩近百年的交情就在爭吵中越吵越薄,最後撕破臉,世交反成了世仇,連累到下一代。
「放嘴。」
「唔放。」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這個小混蛋!敢推老娘下水,老娘不咬下你一塊肉跟你姓!
「再不放嘴我就動手了,不要怪我以大欺小……」白衣少年死咬著牙,忍著痛,恨恨的瞪大雙眼。
「動呀!你動呀!反正你孫家就是卑鄙小人,只敢暗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敢把事實的真相攤到檯面上。」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根本滿肚子壞水。
「你……你說誰是小人?!不要以為你是小姑娘我就不敢打你,我們孫家以醫濟世,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從不與人為惡,要不是你叔叔他……他太過分了!」見異思遷,移情別戀,逼死大他三歲的小姑姑。
原來這位面皮白嫩的秀逸少年是仁恩堂的少東家孫子逸,仁恩堂有三位坐堂大夫也兼做藥鋪,病人看了病後便可直接在鋪子裡取藥,仁風仁術廣為流傳。
孫子逸身為嫡長子,打小在藥香中長大,在醫術上小有所成,他早就是下一代的繼承人,所以在醫理方面多有鑽研,即便還無法成為坐堂大夫,但也算是半個大夫了,以他十三歲的年紀能有這樣的程度,算是出類拔萃了。
只是長輩們對他的期許較高,三歲識字,五歲就送他到私塾讀書,而後又打算讓他入書院,已有童生身分的他,準備明年考個秀才,有個功名在可光耀門楣。
可此時此刻,這麼個飽讀詩書的少年學子為何偏偏跟個粉妝玉琢、年方九歲的小姑娘過不去呢?
原因無他,正是因為李亞男的叔叔與孫子逸的小姑姑的婚事破局。
「過分的不知道是誰,回去問一問你爹,誰是唐寶貴!」一對姦夫淫婦,還想誣衊她品德高潔的叔叔。
「唐寶貴?」正想甩開手的孫子逸忽地一怔。
唐寶貴他認識,是外祖家的小表舅,今年二十有三,娶妻鞏氏,難產後亡,一屍兩命,他本身是舉人身分,因喪妻無法參加今年的科舉,得待三年後。
但是這件事和小表舅有什麼關係?
「亞男!亞男,快鬆口,別忘了你正在換牙,再咬下去你的牙就長不回來了……」一名穿著鮮綠春衫的清秀小姑娘一臉緊張的跑過來,邊跑邊看好朋友有沒有受到傷害?
對喔!她在換牙。
少了一顆門牙的李亞男趕緊張開嘴,滿口血的她不管被她咬的人傷得重不重,她先用舌頭舔舔牙床,試試牙齒鬆動的情形,確定一切無恙才稍稍放下心。
可一舔完滿嘴牙,她又有些後悔了,認為自己太衝動了,對付這麼個毛沒長齊的小屁孩,何須費太大勁,反落了下風,顯得她「家教」有問題,連帶影響她家的聲望。
開當鋪的本來就給人不好的印象,再對上以醫藥濟世的醫館,她這虧是吃定了。
哼!可惜她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人欺她一尺,她還人一丈,活得太憋屈,還不如不要活。
「亞男,你有沒有事?」綠衫小姑娘心急如焚的上前查看,關心之色情真意切。
不等咬人的小姑娘回答,一旁鮮血直流的白衣少年不耐煩的撇嘴,捂著傷處,用正在變聲的鴨嗓怒道:「有事的人是我好不好!你沒看她咬得多用心,想把我整只手臂咬掉。」
另一名穿著紅衫茜色長裙的小姑娘氣怒的回道:「一點小傷口也值得你大呼小叫,還說是仁恩堂的小東家,自個受了傷不會自個處理呀!裝出傷得很重的樣子想騙誰,不是說你家的藥桐城第一,抹了就能止血生肌……」根本就是沽名釣譽,誇大其詞。
孫子逸惱怒的瞪著她,「朱丹丹,這裡沒你的事,少插手。」
管閒事的人一堆,真煩。
「亞男是我的好朋友,朋友有難要拔刀相助,看到亞男被人欺負我卻置之不理,我還算是個人嗎?」他們開武館的最講究義氣了。
「你——」無理取鬧,到底誰才是受害者?看著手臂上缺了牙的冒血牙印,孫子逸氣到說不出話來。
朱丹丹從小跟著哥哥們一起練武,小有蠻力,伸臂朝瘦竹竿似的孫子逸肩上一推。「要不是你把亞男推下池塘,她會發起狠來咬人嗎?分明是你活該!」
「我才沒有推她,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孫子逸面色潮紅,有種有口難言的氣悶。
「還說不是你,我們都看見了。」
時逢百花佳節,縣府富商季老爺家的牡丹花盛開,適逢一年一度的春神節,為拉攏人脈的季老爺特意做了上百張百花帖,邀約各家各戶的姑娘少爺前來賞花品文。
孫、李兩家各有讀書人,所以孫子逸、李亞男也在應邀名單中,原本他們都決定不參加,免得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偏偏冤家路窄,在得知對方不去後,又在各自的朋友不斷鼓吹之下,便興起去開開眼界的念頭。
也許真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李亞男前腳剛到不久,正在和知交好友聊著姑娘家的私密事,孫子逸後腳也到了,自以為瀟灑的搖著繪有雀鳥叼梅圖的摺扇,左搖右擺的進了季府涼亭。
八角懸掛宮燈的涼亭叫靜心亭,正好築在五畝大的池塘正中央,一座曲橋從東而西貫穿整座池面,彎彎曲曲的橋面並不大,正好容兩人錯身而過。
好死不死地,李亞男正從東邊的橋面走過,而孫子逸在一群「狐群狗黨」的簇擁下由西面走來。
兩人在狹路上相逢,互視一眼,不語。
大概是李亞男那不屑和蔑視的表情太過明顯,激怒了向來心高氣傲的孫子逸,他「喂」了一聲,伸手朝她一推,想問她是什麼意思,畢竟一向只有他給別人臉色看,還沒人敢仰鼻孔嗤哼他。
曲橋的欄杆不高,約在女子膝蓋處再上三寸,九歲的李亞男比同年齡的小姑娘還要高半顆腦袋,孫子逸這一推,害她腳踝一絆,欄杆擋不住她後仰的身子。
撲通一聲,她跌入成人高的蓮花池。
而現在,她渾身濕答答的,從頭到腳都在滴水,頭髮間還有一條綠油油的細水草,濕發貼著臉,十分狼狽。
好在她未足十歲,還算是女童,身形也尚未抽出柳條兒似的少女身姿,姑娘家的名聲還能保得住。
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何況是同樣的情況一再發生,說不是存心的絕對沒人相信,所以小母老虎怒了,上岸的第一件事便是報仇,不論加害者如何辯解,她都認定此人心黑如墨。
「你好意思說不小心碰了一下,分明是謀害人命!上次、上上次亞男都不跟你計較,當是他們家欠了你們家的,沒想到你一次不成又來一次,變本加厲地想讓人家一命抵一命!」還說是活人無數的醫藥世家,太惡毒了,有辱先人名號。
「我這次真的沒有……」孫子逸是真的看不慣李家翻臉無情的作風,但他沒有害人的意思,只是想為小姑姑討回小小的公道。
「那就表示你前兩次是刻意的嘍!兩個月前,我和丫頭在溪邊釣魚,你是對準我將我衝撞到溪裡,雖然溪水不深,淹不過小腿,可我整個人泡在冰冷的溪水裡,隔日發起高燒……」
「我送了藥過去……」誰知道她那麼沒用,泡了點水就發高熱,病了十來天才好轉。
春寒料峭,剛解凍的溪水有多寒冷可想而知,一整個冬天沒聞到魚香味的李亞男饞到不行,她沒想過她單薄的小身子承不承受得住,硬是頂著寒風垂釣,真讓她釣起七、八條肥碩的大魚。
可她正準備打道回府之際,一頭小牛犢似的身影悶著頭朝她撞來,她都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在水裡了。
那時的孫子逸忿忿地指著她,兩眼泛著淚,說是他們李家欠孫家的。
那一日,是孫家小姐做頭七,李亞男念在他悲傷過度,一時失心瘋,便將此事當作春日插曲,沒放在心上。
誰曉得她回去沒多久就病了,一下子全身冷得像從冰窖裡撈出來,一下子熱得彷佛在火上烤,汗濕了衣衫,一件又一件,她就這樣忽冷忽熱,昏昏沉沉了五日才清醒。
而後燒是退了,但因為身子骨太弱,不宜吹風跑跳,被她爹娘關在屋裡調養了數日才放出來。
李亞男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她在三歲那年曾生過一場重病,差點死掉,因此父母和兄長把她看顧得像寶貝一樣,怕她冷、怕她餓、怕她養得不夠嬌,窮極一家人的心力全心呵護。
只是他們不曉得真正的李亞男早在三歲那年就死了,取而代之是一抹來自現代的靈魂,一名奧運儲備射箭國手。
「你們家的藥我敢用嗎?你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死,好給你小姑姑償命?!」
他們孫家人最虛偽了,明面上說不怪罪叔叔退婚,只道兩人無緣,私底下卻小動作不斷,其中又以孫子逸做得最露骨,明擺著和李家過不去,三番兩次把氣出在她身上,藉以告訴李家,孫家絕不善罷干休。
「我們仁恩堂的藥有口皆碑,為什麼不敢用?明明是你們心虛,心裡有鬼。」做錯事的人當然疑心別人心術不正。
看他這一副死不認錯、理直氣壯的模樣,很想踹小屁孩一腳的李亞男把袖子上的水往他臉上一甩。「雞鳴狗盜之輩何來信義可言,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上個月在周家的畫舫你又故技重施,難道你們孫家已經到了與蛇鼠為伍的地步,不思精進醫理,反倒一心害人,看來掛在你家廳堂那塊仁心仁術的匾額可以摘下了,如果我不幸溺斃,你便是殺人兇手!」
「我那是……」無心的。
那一次真的是意外,周家畫舫上的人太多了,你推我、我推你的搶佔好位置,不知誰朝他背後撞了一下,他一個沒站穩便往前一撲,站在他正前方的李亞男便成了他的替死鬼,接下來就只聽到一聲尖叫,在他錯愕的目光下,她頭往下筆直的落水。
事後他有想過去道歉,但她在一群小姊妹的左右攙扶下,眼神利如刀的啐了一句「無恥」,他跨出去的腳倏地又收了回來,心裡暗暗起誓,以後有她李亞男在的地方,他絕不涉足。
哪曉得陰錯陽差,明明想錯開偏又碰上,還上演了這一出,真是教人好生無言,兩人天生犯沖。
「事實俱在,你還想狡辯不成?」一錯再錯的人不值得原諒,她再饒恕他,他就真要走錯路。
在李亞男眼中,孫子逸是小她十來歲的孩子,所以她是用看叛逆期青少年的眼光在看他,老是忘了現在的她外表可是比他還小。
「我沒有要害你的意思,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無須多言。」她憑什麼要他解釋,分明是她沒站穩才會跌入池塘。
聞言,李亞男如星的水眸中閃過一絲波光。「好呀!我信你……呵呵……信你才怪,下去喝水吧!」
撲通一聲,緊接著是好大的一片水花濺起。
李亞男真的什麼也沒做,她只是伸出一根蔥白小指往孫子逸的胸口一戳,他原本就怕癢,不自覺的往後退,與先前李亞男被絆倒的姿態幾乎一模一樣,他兩手往上捉呀捉的。
根本沒有人料到他會掉入水中,自是不會有人伸手拉住他,就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之下,孫府少爺很華麗的下水了。
「冷不冷?水好喝嗎?多喝一點,別浪費了,裡面都是精華,有魚拉的屎和施肥用的花肥,加點灰塵和污泥,包管你吃得夠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讓他也嘗嘗那味道。
「你……咕嚕……我不會……咕嚕嚕……」孫子逸在水裡載浮載沉,口中不斷冒出氣泡。
人形浮標很顯眼,撲騰撲騰的像只溺水的鴨子,好笑又滑稽,引起曲橋上的少年少女一陣哄笑。
「快……快救救我家少爺,少爺不會泅水,少爺會淹死的……」十三、四歲大的小廝紅著眼眶大叫。
李亞男一聽,心裡犯了嘀咕,「那你怎麼不下去救他?你家少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小命也到頭了。」
「小的……小的小時候家鄉發過大水,淹過一次,小的恐水……」小廝白著一張臉,都快哭出來了。
「那叫誰下去救人呀!難道在場的沒一個識水性?」李亞男看了看曲橋上的小姑娘和小少爺們,每個人一發現她的視線掃過來就趕緊後退兩步,把眸光避開,誰也不想弄濕衣衫。
「沒人……」小廝真的哭了,糊了一手鼻涕眼淚。
「主子沒用,養的奴才也是一條沒用的蟲子,你們孫家真是一窩子窩囊廢,文不成,武不就,光靠一手醫術也救不了人。」沒好氣的罵完,李亞男再度下水,以純熟的劃水姿勢劃向連喝了幾口池水的孫子逸。
沉下去又浮起來的孫子逸在腳尖稍稍踏到池底,頭往上浮的瞬間,驟然聽到那句「主子沒用,養的奴才也是一條沒用的蟲子,你們孫家真是一窩子窩囊廢,文不成,武不就……」這話如雷般貫穿他的腦門,在他被個年紀、身形都比他瘦小的小姑娘救起時,他心想他怎麼連個丫頭都不如?
被人壓著肚子,擠出好幾口污水後,他的神智漸漸清明,驀地,他聽到李亞男稚嫩的嗓音傳進耳裡——
「孫子逸,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欠我一命,以後別來糾纏了,見到我有多遠走多遠,老死別相見。」幾代人的交情早斷了,省得牽絲攀藤,不幹不脆。
老死不相見?哼!他偏不順她的意,她越是不想看見他,他越要在她面前晃,他和她是斷不了的。
「小姐,你為什麼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濕?你不是和老爺、夫人說好了,今後絕不再靠近有水的地方?」偏偏她像滾泥的刀背,一溜煙就滑過,教人捉也捉不住。
發牢騷的是一名十歲左右的丫鬟,用粉紫色繩帶紮著雙丫髻,身著鵝黃綠淺色衣裙,臉形略圓。
「噓!小聲點,不要讓我娘聽見,不然她又要寶貝、心肝的亂號一頓,我又要十天半個月不能出門了。」李亞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驚天地泣鬼神的號啕大哭。
人家是重男輕女,長子嫡孫是千好萬好,養兒防老心頭肉,金磚銀塊任他搬,只求日後有出息,偏她家剛好相反,一家之主是她爹李德生,可爹是有名的畏妻如虎,凡事妻子說了算,他是在後頭跟著打雜的,並負責收拾善後,而她娘的軟肋就是她。
李夫人的偏寵眾所皆知,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所以說長男明桐、幼子明楠,加上一個面笑心苦的李老爺,大小三個男人加起來還沒一個小女兒重要,她在女兒面前永遠是面容和善,從不說一句重話,和煦得彷佛沒有脾氣,可是在三個男人面前,她堪稱母夜叉。
「小姐,你快把濕衣服換下來,免得又著涼了,奴婢讓廚房給你備些熱水,你先喝碗姜湯祛祛寒,再用熱水逼出汗,邢大夫說你天生體質寒,要多吃點溫補的東西滋養身子……」怎麼又滴著水到處走動,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輕霧。」耳朵嗡嗡叫是耳鳴吧!
「是的,小姐,有什麼吩咐?」圓圓臉的輕霧雙眼特別明亮,好像主子有事讓她做是看得起她。
其實李亞男有兩個丫鬟,一是輕霧,一是輕寒,兩人年紀差不多,但輕霧個性活潑,笑臉迎人,和誰都處得來;輕寒則是人如其名,性情冷冰冰的,不愛說話,主子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主子沒說話便杵著發呆,半天不理人。
李亞男覺得輕寒的性子很有趣,便讓她去威揚武館學武,也就是好友朱丹丹家開的武館,輕寒學得不錯,難得贊人的朱館主說她有習武天分,練上幾年必成大器。
因此李亞男雖說有兩個丫鬟服侍,事實上只有一個,輕寒白天在武館學武,夜裡就修心法、練內功,她也是很忙的,為了日後可能會有的仇家,譬如孫子逸之類的魑魅魍魎,李亞男是全力支持自家丫鬟習得一身好武藝,身手越好對她越有保障,這叫未雨綢繆。
「輕霧,你是一生下來就話多,還是吃錯藥變成話癆?你這股嘮叨勁一點也不比我娘遜色,你是得自她真傳吧!」她娘肯定抱錯孩子了,這才是娘親的親女兒呀,一樣話一說出口就收不住,整串整串串豆子似的,放在油鍋裡炸還會劈哩啪啦響。
「小姐,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奴婢要是沒照顧好小姐,夫人一怪罪下來,奴婢承擔不起。」主子嬌滴滴,身邊的丫鬟也養嬌了,小腳兒一跺,不太高興小姐把人低瞧了。
丫鬟也有人品高尚的,她是話多了點,但全心全意在自家主子身上,不生二心。
「可你也別老在我耳邊念,活似我娘來了一般。」再過個幾年,她娘不用買只九官鳥就有學話丫鬟了。
「奴婢是擔心小姐才這樣,就怕你掉一根毛、擦破一點皮,奴婢的用心良苦小姐完全感受不到,小姐太讓人傷心了……」輕霧越說越激動,好似一片碧血丹心被辜負了。
「停——我說一句你頂十句,到底誰才是小姐?」不把主子的威嚴拿出來,都要爬到她頭頂上種草了。
「小姐……」小豬似的一張圓臉帶著小小的委屈。
「我要沐浴了,你先出去。」李亞男的身材雖然還未發育,可是她還是想保有隱私。
剛穿越來這個莫名其妙的朝代時,她實在受不了這年代簡陋的洗漱方式,又讓她看出了她娘有多寵她,所以她要她娘在寢室旁多加一間浴室,弄了上等的紅檜做了個人可以躺在裡面泡澡的澡盆,大小足以讓她用到成年,就算多個人和她一起泡澡也不嫌擠。
廚房送來兩大桶熱水,兌了冷水後,李亞男以腳尖試試水溫,確定溫度剛好,便卸衣入水。
和現代生活品質一比較,這年代差得不只是十萬八千里,任何她認為便利的物品在這裡都嚴重缺稀,她必須很用力地往腦子裡翻東西,看看有什麼她能用卻不引人注目、不驚世駭俗,畢竟她才「九歲」,太過早慧便是妖。
像她手中的澡豆便是出自手工肥皂,前世做過一次還有些印象,但要做成成品也不容易,所需的材料不盡相同,她反復地試做了幾回,失敗了七、八次才終於成功。
如今她能做到的是在皂基中加入花瓣增加香氣,已有十數種帶著茉莉、梔子花、月桂、菖蒲、海棠、月季、蘭花等香氣的成品,她沒打算販賣,只留下幾種自用,其它都送人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她懂得藏拙的道理,除非日子過不下去,她絕不把在現代所知的事物用於這個朝代,人不怕地貧土瘠,就怕樹大招風,你有而別人沒有,患紅眼症的人只多不少,自家後院著火了不管不顧,只專注在別人家的一畝三分地。
若是不論孫子逸這個「仇人」,她現在的生活簡直是活在水裡的魚,優遊自在,有人餵食、有人呵護備至,缺衣少食的事不會在她身上發生。
下田?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爹娘再苦也苦不到女兒。
說起來李家的祖祖輩還是京裡的富貴人家,先祖有個國公封號,然而一代代傳了下來已降為二等侯,他們這一支算是南陽侯旁支,兩家早已不相往來。
事實上李亞男的祖祖輩是庶出,嫡母手段厲害,容不下庶子,早早把已成年的庶子分出去,隨便打發一些銀子和一間小宅子,以及巷弄內的小鋪子,以這樣苛刻的條件根本無法在京城生存,又有嫡出的有意無意的打壓,這些先人們只好忍受著屈辱,賣掉宅子和鋪子從京中遷出,落腳在民風樸實又開銷低的桐城縣。
這一待就是近百年,老一輩的都不在了,只有供奉在祠堂的族譜記載著許多過往,欷籲曾有的榮光。
在這些年間,他們置地蓋屋,用僅有的銀兩改善窘困的生計,而後又因為老祖宗什麼也不會,只會大家做派的鑒寶,索性開了一間當鋪做為營生。
可是不知是時來運轉還是逆天的好運,當鋪剛開沒多久便遭逢連年的天災戰亂,很多逃難逃荒的人家便將家中貴重物品一一典當,以做為一路上躲災避禍的盤纏,因此那兩、三年,李家當鋪收到的典當品可用堆積如山來形容,差一點把他們那一點點資金給拖垮。
但是運氣一來誰也擋不住,就在山窮水盡、準備關門之際,仗打完了,逃難的百姓都回家了,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園,大家著手重建災後的城鎮,添物置品填滿家宅。
當初以死當價錢收入的古董、字畫、毛皮、器皿等,一轉手的淨利竟有百倍之數,還一物難求,人人競標。
一夕之間,李家當鋪躍升桐城縣第一當鋪,所典當物品價格實在,轉手賣出也物超所值,眾所誇耀,一時風光無限,晉升為富商行列。
只是這一家子人個個是濫好人,見不得別人受苦,窮苦人家一上門典當,一條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被也收,所以當鋪的生意一直持平,賺得不多,只求不虧本。
到了李亞男父親手裡時,她家的財產有良田百畝、兩間租給人的鋪子、一間每個月賺兩、三百兩的當鋪,李家一向子嗣稀少,一年收入數千兩夠他們稍微揮霍了。
所以李亞男不須為銀子發愁,自然也不會想到其它生財之道,她只要守著當鋪就有銀子花用,哪犯得著苦著臉找財路,當鋪千金當之無愧,只要別人不來找她麻煩。
一說麻煩,麻煩就來了!
「妹呀!快出來,發生大事了,天大地大的大事!天要塌下來了,你快去阻止呀……」啊!怎麼有水往他臉上潑?
剛穿上榴花繡邊的蓮青色衣裙,李亞男的三千青絲還濕答答的滴著水,她正要拿起擱置在一旁的長方巾拭發,誰知門外傳來急吼吼的喊叫聲,她趕緊將衣襟拉攏,拾起葫蘆瓢舀了一瓢洗澡水往外潑,好讓她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的兄長知曉男女大防,她長大了,不再是他三歲大、長著兩排小乳牙的妹妹。
只可惜她這個哥哥長了一顆榆木腦袋,一心只能一用,不能分心,心裡掛念著某件事就只記得那件事,其它枝枝節節進不了他的腦子,老實到近乎遲鈍。
「阻止什麼?你沒頭沒腦的胡亂喳呼,誰曉得你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他都十二歲了還這麼不穩重,這個家以後要靠誰?
「妹呀!你怎麼還有閒情逸致照鏡子?咱們家要出大事了,指不定你日後的嫁妝也沒了。」
「什麼大事?」李亞男眉心一蹙,但仍專心把濕發擰乾,身後站的是用幹布巾為她擰發的輕霧。
「叔叔他……他要出家當和尚!說什麼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他要在佛前贖罪,以慰亡者。」
李亞男倏地一怔。「爹娘沒阻止嗎?」
「怎麼沒有?爹苦口婆心的勸著,娘抹著淚要叔叔再想想,不能意氣用事,可是叔叔根本不聽勸,還說不能一死以謝佳人已是大過,豈能在紅塵俗世中苟活……」當了和尚就不能娶老婆,叔叔這一支的香火就斷了。
又是孫家人,真是陰魂不散,肯定是那一家人又跟叔叔說了什麼,才使得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又起波瀾。
「跟我來。」
輕霧邊小跑步邊幫主子紮兩條小辮子,還未全幹的髮絲黑亮如墨,她編得很順手,用粉色發帶系住。
倒是大少爺李明桐高出兩名小姑娘一個頭有餘,走起路來卻沒她倆快,兩人都出了小花園往正堂走去,他的腳才跨向月洞門的門檻。
「叔叔,你是六月韭黃割了一茬又一茬,怎麼也不消停,你是想看我們李家因你一人敗了不成?」不說重話不驚醒,非得一棒子敲下,把一堆豬糞的豬腦袋打掃一番。
李茂生萬念俱灰,抖顫著灰白的唇,一句話也不說。
「女兒呀!你來得正好,趕快勸勸你叔叔,他這牛脾氣一犯,真正拉不回來……」實在教人頭疼。
「心肝兒,好好罵醒你叔叔,他真的太糊塗了,和尚能隨便當的嗎?他今天出了這道門,剃光三千煩惱絲,明日准有人指著我鼻頭啐我一臉痰,說我這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叔子,非要把他趕出門,逼他落髮為僧……」這才冤。
看到爹娘如獲救星般的走過來,李亞男也想苦笑了,他們兩人加起來都五、六十歲了,居然指望年僅九歲的她來解決這件棘手的事,這對父母也當得太輕鬆了。
「爹,你去準備一根繩子,娘,你把門閂拿好。」非常時期就必須用非常手段,人都是犯賤的。
「喔,好嘞!你要繩子做什麼?」家裡沒養豬,不然用來綁豬剛剛好。
「女兒,門閂有點重……」她婦道人家拿得沉手。
「叔叔若執意要走出家門,就用繩子綁住他,如果他還是要走,直接用門閂打斷他的腿。」看他還走不走!
夫婦倆一聽到女兒這話都傻眼了,對自家人不用這般兇殘吧?
「好話說盡了都不聽,那就來狠的,他不是想當和尚嗎?咱們成全他,反正佛祖不會在意座前弟子是瘸子還是半身不遂,他不顧我們的死活想去贖罪,你們還心疼個什麼勁!」孫家簡直是災星,誰沾上誰倒楣,如附骨之蛆一樣令人厭惡。
「亞姊兒,不氣、不氣,叔叔這是有難言之隱……」他也想一家和樂在一起,共同守護李家,可是……
李亞男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一副小姑娘無理也爭三分的神態。「叔叔有沒有想到我們那一百畝地的糧稅?你是家中唯一的秀才老爺,一旦你入了佛門,十年寒窗苦讀的功名被革了不說,你說靠佃我們農田的佃農要怎麼活,扣去重稅他們還剩下多少糧食?」李亞男動之以情,誘發他的憐憫之心。
「這……」李茂生搔搔臉頰,他倒是沒想那麼長遠。
「還有,當鋪的事你敢交給我爹嗎?要說做散財童子他在行,左手收銀子,右手就施捨出去,他看哪個人不可憐,人家一喊窮就掏銀子。」十足十的大地主,揮金如土。
李德生面上一紅,呵呵乾笑。
李茂生的表情多了幾分無奈。
「你再看看我大哥這不成材的樣子,你真的放心一走了之?你若是真敢走,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會好好看著你這個不肖子孫!」
無辜被牽連的李明桐撓著耳傻笑,只要叔叔不走,妹妹說什麼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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