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陸盛杏看著自家爹爹那種樣子,直有種掐死他的衝動,明明都一把年紀了,怎麼就沒點長進呢,那麼明顯的套子也會掉進去?
“娘。”陸大禮跪在明亮的青磚地上,囁嚅著跟陸老太太求情,“兒子錯也錯了,好歹錯得也不大,我們陸家又不缺一雙碗筷,就讓兒子收了她吧。”
“收了她?這是你提的,還是她提的?”
“自然是兒子提的,娟娥自知理虧,什麼也沒求。”
陸老太太端起青瓷碗,對著茶湯輕輕吹了吹,啜了一口潤潤嗓子,這才回道:“是嗎?”
見母親似乎不信,陸大禮急了,“娘,真的,娟娥她……她真的什麼都沒求,是兒子對不起她。”
陸老太太放下青瓷碗,忍不住在心裡暗歎一口氣,沒用!
她嫁進陸家時,婆婆身體已經不大好,於是她少年媳婦掌家,後來歷經丈夫早亡的打擊,更是練就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眼見大兒子跟借住的親戚私底下好上了,雖然她心中氣極,臉上卻是平靜無波。
相較之下,陸二禮比較懂事,也不若大哥那樣沒眼色,母親雖然看起來沒有不高興,但心裡肯定是生氣的,陸家是母親當家,他才沒傻到要替那沒用的大哥求情。
二房太太趙氏跟幾個姨娘皆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等著看熱鬧。
至於大房的幾個姨娘自然是要多傻眼就有多傻眼。
上個月大太太李氏上玉佛山去吃十年一次的“三月齋”,是祈福,但也是苦差,說簡單點,就是困在山上吃素念經三個月,原本陸老太太自己想去給全家祈求平安,但被李氏勸退了,說山上太冷,婆婆年紀大了還是待在家裡養身子,她這個大媳婦去就好。
陸老太太自然覺得這媳婦窩心,李氏雖然不夠伶俐,但孝順這一點真沒話說,放眼她來往的幾戶人家,老太太們都想去參與這十年一次的佛法盛典,只有她的大媳婦願意替她上山去吃三月齋。
孝順的大媳婦為了全家半出家三個月,可是大兒子卻在這時候惹出大事,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沒辦法不生氣。
遂心院的花廳上,另一個火冒三丈的就是大房嫡女陸盛杏了。
她是知道自家爹爹不靠譜,但沒想到會這麼離譜,那個李娟娥是誰,是她的族姨,母親的族妹!
李娟娥在七、八年前嫁給秦家四爺當貴妾,秦四爺夏天病逝後,秦四太太把無子姨娘都休了,其中包括李娟娥。
她的父兄已經搬到江南,她原本只想在陸家暫住一陣子,等哥哥派人來接,卻沒想到病倒了,後來身子養好了,天氣又轉冷,大雪難行,等李氏年後上玉佛山,她不知怎地就跟自家爹爹搞出事兒來,自家爹爹還想收她當姨娘。
自家爹爹大抵是覺得此事不好說,刻意選在早上大家向祖母問安的時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要收李家族妹為妾。
陸盛杏完全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除了她娘,大夥兒都在呢,祖母一定不想讓孫子輩的見長輩笑話,勢必會答應。
但她也完全知道祖母是怎麼想的,門兒都沒有!
陸大禮急得一頭汗,“娘,兒子是真心喜歡娟娥的,她讀的書多,兒子跟她能說話。”
此話一出,大房幾個姨娘的臉色都不好看,丈夫這話是在嫌棄她們沒讀書嗎?
“而且……”陸大禮一咬牙,“娟娥她有了。”
陸老太太依然不疾不徐,“哦?”
“娘,娟娥有了,兒子這年紀,就盛杏跟勝崎兩個孩子,勝崎還是好不容易才生出來的兒子,二弟的兒子勝順都差不多可以說親了,勝崎才剛剛過啟蒙,大房人丁實在太少,娟娥肯定旺夫……”
陸盛杏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斷道:“祝嬤嬤,你帶著勝崎直接去淩先生那裡,譚嬤嬤,帶大少爺、二少爺跟幾個小姐也過去。”
生下陸勝崎的佩姨娘滿臉感激,二房太太趙氏跟幾個有子姨娘也巴不得有這麼一句吩咐,大房老爺真是不象話,孩子都在呢,居然連房事都要說起來,誰想聽呐!
奶娘們很快地把少爺和小姐帶了出去。
陸盛杏卻是不用,因為她不僅是大房嫡女,還是下堂妻,倒是不用避著。
她是隔代指腹,陸家老太爺跟一位姓蘇的京生年輕時說好要當兒女親家,沒想到陸老太爺只生了兩兒子,蘇姓京生生了四個兒子,這婚事自然不成。
後來他們又說了,兩家長子的第一個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讓他們成親。
如此,陸家一路為商,而蘇姓京生自己雖然沒能再上一步,兒子卻是一舉過了拔萃科,而且靠著娶到福泰郡主,一路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福泰郡主的第一胎是兒子,取名蘇榭,陸家大房太太李氏生的是女兒,取名陸盛杏,按照兩家老太爺當年的約定,蘇榭得取陸盛杏為妻。
但陸家不是沒腦袋,當年是大富商與窮京生之約,能約得起,誰知道三代後變化這麼大,一個商人女兒怎麼嫁給福泰郡主的兒子?而且蘇榭不但出身好,自己也爭氣,年僅十六就過了書雋科,登殿不過早晚。
於是陸家很自主的派人去蘇家問了意思,如果蘇家願意,那陸家當然願意,但如果蘇家覺得不好,陸家也覺得沒關係。
蘇家這下子可愣了,心想著這陸家好奸詐啊,居然把這燙手山芋扔到他們這邊。
不娶,是言而無信,為人為官若是言而無信,何以對人?
娶了,那真是太太太太委屈自家的孩子,蘇榭前途大好,應該要娶個門戶相當的千金貴女,娶個商人的女兒?對官運沒幫助不說,還很丟臉。
就在猶豫之間,蘇老太爺拍板,娶!
陸家把問題丟給蘇家,卻不把當年的婚書一併退回,意思很清楚,是希望蘇家回憶一下,當年這三代指腹,可是蘇家自己提出來的,陸老太爺更是看在這分兒上,資助了窮困的蘇家不少銀子。
於是雙方行禮如儀,陸盛杏十五歲那年,八人大轎,十裡紅妝,風風光光嫁入福泰郡主府,成為蘇科士的正妻,但……也只有這樣了。
蘇榭不喜歡她,洞房花燭夜和衣背對她裝睡一整晚;隔日新婦要奉茶,福泰郡主那裡遣人來交代免了;後來蘇榭說要準備考試,搬到書房去住;三年後她因為無子被休了。
當了三年的正房太太,她卻連丈夫的正臉都沒看過。
當初陸老太太頗為猶豫,後來禁不起兩個兒子連番說服,說陸盛杏嫁入郡主府肯定能對陸家有幫助,幾個弟弟將來靠她疏通,捐官不算難事,陸家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也是陸老太太自己糊塗了,明明知道門戶差距過大,卻以為憑著孫女的伶俐以及美貌,肯定能得到蘇科士的歡心,等生下兒子,一切都好說,卻沒想到她入門三年,只看過丈夫的背影一次。
基於補償心態,陸盛杏回家後,陸老太太十分寵讓她,這也就是她之所以能在遂心院花廳打斷父親說話的原因。
陸大禮還在苦苦哀求,“娘,您就答應吧,好歹是我的骨肉,總該給個交代。”
陸老太太陷入沉思。
爬床是規矩不好,但若有了孩子卻另當別論,大房的血脈確實少,需要添添喜氣。
陸盛杏眼見祖母猶豫,連忙出聲,“祖母,孫女覺得此事不妥。”
“哦,你倒是說說。”
“母親愛憐我是下堂妻,才會答應暫時收留一樣被休出的族妹,可這族妹卻沒有半點感激,不但爬了姊夫的床,連孩子都有了,只怕母親還沒上玉佛山,她就已經和父親暗渡陳倉,這樣的女人要成為自己院子的姨娘,我覺得母親可憐,孫女不希望做了善事的母親要遭這種罪。”
陸大禮急道:“丫頭你……你、你怎麼這麼說呢?她好歹是你的族姨。”
陸盛杏不理他,仍舊定定的看著祖母,“祖母,無規矩不成方圓,家裡的丫頭要是沒經過主母允許爬了床,那可是要打得不能下床就往外扔的,若是這樣抬了姨娘,我只怕以後弟弟房中的大丫頭都不安分了,個個想爬床,勝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要是大丫頭勾引勾引,沒喝藥就伺候了,等到有孕可怎麼辦?難不成還正妻入門前就有庶子女嗎?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哪戶好人家肯把女兒嫁過來?妹妹們只怕也難說到好親事,總而言之,都是家中規矩不好。”
話才說完,二太太趙氏便跪了下來,意思再明顯不過。
她膝下有勝順以及盛菊、盛桃兩個女兒,另外有庶子勝赫、庶女盛梅。勝順和盛梅正在說親,盛菊也差不多要開始準備了,要是大伯真娶了來投靠的妻妹,外頭的人知道了,勝順是說不上好姑娘的,盛梅、盛菊也只能說進次一等的人家,女人難做,將來有點什麼都會被嫌家風不嚴。
至於大姑娘卻是不同,雖是下堂妻,但京城誰說起陸盛杏不同情三分,都說蘇家沒良心,當年靠著陸老太爺的幫助,才過得上有僕人的生活,能專心考試,卻是如此對待他的孫女,沒把她當成蘇家人看,饒是如此,陸氏卻是鬧也沒鬧過,被休也不埋怨,足見婦德。
二房幾個姨娘也都跟著一起跪了,連帶大房唯一有生兒子的佩姨娘更是跪得超大聲。她是李氏的陪房,跟李氏既是小姐丫頭,也是太太姨娘,感情非比尋常,且李氏對他們母子一向寬厚,李家族小姐手段這樣低俗,要是真嫁進來,還不知道會出什麼麼蛾子。
陸大禮見氣氛不是很好,慌了,開始口不擇言,“娘,萬一娟娥肚子裡是個帶把的那要怎麼辦?難不成讓他這輩子抬不起頭,見不得人嗎?我都這年紀了,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個兒子啊。”
陸二禮聽到這裡真是忍不住了,“大哥怎麼知道是兒子,萬一是女兒,這姨娘可不是白抬了?”見妻子使了個眼色,他又道:“娘,兒子覺得盛杏說的對,大嫂是好心,怎知道那李氏狼心狗肺爬了姊夫的床,還連孩子都有了,這得偷偷來往多久啊,怕先前的病是裝的,只為了繼續賴住,對於這種女子,大哥不趕走,還想給名分,要是傳出去,誰敢把女兒嫁過來?難道您不想看著勝順說上一門好親事,娶進一個好姑娘,讓您抱抱曾孫嗎?”
陸老太太一聽到曾孫這兩個字,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表情。
丈夫雖然有才能,卻早逝,兩個兒子都沒用,她一個女人實在撐得很辛苦,所幸勝順出息,前些年雖然惹出大事,但好歹知錯能改,現在已經回歸正途,做事情也有幾分丈夫當年的手段,她總想著給勝順取一門好媳婦,等生下兒子,就把田租之事讓他掌理,自己含飴弄曾孫,過上逍遙日子。
“祖母。”陸盛杏往前一步道:“這李娟娥如此沒規矩,不宜留在府內,免得妹妹們的名聲白白被敗壞。”
陸大禮正煩惱,聽到女兒如此說,更生氣了,“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族姨,她好歹是你長輩。”
陸盛杏笑了出來,“我可沒這麼不要臉面的長輩。”
“你你你……”陸大禮你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轉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老母親。
“祖母,孫女想到一個辦法,讓管家去外頭找間宅子,兩丫頭、一婆子,伺候那李娟娥待產,無論男女,都讓她自己選擇,可以自己撫養,也可以帶回府中交給母親教養,至於這段期間,爹爹喜歡可以住那兒,或者兩頭跑都沒問題,把她當外室,就不會影響弟弟妹妹們說親了,畢竟勝順是家中大少爺,他的婚事可不能出一點錯。”
半晌都沒說話的陸老太太一拍鳳凰花雕扶手,“好,就這麼決定。”
陸盛杏回到自己居住的渥丹院,只覺得了卻一件心事,十分愉快。
舜英替她除下披風,笑道:“小姐今日在老太太那裡真威風,婢子們看得可痛快了。”
陸盛杏得意一笑,“是吧。”
陸大老爺雖然腦子裝水,但畢竟是主人家,舜英也不好多置喙,她替陸盛杏收好披風,又端上管家送來的太平猴魁。
陸盛杏端過茶盞,茶色清,香味濃,一聞就知道是茶中上品,一喝果然,苦中帶甘,香氣絕頂,心想祖母可真疼自己,這麼好的茶都送過來渥丹院,勝順那裡的茶都未必有這麼好。
甯嬤嬤給她端上荷花酥,笑道:“今日多虧小姐,要是讓那種女人進門了,只怕鎮日雞飛狗跳,真不知道大老爺在想什麼。”
不像那幾個大丫頭一樣有顧忌,甯嬤嬤是陸大禮的奶娘,自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何況又是大實話,沒人敢說她不是。
陸盛杏拿起層層迭迭的荷花酥,一口咬掉半朵,“就仗著讀過幾本書唄。”
“小姐的方法雖然好,不過萬一她真生了兒子,把孩子送回陸家,借機糾纏怎麼辦?當初李家想讓她嫁給平民當正妻,她偏偏要到秦家當四爺的貴妾,足見貪慕富貴,這回好不容易又撈到大老爺這條傻魚,恐怕沒那麼容易罷手。”
“甯嬤嬤安吧,那李氏不過裝孕而已,就爹那麼好騙。”
甯嬤嬤連忙走到門口,左看右看後把門關了起來,回到陸盛杏身旁,低聲問道:“裝孕?她買通客房的下人了?”
“那可不,她一進來我就讓佩姨娘盯著她。”陸盛杏把剩下的半朵荷花酥吃掉,用帕子擦了擦手,“連跟她串通的大夫跟嬤嬤我都知道了。”
甯嬤嬤笑道:“小姐可真聰明。”
不是聰明,是—她知道。
她就是知道。
花廳上的眾人沒人說話,在父親的苦苦哀求下,祖母會看在大房子嗣單薄以及李娟娥有孕的分上,同意把她抬作姨娘。
母親對姨娘一向寬厚,加上和李娟娥是親族關係,常常讓她到一進的廂房中吃正妻才能吃的菜。
約莫過了三個多月,一日黃昏時分,李娟娥突然腹痛如絞,請了大夫開了藥,還是沒保住,父親震怒,開堂大審,李娟娥起初裝得唯唯諾諾,後來在父親一再保證下,才說在母親房中吃了東西,語末又補了一句“可是我相信太太不會害我”,父親覺得她真傻,怎麼這樣善良,李娟娥後來被父親“說服”,終於相信是母親要害她,哭訴著要公道。
母親百口莫辯,從此這個善良的主母成了狠毒婦人,被送到鄉下反省了一年。
由於李娟娥受了委屈,父親對她更加呵護,百般寵愛,等她生下勝陶,父親力排眾議讓她成為貴妾。
來年,春暖花開,陸家的桃花開得很美,李娟娥請侄女李媚兒來賞花,李媚兒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法,竟然讓勝順闖入她的房間,於是李家吵著要交代,勝順一直說是福伯傳話,告訴他大伯父在客房等他,讓他直接進門就好,所以他才會在日落時分直接進入客院廂房,但福伯卻說他從沒講過這樣的話。
勝順的妻子再不願意,也只能喝了李媚兒的茶,讓她成為姨娘……
這些陸盛杏都知道,因為都發生過。
她是陸盛杏,但又不是原本那個陸盛杏,她活過,死過,再世為人。
由於吃過了苦頭,所以今生她學乖了。
前生,她在福泰郡主府上百般討好,卻是什麼用都沒有,被笑話了三年,所以今生她什麼都沒做,好笑的是因為這樣懂事,她被休的那日還得到一大筆銀子,蘇榭甚至讓人傳話,以後若有需要,且不違反大黎朝律法,可以找他幫忙。
她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情緒,未曾謀面的夫君第一次對她表示出善意,居然是在休妻的時候。
而後跟記憶中一樣,她回到府裡才一個月,李娟娥便上門投靠,隔不到半年,李娟娥便號稱有孕,只是這一次沒有人可以誣賴她娘給人下藥,讓她娘受委屈。
上輩子,她娘被送往鄉下住了一年,因為不習慣又心裡委屈,沒多久就病倒了,從此留下了病根,就算回到了京城也養不好。
那日她跟母親原本在說話,後來母親睡著了,她坐在床邊想事情,卻沒想到頭上珠釵的珍珠突然落下,滾進床底下,母親的房間一向乾淨,加之她從小頑皮,便自己爬進去撿,就在這時候李娟娥進來了,大概實在太得意,又沒想過床底下有人,於是自己講了起來。
“姊姊,你命真好,明明咱倆是同一個祖父,怎麼你的父親就這麼本事,把財產翻了幾番,而我的父親就這樣沒出息,一日三頓都困難,同樣姓李,你能嫁入大戶人家當正妻,我卻只能當妾。
“不過現在都不要緊了,你快死了,而正妻之位會是我的,大老爺這麼喜歡我,我又生了兒子,老爺肯定會把我扶為正妻,命好不如自己爭氣,我就挺爭氣的是不是?用一個沒存在過的孩子逼得你到鄉下莊子反省,再買通僕婦下藥讓你體虛,等我成為填房正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你女兒嫁出去。”
李娟娥輕笑一聲,掩不住的得意。
“姊姊啊,我還真服了你,這種被休的女兒也留在家裡養,聽說趕車的老於始終討不到老婆,我就把盛杏許給他當妻子,你說好不好?省得她意見這麼多,簡直麻煩,我啊,看到麻煩不去除就全身難過,哎,大老爺午睡快醒了,他是不把你放在眼裡,但對我可寶貝得要命,我得去陪著,不然他醒來看不到我會不高興,我就不陪姊姊了,姊姊啊,你就好心點,快點死吧,別讓我等太久啊。”
等李娟娥離開後,陸盛杏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氣得全身發顫,久久不能言語。
她是被休了,但也知道是門戶問題,她倒真沒想過人心可以這樣險惡,母親明明對李娟娥很好,滑胎之事也只以為是不湊巧,母親就是運氣不好,沒想過是李娟娥有心陷害,更荒謬的是,老天好像在幫李娟娥一樣。
她急著去遂心院要向祖母告狀,祖母院中的嬤嬤卻說祖母下午受了點風寒,現在頭正疼,要她先別打擾,隔日便聽說祖母發起高熱,接下來持續了幾天都不見好轉,父親說趁著天晴要全家去玉佛山給祖母祈福,她上了馬車,馬車裡原本還有陸盛菊,後來趙氏人不舒服,陸盛菊便去母親坐的馬車上給松松肩膀,偌大的馬車裡就剩下她一人,馬車一路往前,一路往前,一路往前……沒再停下來。
駕車的是老於,他說自己迷路了,於是他們在外面待了一天一夜,直到陸家的人來找。
祖母知道後抱著她哭泣,祖母相信她,但沒有用,女人實在太艱難了,事實上她就是跟老於孤男寡女的在外面過了一夜,這跟小私奔也差不多,為了陸家名聲,她只能嫁給老於,若留這樣一個姑娘在家,弟弟妹妹都不用說親了。
陸盛杏同意嫁,條件是不能讓臥床的母親知道,但是不用想也知道,還是有人把話傳了過去,母親激怒交加,臨嫁前讓她逃,她還擔心著弟弟妹妹的婚事,母親卻是一陣苦笑。
“不用擔心,你走了,他們自然會安排,此後人人都知道陸盛杏自盡,耽誤弟妹這種話也只能騙騙你這個傻丫頭。”
陸盛杏聽了母親的話,真的逃了。
她逃到一個小村落,說自己是被趕出婆家的克夫寡婦,在小村莊過起深居簡出的日子。
一年多後,在裡正的媒合下,收養了一個農家養不起的兒子,兩歲多的小孩子很可愛,她也盡心盡力撫養,讓他學習讀書寫字,等他十六歲說親,她原以為自己可以過上含飴弄孫的好日子,卻沒想到那孩子狼心狗肺,把她的銀子首飾什麼的搜刮一空後跑了,媳婦一見丈夫不在,收拾了東西就回娘家,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
當下她整個人都傻住了,她從小養大的孩子啊,居然這樣對她?!
她也沒別的生活本事,剛開始還能勉強靠著繡活支撐,後來染上風寒,咳得什麼也做不了,藥也買不起,都不知道自己活著到底為什麼。
陸勝崎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貧病交迫的狀態,躺在床上數日,米粒未進,屋頂破了也沒修,雪花從破口處一直落下,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樣,她卻連起身添柴的力氣都沒有,始終在想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陸勝崎說,爹後來發現李娟娥幹的好事,直接把她扔往鄉下莊子幹活,這十幾年來花了好多銀子一直在找她這個女兒。
陸勝崎見從小矜貴的姊姊變得如此落魄骯髒,內心難過,但想起找到人總算是喜事,於是打起精神,“姊姊,我們回家吧。”
陸盛杏虛弱的點點頭。
“我已經成親了,現在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你要是看到他們肯定會喜歡,爹的頭髮都白了,見到人可不要不認得,他這幾年老叨念著你,還說萬一哪日自己先走,讓我也得繼續找。”
聽弟弟絮絮叨叨的,她想到他小時候若是挨了淩先生戒尺,肯定會跑來跟她哭訴,說淩先生是夜叉云云。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想笑,卻完全沒有力氣。
陸盛杏覺得自己的命運真的很荒謬,她明明是陸家的大小姐,福泰郡主的嫡長媳,現在卻淪落到躺在小破屋中奄奄一息。
她頓覺累得不行,耳邊聽著弟弟的叨念,慢慢閉上了眼睛……
卻沒想到一醒來,她回到了出嫁前一天,她在美人榻上小寐,四歲的小勝崎下了學堂回到家,便沖來她的院子,一看到她就抱怨道—
“姊姊,姊姊,你聽我說,淩先生真是太不講理了,今天才剛剛上完《詩經》中的幾篇,居然讓我背出來才能走,我背得慢了,還挨了兩下。”
看著陸勝崎氣得鼓鼓的小臉,陸盛杏一度以為前生只是場夢,是她要出嫁太不安了,才會作那麼稀奇古怪的夢。
她笑著安慰弟弟幾句,但總覺得心神不寧,後來她帶著弟弟到了母親的春和院,見到母親的瞬間,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真的是娘!那個寵她愛她的娘!她情緒激動,心裡痛到不行。
她這樣的反應可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把她摟在懷裡安慰了一番,說福泰郡主年年都佈施濟粥,肯定是好心婆婆,讓她別擔心。
隔日拜別父母,那過程更是似曾相識,好像經歷過一樣,陸盛杏心不在焉的上了花轎,聽著吹吹打打的喜樂聲,內心卻更加明白,拿蘋果,過盆,踩瓦,拜天地,那些都是真的,所以她想母親時心很痛,摸到手腕時卻覺得皮膚冰涼,她連花轎在中途會被耽擱一會兒都知道。
怎麼會這樣?
陸盛杏突然想起年幼時跟祖母去玉佛山拜拜,她早就忘了當時抽中的簽號,只記得自己從那放滿簽詩的簽格中抽出一張,拿去解簽時,卻難倒那位老和尚了,他說沒見過這簽,後來他讓她等等,約莫一盞茶時分,一個更老的和尚拿著那張粉紅色的簽詩出來,她這才看到自己抽了一張凶吉簽。
她只看過凶簽、吉簽,什麼是凶吉簽?
老和尚摸摸她的頭,一臉慈愛的解釋這叫作雙命簽,代表否極泰來,是好簽,但得忘盡前塵,才能大吉好命。
陸盛杏頓時豁然開朗,所以她是真的重生了,結束了貧病交迫的前生,迎接大喜之日重來的今世。
上輩子,她自覺是千金小姐,又承襲了母親的美貌,總聽著祖母說“蘇科士看到你肯定心就軟了”,於是她各種汲汲營營,就是想讓蘇榭喜歡她,結果三年努力只換來他的不屑。
所以這一次她不這麼做了,她心中明白,福泰郡主看不起她,蘇榭也看不起她,不是名門貴女,她的容姿性情一點意義也沒有,她便安安靜靜當她的蘇夫人,新婚之夜也不用等了,反正他進門倒床就面朝牆壁睡,等人這麼累,不如自己先休息。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到頭,幸好蘇家三代科考,藏書十分豐富,於是她開始讓舜英去書庫取書,慢慢的倒也有了點興趣,有本書中甚至還夾了一張京城的地圖,她才知道原來京城這樣大,其中她最愛看的便是《商經》,一百多本她都看完了,有幾本甚至多次複讀。
她知道自己會被休,她打算回陸家後把嫁妝換成現銀,開始做生意。
陸家是很不錯,但那些田產不會分給她,從前生的教訓她知道,如果就那些固定銀子,實在太不保險了,要是哪日遇到個沒良心的,心血就付之一炬,若當初她把銀子拿去買鋪子,每個月收租金,後來也不會因為錢財被養子拿走而貧病交迫。
她至今都記得,前世十二月的天,她躺在破屋裡,飄進來的雪花落在臉上,冰涼徹骨……
既然上天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便要活得精彩,她要像《商經》裡描述的那幾個成功的女商人一樣,當然更重要的是,她要保護家人。
她無力阻止李娟娥住進來,因為當時李娟娥模樣淒慘,這種情況若不收留,反而顯得母親狠心無良,但她可以阻止李娟娥成為妾室,只要她搬出去,正妻陷害妾室一事便不會發生,母親不會被打發到鄉下莊子,不會生病,也不會在聽到她要被嫁給老于時急火攻心,沒多久就去了。
她會趨吉避凶,但不打算報仇,重生在大喜前一日,她的憤怒與怨恨在福泰郡主府裡已經磨平了,那三年她想了很多,慢慢地從驚慌、憤怒沉澱下來,剛開始她必須一直說服自己,陸盛杏,你好不容易有第二次機會,要好好活著,不要浪費,上天如此垂憐,就不應該用來哭,要多笑。
後來慢慢的,她發現自己真的可以笑出來,而且是很真心的笑,一點也不勉強,她記得那些人那些事,但不再把他們當成最重要的,因為老和尚跟她說過“得忘盡前塵,才能大吉好命”,既然自己如他所說的重生了,那麼就如他所說忘記前塵,開始預知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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